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《抱着狐狸闯天涯》决木 文案 风公子有三大爱好:下毒、骗人、轻功。 其实原来也不是爱好,只是做的多了,成了门手艺,也就渐渐成了爱好。 靠着坑蒙拐骗偷【并不】,风公子交了很多朋友,更交了很多敌人。 敌人么,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,朋友变成了敌人…… 【食用说明】 ①这并不是狐狸和主子的恋爱故事,狐狸是只打酱油的萌物 ②这是个武侠,不是仙侠 ③这是个爱和报仇的故事2333 ④风茵雪是可爱的蓝孩纸啦 ⑤近期可能日更,可能两天一更,当然也可能咳咳更多【顶锅盖】 ⑥其余时间神出鬼没捉虫,所以如果新章节没更新其实是不需要点回去重新看哒【笑】 ⑦欢迎收藏欢迎留言欢迎指正【大眼睛】 内容标签: 因缘邂逅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风茵雪 ┃ 配角:打酱油的狐狸 ┃ 其它:一笔糊涂账,情仇恩怨什么的最难算了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文章类型:原创-言情-架空历史-武侠 作品风格:正剧 所属系列: 文章进度:已完成 文章字数:416347字 回一 山清水洗毓秀地 第1章 【第一章】 * 你道是青山秀水将养的人心纯粹 却怎知江河湖海是一般 天下也,未白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且说山若是高,那必有妖邪;岭若是深,则必有妖孽。有人道我是胡诌,却不知胡诌也非人人来得,如那俗语所说,信则有,不信则无罢了。 闲话少叙,如今单说那山青岭秀、蜿蜒曲折之处,渺无人烟、鸟兽为王的地界,却忽然走出个人来。 他样子生的稀松平常,说不上好看,也说不上不好看,扔进人海里,大抵便是一滴有去无回的水。然而在这前后皆是绵延不绝的山岭间,却显得十分惹人注目。 细看去,这人年岁约莫说不上大,但既能说是二十余,又好似在三十开外。脸孔板平,有种呆气,一双眼睛倒十分灵动。穿的是件读书人的长衫,还算干净,但上上下下划破了些口子,一只半新不旧的包袱搭在肩上,怀里抱了一团灰扑扑的毛球,走的十分迅疾。也只半盏茶时候,疾行之间,竟越了数座山峰,才停住脚步。 烈日当空,他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,抬袖擦去,仰头望了一望灼灼炎日,又望了望前方绵延群山,忽地叹了一口气,开口道:“我是再也抱不动你了。” 声音倒极好听,仿似潺潺流水,话音方落,便蓦然松了手,怀里那一团毛球便往地上落去。毛球在半空里张开了四肢,将将触地时迅速打了个滚,翻出五六步远,才抖擞着毛站了起来,不满地仰头冲他低吼数声,一双眼水盈盈,两只三角状的耳朵毛茸茸的耸立——原来却是一只狐狸。 “你别看我,看我也抱不动,谁叫你吃这样多?”风茵雪冲那狐狸笑道,向腰间解下水囊,晃了一晃,脸色便有些不好看,直起脖来倒了半天,也只得了一两滴,连唇都未沾湿。不由极其懊恼的道,“小白,怎么办?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这会连水都没了,真不想死在这啊!”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,早先听这不威武的名字,还能跳起来冲过去咬他,如今却是没了一点力气,光能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账,待它劫数圆满…… 正在想呢,就听那人继续道:“罗盘碎了,你猜该往哪边走?人家都说正午太阳在南边,你猜这是正午吗?” 小狐狸只觉一股无明业火自心头迅速蹿起,又伴着十分的懊恼痛悔,它到底是为什么会被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给救了的?!往哪边走?我觉得不必走,直接找棵树上吊得了!冷眼看着那人装模作样的捡了几块石子,口中念念有词,随之将石子望天一抛,又大惊小怪地四处去寻,最后嘴里一直喃喃:“大吉啊!大吉!” 大吉你个头!你这叫问天买卦?!大骂了不过几句,就忽然被人拎着颈间的毛拎了起来,疼的它嗷呜一声吼了出来,爪子乱挠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划几道血痕,那人却脚步迅疾,扯着它一晃二摇,它送出的爪子都落了空,满心悲愤无奈,最后只得闭了眼不理,过了许久,才觉风声静了,那人停了下来。 它还是懒得睁眼,听那人道:“小白,你瞧这不是灵的很吗?好风光啊,好风光……” 下一刻它就给扔了进去,跌进水中,全身的毛猛地炸了开来,四肢本能地开始刨水,猛然睁开眼,正看见那人眯眼笑着,蹲在岸边笑嘻嘻地看着它在水里浮浮沉沉……老子想杀人啊啊啊啊!等等,水? 赶紧先喝了两口,再手脚并有地爬上对岸去,才瞧见此处原是一座山谷,层峦叠翠,十分幽静。它把自己摊平了摊在岸边一块大石上,冷眼看那人没有过来的意思,才微微放下心,眯起了眼晒太阳。 风茵雪一直只笑嘻嘻地看着它,待它扑腾着上了岸,才伸手掬了一把水。 水面清楚映出人的影子,少年人一双眼眸明亮。 良久方才站起了身,将山谷打量一番,折了几根树枝,在谷口处随便摆弄几下,才又进谷来。 * 青山秀水,烈日灼灼。 林中树木却极密,阴深不见日光。 千千没来由地觉着有些心慌,在进林之前突兀地停下来脚步,犹豫不决。 她随即又暗道自己可笑,这又并非第一次到后山来,早晓得这其中没甚么野兽,只小心着别往草深处走便是,可今日瞧着林子里斑驳的树影,心竟跳得快极,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近在眼前似的。 真是怪了! 可婆婆的腰……少女咬了咬牙,终于把眼一闭,大踏步走了一步,已进在林中。阴翳便那么铺了她一身,少女不由抖了一下,但随即睁开眼,大步往前走去。 她要采的药并不在林中,而是在林后的山谷里。往常这段路也不觉得有这般远,而这次她总觉得已过了很久,却仍在林中打转。又听林中虫鸣鸟语,竟然有种平时未觉的阴森,不由慌了神,越想越怕。 千千将背篓中的镰刀取出来握在手里,战战兢兢地再往前走,一步一步,只顾着看周遭动静,没提防脚下蜿蜒着长出一根矮藤来,给它一绊,整个人扑地跌了出去,镰刀亦摔得老远。所幸泥土松软,倒没伤着。 千千哪里敢再待下去,立时爬起身来,捡了刀便要赶紧回去。一抬头却不由愣住,但见那遍寻不着的山谷,竟赫然便在眼前。 千千捡了镰刀,盯着绿意盎然的山谷看了半天,终是咬牙走了进去。那草药生在背阴处,谷中有处石壁,石壁下草木茂盛,石壁上却就生着那些药草。 千千连忙奔了过去,挥刀正待将那草药割下,斜刺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,抓着了她的胳膊。千千大惊,急忙要抽手时,却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笑意道:“小娘子生恁般美貌,做什么舞刀弄枪?何如跟某回家,定叫你素手不沾泥尘……” 千千吓得魂不附体,低头只瞧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,依稀是个人的模样,可却不见身子面目,只一片草木枝叶。她便不由自主地惊叫,拼命挣扎。那双眼睛微微眨了一眨,似是“咦”了一声,紧接着手松开来,钻进草丛中不见。 而草丛里同时大动,竟跃出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。 千千只吓了个三魂出窍、七魄乱位,哪还敢停留,转身就跑。 * 迷魂阵破时,风茵雪酣梦正好。 依稀是春风十里佳人俏面,睁眼时尚还余三分迷茫,瞧着那天仙似的少女正持刀斩落,想都不想地握住她的手,一套话说的自然,讲完才觉是唐突了些。 因这少女瞧来并非江湖里人,手中握的也不过是一把镰刀,想来能入阵中,应是恰巧。 但看她俏脸通红,嘴唇蠕动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,他连忙松开手,正要再说句话,却就见她啊的惊叫一声,连刀也顾不上,转身便跑。 风茵雪微微地叹了一声,起身追上。这走了许多路,终于遇上个活人,哪能轻易放走?好在他轻功高绝,蓦然起身,探手抓过包袱背在身上,又一把捞起适才少女掉落的镰刀,再一瞧那小狐又趴回石头上晒太阳,掠过时毫不迟疑地一把揪住带了起来。 下手没轻没重,疼的小狐狸又是一阵大骂,小账本上又记了大大一笔。 * 千千头也未回地跑出老远。 气喘吁吁,终是难以为继,扶着树干停下来,一面不住地往后瞧,心中后怕。 都说是山深岭峻日久成精,适才那便是狐狸成了精吧?听说狐狸精最会迷惑人了,可大多都是母狐,却没想到,今日竟叫她遇上了一只公狐狸精,而且还……还……他刚才可是说,要她随他回家去? 千千的脸莫名的红了一红,随即又想起,还听人说,狐狸精修成人形,貌美妖冶,但就适才所见,看来人言也不能尽信。 不过这种关头了她还在想什么啊! 要是逃不出去,真个被那狐狸精抓回家去可怎么得了?婆婆还在家里等她呢! 千千不敢再歇,连忙往前跑去,眼看阳光就在眼前,她心中一喜,却忽然间不得不停住脚步,硬生生地拐了个弯,但没跑几步,那狐狸精却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眼前,怀里还抱着适才所见的那只狐狸。 千千但觉恐慌,又想起听说过,有那什么夫妻□□,所以这敢情是一对狐狸夫妻,一个已经修成人形,另一个……那那那他为何还要……狐狸精果然扬花水性,不论男女…… 可是她为什么还在乱想?眼看是跑不出去了,万一是狐狸精要吸她的阳气呢? 狐狸精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她,长得的确并非绝色,但却也并不凶恶,眯眯笑着时,竟还有些可亲。 千千心中一动,跪了下去,“大仙饶命!小女子无意冒犯大仙,只因要替婆婆采药,这就离去,还望大仙恕罪!”说罢心里忐忑不安。 过了很久,她才听见那狐狸精噗嗤一笑:“姑娘请起,姑娘误会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啊啊啊预先贺新年! 前面那三行是回前诗【23333】【请勉强这么认为】【捂脸跑】 第2章 【第二章】 * “姑娘,在下长得真的很像狐狸精?”风茵雪挥刀割下一株草药,回身看向千千,依然笑眯眯的。 千千抱着那只雪白的狐狸,一开始还战战兢兢,到后来只见它一双莹润的大眼睛讨好的看着自己,煞是雪白可爱,也就渐渐收了怕心,轻轻抚弄着它的皮毛,胡乱想着这桩丢人事情,盼着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。 这公子说是在山里迷了路,寻不着路出去,才在谷中稍坐休息,没想到碰上自己,倒被当了妖精,千千虽然还觉有些疑惑,但最初惊惧过去,细想想也觉是自己多心。 山精木怪之类,说到底都是传说,何况那等诡异身法,也不一定须得是妖法。王嫂子以前便提过,说书人的故事里,侠客高人都能一日千里,轻功高绝。所以,这公子大概是位高人罢。虽然她一向以为,所谓高人都是些花白胡子的老头,或者……是最意气风发的英雄年少。不过眼前的人,一来打扮不像,二来么…… 她正想到这儿,听风茵雪一问,便不由脱口而出:“长得不像……”说完便自知失言,悔的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。她这一回可实在是丢丑丢大发了,如何又将人家当了妖精,又说出这等无礼的话来。脸直涨红到了脖子根,低了头一句话都不好意思再说。 风茵雪倒是笑了一笑,不以为忤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点点头道:“的确不像。” 千千把头一低再低,声音细如蚊蚋:“公子,对不住,我不是那么个意思……” “在下省得。”这姑娘脸红的模样真是好看,衬着那山清水秀的景啊,真是画上风景美人如玉。风茵雪眼眸里不由浸染一层笑意,不忍瞧她为难,接了话道,“姑娘,你瞧这些药草可够了么?若不够,咱们再到别处去寻。” 千千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背篓,再赶紧低下头去,道:“够了的。” 风茵雪哦了一声,很自然地将背篓背起,“既然够了,那么有劳姑娘带路。” 千千想说自己背着便是,但是他恭敬地立在一旁叫她先走,却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开口,只得先走一步领路。心里七上八下,只盼着这路再短些,赶紧离了这等尴尬处境。 风茵雪却是没半点不自然的套近乎,“姑娘,敢问这里是何地界?” “公子是问什么?若是问州府,此处是青州地界。” 风茵雪点点头,笑道:“竟是阴差阳错的到了地方!” “公子是要到青州府去?”千千忍不住多说两句,“从我们村子到青州城,也就百十里路。不过我们村子在山里边,不太好找,所以倒是没多少人会从这边来……”她忽然想起正是因此她才将他当成了狐狸精,不由脸上一热,说不下去。 风茵雪却神色如常,“正是,其实在下只听人说这边是近路,不曾想竟是一座座的山,这几日走也要走死了,若不是遇上姑娘,真不知该怎么办好。” “公子客气了,公子一身本事,洪福齐天,自然无事的。”其实从小到大,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所谓轻功,果然,不同凡响。她心里记挂着这事,想要问问适才那是不是轻功,可又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姑娘适才说贵村四面环山?敢问贵村是不是叫作桃源村?” 千千一个没走稳,心说不是这样巧吧?回过头去看着风茵雪道:“村口上倒是有块碑,似乎是叫这个名字……不过我也不太确定……” 那人眼神灼灼地看着她,竟叫她有几分脸红心跳。见她看来,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,看着前方道:“这可真是巧极,既如此,过会儿到了贵村,指不定还需仰仗姑娘帮忙,不知姑娘贵姓?” 千千哪想到其他许多,只是应了,“公子若有事情,尽管吩咐就是,婆婆常说在外行路难,能帮便帮……我姓蔡。” “哦,是蔡姑娘。”微微的一笑,“蔡姑娘行事仗义,令人钦敬。” 他说的一本正经,真心实意,千千听的一阵脸红,倒也不由真的生了些豪气的心意,尴尬不知不觉去了几分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公子适才那是轻功罢?” 风茵雪转头瞧了她一眼,看见那少女眸中的期待之色,轻笑着点了点头:“不过微末伎俩,叫姑娘见笑了。” “哪里……”千千忍不住双眼发光,“公子实在是过谦了,想来公子一定是位侠客了,该当称一句大侠才是。” “可千万别。”风茵雪笑笑道,“江湖能人众多,大侠不可计数,但似在下这般无名无姓之人,却是担当不起。在下姓寇,单名一个风字,姑娘若不嫌弃,称一声‘大哥’便是。” “这……这……”千千没想到他竟如此随和,江湖人不该是粗狂肆意的吗? 这自称寇风的大侠却只是看着她笑,眉眼微微的弯起来,叫人觉得暖若朝阳。 千千不觉脸上一热,陡然间觉得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侠客英雄,不拘小节,豪气干云,于是毫不迟疑地唤了一声:“寇大哥!” 风茵雪微一晃神,随即笑道:“蔡家妹子。” 千千想问许多,一时却又不知从何开口,说话间二人已出了老林,日光温热,竟已不知不觉耽了许多时辰。 千千瞧出时候不早,不觉心急起来,倒把江湖异事抛去一边,念着蔡婆此时怕是着急,走的不由快了些,一面道:“寇大哥,只顾着说话,倒忘了时辰,想来婆婆在家等的急了。不知寇大哥要找村里的什么人,不如先去我家,村里的人,我家婆婆大都识得的。” “好,那就有劳妹子了。” 出了林子,小路蜿蜒向下,可望见大片大片碧绿原野,稍远些,有那青瓦白墙的人家房舍,错落点缀在群山环绕间。 小狐狸在少女怀里睁开眼睛,偷偷向后瞄了一瞄,心中叹息。可怜纯然天真的小姑娘,哪里知道那人嘴里半句实话都无?只可叹它有心提醒,奈何说不得! * 蔡婆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,虽则日光烈烈,大树荫下倒是半点不热。 那几只小猪仔上蹿下跳,嗷嗷直叫,估计是饿的狠了。蔡婆听的心中烦躁,不由嘀咕,那丫头怎还不回来? 右眼皮清早起来便跳个不停,蔡婆心说不行,扶了拐站起,便往门口走。 才到门前,便瞧着有两个身影,匆匆走来。蔡婆眯着眼睛仔细瞧,其中一个,正是她孙女千千。 而另一个,是个穿长衫的公子,读书人秀气模样,年岁么……瞧一双眼睛,也不过二十上下。瞧着自己,竟有些很震惊的神色。 蔡婆正要开口问,那后生却忽然间大踏步行了过来,蔡婆吃了一惊时,他已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,口中道:“婆婆在上,不肖子孙寇风再拜稽首!” 一拜再拜,重重磕下头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【o( =•ω•= )m】【小剧场】 千千碰了碰怀里的小狐狸:“你……你家主人什么意思?” 狐狸:谁知道他什么意思! 第3章 【第三章】 * 蔡婆眼角跳了好几下,才勉强从震惊中回神,伸手去扶他:“公子这是什么意思?” 风茵雪并不肯起身,抬起头来,泪眼涟涟道:“婆婆,不肖子孙名寇风,此番专程前来请罪。” 小狐狸探出脑袋去看,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,心说这人脸说变就变,若非它知他已深,还不定也便信了这可怜兮兮的神态。 千千看看跪在地上的风茵雪,再看看脸色突变的婆婆,全然不知所措,只是把小狐狸抱的更紧些,低声喃喃,“小白,怎么回事啊?” 小狐狸并不高兴被唤作小白,但听她声音温柔,见她神色无主显得可怜可爱,也就由了她喊。低低叫了几声,往她怀里蹭了蹭。 蔡婆先时并未听清,此时却真真切切听他道是姓寇,脸色登时便冷了下去,“我道是谁,呵!”拐杖在地上猛地一碰,起身而去。 千千犹还站在原地不动,只见蔡婆走出两步,又回过头来,眼神凶巴巴道:“千儿,送客。” 送送……送客? 千千心中一团乱麻也似,难道寇大哥要找的亲戚就是婆婆?那他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?看了眼跪在地上神色凄惶的风茵雪,好似在求她帮着说句好话,不由硬着头皮转向蔡婆道:“可……婆婆……” 蔡婆削了她一眼道:“怎的?听不懂话了?” 千千顿觉头大,低下头嗫嚅说不敢,也不好意思看风茵雪的眼睛,别开头低声道:“寇大哥,你……你先走罢。” 风茵雪冲她笑了一笑,并不起身,又看向蔡婆,神色里带几分坦然,仿佛并不意外会受这般待遇,痛声道:“婆婆,晚辈自知家严对婆婆不起,您心中有气,打骂都来得,只别闷着气坏了身子。” 蔡婆忍不住冷笑一声,“好一张巧嘴!” “晚辈全是肺腑之言。”瞧着满脸诚恳。 蔡婆再度冷笑一声,看向千千,厉声道:“还不送客?” 千千平日是最听话的,也从没见过蔡婆这等声气,哪里敢违背她的意思,低声冲风茵雪道,“寇大哥,对不住了……”就要伸手关门。 风茵雪先她一步,伸手扶住门框,朗声冲着蔡婆的背影道:“婆婆,不必为难妹子,晚辈今日是断然不会走的。” 院里几只猪崽哼哼哧哧的更加厉害,唤个不停。蔡婆猛然站住了身子,转过头扫了千千一眼:“还不快去喂猪?” “千儿。”蔡婆脸色一沉,“猪草割来了吗?还不去喂猪?” 千千还忘了这茬,不敢分辩什么,赶紧过去拿背篓要再出门,小狐一直赖她怀中不肯下去,两只毛茸茸前爪牢牢扒着她衣裳不放,大眼睛水润润的瞅着她,一派可怜可爱。她也无法,只好抱着同去。 风茵雪看着千千出了门才道:“婆婆,非是千妹的错,千妹不过是进山为您老人家采药,又给晚辈带路,才耽搁了时候……” 蔡婆冷哼一声,“乱叫什么?” “婆婆……” “别废话,说罢,来做什么?” 眼前少年似是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,声音也低了下去,“实不相瞒,晚辈是来借钱的。”说完便满怀希冀地看向蔡婆。 蔡婆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不说,耳朵竟也背了,“你说什么?” 风茵雪似是极不好意思,小小声又重复一遍:“晚辈是来借钱的。” “借钱?”蔡婆忍不住笑了起来,却越笑越冷,“你寇家家财万贯,跑这穷乡僻壤来说借钱?你爹竟没打断你的腿?” 风茵雪神色却很哀戚,看着蔡婆道:“实不相瞒,晚辈父母均已过世。” 蔡婆不由一愣:“死了?” 少年悲痛点头,黯然伤神。 蔡婆却忽然大笑起来,“死得好,老天总算也开一回眼!” “婆婆。”少年直直地望着她道,“家父纵有万般过错,此时也偿了罪孽,人死成空,还请婆婆留些口德。” 蔡婆果真止了笑声,把他看了一看,点头道:“不错,小子倒还有点良心。” “晚辈不敢。”脊背却挺得很直,声音淡然。 “只可惜太没脑子!”蔡婆忽然板起面孔,冷冷道。 风茵雪脸色一变,虽有有不服之色,却未驳斥,一副尊她长辈模样。 蔡婆又是冷笑一声,“你心里想是不服,嘲笑我老婆子糊涂。你既想到来求我这个孤老婆子,想来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然你孤身来此,可曾想过若出了半点意外,如何见你九泉下的爹娘?再者你既然知道你寇家对我不起,又如何肯定这一遭不是白来?再者,我就肯借你,又拿什么借你?桩桩件件没想明白,岂不是没脑子的很?!” 风茵雪像是从未想过,一时怔住,满面惶惑,渐渐神色大变。半晌,出了一头冷汗,才道:“多谢婆婆教诲。” 蔡婆见他明白过来,叹了口气,神色始有和缓,“你那没良心的爹想来生意做的不错,如何到你手里却竟沦落至此?可见果真是无奸不商。” 风茵雪嘴唇动了动,似想反驳。蔡婆却不容他开口,接下去道,“可不是么?瞧你穿着长衫,可是读过书的?” “不错,晚辈曾读过几年私塾,但商贾之家,自然走不得此路,至今还是个秀才。”少年面有惭色。 “老身听闻如今世道变了,商贾之家也可进士及第,依老身之见,你倒不如专心读书,将来金榜题名,岂不光宗耀祖?似你这般执意经商,反而赔了家业,以后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?” 少年全然呆住,嗫嚅道:“这……” 蔡婆暗自叹了口气,“你既说借钱,想来是为城里的房子?老身倒从未去过城中,不知其中是否有甚贵重物什,但老身这就把钥匙给你,你自己去看,有什么便都拿走吧。但望你记着老身一句话,这一去再不要回转来,就当我祖孙两个死了罢!” 少年面色几变,“婆婆……” “你且说应不应?若不应这最后一句,老身绝不将钥匙给你。” “婆婆。”风茵雪缓缓抬起头来,解下肩上挂的半新不旧的包袱,取出一个精致盒子,拨弄了三两下,盒子打开,露出一块金锁,双手捧了递在蔡婆眼前,“家母一直都很惦着妹妹,每逢年节……” “住嘴!”蔡婆虽别开头不看,目光却还总忍不住落在金锁之上,“你应还是不应?!” 风茵雪叹了口气,收了金锁,“婆婆既执意如此,晚辈遵命便是。” 蔡婆看了他半晌,忽又笑了,“到底是姓寇的。”脸又一板,转身进屋,“你跟我来罢。” 少年恭顺点头应是。 千千背着装满猪草的篓子转来,瞧见的便是风茵雪恰好起身,随着蔡婆进屋里去。她出声叫道:“婆婆,我回来了。” 蔡婆回头看了她一眼,没说什么,但只指了指猪圈。 * 屋子逼仄,含着一股潮气。小而黑,在明晃晃的白日里都笼着层雾似的。 风茵雪不经意地皱了皱眉,蔡婆已经出声,“可是受不住?也是,到底娇生惯养出来的,委屈了。” “晚辈不敢。”风茵雪忙道,“晚辈只恨自己无能,不能照应婆婆和千……” 蔡婆回身瞪了他一眼,眼神锋利冰冷。 风茵雪识时务的住了口,转而道:“婆婆,可要晚辈帮忙?” 蔡婆的确有些吃力,几次都没够到大衣柜上面的箱笼,闻言便让开来,指挥道:“小心轻放。” 风茵雪依言取了箱笼,并乖觉的背过身去等蔡婆翻找。然后,只觉一只枯干的手握着了自己的手,将一把钥匙放在自己手里。 蔡婆声音凉凉:“莫漏口风给千千知道。” 风茵雪还未答言,便听到屋外忽传来一连声呼唤,“婆婆!婆婆!”又叫,“千妹!” 蔡婆听了这声音,不由得微露笑意。 风茵雪看在眼里,只觉心头微涩,又有些自嘲,不禁笑了笑。 蔡婆回了神正看见他的笑,忽觉这少年人眼神里的淡漠似是一下子加深许多,不由心生警惕。但那少年瞧着她时,还是恭敬礼让的样子,仿佛刚刚只是她一时看花了眼。老了,老了……蔡婆又叹一声,出声问道:“可记住了吗?” 少年低下头去,声音里有些微难过,但还是应了:“晚辈省得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蔡婆一面看他把箱笼摆回原处,一面道,“外边来的是隔壁邻居,是个实诚孩子,这些年里外帮了我婆孙不少。你过会儿出去,便当是我家远房亲戚,切莫说漏嘴。” “是。”风茵雪应了,把钥匙放好,随蔡婆出去。 院子里果真站着个穿直裰的高壮汉子,正眉飞色舞地同千千说着话。听见蔡婆出来,扭头道:“婆婆,明儿青州城有大集,我来叫你和千妹看热闹去。” “这倒好。”蔡婆笑道,“只可惜我这几天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,倒是去不得,你同千千……”话说了一半,忽然想起风茵雪来,心想明日这公子也要进城,莫在路上多嘴说漏,倒是麻烦事一桩,因此改了口风道,“倒带累千儿也去不得了,我这么站了一会儿,便觉得腰疼的紧。”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,一只手慢慢地捶腰。 千千喂好了猪,听了蔡婆这话,赶紧去收拾草药。 朱大刚虽有失望之色,但还道,“婆婆不要紧吧?依我看,不如明儿咱们一同进城去,找我家那亲戚看看,说不准便治好了呢。” 千千听的心中一动,“是啊婆婆,总用这草药,看来也没大用……” “谁说没大用?哪回不是一敷便好的?”蔡婆瞪她一眼,千千便不敢再说话。 朱大刚眼观鼻鼻观心,不由叹了口气,“那倒当真可惜了,这次可是大热闹呢,听说是城里大少爷给他爹过六十大寿,请了有名的戏班,还请了京城里的名嘴在天香楼说书,大伙都可以去听,我想着千妹向来欢喜听故事,一直盼着能去听次说书……” 千千果然心动,但却又实是放心不下蔡婆,只是觉得稍有惋惜。 蔡婆听了这话,看看孙女的脸,虽知她脸上不显,心中必然是想去的,倒有些犹豫起来。 朱大刚把蔡婆脸色看得八九不离十,料定蔡婆果然只是不愿千千随他去,于是又保证道:“当日去听了说书便可回转,就算天晚,也可在我那亲戚家借宿一夜,我爹娘如今都在那里,婆婆还信不过吗?” 蔡婆心思微微一转,瞧着朱大刚笑了,“大刚这孩子竟也变得能说会道了。” 朱大刚心中有事,被说得面上一红。实则他真是想极了这事,这几日几乎是日日念着,见蔡婆意有松动,哪里肯放过机会,于是一个劲保证。只没敢说除了热闹,他还听说这两日青州城里有江湖人来往,要抓一个什么贼。只因他知,若是说了,蔡婆必不肯应承的。然他自己却觉得,只是去瞧瞧热闹,看了便回,定然惹不着事。 千千却道:“朱大哥,热闹什么时候看不得?婆婆这会儿身子不便,倒是去看大夫紧要。” “傻孩子。”蔡婆摇头叹气,连朱大刚都瞧出了她的推托之意,如何这孩子却没看出来?摸了摸她的头道,“老婆子还动得了,不过是怕你没出过远门,不太放心罢了,哪里用得到城里的大夫,这么着,明儿你就同你朱大哥去……” 朱大刚越听越喜,千千还有犹疑,蔡婆又道:“你听不听婆婆的话了?这草药灵得很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” 千千有几分心动,“婆婆……” “去吧,回头说故事给我听……”蔡婆看她笑得开心,知她心里实在想去。 千千刚开心应承,朱大刚喜得眉花眼笑,却听一个声音道:“婆婆,这热闹其实看不得的。” 朱大刚正兴奋头上,哪听得这样的话,也没注意到蔡家院子里会多了个人,这时才留意到,那人一身白色长衫,寻常模样,但自有一种不同风度,依朱大刚他娘的话,便是书生气。 朱大刚微微不乐,“你是?” 风茵雪正要开口,蔡婆已抢着道:“远房亲戚。” 朱大刚疑惑地哦了一声,他实在不知蔡家竟还有什么远房亲戚。其实非止他不知,千千也是一般的摸不着头脑,看向蔡婆的目光中满是狐疑。 蔡婆咳了一声,刻意避开他二人的目光,望着风茵雪道:“阿风呐,你说说看,为何去不得?” 风茵雪笑道:“婆婆,实在是因为晚辈这一路来,听说青州最近闹贼,各路英雄好汉都奔着青州去了。婆婆你想,这江湖人一多,岂有不生事的道理?咱们小老百姓,能躲着还是躲着些吧,哪还能凑上去瞧热闹?因此我说,还是莫要去的好。” 蔡婆听的脸色冷了几分,看向朱大刚道:“大刚,你可有听说吗?” 朱大刚无法,只得点头,却不由狠狠地剜了这远房亲戚一眼,眼见蔡婆已要发怒,但还想做最后努力,“婆婆,虽然如此,咱们又不惹事,不过是……” 蔡婆直气的笑了,“大刚啊,你可真是胡闹!那刀剑无眼,你会想着往上撞吗?实在是到时候给人推着,不得不往上面撞!你忘了村西头的伍二壮了?他家爷是怎么死的?不就是上一回出门撞上了两伙江湖人打架吗?阎王打架小鬼遭殃,没的白白送了命!得了,你也安生回家待着罢,这事啊,免谈!” 朱大刚无话可驳,但心中到底是不以为然,只得恨恨又看了风茵雪两眼。 风茵雪只冲他笑笑。 朱大刚一肚子火气无处发,转身回了家。 蔡婆看风茵雪才有点顺眼起来,“阿风啊,不如你也住几日再走,避开这个风头。江湖人哪,可惹不得。” 千千瞧了风茵雪一眼,心说寇大哥明明一身好功夫,如何……如何婆婆倒好像全然不知? 只看风茵雪冲她眨了眨眼,随即低头恭敬道:“实在是家中事情十万火急,没法,只得去碰碰运气。适才那位大哥说的也是,晚辈只避着走,想来也无大事的。” 蔡婆不由叹了口气,心说这孩子也是不易。想起那过去许久之事,不免又叹几回。留他吃饭,又叫千千去收拾了西厢出来,当夜辗转反侧,很晚都未入睡。 第4章 【第四章】 * 入夜一城安静,灯火阑珊。 深宅大院,却有一间屋子灯火通明。 这是间华丽至极的屋子,古老而陈旧的花梨木家具,厚重的猩红色的绣花地毯,雕花的烛台曼妙的灯彩,在帘幔下了一半的大床上,隐约可觑见一男一女起伏的身影。 女人的叫声中充盈着满足,娇腻,柔滑,弱懦得像条缠人却丢了毒牙的蛇。 妖艳容颜因极致快慰而愈发娇媚,娇躯发颤,紧紧地搂着男子的脖子,口中喃喃,语声碎碎:“公子……公子……奴家愿意永远追随公子……” 那男子低头看她,嘴角缓缓勾出一个笑,却是极短暂的,“那么可愿意给我一样东西?” “公子说的哪里话,奴家整个人……整个人不都是公子您的……” 男子微微一笑,轻轻抚她面颊,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 那女子并未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厉,依然忘情地吟哦着。 男子眼眸冰雪般冷漠,动作却是更大了起来,直叫那女子口里死呀活呀乱喊起来。 房门恰在此时轻轻响了三下。 男子面色微微一变,便要起身,那女子却扣住他手不放,眼光柔媚如丝,“好人儿,这等要命时刻,可别丢下奴家去。” “我不去,那便叫他进来?” “公子你……真坏……” 男子反手扣了她的手,一面轻笑一面起身,眼光在她身子上极快地掠过,“等着,待会儿还有更要命的花样儿呢。” 女子扭了扭水蛇般的腰身,媚声道:“那公子可要快些回来。” 男子低声应了,一背转过身,神色却立刻冷了下来,披上件外袍,径自行去开门。 门外夜色清明如水,明月当空,状若银盆。 男子仰头瞧了一眼 ,微微的叹,并不看跪在门口的来人,只道:“说了不必如此多礼,你啊……” “属下不敢。”来人全身黑衣,单膝跪地,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叠信笺,听声音十分的年轻,却未免刻板了些,并无少年人的活泼,“启禀公子,信已送到。另外,江南的消息尽在此处,至于那人,还无消息。”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男子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黑衣人。 “公子若无其他吩咐,属下便退下了。”少年声音一顿。 男子忽而道:“你受伤了?” 黑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道:“属下无能。东华剑法,名不虚传。” 男子面上漾了一点笑意,伸手扶他起来,“你败在他手上,并不丢人。” 黑衣少年没等那男子扶住,便已就势起身。月色下那少年有极清俊的一张脸,只眉头紧皱,似正承受着极大痛楚。 男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道:“他留情了。” 黑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。 男子叹了口气,“靖先,你不必介怀,大和尚的狮吼功,白马门的驭梦术,丐帮的打狗棍,任是谁孤身对上,十个里怕有九个会是有去无回。你如今造诣已相当可观,十年之内,武林当无敌手。就是我,到那时在你手下,怕也走不过几招。” “公子神功无敌,属下不……” “你又来了。”男子打断他,眼神依然冷冽似冰,面上却略略带了些笑意,轻轻的咳了一声,“说过你多少回了,这若是换了他啊……咳……” “若换了是他呢?”少年忽然抬头,眼神终于亮了起来,显出几分热切。 男子怔了一怔,凝了少年片刻,忽地轻笑一声,“他么?他呀……” “公子,奴家等你等的可辛苦了……”屋内那女子久待不归,不由娇声唤他。 男子脸上笑意顿敛,回头望了一眼,再回过头来时面色冷漠如雪,轻轻一叹。 黑衣少年却似毫无察觉,神色半丝不动,眼神里的热切亦消失得无踪无影,恢复之前的恭敬肃然:“公子若无其他吩咐,属下便告退了。” “你去罢。”男子点了点头,在那少年行礼之后转身走开几步,却又开口道,“他总是要来的,左右不过这几日。” 说罢便转身进了屋子,关了门。 黑衣少年回过身来,瞧了瞧门上映出的男子身影,神情无悲无喜,只一瞬后,便转身自去了。 * “公子?奴家等你等的好辛苦。”听见关门声,那女子娇媚地半撑起身子,声音听了叫人酥软入骨。 男子神色仍旧淡而冷漠,走近些,“很久不动手了,怕是有些生疏了,你忍着些。” “公子……”那女子顺手从身下摸出一条金灿灿的链子,“你把奴家弄疼了。” “听说城里来了剥皮剜心的妖怪,你可怕么?”男子轻轻地笑了一声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。 小刀,极短,短不过三寸,在灯下却也没有反射一丁点的光。 女子的脸色僵了一僵,不过还是强撑着挤出笑,“公子你拿刀做什么,怪吓人的。” 男子微微一笑,脸色在灯火辉映下仍先得过分苍白了些,“你不是盼着来些……”他声音里含着暧昧的挑逗,轻轻将刀锋地贴在女子的脖颈之上,“更要命的花样?” “公……公子莫开玩笑了……快些把刀子收起来罢,瞧着怪吓人的。”女子慑于他冰冷的眼神,身子微微发抖。 男子却只是笑了一笑,柔声道:“我适才说了,许久不做了,怕是有些生疏。你忍着些。” 刀锋徐徐地向下,在她身上游走,滑过傲人的双峰和笔直的双腿,骤然切了下去。 “啊——”女子的脸因疼痛与恐惧而抽搐,想挣扎,却被那男子狠狠地压制在身下。 他面上带着极淡极淡的笑意,“不是说好了都给我的吗?怎么却又要反悔了呢?一个,两个,都是这般啊……” 他叹息着,下刀却没半分迟疑,也不过只片刻功夫,那女子已没了气息。 男子随手丢掉了刀子站起来,仍只披着件外袍,在一张铺着暗黄垫子的雕花椅上坐了下来,伸手取过一旁小几上搁着的烟斗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 烟雾缭绕。 男子面容影绰在烟雾里看不分明。 而在那大床之上,女子圆睁着早已无神的双目,直勾勾盯着厚重帘幔,原本白皙的肌肤已被人取尽,只余一副血淋漓的肉骨。 * 蔡婆翻覆了一夜,千千也翻覆了一夜。 去不去青州,她本来倒不十分放在心上,何况蔡婆腰痛不便,她本是决不肯走的。但谁知这夜一沾着枕头,倒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那说书人会讲些什么故事。王嫂子口中,说书人能将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讲的百转千回,最是好听。她盼想了许多年,才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,若是错过,不知还要几时得遂心愿。如此一来,心痒难耐,翻来覆去,总难入睡。 她后来倒也实在想通,蔡婆的确并非无法行动,那草药也是真的管用,因此天将亮时她下了决心,要去。 于是蹑手蹑脚起了身,留下张字条,言明当日就回,不必挂心,便出门了。经过西厢时,本想喊着风茵雪一起走,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。 千千想起风茵雪轻功高妙,想来是追不上的,于是直接去找了朱大刚,两人一合计,带了些干粮并水,便趁着天色将明,匆匆上路。 青州城果真是极繁华热闹,也当真有许多江湖中人。墙角坐的那邋遢花子,神情倨傲,想来是传说中的丐帮罢,至于那街上往来的带各种兵器的人物,想来就是些壮士侠客了。 今儿正逢大集,人来人往,两人倒一时打听不出那说书人在的酒楼。朱大刚不得不跑去打听,千千便抱着包袱跟在他身后,一路走一路早就跑了心神,只顾看路旁各式各样的小摊。 少女总还是喜欢新鲜,不多时便已目不暇接。她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,转头一瞧却并未发现他人的视线,倒是瞧见前面几步外站着一个白衣公子,相貌生的很潇洒,却带着很奇特的一种落魄。手上摇着一把折扇,扇面上既没字也没画,白花花一片,望着单薄之至。 千千不由多看了几眼,那人却也察觉到什么似的,忽然迎面看来,慌的千千连忙转身,顺手拿过旁边小摊上一根簪子端详,好半天不敢作声。 “姑娘真是好眼力,这可是我们最好的一根了,您瞧瞧这成色,这样式……”小贩见有人客,连忙天花乱坠招呼,说的眉飞色舞。 千千赶紧说声抱歉,正巧朱大刚转来,说是已问清楚了。走时又向那地方看了一眼,却见那人已是不见了。 * 天香楼装修好生富丽堂皇,朱大刚一辈子也未到过这种地方。 他们赶到时,人已聚的许多了,幸而朱大刚一身蛮力,硬生生带着千千挤了进去。 台上说书的是个老头儿,看不清相貌,只听声音,正在讲一段鬼神怪谈。正是妙处,周围一阵吸气赞叹之声。 千千听的痴迷,眼睛发直,朱大刚却并不怎么感兴趣,但看她高兴,便觉得万分高兴。只觉得这般拥挤实在委屈了她,忽然瞧见楼梯前有人开出一条道来,于是同千千打声招呼,便凑过去打听。 “这位小哥,楼上可也听得见说书么?” 那人上下看了他一眼,毫不掩饰目中的讥讽之意:“自然是听得见的。” 朱大刚一喜,却又听那人道:“只要有银子,自然是听得见的。” 朱大刚有些悻悻:“要多少银子?” 那人微微一笑,“也不多,最简单的一席,二十两罢了。” 朱大刚险些咬了舌头,乖乖,这么贵!再看那人笑容讥诮,心里不很舒服,也就不再问,转回去寻千千。 这一转身,却是惊出一身冷汗。 人山人海中,哪里还有半点千千的影子? 第5章 【第五章】 * 楼下人潮人海,楼上却清净得很。 客也满座,但言谈间极有分寸。 楼上大多是隔间的,但也有一小厅,共摆了六张桌子,此时那厅里便坐了三桌人。 临窗好风景,白衣公子只叫了一坛酒,一杯杯地喝,一面听楼下说书人讲到好处。 原是有那恶鬼出世,在世间为恶,专挑妇孺弱小,剥皮剜心,做下数起案子。这一日却有那侠客要为民除害,于是夜里守在僻静小巷。 说书人模仿出瘆人的脚步声,满座看客屏住呼吸心潮涌动。白衣公子眸中一寒,忽然站起身来,却又突然坐了回去,再斟满杯,一饮而尽。 白衣公子突然的动作引得隔壁桌的客人向这边瞧了一眼,看看无事,才又不予置理。那一桌坐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,一壶酒温了半晌,举起来碰着杯两两相让,小声议论楼下的说书。 胖的道:“这说书的倒真有几分蹊跷,老兄可曾听说,沉风楼的攸攸姑娘,正是给人发现剥净了皮扔在泗水河边上了。” “自然听说了,倒是和这老儿说的有几分相似。”瘦的叹了口气,“我那婆娘吓得不敢出门,今日还哭哭啼啼拦我出门,嗨,也难怪,连老弟我心里都有些不踏实。” 胖子点头道:“谁说不是?城里最近实在是不太平。”斜眼看了看邻座的白衣公子,话没敢往深里说。 瘦子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摇了摇头,举着杯叹:“谁晓得下一个就轮上了谁?也不知这新来的大老爷能不能早些破案。” “新来的大老爷?”胖子摇一摇头,轻声一嗤,“不是咱说话难听,这新来的大老爷啊,实在有些书生气。实不相瞒,他来的第一日咱就备好礼物登门了,谁晓得竟然是个榆木脑袋的,掉了好大一书袋,倒还要把我说教一通治了罪似的。还有……”胖子抿一口酒,“这话咱们兄弟一说就过啊,大老爷那脸儿长得,不像个官,倒像个倌儿……指着他破案哪……”胖子连连摇头。 瘦子亦是摇了摇头,“唉,总是卜大人手伸太长,若不,也不至于此!” “兄弟慎言。”胖子连忙阻止他说下去,左右看了看,又添杯酒,叹道,“这都是没法可想的事,咱们哟,顾好这点小生意也就是了。” “谁说不是呢。”瘦子点头,喝了口酒,忽又叹气,“要说还真是可惜了,攸攸姑娘那小身段,那小模样,我原还想着几时也快活一回,可叹到底是无福啊。” 胖子了然地笑起来,“罢罢罢,那等也不是咱们肖想的,待结了这案子,愚兄陪你去寻芳,保准挑一个更好的。” 两人对视,心领神会地笑起来。 这时楼梯上传来厚重脚步声,伙计引着一个小个子的官差上楼来。 店小二显然识得他,连忙迎上去笑道:“勾爷这边请。勾爷要点什么?” 小个子官差并没就坐,冲着店小二笑得和气,“老规矩,几个招牌,多做些米饭,酒便不要了,送去衙门。” “好咧。”店小二应着,“您老跟这等会儿?” 小个子捕快和气笑笑,“不了,公事多,我这就回去了。”瞧了一眼厅内的几个客人,便又下楼去了。 直到脚步声全然消失,那胖子才开口道:“刚才这人你道是谁?” “是谁?” “就是随那大人一道来的捕快!来了就升了捕头,可怜原先的李捕头和陆捕头,都是能干的,这一来也不得不降了差事。”胖子似当真为那两人惋惜。 瘦子又为他倒杯酒,“算啦,这也是没法子的事……” 胖子忽然握着杯子一笑,“这话听来有些耳熟……” “正是老兄刚刚劝我的……”两人不由都笑起来,又不由欷歔。 邻座的白衣公子在此时站起身来,他已喝了三坛酒,步子却还很稳。竟是径直下楼去,没有半点要会账的意思。 “客官……”店小二带笑拦在前面,“客官似乎忘了件事。” 白衣公子望了他一眼,竟说的很明白:“这酒淡而无味,譬如白水,我不喜。” 店小二脸色变了,“客官,您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白衣公子忽然一笑。他的笑容很淡,透着倦漠,他整个人也像是落叶的秋,带着萧条,寂寞。 他这么一笑,店小二无端端觉得心口给人插了把刀,透心而过,凉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。 也就这么一哆嗦的空儿,那白衣公子已从他眼前消失了。 店小二一愣,一吓,赶紧往楼下追,一面叫喊着拦人,一面叫人知会大掌柜封福,心急火燎之时他突然看见,大掌柜竟已在那里了。 穿长绸袍子、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站在护院围出的走道上,和煦地冲那白衣公子道:“公子既是嫌弃水酒味薄,小店倒还有些性烈的好酒,奉请公子品尝,直至满意,如何?” 那白衣公子只是低着头不言,转着手中一把折扇。 封福也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,余光一扫之时,心中却不由一紧。 “不知公子意下如何?” 他这话一落,那白衣公子终于抬起头来,微微一笑。 折扇一展,无字无画一把扇子,也如落尽黄叶的枯树,萧条落寞。 封福神色忽然大变。 白衣公子却似未察觉他的异样,只望着他道:“封掌柜,别来无恙?” * 京城有四绝,庆禧班的戏,是其中一绝。 此时当家花旦放开了唱,“……头戴翡翠双凤齐,身穿五彩锦绣衣。八宝罗裙腰中系,轻挪莲步往前移。父王当今为皇帝,我本是金枝玉叶驸马妻。”袅袅婷婷身段,脉脉含情双目,一颦一笑,惹得台下人大声叫好。 封家老太爷坐在正对戏台的好位置,双目痴怔地看,似已入迷。 封家少爷恭敬地随侍一旁,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戏。邻座还有一人,眉眼端正,神清气肃,穿件淡绯色的衮子袍,但在满堂宾客之中,仍是显得素气了些,此时也在专心地看着戏台,但眉头微皱,不知在想什么。 忽然有个家丁匆匆走来,附在封家少爷耳边说了几句。封少爷随即站起身来,向那绯衣青年人行了一礼道:“大人,小人铺上忽然出了些事,不得不赶去瞧瞧。” 绯衣人点了点头道:“封兄有事尽管自便。” 封少爷又同老太爷说了几句,老太爷只看戏,也不瞧他,喉咙里咿咿呀呀,似是在随着台上的戏子哼唱。封少爷仍然神态恭敬,耐心十足地解释一番,这才急如星火地走了。 六月间,繁花如锦,日光烈烈,花棚下诸人聊天看戏,热火朝天,瞧见封少爷匆匆离去,知是要事,不由彼此交头接耳几句,又叹一回这少年人的能干,力挽狂澜,竟叫他把眼看败落的生意起死回生,还蒸蒸日上。 “只是……”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儿拈着胡子,带着几分迟疑道,“这二少爷离家一趟,性子倒是变了些。” 同座一人笑道:“那哪能不变?从前那是孩子,现如今……嘿嘿……” 又一人凑过来道:“可是在说封少爷么?别的倒没甚么,只是那脸白的跟鬼似的,叫人瘆得慌……” 这些褒贬不一的议论封少爷自然没有听到,他步子匆匆转过回廊,又经过花园,却没有出府去,反而一转,踏上穿花游廊。长廊尽头站了一人,穿绸缎衫子,微微发福,此时正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。 封少爷轻轻咳了一声,那人便转过身来,原来正是天香楼的大掌柜封福。一看见封少爷,慌忙便要跪下。 封少爷伸手扶住他,淡淡道:“什么事?” “公子,六爷来了。”封福左右望了一眼,低声急道。 封少爷微微怔了一怔,随即一笑,“他早该来了。” “公子所料不错,只是,六爷的打扮像煞一个人。”封福声音压得更低,伸出两根手指来,眼神发亮,眼眸深处却有一点恐惧。 封少爷神色仍然半点不动,负着手,语气淡淡道:“你来这里,必不止这一件事。” 封福有些微诧异,但却不敢细看他神色,低下头语气不由有些吞吐:“公子英明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封少爷神情冷冷地望着他。 封福咬牙道:“六爷道,今儿是个好日子,身为晚辈,理当祝寿,但……但……” 封少爷眉头又皱了一皱,封福迅速地讲下去:“只是他不知,该备寿礼,还是……还是……” 他偷眼看那人脸色。俊俏如雪的公子却依然是先前神色,此时竟还带了淡淡笑意,“不必说了。” 封福稍稍松了口气,“小人已派人跟上了,想来……” 他这话却没能说完,封少爷忽然看向他身后道:“靖先,什么事?” 一身黑衣的少年不知从何处转出,恭恭敬敬一礼,“启禀公子,客人已到门前,听说老太爷寿诞,似乎有争执,但有贵客居中调停,想来不久便会登门。” “好。”封少爷微微点头,“还有什么事?” 唐靖先看了封福一眼,道:“六爷住悦来,似是一早到的。出了趟门,中午才回,用过了饭又出门去,想来就是撞见封掌柜的时候。” 封福脸色阵青阵白,一句话说不得,竭力保持一个微微的笑,垂首侍立一旁。 俊朗公子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里却带着笑意:“这当口,倒亏他找的见地方。” “听说是用了十三锦卫的腰牌。”唐靖先仍然毕恭毕敬道。 “难怪。”封少爷点了点头,便不再说话,似陷入深思。 唐靖先见状,随即告退。封福同时告退,封少爷挥了挥手,由他们去了。 封福想与唐靖先说几句话,唐靖先却仍是神色淡然,客气之极。 那台上正旦婉转一笑,正在唱,“可恼驸马太无理,在宫院无故把我欺。把头上翡翠打下地,在身上扯破龙凤衣。” 台下叫好声不断。 华衣公子靠在廊上,听着飘近的戏腔,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,眉眼间俱是风雪萧瑟之意。 第6章 【第六章】 * 千千一颗心扑通乱跳,她适才在人群里正听说书听到好处,忽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,登时便觉身子不能自主,被那人扶持着出了酒楼,心下骇然,然而却喊不出声来,眼睁睁看着朱大刚身影越来越远。 这人拉着她出了酒楼,烈烈日光之下,她好不容易才看见他的样子。那人生的极丑,肿眉细眼,腆着肚子,一路上尽说些无耻的话,满口黄牙,声音沙哑。 千千想喊,想求救,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,连身子都是软的,羞愤之极,被他扶到一间屋子,屋里很暗,很脏很乱,角落里堆了一堆柴草。 那人把她放在上面,就开始解她衣襟。 粗重喘息声就在她耳畔,她想躲却躲不开,又羞又怕又恨,深悔自己贸然进城。两行清泪长流,奈何手足无力,只得任凭他动作。 就这样了吗?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,一阵惊慌。 “小美人,可还妥帖吗?你若不喊……”那人喘着气,“我便解了你的穴道,倒还更有兴味……” 千千看着他荒淫的神色,知他说的并非好话,但总还想抓住一线生机,连忙尽力摇了摇头。 那人却笑,“小美人还是想跑的吧?”身子覆下来,千千惶恐地睁大眼,心道今日少不得受辱了,委屈之下,眼泪更是流个不住,猛然觉得脸上一凉,有什么东西滑过她的脸,又粘又湿,那人竟在舔舐她的眼泪。 “小美人,你好甜……” 千千恨不能立时便死了,好过受这般屈辱,她绝望地闭起了眼睛,任那人动作,泪水不自觉涌出眼眶,心中凄然。 那人见她哭,反而动的更加厉害。 千千在绝望与羞耻中,忽然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道:“似阁下这般,怕是活不长久。” 千千猛然生出几分希望,希望是哪个侠客来救她一救。书里面,戏文里,不总该如此吗? 伏在她身上那人却是大吃一惊,他行走江湖许多年岁,向来警醒,竟不知那人说何时出现。小心地站起,警惕地回过头去,只见一个白衣书生立在门口,逆着光瞧不清楚模样,手上却是握着一把折扇。 那人心头一凛,猛然想起一个人来,但又不甚甘心,于是笑道:“非是朋友心急,实因这小娘子甚是娇美,甘愿让阁下拨个头筹,可……” 他忽然觉得手臂一刺痛,似有千万根细针扎,不觉神色大变,满头大汗。 那书生仍然懒散地站着,“在下当不起阁下一句朋友。” 那人嘶声一喊,“你姓风的又是什么东西,雍……”声音戛然而止,痛苦地捂住嗓子。 书生仍是淡淡的看着他,“话说的太多,是会要命的。” 那人手中忽地多出两把钢刀,咬牙猛扑上前。 书生侧身躲过,步法飘逸,折扇轻轻一扬,便有银芒万点,直冲那人面门。 只听一声闷哼,原来那人扬起手臂,硬接了这一式,却不恋战,随即夺门而去。 书生没有追,看着他去远,才慢慢走进屋里。 他声音如他整个人,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淡漠:“姑娘,没事了。” * 千千看着书生慢慢走近,认出这人正是上午在街上见到的那白衣公子。 适才那几句话她都听的清楚明白,虽然不敢信这白衣无尘的公子哥会是什么奸恶之徒,但…… 那公子却果然慢慢走近,脱了他身上外衣。 千千大骇,眼泪止也止不住,心说终究是没有法子么…… 可他只是轻轻将衣裳披在她身上,折扇在她身上一点,她便觉可以动弹。他衣服上有极清淡的香气,隐约是药香,萦萦缠绕,颇为醉人。 千千恍觉是从生到死走过一遭,呆呆地看着他的脸。白衣公子也说不上生的好不好看,若说俊朗,却又嫌鼻子未免太挺了些,唇也未免太薄了些,整个人都单薄得似一张纸,随时会被秋风扫落叶一般卷去。 可此时她却觉得妥帖而心安,纵然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,而只是背过身去,似是立时便要离开。 千千赶紧站起来,迅速拉了拉自己衣裳,叫住他道:“大侠!” “大侠不敢当。”她听见他轻轻笑了,笑声里透着骨子里的清冷。 “大侠大恩大德,小女子无以为报,只得……”她记起王嫂子说的最长的一个故事,她想无论如何都要报答他的。 可是他只是回过头来,看着她,神色倦怠地打断她的话,“姑娘言重了。” 千千给人打断,又呆了半晌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那人又道:“姑娘可还走的了?若有亲友,在下可转告他们来此。” 千千猛省过来,“大侠知道天香楼在哪里吗?我家大哥和我走散,此刻想必很着急……” * 朱大刚的确很着急,而且快要急疯了。 他在人群里绕了三五圈,终是未发现千千的身影,急得不由大喊起来。 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听说书,一瞧有这么个大汉大叫大嚷,不禁十分不满,有些性急的摩拳擦掌,直接便要动上手了。 几个伙计过来要拉他出去,台上那说书先生却和蔼地笑了笑,“这位小友可是有什么急事?” 说书先生既开了口那些拉扯朱大刚的手倒也松开了,朱大刚气怒交加道:“我家妹子不见了!” “不见了去找啊,在这里闹算怎么回事?”旁边有人道。 “就是在这里丢的!”朱大刚指着楼梯道,“我就离了那么一会儿……” “说不准是拐子吧。”既然暂时听不了说书,倒也有人替他分析起来。 有曾瞧见千千的人恍然道,“我想起来了,他那妹子生的好看,我还道这么大姑娘出门该遮点头脸,这么着抛头露面,指不定是被采花大盗看上了……” 朱大刚听的心中惊怕,当时脸色大变。 说书先生和蔼道:“小友不要惊慌,不妨回家瞧瞧,说不定令妹已先回去了也未可知。” “不可能!我们今儿才进城!”朱大刚心知千千怕是真出了事,却又不愿相信,此时又悔又怕,分开人群往外走去,口中直念着不可能,神情恍惚。 众人也纷纷让出一条路来,有人不禁叹息,小声念叨着“作孽”。 朱大刚一路走的失魂落魄,全然听不进心里去,蹒跚着走出天香楼,只觉日光毒辣辣照在身上,辣的周身都疼,鼻子一酸,险些掉下泪来。 他一路不知所措地走着,想不出是该回村呢,还是再去找找。又想若是真的找不到了,到时候该如何对婆婆交待。而千妹,千妹都会遭到什么事啊!他想都不敢想,狠狠送出一拳,打在空气里,猛然站住了。 “朱大哥!” “千妹……”朱大刚喃喃回道,一抬头瞧见那个少女站在街头,双眸红红地看着自己。 朱大刚狠狠地揉了揉眼睛,再看过去,千千仍是神情怯怯地站着。 他狂喜,奔了过去,撞到了好几个人,也顾不得说抱歉,便那么冲过去,想要抓紧她,但是一伸手便意识到僭越,又生生缩回来,背在身后,翻来覆去地看她,“千妹,你去哪了?可急死我了!” “朱大哥……”千千脸上仍有泪痕,看见朱大刚,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在眼眶里打转,“我……我……朱大哥,咱们回家罢!”声音里已带了哭腔。 朱大刚看看她怀里抱着的,似是件男子衣裳,不敢再问,一叠声应道,“好,咱们回家!” 第7章 【第七章】 * 好个热闹的白天,一整日都可以听见外面街上人声鼎沸,笑语欢声。 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却觉得自己真累。听人说封府的戏唱的热闹,天香楼的说书也极好听,只可惜这些全然与他无关。 这些天客人极多,今天的客人尤其多。忙还只是其一,这些客人全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还是他们大老板的朋友。掌柜的都毕恭毕敬不敢有脸色,作为伙计他自然不敢不任劳任怨。 只是,也实在是太累了些,累到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搭理面前这个无理取闹的乡下汉子。 这汉子是在大掌柜交代他看会儿柜台之后来的,他忙活一天,好不容易喘一口气,才在柜上趴一会儿,这人便上门了。 是个十分高壮的汉子,带着满脸怒气。身后跟着个带面巾的姑娘,只露出一双眼睛,眼神微带怯意。那大汉啪的将包袱甩在柜上,张口就要两间房。 别说两间,他连一间都挪不出来啊! 可是他再赔笑再解释,大汉还是瞪着一双牛眼,怒气冲冲地道:“人人人,哪有人啊!” 他旁边那姑娘倒是想拦着他,可是大汉就是不听,那么大的个子,他看着心里还真有点打怵。 “你们城里人都这个德行?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是吧?怕我们出不起钱是怎么的?” 真不是这样啊!店小二快哭了,是真没有房啊!他勉强挤出个笑来:“客官言重了,开门做生意,来的都是客,怎会是瞧不起客官呢?是真的没房间了……” “你再逗我?”大汉猛拍柜台,“我虽是个粗人,也是有眼睛有耳朵的!你们这儿哪有一点声音,哪有半个人影?你别告诉我你这是鬼店啊?” “……” 小二真要哭了,往后退了几步,感觉耳朵都快给他的大嗓门震聋了。 算了,掌柜的说过,不必理这些无理取闹的客官。 可是这大汉也太高太壮太吓人了啊!小二努力控着自己微微发软的腿,挤出个笑来:“客官,是真的没有空房了,您实在不信,小的也没有办法……” “朱大哥,算了,咱们再换一家吧。”旁边那位姑娘想来看不下去,出声劝道。 声音真好听,店小二感激地看过去,正瞧见一双漂亮的带着微微惊喜的眼睛。 不过,不是在看他。 店小二顺着她眼神看过去,便看见俊朗的白衣公子。这位公子是清晨来投宿的,来头可是不小。 “大侠,原来是你!”姑娘十分激动地跑过去,却又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站住,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观察白衣公子的神色。 大汉也跟了过去,满脸狐疑,“千妹?” “多亏这位大侠救了我。”千千没有料到竟还能遇上他,心中实是欢喜。 朱大刚看她一眼,又看看白衣公子,深施一礼,“多谢大侠。”他十分后怕,声音打颤。 白衣公子仍然是淡漠的,并未看他,只看着千千道:“姑娘还没走?” “本是立刻要走的,但守城的官兵不叫出去,说是要关门了。本来想在亲戚家借住一宿,但……” 朱大刚冷哼一声,“别提那遭瘟的一家了。” 千千果然住口不言,而那公子并无再开口的意思。朱大刚空有一腔怨愤悔意,也是无话可说,三个人默默站了一会。千千忽然想起什么,从包袱里取出叠的齐齐整整的衣裳,双手递与他道:“大侠,衣服还你。” 白衣公子接过来,微微一叹,“姑娘,若是你二位执意住这客栈,还请晚上千万不要出门。想必二位也看得出来,这客栈里住的都非常人,此时不在,是去商量。但到了晚上,鱼龙混杂,还请千万小心。” 朱大刚闻言不由生了几分悔意,悔自己不该太意气:“千妹,不然咱们还是回去……”一咬牙,“大不了,给他些钱。” 千千抱着包袱摇了摇头:“算了朱大哥,不过是住一晚上,咱们闭门不出也就是了。只不过,这家客店想来实在没房,咱们换一家吧。” 白衣公子忽然道:“姑娘可是想好了?” 千千点了点头。 白衣公子转头看向店小二,“小二哥,我晓得你们总是会留几间房,以备不时之需,这二位是我的朋友,不知可否通融一二?” 店小二哭丧着脸,敢不通融吗? “两位,这边请。” 朱大刚灌着一肚子火,白他一眼:“现在就有房间了?怪道婆婆不待见你们城里人,眼睛简直长在鼻子上。”一面说一面往楼上走。 店小二诺诺连声,苦着脸看了白衣公子一眼,见他半点解释意思也没,只得心里叹了口气,跟了上去。 “多谢大侠。”千千抱着包袱回头。少女明亮眸中含着殷殷情意,欲说还休。 “姑娘保重。”白衣公子并未再瞧她,神情依然淡漠,也没有上楼的意思,反而向大堂走去。 千千咬了咬唇,终究转身上楼去了。 * 白衣公子挑了一张桌子坐下,夜色薄薄,人和影都还清楚,只轮廓被镀上层夕阳余晖里浅浅的金。 店外的集市还热闹,可也已三三两两,不过余兴,呼朋引伴,多是回转之声。 桌上的茶壶也不知放了有多久,里边的茶水早已冷透,白衣公子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看着,瞧着,忽然道:“往常这个时辰,难道也没人回来么?” 店小二刚从楼上下来,闻言一怔,也觉奇怪,“正是呢,照说这时候客官们都陆陆续续地回了,正该整治晚饭,兴许是今儿城中热闹,多耽了会儿吧……客官,可要换水?” 他转身去拎水壶,再回身时却见那白衣公子霍然站了起来,急匆匆向门口走去,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 店小二看惯了来去匆匆,倒也不以为意,自去收拾了桌上残茶,回去柜台上站着。 * 白衣公子却并没踏出门去。 门口立了个一身黑衣的少年,很恭敬地道:“六爷还是莫要出去的好。” 他人长得很好看,年纪也很轻,但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,神情冰冷,整个人有一种内敛的锋芒,就如他腰间系的那把未出鞘的黑色长剑,冷硬中偏带了恭肃,端正,没些杀伐之气。 白衣公子上下打量了少年,唇边慢慢勾出个笑来。他这么一笑,眉梢眼角的郁郁落拓之意倒是去了□□分,竟有些灿然暖意。 “你是姓唐那孩子?” 唐靖先眼神微微一晃,“小人的确姓唐。” “大哥眼光果然不错。”白衣公子向前走了一步,折扇一摇,声音带着笑意,“原来是这么俊俏的小哥儿,怨不得大哥常常提起。” 黑衣少年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,“六爷过奖了。” “怎么躲的那么远?”白衣公子笑了笑,“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。” 他语气太暧昧,含着些似是而非的情意。黑衣少年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,躬身为礼,“小人不敢。” “要喝茶吗?”白衣公子忽然道,说完也不等少年回答,竟转身进了客栈。黑衣少年微微怔了一怔,随即提步跟上。 他瞧着白衣公子旁若无人地坐定,翻过另一个茶杯,倒了半杯茶,推在他面前,抬头微微一笑。 明眸流光,竟然含情。 黑衣少年瞧得微微一怔,他从未想到,名扬天下的怪盗居然是这般模样。公子曾言,江湖上须忌惮者三,其一便是淮阴风六。料想来应与那湘西驱鬼圣、快活林无可一般,有了不得的过人之处。但如今看来,倒像个生来含情的风流公子。又或者,这不过是他易容的一种罢了…… “小唐,你在想什么呢?”白衣公子粲然一笑,仰头瞧着他,“若是嫌弃这茶不好,我请你去天香楼喝酒啊,虽然那儿的酒兑了不少水,总还是聊胜于无。” 唐靖先不由想起日间封福的脸色,封福自恃封家老仆,向来看不惯他深受宠信,然今日公子却一点面子未留给他,也不知那人会在心里记恨成什么样。想归想,面上分毫不动,恭恭敬敬地半跪下去,“多谢六爷抬爱,小人愧不敢领。” “不爱喝便算了,跪什么呢?”白衣公子含笑扶他起来,不知是有意无意,右手的力道微重。 唐靖先脸色微微一变,不肯起身。 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白衣公子仍然含笑望着他,“难不成是大哥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,又不敢来见我,着你负荆请罪?” 黑衣少年双手捧出一封信来,“六爷见信自然明白。” 白衣公子并没伸手去接,只是盯着封缄上凤形的一枚火漆,良久,轻声一笑,“大哥倒还坐得住吗?” 唐靖先恭声道:“前次之约,六爷未至,公子甚是遗憾,此次公子诚心相邀,还望六爷千万赏面。” 白衣公子仍然未动那信,眸光微冷,“大哥的心思倒与我一般,我亦是常常怀憾在心,想着哪日能叙叙旧。但今日却是不能了。”他又笑开,“今儿可是盗宝之约,岂能不赴?大哥若有什么事要吩咐,你告诉我便是。” 黑衣少年的眼神闪了闪,但终于是将信札又收在怀中,转而捧出个精致匣子来。“六爷不愿看信,还请千万收下这个。”说罢,开了盒子,露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来。 这玉也是凤形纹样,线条流畅,形态舒然,盈盈若有神辉,犹是眼眸处最神采斐然,嵌着一点红玉,殷然似血。 “这是什么?”白衣公子微露疑惑之色,随即笑道,“哦,我知道了,是赃物。大哥实在贴心得很……”取一块帕子,将那玉取在手上,看都不看揣进怀里,随即站起身来,便向外走,“大哥想唱这出戏,行啊,我陪他唱。” 回首微微一笑,“小唐,起来罢,不陪我去唱戏?” 回二 多是英豪辈出处 第8章 【第八章】 * 夜烛火,沙场兵。 男儿马上求功名,女儿灯下补寒衣。 看那辉煌金榜处,却是凋零阑珊时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林中微微凉,萤火晶晶亮。 却说那丛深林密之处,草虫鸣响之间,忽有人踏叶折枝而来。细看去,原是个赤膊短褐的汉子,精袒着上身,双手执两把大斧,却又有一把大刀别在腰间,粗眉横目,凛凛威风。 这人虽看着恶状,行起来却偏没半点声响,连草间的虫鸟、林间的走兽都未被他惊动。 这汉子就在林间悄无声息地行了约半盏茶时分,脚步渐渐焦躁起来,混骂了一句:“他娘的!这鬼林子!”原来他迷失方向,转了这些时候,都未寻到出路,不禁焦躁气闷,猛然一拳打在身旁树上,震得那树身晃动,倒落下许多叶子来。 “一别几年,余兄弟的性子倒一点没变。”忽有人哈哈笑道。 那汉子听声,先是眉头一皱,随即惊喜,“彭大哥!” 草丛窸窣,有人自其中钻了出来。那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,生的高鼻阔目,方寸脸落山眉,极是英武不凡。 汉子面上欣喜之色愈浓,原来这人果真是他老朋友,唤作彭无虞的,江湖绰号“小司马”,为人极机警。昔日在万州时二人曾有一晤,武艺酒量比并之间竟是棋逢对手,惺惺相惜之下引为刎颈之交。 这汉子姓余名春,江湖上有个绰号叫“小刑天”,却是各位朋友量他善用双斧,也以斧出名,却偏偏逢人爱比拼刀法,兴起之时刀斧齐舞,又有一股勇冲直前的傻气,因此诸人给了他如此称呼,暗蕴着一点讽刺之意。这余春却性鲁而直,不拘小节,久而久之也把这做了自己外号。 当下彭无虞从藏身之处出来,二人相见,俱各欢喜。 彭无虞便道:“余兄弟也是来赴约的?恐怕你我二人都来迟一步,这林中半点动静都无,怕是诸位同道已将那小贼拿了。” “竟是如此?怪不得我走这半天,连个鬼影都未看见,还当是走迷了路。”余春露出几分懊恼之色,摸着腰间佩刀,不知不觉瞪圆了眼,“只可惜不能亲手斩杀这小贼。” 彭无虞笑笑道,“只要拿住,管他是谁,还不一样?依愚兄之见,咱们不妨回城中去,找张大哥打听清楚,去瞧瞧这贼到底生的怎生模样。” 余春点头道:“彭大哥说的有理,那咱们这就走罢。”说着便要动身。 “十万天兵都折了,挂帅的眼看小命不保,还以为拿住了个猢狲,岂不可笑?”林间突然窜出来鬼鬼魅魅的一人,看这人形容,却是两点淡淡弯弯眉,一双精鬼伶俐眼,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鬼马刀公孙倚马。 提起这公孙倚马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同胞兄弟诸葛可待,据说这兄弟俩本是一母双胎,然他俩的母亲“小诸葛”诸葛铃云在生下这两兄弟后却抱走了老大诸葛可待,与他们那号称“鬼也愁”的父亲公孙瘦马决裂,这事在武林上至今都是个笑谈,而其中曲曲折折万千,此刻不道也罢。 且说余春、彭无虞二人见了这公孙倚马,又听他话中阴阳怪气,彭无虞当时脸色微微一变:“不知公孙兄是何意思?” 公孙倚马却不答话,偷偷摸摸地向身后望了眼,忽然竖了右手食指在唇边,“嘘——”的一声。 余春向来不耐烦此等拖拉,张口便道:“有话直说,何必做此姿态?” 公孙倚马也不恼,一脸的神秘兮兮,戳着食指道:“你们知道——我在那边看到了什么?”声音悄悄息息的,仅能够两个人勉强地听个大概。 “谁?”被公孙倚马神秘兮兮的态度感染,余春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。 公孙倚马诡异地笑了笑,扳着指头数道:“东华派大弟子阮青湖,白马门的踏雾登云,邵家堡的邵小二邵小六,应风寨的吴啸天,我那酸腐气的老爹,少林秃头们也来了三五位,还有那哪都有他的牛鼻子老道。”数一个便嘘一声,像是要叫余春和彭无虞保持安静。 他每数一个,彭无虞的神色就沉上半分,余春眼中的惊愕则多出一点,到他慢慢吞吞地几乎数尽了大半个江湖,两个人已经惊得难以言语,仅能又困又惑地盯住了公孙倚马。 “嘿——嘿——”公孙倚马压着嗓子阴阴地笑。 彭无虞沉沉地叹了口气,“原来来了这么多英豪,怪不得,怪不得……” 余春一脸的不以为意,呸了一声道:“谅那小贼有何本事?竟劳驾这许多武林名家来此齐聚?” “他可是手到拈来淮阴风小六。”公孙倚马仍旧压着声音嗬嗬地笑,他本来嗓子便哑,声音可怖,这么一来,更是让人毛骨悚然。 彭无虞默了一默道:“风六虽则狡诈,但这么多豪杰齐聚,此次定然不会叫他走脱。彭某闻信时尚在凉州,一路催马,原来到底是晚了一步。” 公孙倚马嗬嗬地笑着:“彭兄,在下还没说完呢。” 彭无虞敛了心头失落之意,望着他道:“公孙兄请讲。” “二位可还记得,咱们为何要到青州来么?” 余春眼中烧起怒火,提起此事便怒不可遏,义愤填膺,高声道:“小贼伤天害理,作恶多端,从前偷盗倒也罢了,此次竟伤人命。丐帮米长老着人规劝,他却杀人灭口,还灭了丐帮分舵。”他牙齿咬得咯咯响,“此次听说他给青州一户富商下了帖子,咱们这才找了来,依我说,定要将这小贼乱刀砍死,方泄我恨!” 说到义愤处,宝刀出鞘三分,不知如何发泄。 彭无虞续下去道:“非止呢,连人家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。”彭无虞也十分心痛愤怒,江湖中向来不肯欺凌弱小,讲究个盗亦有道,此次这人却实在过分。那丐帮米长老原是他老友,为人急公好义,江湖上哪个不钦敬?听说此次身上插了七把飞镖,其中一对就插在招子上……一念及此便只觉心口发凉,恨不能当时便捉了风六来,以牙还牙,百倍报之。 余春愤恨道:“公孙兄,可是已经捉了那小贼?” 公孙倚马摇了摇头。 余春悚然一惊,彭无虞亦是只觉心头一寒:“公孙兄有话直说,究竟怎么回事?” 公孙倚马叹了口气,“两位想也知道,昨儿小贼下书,约今夜三更林外相会。我因吃酒误事,来的迟了些,也幸好如此!” 余春急道:“快说!” 公孙倚马看了他一眼,“我到时,正看见诸位同道已被风贼制住。余兄理应知道,那小贼迷香十分厉害……” “他们现在何处?!”余春急问道,只要冲去救援。 公孙倚马悠悠向后望了一眼,“余兄莫做傻事,那贼不止一人,还有帮手。” 余春哪里听的,当时将身一纵,叫声:“不成,我要去擒杀这贼!”言未有尽,其人已掠出。 彭无虞阻止不迭,悲愤之余心中却亦有重重迷雾不解,他蓦然只觉后背上一股寒气侵来,却是公孙倚马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背后,正摸着那把鬼马刀。 他眼睛明亮如雪,寒光熠熠,竟比那刀锋还要锐上几分:“余兄倒真是古道热肠,只不过,这种徒然送死也没甚益处,不如且保性命,谋图东山再起,彭兄,你说是也不是?” 有什么在彭无虞的心里一闪而过,照的满室亮堂,他惊道:“你不是公孙倚马!”同时已退后数步,拔戟在手,怒目而视公孙倚马。 “呵呵,被发现了。”“公孙倚马”干干地笑了两声,却是皮笑肉不笑,一派狰狞。 彭无虞镇定地继续道:“公孙倚马虽为人古怪,确是有诸多疯癫,然他却十分知晓武林大义,这种生死存亡之际,定不会贪生怕死,更不会意图逃走。更何况,我见过公孙倚马用刀,他恰恰是一个左撇子。” “不愧是小司马!”那人声如鬼魅,阴森惊怖,而密林一端竟是隐隐传出惨呼。 彭无虞心若火灼,记挂着那边情势,他也心知危矣,怪只怪自己没能早一分察觉,然而,即使早察觉怕也无济于事。他可以感觉到,即使合他与余春二人之力,也斗不过面前此人。 只是,妙手风六不是向来都独来独往的吗?何况他的武功不至于如此深不可测。再者那边真有如此多的高手吗?若是林中真有如他所说的那些人的话,如何这样轻易便被制服?真是迷魂香吗? 彭无虞心头有疑问百般,面上却不敢显露一分一毫,握紧了手中画戟,片刻不敢大意,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冷静,问道:“阁下究竟是谁?” “你们要追捕的人。”那人低低笑了一声,笑声沉沉,泛着冰雪冷意,听得彭无虞心头一冷,“从雍州阴魂不散追到青州,诸位还真是悠闲。” “不对。”彭无虞沉着声道,尽量显得不瘟不火,而内心实已急躁难安,他其实全无半点依凭,而只是为了一赌,而赌输赌赢,他都似是逃不过这一劫去,唯求一个心安罢了。 念及此,彭无虞深深吸一口气,“妙手风六其人虽不见首尾,但他所修习的功夫应重在轻灵,断不会有你这等毒辣霸道的内劲。” 那人笑着鼓起掌来,声音是风月清明那般的爽朗:“不愧是小司马。” 这是他今夜第三次这样夸他。 “那么不妨猜上一猜,我究竟是谁?” 随那人话音落散,彭无虞只觉周围无尽的压力迎面打来,丹田处气息翻涌,竟是半点动弹不得,他强强地压制着不适勉强开口,又是一赌:“开门揖盗,以假作真,这样巧局,世间能为者不过二三,彭某不料有生之年竟遇其四。”他抬眼,紧紧盯住对面那人,一字一字道,“不死冥凤之名不虚。” 那人的笑声忽然地止息了,就如一把刀割断牵绊那般一割而断戛然而止。 狭长的眼微微地眯了起来,唇边淡淡溢开诡异微妙的一个弧度,一字一字地说道,“真不愧是小司马。”说罢伸手,缓缓揭下面皮。 与之同时,只听不远又似极远之处余春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,紧接着林中骤起大火,浓烟冲天而起,借着那熊熊火焰,彭无虞瞧清那人。 俊俏的模样如天边满月,脸上却苍白得无一点血色,冷漠如雪。缁衣不掩其风华,陋服难遮伊绝代,只那双眸,却如地狱中的两点孤火,灼灭世间一切情痴。 第9章 【第九章】 * 月光明亮,清辉遍地。 宵禁已过,四野杳无人声。却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,一前一后出现在无人大街上。 “今儿月满啊。”白衣公子神态闲适,抬头望月,一双眸竟比月色还明亮透澈,带着些向往道,“记得以前听人家说起过,滁州的月色最好,在醉翁亭上看月,月影映了寒潭,最是精致……小唐你是那儿的人吧,滁州的月是不是当真那么好?” 黑衣少年面容隐没在黑暗里,但听声音淡然恭敬:“回六爷的话,小人离家日久,那时尚小,已不记得。” “如此倒是可惜了……”白衣公子微微一叹,忽然又愉快地道,“若有机会,与我同去看看可好?” 黑衣少年微微怔了一怔,刚要开口,那白衣公子已道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六爷抬爱,小人愧不敢当么?”说罢便笑起来,笑声清亮,似是无忧无虑,无怨无怒。 唐靖先讪讪说不出话来,幸而夜色遮去他少有的无措,声音仍是平淡:“小人不敢。” 白衣公子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小唐,你这样是没有女孩子喜欢的。” 唐靖先干脆装聋作哑,不闻不问。 白衣公子却忽然站定,望向南方,“小唐,你瞧那边,怎么好像比别处亮上一些?” 唐靖先心知备细,口中却道:“六爷,许是那方月色好些。” 白衣公子回头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原来小唐也会骗人。”说话间身形忽动,转眼间便上了人家房顶。遥遥只见火光冲天而起,白衣公子神情顿时一冷,口中道:“你家公子从小到大,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句俗话吗?” 唐靖先随他上了屋顶,仍然悄无声息,毕恭毕敬垂首侍立。 白衣公子望着沉默的少年,最终长叹一声,“大哥倒当真不怕玩火自焚?”言毕,身形掠起,眨眼间已在几丈之外,声音遥遥传来,“兄弟一场,不忍见他如此。” 黑衣少年没有动,也没有追,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,看着他远去的身影。 周围忽然蹿出几个黑衣人,动作奇快,便要追上那人。 黑衣少年轻轻摆摆手,那些人便如鬼魅,眨眼间又隐入黑暗之中。 黑衣少年望了望清明的月色,微微叹了口气,声音极轻,“公子不怕的。” * 马蹄声疾,人着官衣,带着灭火之物,向南急奔。 中有一人,稍稍落下些许,姿势笨拙,身子牢牢贴附在马背上,十分僵硬。 白衣公子不由多看一眼,马背上那人却也望了过来,紧接便忽然直起身来。那马受惊,猛然一跃,险些将那人掀翻在地,那人死死抓着缰绳,被那马一阵风似带去前面。 白衣公子不禁一笑,纵身去远。 城门处煞是热闹,城门大开,官兵逡巡,明火执仗。 白衣公子只微微一顿,一身轻功发挥到极致,但只见一缕影子飘也似的滑了过去。十多里地不过半盏茶功夫,白衣公子已站定在密林之外。 密林外亦有很多人,有几个和尚合十闭目,口中喃喃似在超度,又有多人拿着刀枪斧戟,破口大骂,但畏惧火势,不敢上前。 其中一个青衫少年,不管不顾,便向火中扑去,被两个人死死拉住,挣脱不开,哭喊不止。 白衣公子但觉眼前一花,直觉那火已扑面烧到,身子便不自觉地退了一退,随即重重一晃,险些栽倒。 旁边有人留意到这白衣公子,瞧他急如星火赶来,知他必是有亲友陷在火中,不由上前一步,拍拍他肩道:“兄台来晚了!谁知这火起的这么邪乎,咱们就在一里开外,竟也没能赶得上……” 他忽然觉得一冷,原来那白衣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,他从未见过那样冷漠的眼神。 这公子生的并不算怎样出挑,但五官很端正,鼻子是鼻子,眼是眼,只是未免也太挺了些,太亮了些,也太冷了些,很有几分孤傲。倒有点像……像谁来着?唉,是了,像刚进去的阮少侠…… 天妒英才啊。他心中不由恨恨,再想劝几句,却只见那白衣人点了点头,随即便转身走开了。 他来时极快,离去时却走的极慢,每一步都似拖着个沉重的躯壳,在地上压下深深的印子。 * 离去时遇上那队官兵赶来,领头的正是姿势笨拙那人。 他无心去理,擦肩而过,只一瞥间,瞧着那人一身绯色。 将到城门,月亮仍斜斜挂着,但已是个残残的影儿,仿也被那火光映得黯然失色。 白衣公子忽然地笑了一笑,仰头瞧那月色,竟是越笑越开心。慢慢走入城里,有几个士兵瞧着他神色怪异,想上前盘问,但白衣公子只一晃,便不见踪影。 原来他不经意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檐间跃了便走,哪能舍弃,展开轻功便追了上去。 他向来自恃轻功独步天下,这夜始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。那人轻功极佳,且甚警醒,百忙之中竟还来得及回头一瞥,见有人追来却仍是不慌不忙,在城间起起落落,半盏茶功夫之间,他二人已将这城跨了有个大半,那人却仍然不疾不徐在前方招摇。 白衣公子不禁有一丝焦灼,心念急转,自怀中掏出四个漆黑如夜的小珠来,双手各携其二,弹指疾发。 耳闻暗器破空而来,那人却不急不忙,只在半空竟来了个完美的大翻转,竟将四个小珠全然避过。 白衣公子不由出声直赞:“好!” 话声刚落,却见空中如燃烟火,迷离光火一片,而那人身影亦被尽数照明。 原来那小珠内蕴硫磺火药之物,经内力催发,可在一定距离爆炸,而其中亦暗藏了一味独绝天下的奇药。 白衣公子看那人身子骤然摇晃了一晃,暗数三声,纵起直追。 谁料那人半空里忽地直直堕下去,再去找寻,哪里还见得一点点影子? 白衣公子极是懊恼,左顾右盼,这一看却直叫他看见不远之处空地之上竟是趴着一摊黑乎乎的人影,人影一旁还丢了两三件黑漆漆的物什。 取了折扇轻轻摇了两摇,缓步过去,借着一点月色,看清那是个全身鲜血淋漓的汉子。 唔唔,真是惨不忍睹。 白衣公子拿扇掩了面,他一生爱干净,原是最不肯跟这样血腥打交道,然而此刻却是受人之托在先,一路奔波在后,无可奈何,强忍了不适,细细查看他伤口。 这人背上有四处刀伤,刀法极是诡异,自下而上切入,刀刀见骨。 那大汉在此时呻*吟出声:“彭大哥!”右手在地上胡乱摸索,“刀……刀……老子的刀呢!老子要砍死那个龟孙子!” “砍人?”白衣公子叹了一声,“你砍复我砍,砍砍何时了?” “……杀……杀……!”那大汉又义愤大声道。 “杀人?杀人者人恒杀之,兄台仍不悟乎?”白衣公子一声嗤笑,老实不客气地踹了那大汉一脚,使他翻了个身,露出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和肚腹部极深的一处伤。 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一看,忽地“咦”了一声,站起身来时,脸色微变。抬脚走了几步,又停住转身,看了眼昏迷中仍喊打喊杀的那人,叹了口气。 “罢,救人一命,总是功德无量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嘤嘤嘤,这章字少说不定还要改,嘤嘤嘤 第10章 【第十章】 * 一点烛火幽幽。 千千睡的并不踏实。 迷迷糊糊、半梦半醒之间,那人又扑上来压着她,她喊不出动不了,一颗心怦怦跳着要跳出嗓子眼,蓦地惊醒坐起,一句“大侠”脱口而出,却瞧见房中竟然有光。 幽幽的灯光,似是地狱里的鬼火。 千千心中一紧,她明明记得睡前吹熄了灯。惊疑地看向烛台,竟瞧见桌旁坐了一个人。黑衣如墨,袖口绣了两道银边,一手支在桌上,提着一盏灯笼,似是很仔细在看。灯笼上红色的花影影绰绰,光影浮动,映他侧脸冷竣。 千千下意识张口要叫,一声尖叫还没发出口,那人已更快一步捂住她的嘴,神色竟是平静的,还带着微微笑意:“姑娘莫怕,小人并无恶意。姑娘既然醒了,就请与小人走一趟吧。” “姑娘若不叫喊,小人就会放手。”那人又加了一句。 千千心跳如擂鼓,强迫自己镇静,摇了摇头。 那人果然依言放开她,退后一步,躬身一礼,“姑娘,得罪了。” 千千战栗,“这位大哥,小女子只是进城看热闹来的,什么都不知道,您……您是不是找错人了?” 那人目光中有些赞许,“小人不过奉命行事,待见了我家公子,姑娘自会明白。” “你家公子是?”千千忽然想起那眼神淡漠的白衣公子,但随之又觉决不可能,那公子连多瞧她一眼都不愿,怎会夜里来请。那么能是谁呢?在这城里,她谁都不认识啊…… 那人还是彬彬有礼道:“姑娘见了便知。” 千千心里明白,她并无选择余地,眼前这人看着虽然好商好量,可若是违他意思,想来立刻便会不客气罢。她只得点了点头道,“可能容小女子收拾收拾?” 那人微笑刚要开口,隔壁忽然传来朱大刚愤怒的吼声:“你是谁?我不……”只那么一声,就没有动静。 千千只觉惊慌,不禁往后缩了缩:“你……你把朱大哥怎样了?” 那人只笑了笑,“姑娘不必惊慌,想来朱公子不似姑娘这么配合,我那伙伴又有些急性……府上已收拾好了,一应俱全,姑娘无需准备。姑娘,咱们走吧?” 千千全身发抖,但自知无法可施,点了点头慢慢起身。那人倒不催她,只是安静立在一旁。千千心中涌上乱七八糟的想法,江湖,江湖,江湖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地方!婆婆说得对,不是你找麻烦,是麻烦来找你。怎么办……现在怎么办?王嫂子说什么来着,故事里该怎么脱身? 她深恨自己没有精绝的武功,休说武功,她此刻都不能控制自己双腿的发软。怎么办怎么办……心里重复了不知几遍,神情里的慌乱惴惴都落在那人眼中。 这女孩子双眸澄澈,一派天真,心慌意乱的样子,就像只落入陷阱的小兔,挣扎都不知该如何挣扎,那么无助,不由触动他早已冷硬的心,再开口时声音不由软了些:“姑娘不必惊慌,我家公子并无恶意。” 那少女猛然抬起头来,眼神专注地看着他。 他竟有些心虚起来,别过头不敢看她,“姑娘可好了么?” 千千镇定地点了点头,随即想到他转过身看不见,于是道:“好了。”她走出门时的步子已经很稳,因为她记起婆婆说过,别怕事。咱们不惹事,但绝不怕事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……不怕,我不怕…… * 楼下那店小二苍白着一张脸,但还带着讨好的笑,瞧着千千,愁眉苦脸。 拎灯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,推在店小二面前,神情依然温和:“有劳掌柜了。” 店小二哪里敢说什么,只能不停点头。 千千本想与他说两句话,但那人却没给她机会,店小二眼神也一直闪躲着,似是在惧怕被连累。千千心里叹了口气,遂放弃,恭顺地走了出去。 客栈外有两顶小轿,乌油布罩顶,又有四个穿黑衣的轿童立在一旁。那人打起轿帘,请她进去。 千千却一时不动,只呆呆看着后面轿子前站着的一个人。这人装束与提灯人一模一样,只是在他怀中,竟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! 昨天那小狐缠着她玩耍,她还曾把它的主人当成了狐狸精。她绝不信这城中竟还有第二只这般的狐狸,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。那,那……请她去的,是寇大哥? 提灯人看她眼神发直,温声问道:“姑娘,怎么了?” 抱狐狸那人忽然走过来,笑道:“姑娘是认识这只狐狸罢?” 千千看了他一眼,只觉他虽是在笑,可眼中却很有些阴冷。她摇了摇头,便要往轿子里钻,那人却忽然伸出手拉住她。 千千顿觉手臂蹿起一层鸡皮疙瘩,那人的手好冷,且硬如铁。那人只轻轻一拉便拉她回身,笑道:“姑娘没说实话。” 提灯人道:“老滕,你做什么?” “老方这是怜香惜玉了?” 提灯人不悦道:“老滕!” 姓滕那人笑了笑,松开手来。千千顿觉大赦,可那人随即将那只狐狸塞进她怀里,又推了她一把。她一个不稳,几乎是栽进了轿子里。 轿帘放下,轿内一片黑暗。 那两人又说了什么,她一句也未听清,最后只听提灯人说了一句:“走。”千千随即感觉到轿子被抬起来,那两个小童走的极稳,稳而且快。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声,仅有一回似是有一群人策马而过,人声马嘶,擦肩去远。 她本想掀开帘子瞧瞧路上,却没想到那帘子下竟是一块铁板。她看的一怔,心微微灰了。 怀里小狐软绵绵身子紧贴着她,一动不动,她哆嗦着手凑到它鼻间,幸而还感觉得到它的呼吸。 千千向后一靠,把小狐抱得更紧些,喃喃低声想问它什么,却又知问也无益。到底只是再把它抱得紧些,仔细听着外面动静。 小轿在安静中走了许久,千千忽然听到哭声,哀哀切切。 有人悲啼,“老爷啊……” 小轿继续行,那点哭声却还萦绕耳边,绕的千千心中一阵阵发凉。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,轿子终于落地。有人掀帘,请她下轿。 千千听话地下来,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院落。似是一家大宅院中的小院子,这种院落她在故事里听过,穿了角门似还有无数回廊院落。 千千不由心更灰了一层,转头想问问那提灯人,却见院里这她这一座小轿,顿时大惊失措:“朱大哥呢?” “姑娘不必担心,朱公子另有去处,明日自可相见。”一个少年清冷的语声骤然响起,千千不由循声望过去,只见院门口立着个黑衣少年,腰间似是系着把剑,周身散着莫名寒气,叫她不由自主心悸。 少年身后站着两个提灯人,都是一身黑衣,低着头不动,似两尊雕塑。 院内那人瞬时立直身子,低头恭肃唤了一句:“唐总管。” 被称作唐总管的少年动也未动,只点了点头,“去吧。” 那人躬身一礼,抬手招呼那两轿童,一行三人很快便出了小院。 千千抱着狐狸,颇有几分茫然失措地向前走了几步,“唐……唐总管,您能告诉我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?我同朱大哥只是进城看热闹的,你们认错人了……真的认错人了……” 少年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她,“夜深了,姑娘请休息罢。” 千千还想再说,猛然发觉他黑色衣袍上有大片更深颜色,被灯光一映,更现阴森。她走近了也才闻到,他身上似有血腥气味。 千千脑袋轰然一响,猛地退了两步,只觉腿脚发软,再不敢说什么话。 少年看了她一眼,转身去了。 千千回过神来,追了上去,那院门却砰的关了,落下锁来。千千抬手想砸门,却又放下手来,无可奈何地摸了摸怀里的小狐,“小白,是你家主人么?寇大哥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?” 她是真的无计可施了,先前强自镇定已耗尽她的力气,此时没了人在,便顺着自己心意坐倒在地,听着断断续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曲子,心头凄然。 “姑娘,请歇息吧。” 千千吓了一跳,迅速爬起身来,转头一看,原来是两个青衣丫鬟,都生的眉清目秀,神情恭谨。 见她回身,又恭恭敬敬地重复一遍:“姑娘,请歇息吧。” * 唐靖先走的很慢。 他这一夜赶了太久,片刻未歇,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挣裂,此刻只想疲倦地睡上一觉,然而他却不能够。 偌大府中一片灯火通明,悲泣声隐隐传了过来,在这般夜色中,极是哀戚。 天边一轮月尚是圆时,今儿是十六罢……好日子,好月色。 唐靖先忽然想起早些时候那白衣公子的话来,滁州的月色。滁州的月色啊……孩子的笑脸,香甜的月饼…… 黑衣少年眼中掠过几分哀恸,不由加快了步伐。到绝音亭时,正碰上方、滕两人出来。见了他,那两人立时便退去一侧,齐齐唤声唐总管,极为恭敬。 少年心中微微一晒,脸上却不变色,只微微点头,目不斜视走过,站在亭外台阶下,仰头瞧着那公子背影。 他已换过一身衣裳,难得着身纯白,背后瞧去,倒与那白衣公子有几分相似。唐靖先恭敬出声道:“公子,人已安顿下了。” “靖先是第一会吓人的,悄没声的吓我一大跳。”封丞羽转过身来,俊美脸上浮着淡淡笑意,瞧着亭下的黑衣少年道,“轻功愈发长进了。” “属下办事不力,请公子责罚。”少年声仍清冷,语气里无一丝波动。 “罚你什么?”俊美的公子取下腰间系着的锦袋,摸出一把骨笛,神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,竟不似往日的逼人锐气。不待他回答,便淡淡笑了一笑,“行了,太晚了,回去休息罢,也得顾着点自己身子。” 唐靖先行礼退下,远远地回一回头,瞧见那公子低着头,正轻轻擦拭手中骨笛。 第11章 【第十一章】 * 更漏已残,只余淡漠的一层夜色。 遥遥瞧去,悦来客栈灯火全熄,大门却仍然是敞开着的。柜台上支一盏油灯,灯火微细,似随时会被风吹灭了去。 店小二将手肘支在桌子上,上下眼皮打架,头一下一下地点,显然已是半入梦里,会了周公。 白衣公子身形一晃,已上了楼去。整间客栈空空,人影全无,安静无一点声息。 房门仍是关着,但已与他走时不同。白衣公子推门进去,屋内仍暗,公子点起了灯,但见他走时还伏在床上大睡的小狐已经不见。 白衣公子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” 打开包袱,里面东西倒还在,只见一把小刀,几个油纸包,几套衣裳,还有一个碎成两半的罗盘。白衣公子抄过一个油纸包,又取了一套衣裳。片刻间已换了身行头,连脸都换了模样。 约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,带着富家公子的骄纵气,折扇一摇,便是京城街头的纨绔子弟。 少年对镜望了一眼,随即关门下楼。 楼下店小二仍然头点个不住,少年嘴角勾起笑意,轻悄走近去,忽地抬手,扇子在店小二肘上一捣,力度掌握恰好。 失了支撑,脑袋猛地倒下来,差点磕在桌上。店小二一下子吓醒,猝不及防瞧见近在咫尺人影,三魂几乎吓出两魂去,禁不住张口就要惊叫出声。 少年眼疾手快,折扇一抬,顶着他下颔向上一挑,只听得咔嚓一响,店小二眼里登时凝了两泡泪,哆嗦着举起双手来。 少年微微一笑,收了扇道:“大门洞开,小二哥睡得倒踏实。” 店小二苦着一张脸:“客官是来住店?不好意思,没房了。” “不,我来找人。” 店小二正要问找谁,他已神秘兮兮靠近,“我要找的是大内密卫。” 店小二心一惊,抬头看他。心说这人什么来历?瞧着不是江湖中人,别是个大官子弟。可那密卫的事也要紧得很,不许他们声张,这回头要是出了点岔子,他能讨得了好去? 少年见他久久不答,不耐烦道:“他是不是在你们这儿住?” “这……这小人也不清楚,大掌柜才晓得每位客人的来历。客官您知道,咱们开店的,哪里能知道客人的身份?” 少年更加不耐,扇子在桌上点了几点,忽然瞥见桌上放着的一封信,眼睛发亮,便要伸手去够。 店小二吓了一跳,连忙抢在手里。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是不是给他的?” 店小二脱口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信封,“信上又没写名字。” 少年嘻嘻一笑。 店小二悔的想撞墙,可话已出口,再没奈何,只得道:“不错,公子要找的那位,确是住在小店。只是傍晚出去,便没再回来。” “哦。”少年微微一笑,“把信拆开。” 店小二一愣:“客官,您说什么?” “你没听清?”少年折扇一挑,笑容更盛。 店小二心底一寒,忙道:“客官,这样不合适吧……” 少年也不说话,只是看着他,转了转手中的扇子。 店小二吞了口口水,毫不犹豫地撕开了信。 信上只寥寥写一行字,字迹凤舞龙飞,肆意狂狷。 常记昔时雪盛,醉卧离亭,孰料一别竟数年倏忽而过,新温薄酒美人香,问君能饮一杯无。 店小二平时帮忙记账,倒也略识几个字,扫的一眼,已经看完。待瞧到末尾落着的花押字时,拿信的手不由抖了一抖。 “怎么?信上写了甚么可怕的事么?” 店小二吓了一跳,赶紧把信给他看。 少年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,既不是怒,也没有喜,但就是无端端叫人瞧着心头发寒。 店小二大气不敢出,生怕此时发出点声音会惹这小祖宗生气。 过得一会儿,少年忽然道:“烧了罢。” “什……什么?” “烧了呀。”少年奇道,“我说的不明白吗?” 店小二只觉捧在手里的不是薄薄的纸,而是一块烧的通红的烙铁,“可……可这……” “烧不烧?” 店小二抬头瞧着那少年似笑非笑目光,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,连忙将那信札卷了卷,就着油灯点燃。太过慌忙,火舌险险卷在手上,慌得他低低呼痛,那少年却一声低笑。 “小二哥,那人住哪间房?钥匙给我。” “客官,这使不得啊……” “使不得什么?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?”少年奇怪地看他,“等他回来,我自与他分说,你也没什么麻烦,岂不甚好?” 店小二此时只想快些送走这个太岁,没奈何,找了钥匙给他。那少年将钥匙圈在指上绕着,却既没有上楼的意思,也没走的意思,只是盯着他瞧,若有所思。 店小二被瞧得毛骨悚然,“客官,您还有什么吩咐?但凡小人能做的,尽管吩咐。” “是么?”少年眼睛一亮。 店小二顿时心生悔意,亲娘哎,这小祖宗到底想干什么? “客官有何吩咐……”声音颤颤巍巍的,“小人也得斟酌斟酌,怕是心有余而……” “你做得到的。”少年把钥匙收在怀里,笑嘻嘻地看着他道,“衣服脱了。” 什……什么!? 店小二张大了嘴,看着这秀气的少年。店里也有从京中总店下来的,老吴叔有一回就说起,说是京里那些高官的哥儿,常中意的不是俏生生的小娘子,而是堂里的相公们。老吴叔还说了件趣事,说在京城里大家伙都津津乐道的,有那么位公子,就因为贪恋堂里的小相公,被自家老爷子赶出门了。 这……这……可自己也不是什么俊俏的小郎君啊……店小二心里泪流成河,何况这光……看了眼要明的天,这半个光天化日的,没个叫人脱衣裳的吧…… 他苦着脸道:“听……听说城里有家满堂春,是专……专……” “你想哪里去了?”猛地一扇子敲下来,店小二觉得晕头转向的,眼前金星乱冒,觉得这少爷怕是真的怒了。 因为他眼神冷的可怕,大热天都叫他后背冷飕飕的。但更叫他怕的是,少爷脸上居然还带着笑。笑……笑里藏刀!这他娘的是只笑面虎啊!店小二整个的打了个哆嗦,赶紧自己掌嘴:“小的胡说!小的嘴贱!客官千万别往心里去……” 脱,脱就脱吧。 店小二一咬牙,去解衣裳。 * 这个世界他都有点看不懂了。 风茵雪给店小二套了一身一样的衣服,扔他出门后,自个儿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出门去。想起适才那小子的眼神,还是觉得困惑。 但如今毕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 他轻身一跃,利落地点倒两个靠墙的探子,两三个轻点,跃入将明的夜色中去。 早时走过的路,历历在目,很快便寻到那小巷。 八弯九折,小小巷弄,左手栽柳,右手植杨,杨柳依依,枝叶青葱,却带了注定由盛转衰的一点沧桑气,许是这夏剩到了头,也便盛到了头。 巷子极短小,一眼便望得到底。他甚至可以瞧见最里面那一扇小黑门上随风飘摇的旧桃符。应是多年未改,颜色黯淡,全然无一丝一点新意。 近在咫尺。他却忽然有一点犹豫。那些血火近得如在眼前,将将烧及他自己,火辣辣那般疼痛……少年猛然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清明,毫不犹豫大步走上前去,抬手敲门。 笃,笃,笃。 停了一时,再敲。 砰。 重重一响。 随即收手,数了三个数,又在门上嘭嘭敲了两下。 少年负手退后一步,静静地看着黑色的小门,眸中情绪翻涌。 门里一点声息也无,他也不急,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。 院门终是一声吱呀打开来,灰袍老人立在门内,面色平静注视不速来客,并无一丝一毫惊讶,似已有所意料。 风茵雪微微笑了一笑,眸光转瞬清明,躬身一礼,“老先生果真无恙,晚辈……幸甚。” 老人淡淡道:“进来吧。” 残月残影,小院内栽一排竹,风影摇动,吹得人衣袍猎猎。 风茵雪看着庭中竹影,听那老人关了门转回,在一旁淡然道:“寒舍疏漏,慢待贵客了。” “老先生未将晚辈拒之门外,已是感激涕零,诚惶诚恐,不敢多求。”少年人恭恭敬敬低下头,双手捧上一把锁匙,“还当物归原主。” 老人微微蹙了蹙眉,盯着少年手中锁匙,“老朽已非俗世中人,此物亦非我有,贵客既得,当归贵客。” “老先生昔年何等英雄,难道如今竟甘愿含冤莫白,假死成真?”少年忽然抬头,眼中火苗晃动,微微激动。 “叫贵客见笑了,老朽不过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腐木,侥幸偷了一个半活不死,天下事,早就再无关联。”老人淡漠地望回去,“贵客亦应看开,俗世种种,皆为执念,俱徒劳尔。” 少年轻声一笑,“想不到老先生竟如此想得开……”他嘴角上扬,明明是不屑一顾,讥诮道,“只怕老先生想求安稳,最后亦不过镜花水月,徒劳一场。” 老人轻轻摇头,“世上本来空妄,老朽不过求一心安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,犬儿亦不愿贵客如此。” “晚辈明白。”少年点头,仍是笑着,眼中光火悉数灭尽,“老先生父子凌然傲骨,耿耿忠心,叫人佩服。只可惜,晚辈怕是要辜负先生一番厚意了。” 他直起身来,看着那灰袍老人。 灰袍老人亦是静静回望,神态平静。 少年忽然翻身下拜,重重叩首,九拜之后,毫不犹豫转身走去。 灰袍老人出声道:“贵客且慢。” “老先生还有何见教?” “有样东西,请贵客务必慎之又慎。” 少年转过身来,“老先生是指什么?” 灰袍老人淡淡道:“夜明珠。” 少年一怔,“晚辈不明白……” 老人叹了口气,“人心所求,反伤人也。贵客好自为之,天将明,老朽也该上路了。” 第12章 【第十二章】 * 天光乍晓。 卖炊饼的周大昨夜没的好睡,半夜里听了乒乒乓乓响声,也知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。莫问莫问,才能长命啊。 炊饼摊摆好,炉火生起,一个一个地贴在炉里,周大拿扇子扇着火,不经意瞧见有个少年自无名巷中出来,想来是走错了路,那无名巷可是死胡同。 城里这些日子来了好些江湖人,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是大气不敢出,生怕惹上点什么事。这少年衣着华丽,瞧着眼生,应该不是城中富户子弟,还是当做没瞧见吧。 周大这么想来,谁知那少年却停在他的摊子前,微施一礼道:“老板,可方便指个路么?”一口官话,很是好听。 周大心道,果然是外地来的。是福不是祸,生意人堆起笑脸道:“方便的方便的,小哥是外来的罢?可是要回客栈去?哪一家客栈?悦来还是同福?或者是……” “都不是。”少年客气地打断他,“这城里有家大户姓封的,不知住在哪里?” “封大户啊……”周大一时语塞,仔细把少年瞧了几眼,才道,“倒不远的,公子打哪个门来的?可曾瞧着悦来客栈么?打客栈在的那条路向北,三条巷子,转进去向东,走不多时便能看见封府大门了。路上若是迷了,再问问人,咱们青州的都热心的。” “多谢。”少年含笑道,转身走去。 周大望着他行远的背影,不由感慨地叹口气,这世上的人啊,到底是不同的。 * 风茵雪顺着周大指的路走下去,果然寻到封府。 极气派的府邸,朱门大开,两盏雪白灯笼高挂,封府两个大字笔走龙蛇,骨秀神清,极之夺目。门口两尊狻猊张牙舞爪,神采飞扬。 与之相比,适才路过的青州府衙则是远远逊色了。两尊狴犴有点无精打采,朱门似乎也该涂漆了,门前寥落,连那面洗冤鼓都有些失色。 也亏得新朝重商,若不然,以封府这般气派,怕是早被官府借故查抄了。 少年啧啧地叹两声,慢慢踱步过去。府前边围了大群人,吵吵闹闹,声音极大,门口有几名黑衣仆从木然立着,臂上缚着白纱,看着门外喧哗,一语不发。 风茵雪凑上前去,拍了拍其中一个汉子的肩膀,“兄台,大家这是在做什么?” 那人不耐烦回过头来,是个粗眉横目的汉子,生的不怒自威,身上竟还缠了不少绷带,渗着血。红着一双眼,瞧瞧他,不耐挥手:“哪来的小兔崽子?快走!快走!” 他话音才落,便见那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忽然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,“大哥,封府这是出了什么事?那小贼可抓着了吗?” “你……你哭啥!”大汉给他哭的心慌意乱,结巴起来。 那少年抽抽搭搭道:“大哥有所不知,小弟原是雍州人氏,家中颇有些钱财,那日风贼闯进我家,强要借钱。小弟不才,曾投师学的几手拳脚,因此单打独斗倒也不惧他。可谁知那贼狡猾,竟用迷香将小弟药倒,好生羞辱,又卷了家里钱财。老母一气病亡,老父中风未醒,小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,在床上躺了半月,听人说这贼又要在青州重施故技,天下英雄都不容他,已齐来青州了。小弟虽不才,也想尽一份薄力,顺便报家仇雪前耻,”他越讲越悲戚满面,眼圈通红,眼泪打转,“连日赶路,生怕错过,大哥,可是抓住小贼了吗……” “风贼伤天害理!”大汉听他叙述,咬牙切齿道,“小兄弟哭什么!男子汉大丈夫,流血不流泪,咱们定当把风贼拿下,剥皮剜心,以祭你爹娘和诸位兄弟们的在天之灵!” “依我瞧可是难呢。”旁边有一人道,声音凉凉,“少林高僧,厉害吧?武当道长,厉害吧?那十年来无出其右的少年英豪阮少侠,厉害吧?白马门的踏雾登云如何?这些人可都回来了吗?” “黑瞎子!”大汉怒道,“休长他人志气!” 少年偏头看去,这人原是个方头横脸的胖子,歪戴着一块脏不溜秋方巾,吊儿郎当模样,好一似那市井中的最末流,但小如豆的双眼中精光闪动,又绝非寻常人物,更非他的绰号一般,是个瞎子。 黑瞎子冷笑一声,“你老兄这一身的伤,怕不是自个儿砍着玩出来的吧?” 大汉脸色一变,“老子……” 少年似是听的害怕,“这位大哥,这些前辈们,都……都怎么了?” 黑瞎子不答,旁边有人听了他几人的话,开口道:“嗨,前天夜里风贼下了帖子,约咱们昨夜城外林中一会。谁知那贼专使阴招,这几位英豪,昨儿都折在大火里了!” 少年脸色惨变,“这……这么多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都拿他不住?” 那人叹了口气,就不言语。早先那大汉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小兄弟也不要太灰心,这小贼不过是仗着迷药厉害,其实……” “非止呢。”黑瞎子又是冷飕飕地来了一句,“他杀了咱们这么多人,咱们却连他的影儿都没瞧见。” 少年忽然眼睛一亮,“是说他的样吗?小弟记得很清楚,是个这么高的……” 他才比划了两下,周围几人都摇头叹息不住:“难怪小兄弟不知,这风六号作妙手,极善易容,到如今也没人识他真正面目……” 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少年又是急的要哭了出来。 “唉……” 人群中忽有人喊:“出来了!” 几人顿时都往门口看去,少年也抹了抹泪,往前看去。只见府中走出几个人来,当先是个披红□□穿黄僧袍的老和尚,生的大耳方脸,一脸肃穆。 人群中有人叫道:“慧方大师,姓封的怎么说?” 少年吓了一跳,扯了扯正踮着脚往前望的大汉衣角,大汉不耐烦地转头看他,“什么事?” “大哥,姓风的……指的可是风贼吗?”他神情怯怯。 大汉叹了口气,“不是,这人姓封,是这府里的主人。风贼本来就是冲他们家来的,昨夜这人本也要一起去林中,谁知他家老爷子犯了病,竟然一夜就去了。嗨,说来这都是……还有事吗?” 少年摇了摇头,松开手。 阶上慧方和尚双掌合十,望着阶下诸人,念了一句:“阿弥陀佛。” 一个身上挂了数只布袋的叫花子站在慧方身边,唾了一声骂道:“大和尚念个锤子的佛!小贼专做些伤天害理的事,还能怎的?杀!抓了他千刀万剐!” 慧方和尚闭目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,他旁边又走上来一个长须飘飘的道人,一双眼精光四射,低声不知与慧方说了些什么。 “对,剥皮抽筋!生啖其肉!”众人义愤填膺,振臂齐呼。 那少年身子忽然抖了抖,露出惧怕的神色来。大汉只顾着激愤,也没留心他的神色,倒是一旁的黑瞎子看得清楚,不禁嗤笑一声。 “小兄弟,怕了?”他这一句话说完,那大汉才转过头来,看那少年果真面色惨白,不由心中直叫麻烦。 少年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不怕,只恨自己本事不济,不能亲自将风贼千刀万剐。” “好小子!”大汉终于笑了起来,风霜满面中多了几分暖意。 黑瞎子嗤笑一声,又不再说话。 长髯道人道:“诸位英雄且静一静,听贫道一言。” 激动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,注目以待。 长髯道人清了清嗓子道:“封公子说了,此番风六既然做下这等十恶不赦之事,他便再不顾及兄弟之义了。” 一言才毕,底下嗡嗡地乱了起来。 “道长,什么意思?!” 长髯道人摸了一把胡子,等众人声音小了些,才道:“此事我等也是刚刚才知道,唉,当真是……唉……” 叫花子接过他的话道:“各位听说,原来封少侠同那恶贼竟是八拜之交……各位稍安勿躁,稍安勿躁……” 他哪里阻止得了群情激奋,一个青衣少年忽然撞开众人就要往封府中冲。他这么一带头,诸人都冲上前去,场面一时不可收拾。 长髯道人身形一动,已抓住少年胳膊,“小施主,稍安勿躁。” 那少年人红着双目,“道长莫要拦我!” 长髯道人轻轻一叹,袍袖一拂,少年登时被拂退几步。道人高声道:“诸位英雄且静一静,容贫道从头道来。” 叫花子上前几步,“各位与叫花子一样,都是些急性子,适才若不是大师拦住,就要冲上去找封少侠拼命了!”他自嘲一笑,接着道,“大伙都冷静些,且听道长说来。” 长髯道人也上前一步,拱手一礼道:“说来话长,雍州那件事一出,封公子也听说了,那时他是绝不肯信的,其实当时贫道对此事也有疑惑。毕竟那妙手风六当时久未露面,且从来不伤人命,只不过证据俱在。所以封公子虽然不信,但亦无法替他洗脱清白,于是想着邀他来青州一叙,问个明白。但送了信去,约定的日子,风六却没来,反而在隔日,就下了帖子,要他家家传之宝。” 阶下哗然,众皆窃窃,有人便道:“后来呢?” “封公子收到帖子之后才知,他这结义兄弟想来性情已变,但却总不愿信。” 黑瞎子听到此处,冷声一笑,忽然高声道:“为他这一句不信,葬送咱们多少性命!” 他这话一出,余者皆纷纷附和。阶上叫花子眯了眼打量他半晌,“这位英雄瞧着有几分眼熟,莫不是来错了地方?” 有那最灵通消息的看了他失惊道:“恶罗刹!” 第13章 【第十三章】 * 黑瞎子嗬嗬一笑,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正是区区不才在下。” 大汉猛然一惊,“你?”手不自觉按在腰间刀柄。 黑瞎子——不,是恶罗刹好整以暇地笑了笑,拱手为礼,“余兄弟,久仰大名。” 余春身后,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,“黑大侠……” 恶罗刹瞥了他一眼,面露不屑,笑得讥诮,“大侠不敢当,不过是有点好管闲事的毛病罢了。”转头望着叫花子等人扬声道,“几位大侠现在可是想出拿风贼的法子了?” 叫花子冷笑一声:“先前叫花子有眼无珠,竟不知是恶罗刹到了,然这正邪有别,善恶有分,或许阁下来错了地方。” 恶罗刹眼神忽冷,“姓庞的自问行事磊落,从未枉杀一点无辜。季长老自诩正派人士,手上亡魂却不知是否个个罪有应得?” 叫花子脸色忽明忽灭,握棍的手青筋暴起,开口眼见就是喝骂。长髯道人却拦在他前面,抚须道:“庞施主有心了,季长老口快了些,风贼是武林大害,自然人人得而诛之。” 恶罗刹仍然冷呵呵一笑,负手不再言语。 却有人因他这一句话颇觉愤愤,忍不住道:“谁知这姓封的是不是安了好心?若是当真有心帮忙,早该把那贼画像给了咱们,好多加提防,依我看,说不定这两兄弟同伙也未可知。” 叫花子脸色一变,方要说话,慧方和尚已合十叹道:“阿弥陀佛,所谓善因种恶果,非本心之故。” 叫花子紧接着道:“封少侠一片好心,便是咱们,又会信结义弟兄会设计相害吗?” 众人心底默默思量,叫花子接着又道:“他怎会想到那贼竟会下这等狠手?昨儿那火邪不邪?说起就起,那许多武林同道,谁能想到竟然一个都没跑出?能怪人家什么?适才说画像的那位兄台,难道不知风贼最会易容?保不准风贼此刻便在咱们中间,有能耐的倒是去找他出来,没的在此做那事后诸葛,冤枉好人!”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讪讪,惭愧低头,再不敢言。 叫花子似仍未甘心,又道:“何况此事,封少侠若是不说,我等谁能知晓?” 长髯道人接着道:“不过,封公子倒真是给了咱们几幅画像,是从前风六最常用几副面孔,说不准能有用处。” 几人身后,应风寨一名当家站了出来,神情木然地展了手中卷轴。第一幅展出来,竟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郎,潋滟红袖,靠着一匹纯黑骏马,不知冲着什么人挥手,眉眼含笑。 前边看清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,“这难道不是个美貌娇娘?” 长髯道人道:“这是风六本来面目。” “乖乖啊。”前边的人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,后边的人向前拥着想看的更清楚些,那大汉也不例外,拉着少年要往前去。 少年面色却愈发苍白,额上冷汗涔涔,痛苦地捂住了肚子。 “小兄弟,你怎么了?”大汉停住步子,尽力保持着不被众人推搡移动。他瞧着少年体弱,实是不好意思撇下他。一旁恶罗刹冷笑一声,上前去了。 少年艰难道:“没事的大哥,小弟突然腹痛……”他努力要逆着人群走出,奈何人潮如涌,几乎是刚走出一步,就被人推回两三步。 大汉实在看不过眼,回头恋恋不舍瞧了瞧阶上画像,终于大踏步向前,拉着那少年拼命挤出。他一身蛮力,倒是容易许多,但还少不得挤得满头大汗,尤其是身上伤口隐隐作痛。 少年满脸感激地望着他:“大哥,你不必理我的……” “少废话。”大汉板着脸,“我余春从不会抛下兄弟。” “原来大哥叫余春……我可以叫你余大哥吗?”少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天上繁星都落在那一双眸中。 余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,但又有些被人崇敬的欢喜,不由松开拉他的手,把刀柄摸了一摸,才点了点头,“自然可以。” 少年神色越发欢喜,人群忽然爆发一阵捶胸顿足的叹声,有人叫道:“这白衣人我昨天见过的!” 余春也回头去看,遥遥只见阶上画像已展到第三幅,距离太远,望不清楚,但听恶罗刹的声音气急败坏道:“是他!” 接着人群涌动,竟然齐刷刷地一起掉头看他。 余春莫名其妙,但见恶罗刹一马当先地踩着诸人肩膀过来,一把抓住他道:“刚才那后生呢?!” “你说小兄弟?就在这啊……”余春给他扭住,十分不悦,但顾念着同是为风贼而来,不愿失了和气,勉强忍着。 恶罗刹气急败坏:“兄弟个屁!那是风六!” 余春全然懵住:“你说什么?” 长髯道人施施然走近,手里一幅画像展开,画上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,眉眼弯弯,勾唇一笑,那双眼……那双眼…… 余春猛然大喝一声,眼中怒气涌动,一把夺了画卷在手。 长髯道人任他抢去,抚须微微一叹,左右看了看,“季老弟啊,这可真给你说中了,还真是对面不相识,哈哈,哈哈。”虽是笑,却笑得很生硬,很无奈。 叫花子季长老一张脸早已涨红,怒气冲冲地把旁边几个巷子转了一圈回来,自知风六轻功高绝,这番错过,怕是再没甚机会,哪里听得了道人的调侃,当时瞪了他一眼:“你还笑得出来!” 看见余春还扯着画卷在看,没好气地一把夺了回来,就往封府走。 “哈哈哈哈,哈哈哈哈……” “你还笑!”叫花子猛然回头,却见长髯道人亦是一脸错愕。 那笑声仍在继续,且越来越大,诸人的喧闹忽然一齐停了,四处望去,找寻这笑声来处,忽有人惊叫道,“墙上!” 只瞧见一个细瘦的青面人,晃坐在墙上,绑腿上插了两把短刀,笑容满面,却有一股阴惨惨味道,十分瘆人,见众人看来,笑声愈发响亮。 长髯道人神情一肃,“贫道只道漠北虽偏,贵教总还该知道廉耻二字,如今看来,倒是贫道高估你们了。” 青面人呵呵笑了两声,“长胡子老道儿,别来无恙啊?非是我教不讲信用,大祭司当日有言在先,一日不胜一日不南下,大祭司虽去,咱们右护法可是当仁不让。我此番正是前来拜望诸位,却不想得见此等热闹,连我这个外邦蛮夷都看不过去,偌大个中原,竟连个乳臭未干的小贼都拿不住。穆老头若是泉下有知,还不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,抚棺痛哭中原无人?” 他才说几句时,季长老已是双眼通红,怒气冲冲,大喝一声便挥棒扑上前去。 青面人不闪不躲,仍是满面笑容,只是一扬手散出一片青烟。 长髯道人眼疾手快,叫道:“屏息!” 季长老退的极快,但有几人离青面人极近,未能避过,当时便身子一歪,软倒在地。 青面人笑道:“听不得真话,全都恼羞成怒?中原人倒真讲廉耻,以多胜少,也不嫌胜之不武。” 众人面色阵白阵青。 长髯道人上前试了几人鼻息,“乌达尔,你若是讲廉耻时,交出解药,咱们按规矩,一对一来。” “谁同你们玩?”青面人一笑,回身蹿上屋顶,“有种的追上你爷爷再说!” 长髯道人面色一变,“休要欺人太甚!”拂尘一抖,已追上前去。叫花子哪肯居后,持棒跟上,慧方大师合十叹气,却仍站在府前未动。 乌达尔怪笑着奔出三家屋顶,笑声忽然一顿,身形同时也是一顿,在第三家院墙上立定,右臂滴下血来,阴森笑道:“怪不得说中原人都是傻子,为了面子连性命都可不要,乌某今日才算见识了!” “你想错了。”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清俊少年,折扇轻摇,笑吟吟地望向青面人,“我不是为这个。” 竟是风六去而复返。 陆续追上的江湖人纷纷大惊,又大喜,无不亮刀弄剑,要上前去,却被先一步赶到的长髯道人止住,依着吩咐占据四方,将那二人团团围起。 乌达尔毫不顾忌自己伤口仍在滴血,只望着那少年道:“那么阁下是为了什么?” 少年没说话,只是笑着摇了摇扇子,那一把扇子,无字亦无画,只一片空荡荡的白。他眼里也是一片空空荡荡,有些冷意,有些漠然,仿佛渐次逼近的众人全不在他心里。 乌达尔却是看了一眼渐渐缩小的圈子,心下飞快的打着算盘。这小贼真是活腻了么?还是他另有什么脱身之法? 第14章 【第十四章】 * 季长老按耐不住,上前一步,持棍喝道:“风贼!可认得叫花子吗?” “认得的,季长峰季长老么,久仰大名。”少年一笑看他,又添了一句,“米长老也曾说过的。” 他不提米长老还好,一旦提起,季长峰只觉胸口作痛,眼前火烧,牙齿不知不觉地咬紧,一个字一个字地道:“既然知道,今日,就是你的死期!” “非也非也,季长老,这世上的事一向说不准,你一心想置我死地,可想过自己能活到哪天?”少年悠然道,“譬如那位米长老,当时也不信自己竟如此短命。” “你!”季长峰就要冲上去,却是长髯道人将他拉住,“季老弟,冷静些。风施主眼看已无路可走,就叫他逞些口舌之利,又如何呢?” “不错。”少年含笑,“只不过道长也说是眼看,又怎知在下真的无路可走?” 啪,啪,啪。 乌达尔忽然鼓起掌来,“阁下小小年纪,就有如此气度胆识,乌某佩服。” “乌先生,你不必讨好我。”少年望着他道,“我虽有路,你却不见得有。” 乌达尔脸色微变,强笑道:“乌某却不这么以为,诸位中原的朋友最讲道义,总不至伤某性命,何况两国交兵,不斩来使,依乌某看,阁下还是顾好自己。” 少年折扇一拢,望了望一脸怒愤的季长峰,又望望面色平静的长髯道人,忽然笑道,“乌先生,你我二人这般,倒是正合多位大侠心意,顶好是你我互相看不顺眼,来个狗咬狗……”他话声忽然止住,望向乌达尔,脸上笑影全无。 乌达尔被他看的奇怪,听他的话也气恼得很,心说我适才有意同你联手,你不屑一顾,这会儿又这般说法,到底何意?这少年当真奇怪,怪道做下那等事情,还敢露面。 他正要开口揶揄几句,却忽听那少年道:“大哥……” 眼光遥遥的越过他,似有些悲,又有些喜,还有些莫名的、复杂的情绪。 乌达尔恍然大悟,这少年适才并不是在看自己,而是在看自己身后的某个人……他身后那些各派弟子脚步沉重,他都一一听在心里,可他却没感觉到那人的来到,那个“大哥”该是何等厉害? 乌达尔想回头看一眼,却又不敢回头看,生怕是露了破绽,万劫不复。 在场的其他人却没有他这种顾虑,一听那少年叫出“大哥”二字,便知他口中的大哥八九不离十便是封府主人封丞羽了。此前众人多未听过这人名字,总觉不过是普通一富商,何况能与盗贼交好,心中总是不以为然。但今日,在那少年出声之前,他们竟未注意到这人出现。惊奇之余,纷纷转头去看。 但见屋上立着个年轻公子,极其俊美,但只脸色太白了些,似山巅皑皑不化的冰雪。一身重孝翩然立着,像极欲羽化而去的仙。 留在府前的慧方与应风寨当家看得真切,一脸木然的应风寨当家此时眼中却发着光,压低声道:“流风迎雪回?” 慧方慎重地点了点头。 他二人身后又转出个老头儿,这老头儿适才一句话也未说,只是立在一旁似尊石像,此时却开口道:“失传许久了……” 三人对视一眼,就此沉默。 白衣人手中挟着一柄小镖,镖上仍在往下滴血,神态淡淡地开口:“六弟又淘气了,怎么乱扔这样危险的东西?” “不是有大哥在吗?”少年重又笑道,“大哥总是会护着我的,不是吗?” 封丞羽拭去镖上血迹,望着少年,神色中带了些沉痛,“小六,你若不回头,大哥再也护不了你。” “回头?”少年前后左右的看了看,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,“四面皆是苦海,怕是回不了头。” 明明四面人影攒动,他二人偏偏像置身世外,彼此对望,似世间只有彼此。 封丞羽太息一声,“小六,大哥不想同你动手。大哥不信……那些事,不是你做的对不对?” “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?大哥心里若是信,那就是。”少年笑道,“大哥若是不信,不过与我一般,同在这苦海浮沉。” 长髯道人皱眉道:“风六施主,若此事当真非你所为,我等也不是是非不论、黑白不分之徒,只要你拿的出证据……” “什么证据?”风茵雪叹了口气,一双明如曜日的眸子中却闪着顽皮笑意,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,“比如,米长老的一对招子?” 季长峰暴喝一声,持棍欲扑,长髯道人拂尘一扫,挡在前面,向封丞羽道:“封公子,贫道已是仁至义尽,还望公子记得先时约定。” 封丞羽轻轻点了点头,神色沉痛,望向少年,“小六,你若现在束手,大哥还能……” “给我个全尸?”见他颔首,少年益发笑得粲然,“大哥你该知道,小弟我向来不爱吃敬酒。” “小六,你何苦……咳……” 乌达尔听出身后那人气息浮动,心头不由一喜。他已观望许久,趁此时长髯道人拦着叫花子抽不出身,左右一望,便跃下墙头,想要偷偷溜走。 “阁下要走,还请先留下解药。”封丞羽并未看他一眼,说出的话却字字有千钧之力。 乌达尔突然发现他想错了一件事。中原,其实还是有人的。嘴上却不服输道:“追上再说。” 然而他身子还未掠起,已被人抓住胳膊。他瞧见一张仿佛冰雪雕成的脸,渗着瘆人寒气。乌达尔几乎是本能地向着那双眼,要喊出“右护法”三个字来,幸而灵台还存着一丝清明,硬生生收住了声,喉咙响了几下,愣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扔过去。 封丞羽接在手里,瞧了一瞧,随即松了手,道声:“得罪。”随之退开。 乌达尔把他上下打量几眼,干笑道:“敢问阁下高姓大名?年内我教右护法南下比试,阁下可堪一战。” 长髯道人神色一变:“贵教当真要卷土重来?” 乌达尔仰头一笑,“那是自然,从前的账总要一并清算才好。” 季长峰亦是神色变幻,与长髯道人相视一眼,都觉棘手。 慧方忽然道:“风六施主,苦海无边回头是岸。” 众人都全神贯注在乌达尔与封丞羽身上,一听时,只见那少年竟已不在原处。 他身法快的不可思议,眨眼功夫竟能绕开追来拦截的弟子,眼看撞上时,脚步一错,滑开数步,歇也不歇,便向外围跑去。众人瞧他时,已在几丈开外了。 “追!”季长峰咬牙切齿喊出一个字,脚下生风,早先追了上去。 长髯道人看了乌达尔一眼,终是未追上去。 老头儿远远看见叹道:“此子可教。” “不可教。”应风寨当家凉飕飕来了一句,“心术不正。” 慧方和尚合掌:“善哉,善哉。” 原来他三人看见风六一动,随即发声示警。但又都觉得那少年身法之俊,不在封丞羽之下,但那种身法,他三人却都未见过。 封丞羽仍然站在墙上,身影孑然,望向众人隐去方向,并未追去,适才还在手中的镖,却已经不见了。 乌达尔望望周围稀拉的弟子,向长髯道人笑道:“长胡子老头儿,如今还要拦我吗?” 长髯道人青着脸,“待那几位同道醒转,自然恭送阁下。” 乌达尔耸了耸肩,看了一眼仍立在墙上的白衣公子,无所谓道:“放心,乌某还不屑在解药上做手脚。” 长髯道人没再理他,仰头看向封丞羽道:“封公子,今日多亏你。” 封丞羽飘然落地,“晚辈不敢。” 三人结伴回去府前,长髯道人督着乌达尔拿药救人。 封府门前人已散尽,那三人却还站在那里,封丞羽走上前去,执晚辈礼,正要开口,却忽然咳了两声,面色似乎更白了些。 慧方双掌合十道:“施主,保重。” 老头儿道:“老朽倒会些医术。” “多谢丁前辈,晚辈心里有数。小六他……”他微微苦笑,“晚辈其实仍不敢信,昨晚,真的没人回来?” 应风寨当家道:“我等皆知这等滋味不好受,但望少侠以大局为重。” 封丞羽慨然一叹,“既然如此……”他似下了极大决心,“靖先。” 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,恭敬应道:“公子有何吩咐?” “我适才出手伤了他,他必然会去药铺的。你带人去,挨家查罢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死生不论。” “是。”黑衣少年恭敬答应,转身又没了踪影。 慧方三人在旁看着,心下不由都叹:英雄出少年! “三位前辈不妨到舍下略坐,想来很快会有消息。” “如此,就叨扰了。”丁老头儿欠身道。 “前辈见外了。”封丞羽淡淡一笑,“前辈光临,是晚辈之幸。” 回三 且莫贪杯酒 第15章 【第十五章】 * 谁识人间愁,谁解酒中恨。 乾坤原是乾坤定。 干卿又如何?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且说当先追上去的便是余春。 他胸中一团火气,眼中两簇急恨,在余人皆被乌达尔引去目光之时,自始至终只盯死了眉目清秀的小公子。他一动,余春当即追了上去。 青衫少年本与他同路,但追了一段后,到底气力不继,渐渐落在后面。余下的豪杰多半起步已晚,风六轻功又着实了得,更是越拉越远,因此到最后,居然只剩余春一人,死死追着不放。 风茵雪走的是昨夜那黑衣人领他绕的老路,七折八拐之间满以为已将追兵甩掉,却没料想,偷眼看时,两三丈外竟仍有人紧追不舍。 他不知封丞羽在镖上涂了什么毒,经了这亡命的狂奔,只觉头晕眼花,气力难继,脚步虚浮,而身后那人却仍死死追着,他甚至没有时间再换副行头……心念一转,干脆都不在大街小巷中兜圈,眼看一户人家大门虚掩,毫不犹豫推门进去。 天色忽变,浓云蔽日,狂风乍起,眼见将雨,那家中妇人正在收晾在院内的衣裳,一见闯进来个人,登时张嘴就要惊呼。 风茵雪哪能容她叫喊出声,瞬时点住她穴道,微微一笑:“大嫂,得罪了。” 余春动作也是十足快,只慢一步,眼前那人忽然不见,他追出几步又倒回来,一把推开虚掩的柴扉,便瞧见一室的衣裳迎风摆动,衣后隐约有个人影。 抽刀在手,余春刚要走近,忽听身后砰然一响,急回头时,只见那门砰然闭紧,而脖间一凉,竟已贴上一把小镖。 持镖那人笑容安闲适意,眼眉微微的弯起来,“余大哥,好俊的轻功。” 余春怒火直冒,呸了一声道:“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兄弟!” 少年一点不恼,双眼一眨,竟还有些委屈,“余大哥看来是嫌弃小弟没用……罢了,小弟自认也是高攀不起……” “我呸!”余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“老子如今落在你手里,要杀要剐,痛快些,没的磨磨唧唧,像个娘们儿……” 他只觉喉间一痛,少年的眸光凉了三分,“余大侠,你不觉得,这样死实在是太简单了么?” 笑了一笑又道,“至少也要像米长老那样,不是么?”伸手要点他穴道,但不知为何,持镖的手忽然一抖,脸上的笑容亦是一滞。余春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机会,大喝一声,手中刀以排山倒海之势猛压过去。 风茵雪堪堪避过,脚步同时踉跄,周身寒气不断冲撞几处重穴,只搅得全身冰寒,如堕死地,一忍再忍,终于把持不住,竟是哇地呕出一口血来。 那血已不是鲜红颜色,而是透着诡异的青紫。 余春一愣,原本声势恢宏的一刀生生顿在当口,收了刀站定,冷声道:“你中毒了,老子不和你打。” 少年半天没有说话,呼吸声急促,良久才慢慢平复,仰头瞧了他一眼,笑容讽刺,“所谓的江湖侠义。”他随手抹去嘴角血迹,凑在眼前看了看,忽然苦笑,“其实何苦呢?我杀你们不择手段,余大侠以牙还牙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。” 余春脸绷得极紧,竭力克制自己怒气,一字一字几乎全从牙缝里挤出一般:“江湖有江湖的规矩,老子从不趁人之危。你这小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,自然不懂。” “我是不懂。”少年慢慢直起腰来,笑容灿烂里带了几分冷意,“傻子的规矩,聪明人自然不懂。” 余春怒气汹涌,扬刀指住他,“信不信,老子现在就杀了你?” “信啊,怎么不信?”少年还是满面笑意,“出尔反尔的英雄好汉小弟见的多了,也不多余大侠一个。” 余春到底收了刀,冷僵着一张脸,“什么毒?” 风茵雪笑得更灿,“余大侠这话问的,小弟如何知是什么毒?” 余春冷冷看他一眼:“老子并不记得有人曾使□□或是暗器,你怎么中的毒?几时中的毒?” “余大侠何必挂心这个?”风茵雪点了点头,笑意未敛,“原来余大侠果真是……人如其名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 风茵雪笑笑不答,天上浓云更密,隐隐有雷声传来,少年极慢地向衣架走去,掀开衣裳,露出一个僵直站立的妇人,神色极其惶恐。 风茵雪拿折扇在她肩上点了一点,“大嫂,多谢了。” 那妇人一旦解脱,立时要跪下去,口中不断重复道:“大侠饶命!大侠饶命!” 少年搀起她,“大嫂,莫跪我,若是真要跪,也该跪那边那位大侠,若不是他路见不平,制住了我,我也不会饶你性命。”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眼余春,只见他人高马大,粗眉横目,不由暗暗心惊,又看看眼前神情温和的少年,只一个劲儿道:“多谢大侠饶命。” 风茵雪叹了口气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 余春横刀挡住他去路,“你要去哪?” 风茵雪不答反问:“余大侠是要杀我?” 余春想起死去同道,恨道:“自然要杀。” 少年微微一笑,忽然折扇挑起他的刀尖。余春倒吓了一跳,抽刀回护,“你干什么?!” 风茵雪极为惊讶:“余大侠不是说要杀我吗?如今小弟就在此处,此时不杀,还待何时?” 余春咬牙道:“你明知……老子说过,老子不杀无力反抗之人。” “哦。”少年点了点头,又向门口走去。 余春道:“站住!” 少年未停步,摊了摊手,似有些无奈:“余大侠又不杀我,又不叫我走,难道是想认我这个兄弟了?” “你倒有脸说出这等话。”余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,上前几步挡在门口,抽刀架上少年脖颈,“再胡言乱语,老子一刀杀了你!” “这怎么能算胡言乱语?”风茵雪毫不在意横在颈前的大刀,依然笑容灿烂,“至于脸么,在下不光是有,还有许多张。啊我知道了,原来余大侠是嫌弃尊容太陋,想问在下要张……” 他眼疾手快,折扇一挑,拦住余春下压的刀势,依然微微笑,“余大侠莫要不好意思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虽则余大侠条件差了些,但兄弟必当尽心尽力……” 余春咬牙继续施压,少年额上沁出汗来,竭力忍着胸口翻腾的血气,费力挤出笑容来:“余大侠,说好的江湖规矩……” 余春咬牙切齿,生生停住,收刀,一把扯了他往门口走。 “余大侠,别走太快……咳咳。”风茵雪又咳出一口血,脸色越发差了起来,“余大侠不要心急,这事不在一时……” 余春脸色差极,蓦然停步,冷冷地看着他,“你不是问老子要怎么收拾你吗?老子告诉你,江湖规矩,以命抵命。你中了毒,老子绝不趁人之危,如今先去找大夫看诊,等你毒解,老子就依着江湖规矩,取尔狗命!” * 夏日的雨是说来即来。乌云滚滚,雷声隆隆。 药铺小伙计搬了把小板凳,坐在门前面看雨一滴一嘀嗒地落到地面上,溅起朵朵的水花。 门里面老掌柜频频不住地打起呵欠,视线里看着那小伙计瘦弱的背影,寻思着如此大雨,怕是没人上门了,诊费想是又得少上一少,不由得叹口气,语气急躁了起来:“别愣坐在那里!有多少活计不好去做?偏在那偷懒装死人!当初就是瞎了眼才捡回来你这个光吃不做的死孩子。” 小伙计温顺地站起了身。日日夜夜,他已经习惯老掌柜的念叨和不满。并非不压抑,并非不暗恼,并非生而逆来顺受,只是除此之外,他无处可去。 他转身的刹那,余光瞟见雨里飘摇的两个影子,一开始他只当是忘记带伞的行客,然而他惊诧地发现那两个影子却真如影子,刚刚还在远远处,不过一刹那竟不过几丈之遥,若是人影,怎么会飘得那样快。 小伙计想起了那个吓人的传言,不由吓得一哆嗦。 近几日人人都说青州城里来了会食人心剥人皮的妖怪,专爱挑女人孩子下手,没了皮的尸首会被孤零零抛在城外,给野狗噬咬得面目全非。 小小孩子能有几多见识,听了风便成雨,又有胆子大的围观官府的差役抬尸首,信誓旦旦地回来说果然是没了皮没了心,惨不忍睹。 敢不成……敢不成……这暴雨里出没的,就是那妖怪? 小伙计顷刻间面如土色。 * 老掌柜见自己喊了几遍,那孩子仍然是呆呆地站着不动,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痴呆样,心里就不由得添了万分的恼火,提高了声音训他:“傻站着干嘛!” “师父,有……有妖怪……” 细细的手向身后指去,小伙计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 老掌柜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,恼怒地横了他一眼,走出柜台准备收拾这没大没小的蠢孩子一顿,却看见暴雨里相携而来的两个人,登时化怒为喜,露出一脸笑容。 “傻孩子,哪里是什么妖怪,明明是客人上门了!”他把还满脸惊吓的小伙计往屋里推了一把,“别傻站着了,快去沏上杯茶,记得加苦芪。” 老掌柜心花怒放地算计,一杯苦芪茶,等会就说是药用,狠敲一笔。想着想着,他乐滋滋地回了柜后站好。 第16章 【第十六章】 * “大夫——大夫——” 粗声粗气的声音带着急躁响起,眨眼间,两人已进到店里。 老掌柜拖着长腔懒懒应道:“在这儿呢,大呼小叫的做什么?”装作漫不经意地抬起头来,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。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被看透—— 好像所有黑暗的、见不得人的、龌龊的心思在那双眼前都无所遁形。 错觉,一定是错觉。老掌柜托托眼镜,镇定心神,瞧回大汉:“什么病?” 其实他觉得自己用不着问,因为可以看的很明显。那粗眉横目的大汉腰间别着两把板斧,手中还拎着一把大刀,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水,水中都掺着血色。身上缠了颇多的绷带,但几乎已经不成形状,脸上还划着几道滴血的伤痕。 这些武林中人啊,个个凶狠野蛮好勇斗狠,又都是大爷,一言不合性命就难保。不过,老掌柜心道,富贵险中求,只要他把得住,应该丢不了命,反倒能敲上一笔。 念及此,他沉了脸,“看诊的是你罢?这么多伤还在外边跑,不想活了?赶紧过来坐下!” 那大汉的眼瞪得铜铃大小,怒气冲冲道:“你没搞错吧?病的不是老子,病的是他!”他把同行的少年公子狠狠往前一推。 老掌柜有些困惑地瞧了瞧少年。 有一双明亮眼睛的少年公子笑眯眯地望着他道,“是我病了,不过倒不必劳动大夫看视,大夫尽管看看这位大哥就是。”外面明明下着大雨,他衣衫却未湿,整个人无丝毫狼狈。 大汉怒气冲冲,尽力压着声音道: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 少年无所谓地看他一眼:“余大哥,这么大的雨,小弟倒真担心你血止不住,万一失血过多一命呜呼,岂不可惜?” “止不住血的是你罢?”余春恨不能当时给他一刀,竭力压着怒气,指了指他臂上又被鲜血浸透的缠带,那是他适才胡乱扯来替他包扎伤口的,“老子怕还没动手,你就失血死了!” 风茵雪依然是无谓的神情,抬起胳膊看了眼,“死生有命,余大侠何必执着?” 余春彻底怒了,刷的出刀,那一把刀,却架在了老掌柜的脖子上,“给他拿止血的药!” 老掌柜双腿一软:“大侠,刀……刀收起来……” 余春鄙夷地看他一眼,收了刀,到候诊的排凳上坐下。 风茵雪懒懒一笑,也跟过去坐下,手中折扇打开,摇了一摇。 老掌柜转到柜台后寻药,无意间看见这一幕,神情不由带上些微激动,开口唤道,“徒儿——” 小伙计应声而出,捧着茶盘,战战兢兢地递过去。 他已看见那少年滴雨不沾,心里早是怕的厉害,迟迟不肯出来。这时老掌柜喊他,无可奈何,只得硬着头皮出来。越怕便越慌,越慌就越乱,一失手,茶杯就飞了出去。 少年公子忽而笑了笑,把手里的折扇摇了一摇。 那大汉面粗心细,一伸手便接住了茶碗,而茶水竟一滴不露,大汉皱了皱眉,把茶杯递给少年。 风茵雪并不接茶,摇着扇子冲着小伙计微微一笑:“小哥,这是什么茶?” 小伙计颤颤巍巍,想开口又不敢说,傻愣愣站着。 老掌柜赶紧过来一把把小伙计拉到身后,急赤白脸地骂几句他毛手毛脚不小心,这才转脸赔笑冲少年道:“不过是普通的药茶,少侠喝上一杯,对病情有益。” “药茶?茶本来苦,药更苦,这药茶,岂不是很苦?”风茵雪摇头道,“我不喝。” 余春直想把杯子摔他脸上,硬声道:“良药苦口。” 风茵雪转过头看他,眼神一瞬间又委屈起来:“余大哥,你也明白,解铃还须系铃人,寻不到下毒的人,用再多的药,都不过徒劳的。” “少跟老子称兄道弟!”余春怒视他,起身把茶杯连同茶盘放到柜上,“大夫,给他找药。” 老掌柜赶紧道:“是,是,大侠稍等,老朽这里恰好有些极好的金疮药,不过找起来有些麻烦,大侠稍等,稍等……”转身进了内堂。 风茵雪忽然站起身来,便向药柜走。余春横刀问道:“做什么?” “找药啊。”风茵雪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,“余大侠不曾听说,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?” 余春冷冷看着他,“你懂药?” 少年摇了摇头,看余春脸色一变,立时笑道,“我懂毒。” 余春一瞬间咬牙切齿起来,“我倒忘了……” 少年微微一笑,折扇一摇,轻巧将他刀锋偏到一旁去,径直拉开几个药屉,又随手扯了一张油纸,每样都放了些。做这些时,他流血不止,却面不改色,随手将一把药撒在伤处,又继续抓药。 余春持刀盯着他的背影,忽然生出几分恍惚。他这是在做什么?带他看病?可是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……诸位同道如今又在干什么呢?若是他们知道了……余春忽然不愿再想下去,他做的没错,他不屑跟这样的他动手,哪怕他十恶不赦,罪有应得,他也不能。这是规矩,也是他心中准则。 少年轻快的声音传来:“余大侠到底是什么打算?” “老子说了,绝不趁人之危。”余春冷着脸道,“药弄好了?” “其实余大侠是想独占功劳吧?”风茵雪转头冲他一笑,“在下如今也算是有点名头的恶贼,一力诛之,想来可扬名天下。” “你想激怒我?”余春怒到极处,反而冷静下来。 “余大侠说笑了,我何必要激怒你,难道嫌命不够长吗?”少年将油纸包包好,走了出来,依然笑道,“大侠,咱们走吧。” 余春盯着他的伤处,“大夫还没出来。” “等他出来做甚?好拿贼拿赃吗?余大侠啊余大侠,行走江湖就学了这么点东西?你那彭大哥听说聪明得紧,可见不过浪得虚名。又或者你们正道大侠,都这么……” “姓风的,别逼我。”余春盯着他一字一顿道。 风茵雪毫无惧色地看回去,还是笑吟吟,“不说就是了,真话总是没人爱听的,我懂,我懂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因为看见余春的手已经去摸刀了。 余春见他住嘴,冷哼一声,站起身向外走去。 少年一笑跟上,“余大侠,莫走太快,小弟跟不上的。” “两位大侠要去哪儿?”老掌柜拿着个小瓶走出,神情里掠过一分急迫。 风茵雪转身望着他笑道:“不治之症,自然是回家等死。” “少侠说的哪里话,老朽虽然医术不精,但这祖传的偏方还是灵得很,先将您的血止住,咱再慢慢想法子……” “可我赶时间。”风茵雪笑笑,“大夫,这么大的雨,小哥儿不知道带没带伞?瞧着身子骨挺弱的,回头可别受了寒,您说是吧?” 余春闻言,心头一动,瞧向老掌柜。 老掌柜有点慌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强笑道:“少侠这是说的哪里话?我家小徒是回家取药去了……” “那大夫手里的又是什么?” 老掌柜低头一看,结巴半天: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 余春久历江湖,此时也看出不对,横了刀在老掌柜脖子上,“说,那小子去哪儿了?” 老掌柜猛地哆嗦一下,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双腿,若不是余春一手拎住,几乎就软倒下去,声音颤抖道:“小徒……小徒报信去了……” “报什么信?”余春刀锋向前递了递。 老掌柜哭丧着脸道:“大侠饶……饶命……我什么都说!是……是封……封府上来人说,要找一个白衣少侠……有重金酬谢……小老儿一时鬼迷心窍……” 余春狠狠回头盯了风茵雪一眼,收了刀,向外走去:“走!” 小公子站起来理理衣襟,还是笑吟吟,回身走至簌簌发抖的老掌柜面前,把茶杯递过去,“老先生,良药苦口。” 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,老掌柜自然是知道他不好惹,可茶里到底有着什么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。犹豫了犹豫,终于咬咬牙狠狠心,接过来一饮而尽。 小公子笑起来,转身离去。 老掌柜却猛扑到痰盂边,呕吐起来。 过不久,脚步声杂乱,进来个周身黑衣的俊朗少年,眸光炯炯,看都不看狼狈地喘着的老掌柜,只望着敞开的几张药屉,一动不动良久。 第17章 【第十七章】 * 余春和风茵雪两人从医馆出来,还不及走出几步,便听得脚步声杂乱,瞧见一队人在黑衣少年带领下进了医馆。 余春从未见过唐靖先,但也料到这是封府来人,不敢多留,拉着风茵雪极快向前走去。 风茵雪任凭他拉着在雨中疾走,只觉越来越冷,开口都有些艰难:“余大侠,你现在将在下交出去,还为时不晚。” 余春猛瞧见前方折出十几个少林僧人来,连忙拉风茵雪躲入街旁人家一堆砖垛之后,闻言冷冷瞪他一眼:“你就那么想死?” “不是想死,不过是想死的痛快一些。”风茵雪靠着砖垛,眼神微微涣散,连笑容都只是淡淡挂在脸上,“虽不知是中了什么毒,但□□么,总是折磨人的……” 余春冷笑一声,“你也知道□□会折磨人?” “咳咳……”风茵雪低头咳出一口血,血色已由紫转成了黑,少年盯着白衣上一点血渍,苦笑道,“余大侠,你若现在不将我交出去,到时全天下都会知道,你余大侠抓住我这小贼,不但不杀,反倒陪我寻药,到那时,余大侠可也成了人人喊打的恶贼同党……值得么?” 余春冷哼一声,“休要废话,老子行得正坐得直,不怕人家说三道四。你这小贼一日不去毒,我一日不杀你,也绝不会让别人杀了你!” 他顿了顿又道:“纵然要杀,现在也不是时候。定当要召齐四方英雄,才将你千刀万剐,以告慰诸位死去同道的在天之灵。” 风茵雪定定地看着他,忽而笑道,“余大侠可是决意替在下寻解药了?” “自然。”余春毫不犹豫道。 “这算天意么?”少年低声喃喃。 “你说什么?” 风茵雪抬头一笑,突然做个噤声手势:“解药来了。” 余春知江湖有人耳目灵敏,倒也并不奇怪,闭嘴不言,仔细听着动静。 风雨潇潇,有脚步声纷沓而至,但却并不凌乱,齐整且规律。余春心中一惊,来的似是训练有素的阵列,他们可有把握脱身? 看那少年时,见他仍是面色平静,不由生出几分不甘心的佩服。转念又想,或许只是一张面皮掩住了他神色变化。这么一想,余春又不禁有些好奇,这贼到底长了什么模样? 他想这些时,那脚步声已是停了,前方传来一个清冷声音:“公子言六爷最不爱风雨阴冷,府中已温好美酒,备好宴席,众英雄列座,只待六爷和余大侠前去相叙。” 风茵雪笑道:“小唐,你明知我不会去。”他挪了挪身子,又悠然道,“谁喜欢去送死?” 唐靖先声音恭敬冷肃,一面以手势吩咐属下包抄过去,一面应答道:“公子知道,六爷向来口不应心,但为他人顶罪,实不值得。请六爷回府,暂且委屈一时,我家公子必定查明真相,为六爷洗脱罪名。” “难得大哥还肯信我。”少年将适才药铺中顺来的油纸包打开,解了缠带,往伤口上敷,声音微微发颤,“这一回却是无人冤枉我,大丈夫敢作敢当,你们不必留情。” 唐靖先一面看着两个府卫小心翼翼走向砖垛,一面继续劝道,“公子说了,六爷千万莫要赌气,绝不值得。” 那两人亮出兵器,两声大喝跳了出去,却忽然都没了声音,转过头来看着唐靖先,犹豫道:“总管,没人。” 唐靖先脸色一变,冲过去抓过围守之人,通查左右,才发现守东北角的那府卫,竟然是被人拿迷香迷倒了。 手法极利索,他甚至不及呼救一声,便沉沉睡去。 一群人都不敢做声,低头肃立。 唐靖先面目沉竣,眉头紧皱,即刻唤了其中最精细的一人,细细嘱托道:“去回禀公子,说靖先无能,被风六突围,请公子传信,叫丐帮季长老留意。” 等那人去了,又挑了最伶俐的一个,吩咐他速去守城北口的季长老处,务请季长老提高警惕。那人领命而去。 唐靖先却依然敛眉,负着手,围着那砖垛走足十余圈,眉结不解。 * 雨势见弱。 风茵雪与余春在大街小巷之中穿行。 “喂,就是刚才那小子?”余春边气喘吁吁急奔,边向那白衣公子喊话,“干嘛拦着不让我讨解药?” 风茵雪略笑了笑,面色煞白,“不是他。” “你拿老子消遣呢!?”余春怒道。 他却听见那小公子笑出声来,“余大侠,不是我瞧不起你,你呀,还真的打不过他。” 余春恼怒,“到底是不是他?” 风茵雪却突然之间停了下来,余春浓眉一皱,刚要搭话,便给他一把扯开,避到墙后,原来有两个身穿封府家丁衣裳的人正疾步行过。 看二人走远,风茵雪才扭头冲余春微微一笑:“余大侠别恼,我若说是他的主子,你可信么?” 余春两道浓眉蹙起来,不敢置信道:“封大侠?!” “唔,你不信。”风茵雪一眼便瞧得出他心思,笑容微冷,“其实我也不信,逗你的。”说罢再次向前走去。 余春气的一拳捣在墙上,边追边恨道:“你这小贼!老子就知道你胡说八道,封大侠那等仗义,义薄云天,侠之大者,怎么会做这等卑鄙之事?也不知他怎么会认得你这样兄弟……” “可能是他瞎了罢。”风茵雪头也不回,语气里几分嘲讽。 余春怒道:“忘恩负义!” “怎么?余大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?”少年回过头来灿烂地笑,停下脚步。 余春张口结舌,涨红脸:“老子不是那个意思!” “喔,不是便不是吧,生这么大气干什么?”少年声音里仍然带着浓浓笑意,突然停住了脚步,回过头来冲着他道,“到了。” 余春抬眼望去,只见青州城门就在面前,丐帮的季长老拎着棍棒,在门前走来走去。 守门的几个官兵却也不管他,不知是受了授意,还是觉得无关紧要。 此时雨已停了,城内外一片潮湿。 余春疑惑:“你要出城做甚?” “出城玩啊。”风茵雪漫不经心地道。 余春一把扯了他衣领,“说实话!” 少年摊摊手,突然忍不住咳嗽起来,唇边溢出血来,可他还是笑,“余大侠,咳咳,城外安静啊,省的被别的大侠瞧见了,抢了余大侠的功劳,咳咳……” 余春怒极,狠狠把他撞在墙上,“你到底说不说实话?” “有话好好说。”风茵雪连连咳嗽,“余大侠你先松手……” 余春瞪着他,见他气息急促,终于恶狠狠威胁一句,松开了手。 风茵雪捂着喉咙咳了两声,笑道:“余大侠果然英勇,伤重不改本色。” “废话少说,老子只问你,出城做什么?是不是有同党在城外?”余春半点不想听他废话,作势横刀。 “总说在下不说实话,余大侠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,这才是说了句实话吧?”风茵雪瞧他一眼,笑了笑道,“也是,连同伙一并拿下,倒更能声名远扬。” 余春冷冷道:“除害务尽。” “咦?”少年大感惊讶地瞧着他,“我没听错吧?余大侠竟能用典?” 余春耐心耗尽,“你到底说不说实话?” “说说说,只是要让大侠失望了。在下并无同党,出城不过是为解毒。”见余春露出疑惑之色,又补充道,“在下找不出下毒的人,只好去找大夫。城外有个草庐,庐里有个老神医……咳咳,能解百毒……” “老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?你别是又在胡说八道。”余春有些不信。 风茵雪好不容易止了咳嗽,“余大侠来青州才多久?没听说过的事情恐怕多着呢。总之,余大侠若是相信,咱们这就出城,若是不信,”他笑了笑,“在下也无所谓。反正在下是一定要死的人了,倒真不在乎什么死法。” 余春冷冷盯着他,“老子信你一次。”他亮出半截刀锋,“但若是寻不着大夫……”刀锋递进几分,眼神冰冷。 少年微微一笑,“余大侠,其实在下觉得,给您一刀杀了,怕是要更痛快些。” 余春冷哼一声收了刀,“你想的倒好。”看了眼城门下的季长峰,皱起眉来,“怎么出去?” 风茵雪笑了笑,瞧着他腰间的两把板斧,眼眸闪亮:“余大侠,你打得过这位丐帮的长老吗?” “老子不跟武林同道动手。”余春冷下脸来,“想别的法子!” “喔,我知道了,也是,余大侠受了这么重的伤,肯定不能再动手啊,要是败了,那不是有损英名。”风茵雪作一副恍然样子,十分善解人意道,“好罢,咱们再想别的法子。” 余春狠狠瞪了他一眼,本就是好斗之心甚重,心肠又直,被他一激,当下忍耐不住,跃出去,喝道:“兀那长老,在下余春,讨教高招!”两把斧风一样劈砍过去。 风茵雪看他出去迎战,暗暗觉得好笑,悄悄退后,贴着墙根溜了开去。 第18章 【第十八章】 * 季长峰接到唐靖先传信后亲自上阵,在城门口走了又走,但却许久不见风茵雪身影。他本是心浮气躁之人,一见余春上来挑衅,心头无名火起,二话不说,持棒迎了上去。 他倒也不是不识得余春其人,但此刻即便是封丞羽亲临,他也要先打个痛快,再来说话。 二人兵器相交,俱各一震,分开之后,又再交会,如此三次,已知各自实力,不相上下,于是各退一步。 余春抱拳向前,微施一礼,道声:“得罪。” 季长峰哈哈一笑道:“兄弟好功夫,只不过这上来就打却是为了什么啊?” 余春本待明言,转念一思,自己要杀风贼,倒是确有些私心在里边,如果说了实话,想必这长老不会让风茵雪过去,而实打实的争斗,又不免伤了情面,顿觉两难。 季长峰见他神色犹豫,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便道:“无妨,兄弟尽管说。” 余春上前半步,忽然出手如电,封了季长峰几处大穴。猝起变故,季长峰应变不及,给他封住穴道,登时不能动弹,口中却大骂余春无耻。 余春深施一礼:“多有得罪,只是杀兄之仇,不共戴天,必得手刃仇人。” 季长峰被他弄的糊涂,“老子几时杀你兄弟?” 余春无暇理他,扬声叫道:“出来。” 墙后却始终无人转出,余春心中隐隐生出不安,连忙赶去那分手之处,一见之下,大惊失色,急怒攻心,身上伤口迸裂,竟是昏昏欲倒。 原来墙后哪里还有人在? * 笙歌淼淼,舞袖飘飘。 室外是忧愁的风雨色,室内却是旖旎的温罗香。 霓裳羽衣的女子步履翩翩,身姿曼妙,舞动之时偏却殊无媚态,反是有着飘离凡尘的清傲孤高。 她边舞边歌边拨弄琴弦,十指上银丝闪动,金石和鸣,古琴声幽,妙音无双。 座上二人,执杯对饮。 一人是白衣重孝的俊美公子,风度翩翩,只脸色极淡漠,眉间似有愁云萦绕不散。一人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,着一件宽松绸袍,商贾模样,瞧着那红毯上美人,挂着色眯眯的笑。 一曲已毕,霓裳女子下台来谢场,衣袂飘飘,人美而清冷。 中年男子用力鼓掌,大声叫好,眼珠滚动,只在那女子身上乱转。 白衣公子亦是轻轻鼓掌,含笑赞她:“青青姑娘歌舞双绝,琴技更是一流,当真举世无双。” 青青道个万福,神色中并无太多欢欣,难得的不卑不亢,道:“封公子过誉了。”声音当真清如玉,脆如珠。 “这是覃老板。”封丞羽指着一边的中年男子介绍,“做珠宝生意的。” “覃老板万安。”青青微施一礼,目光垂落,待瞧着那人足上所踏靴子时,脸色不禁微微一变。 姓覃的男人笑容深深,道:“青青姑娘如此佳丽,真是神仙中人也。” 青青淡然回道:“覃老板谬赞了。” “青青,给覃老板倒杯酒,今后还要请他多多提携。”封丞羽瞧着青青,似笑非笑道。 青青的眼里倏忽间掠过一道光火,素白的手上青痕隐现,但终于是寂灭下去,低了头,轻移莲步,走近来,为他二人依次添了酒。 覃老板在青青倒酒给他之时趁便捏了下她的手,调笑道:“美人果然是美人,非比寻常。” 青青抬眸看他一眼,又看看一边笑容温润的封丞羽,没有说话。 覃老板喝了口酒,身子倚在虎皮椅上,望着封丞羽笑道:“素闻沉风楼青青姑娘规矩甚大,有三不取,官不取,贫不取,老不取,今日覃某可是沾了公子的光了。” 封丞羽不去看青青,也不看覃老板,只是慢悠悠地有意无意地转弄着拇指上的绿扳指,神色空茫渺远,笑容里却含着几分恶意,道:“哪里哪里,青青姑娘向来对我没有好脸色,今日封某沾了覃老板的光才是真的。” 青青淡淡地一笑,恍如未闻:“二位老爷,若是无甚吩咐,青青便退下了。” 覃老板微微色变:“架子还真是大。”便有些不乐之意,面上阴晴不定。 封丞羽摆摆手:“由她去吧,世上的好姑娘还多得很。”他刻意将那个“好”字咬得极重,两个人同时哈哈笑起来。 青青道个万福,自退下去。 覃老板直看着青青出了门,目光还久久地盯着不动。 封丞羽抿了口酒,苍白的面色忽然泛起一点潮红,仿佛不胜酒力。他带着笑似无意中说起:“看来大人还真懂得怜香惜玉。” 原来这覃老板姓覃不假,却不是个珠宝商人,而是青州府衙里一名官吏,名叫覃名武。 覃名武转过头来,只见神色淡漠如雪的公子一双眼迷迷如雾,正漫不经心地为自己斟上杯酒,笑笑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嘛,我老覃虽然算不上什么美男子,但倒也还壮实,比那些花拳绣腿要好的多了。” 封丞羽心领神会地笑了笑,却忽然又叹一口气,“照说今日本该盛请大人,但家严新丧,丞羽实在无心鼓乐,因此只请了青青一人,慢待大人了。” 覃名武挥了挥手,“覃某省得!公子肯见覃某,都是给面子了。” “大人给面子才是。”白衣公子笑道,“若不是大人帮忙,哪能如此顺利?丞羽敬大人一杯。” 覃名武连忙举杯与他相碰:“公子千万别这样说,能帮上公子,是覃某的荣幸。” “实不相瞒,其实丞羽还有一事相求。”封丞羽似有为难之意。 覃名武思量一会儿,道:“公子尽管说,覃某必定尽力为之。” 封丞羽并不立时回话,敬着覃名武又饮一杯,这才又道:“攸攸姑娘的事,大人可听说了吗?” 覃名武暗自松一口气,他知攸攸跟这公子间有些说不清的事,摇摇头叹息道:“何止是听说!老兄那日是亲眼见到了,那模样……覃某做了好几天噩梦哩!啧啧,真不知是哪个阴毒的家伙才做得出来……怎么,公子突然提起这件事情?” 封丞羽叹了口气:“家父新丧,本不该提起这事,不瞒大人,丞羽心仪攸攸姑娘,已有段日子了……” 覃名武了然道:“得嘞,覃某会替公子留心的,一旦有了凶手消息,立时便来告诉公子。” 封丞羽连连拱手道:“那可是多谢大人了!以后还要靠大人多多提携……” “嗨!客气客气!”覃名武又喝了口酒,起身告辞,封丞羽留他。 覃名武叹道:“若不是府里事情紧,覃某真想与公子多喝几杯,但如今是不行了,过几日定来赔罪。” “哦?这时候该是散值了罢?如何还要再去?”封丞羽疑道。 “别提了!我们那位新大人啊,是个死脑筋!倔驴拉不回来的主儿!”覃名武不容置疑地摆摆手,一副无可奈何的声气,“整天把那些孔孟之道啊挂在口边,还要正正经经地对天书……你老兄这些日子给他搞得臊眉耷眼的,苦啊!这不是散值了,他说正好多做些功夫,好早些回禀皇上。没奈何,公子见谅则个。” “既如此,丞羽也不便再留大人。”封丞羽起身相送,“攸攸的事,还是要大人多费心。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覃名武拍拍胸膛,“有什么消息,我立马通知公子。公子留步,留步。” “那就多谢大人了。”封丞羽着人送覃名武出去,覃名武走出几步,还回头挥手致意。封丞羽笑了笑,亦是挥了挥手。待人走远,脸上淡淡的笑容立时消失不见。 风雨潇潇落下,檐间点滴不断。 霓裳女子已换了一身白衣,脂粉不施,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,看着白衣公子道:“多谢公子,青青这就告辞了。”说罢,毫不犹豫转身便走。 然她怎走得过轻功卓绝的封丞羽。 “阿冥……”封丞羽自背后紧紧抱住了她,呼吸中的酒气热热地吹拂在她颈边,声音低得近乎呢喃,“你为什么……” 青青身子微微一僵,随即面无表情地推开了他,转过头来正视着他,淡淡地道:“公子醉了。” 白衣的公子如玉的脸庞上稍带点迷茫,似乎不解这女子何以推拒了他。一向苍白的面似乎因酒而染了一点酡红,却也给他添了一丝丝尘世间的活气,不似平日间那么如冰雪冷然。 他就这么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她,许久之后,忽然笑了起来——仿佛一个孩子偷到了向往已久的糖果,眉眼中的冰封水冷渐次消解。 “是了,我醉了……”他伸手在她眉间轻轻一捺,“皱眉做什么?你放心,”他仍是带着淡淡笑意,“这两天有些事,没来得及告诉你,但我既然应承了你,必然会做到的,只不知你……” 青青望着他道:“公子请放心,待青青手刃仇人之时,必当践行承诺。青青虽是风尘女子,亦是言而有信。” 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封丞羽脸上的笑意已然冷却,望着密密雨帘,“雨下大了,你不用急着走,且待一会儿吧。” 青青仍然面无表情,“多谢公子,只是出来时长,再不回去,妈妈怕要担心了。”她回身冲着隔壁房内轻唤一声,“喜儿,咱们走罢。” “是,姑娘。”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应声推门而出,偷眼看了看俊美的白衣公子,脸不由微微的红。 青青仍是一脸淡然,着她撑开伞,走进雨中。 作者有话要说: 遁走(づ。◕‿‿◕。)づ 第19章 【第十九章】 * 寒鸦声声,最是戚戚。 满地的焦黑,烧损的林木,还有滴滴答答坠落的雨珠。 少年公子执着一把白扇,小心翼翼行走在泥泞之上,俊眉越皱越紧。 此处简直是个修罗场,横尸遍地,每具尸体都焦黑如碳,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。 天色见黑,愈发诡异。 少年突然停步,凝着前方,有些想叹,却又有些想笑。 前方烧断了的半棵树下,斜斜坐着个人。那人身量颇高,身旁扔着两板斧,一把刀,以及数不清的酒坛。酒香四溢,扑鼻而来。 “你要走到哪里去?”那人声音沉沉,提起酒坛,斜斜看着他。 “余大侠,好雅兴。”少年一时语塞,心里有些讶异。他还真没想到余春居然会在这里等着,原来还是小觑了这人。人在江湖漂,看来谁都不是傻子。 余春冷哼一声,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,瞪着一双血红的眼,他显然是醉了,醉得手舞足蹈,肝胆俱裂。 “老子就知道不能信你……老子若再信你一句,老子就是狗!”他摇晃着酒坛走向少年,“什么草庐?什么神医?城北一片乱葬岗……” 余春猛仰头喝了一大口酒,竟又呵呵的笑起来:“你怎么敢来这里?你怎么敢来这里!” 他伸出手指着满地焦骨,一双眼发红,声音嘶哑:“你看!这些……这些都是老子的生死兄弟!生死兄弟啊!” 少年沉默,白扇遮面,看看地上的焦尸,又抬头看看满目悲愤的余春,难得敛了笑意,眉头紧皱。 余春死死地瞪着他:“你怎么还敢来这里?彭大哥他们死后有知,也不会放过你!我余春还活着,更不会放过你!” 风茵雪微微笑了笑,眼睛里却并无笑意,淡淡道:“在下一直等着余大侠来取我性命,咳咳……我……” 他又咳出一口血,痛苦地弯下腰去,挣扎着直起身,只觉冷风骤起,一把斧已横搁在项前,余春面目狰狞冷酷:“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杀你!” “我从来不敢这么以为。”少年淡淡笑了笑,天空忽直劈下闪电一道,紧着响起惊雷阵阵。少年抬头望了望,毫不顾忌搁在颈间的利斧割破皮肤,“要下雨了,余大侠若是还不想和我这小贼同归于尽……” 他声音顿了顿,只因余春将斧子向上抬了抬,割入血肉。少年疼得倒吸一口气,声音发哑,“其实……”言未有尽,只觉全身发冷,周身打颤。 他还想强忍,争奈毒性甚烈,软绵绵仿似毒蛇缠在周身,堵着血脉,一口气提不上来,竟然不省人事。 * 风茵雪醒来的时候,发现余春依然在喝酒。 粗眉横目的大汉背靠着堂柱,面容在篝火里隐隐明灭,不甚清楚,而酒香清而冽,直钻入鼻。 少年抬眸瞧瞧四处,原来身处一所破庙,神像破败,灰尘满地,他低头瞧了瞧自己,只瞧见血迹斑斑点点地染在白衣上,也沾了灰尘泥泞,不由微微叹了口气。 余春听到声音转过头来,冷冷道:“醒了?真可惜,竟然没毒死你。” 少年想笑,张口要说话,却只觉疼痛,喉间有血腥气味,他忍着疼慢慢说道,“叫余大侠失望了。其实余大侠何必非要杀我,死的人才是一了百了,我若有个仇人,非要……咳咳,折磨他,让他生……咳咳,生不如死……” 余春恶狠狠瞪着他:“所以你是贼。” 少年一愣,随即笑起来:“……是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看来做余大侠的仇人当真是我的运气,不但不杀,还要替我解毒,免了生不如死的痛苦,给我个痛快,咳咳,真够运气……” 余春不言,又咕咚咚喝下大口酒。 风茵雪一直瞧着他,此时不禁微眯了眼,恍若梦呓地道:“是绍兴新酿吧……看不出来,余大侠也是品酒的行家,既然死都要死了,不知余大侠可否赏我一杯酒喝?” 余春狠狠将酒坛掷过来,坛子撞在供台上四分五裂,酒水四溢。 大汉红着眼恶狠狠道:“你还想喝酒?你他娘的杀了老子那么多兄弟,居然还想老子给你酒喝?” 少年瞧着洒在地上的酒连连摇头,“这世上,唯有美人与美酒不可辜负。余大侠不肯也就罢了,何必浪费这样好的酒呢?余大侠这样牛饮,实在也不配说是品酒,倒是我说错了。” 少年抬起头笑着说下去:“其实啊,余大侠那些江湖朋友,同道兄弟,什么少林武当啊,东华派啊,白马门啊,邵家堡啊,占尽了世上的好名字,不过也就是徒有虚名罢了。其实又与在下有何分别?不过为吃喝二字,终日奔走。” 余春气得直哆嗦,抽刀出来,恶狠狠地走至他身前,“死到临头,还在胡言乱语?” 风茵雪毫不在意余春横在他目前的刀,“余大侠,怎么?看来是挖不出什么别的消息了?要动手了?也好也好。”小少年语气里满是讥讽,眼中浮动着挑衅,似是故意要激怒对方,“给在下个痛快也给自己个痛快,反正没人知道在下中了毒,即使有人知道,也只会说一句罪有应得,不会有损余大侠的名头。何必这么折腾?折腾在下,亦是折腾余大侠自己。” “你是想逼老子杀你吗?”余春收刀,冷冷地把一坛子酒扔过来,“老子偏不杀你,老子偏要等到你毒解后再杀。” 风茵雪只是摇头自嘲地笑,费力地去接酒坛,他手臂上劲力不足,只得用牙咬开了瓶塞,深深地嗅一口,赞道:“真是好酒!” 余春望着他贪婪而吃力的样子,心头忽然涌起了奇异的感觉,这个人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相同,武林中特立独行的名宿自然不少,如鬼见愁一流、庞万香之辈,无不是行事出人意表;江湖上恶贯满盈的匪首更是不在少数,可他却怎么都不能将眼前的翩翩少年与那些恶事联系一处;可他又绝对不如封丞羽一般的正义凛然情义两全,正相反,他还做下许多万恶不赦之事。 余春看不透他,可等他不费心去琢磨他的恶意时,却又分明觉得,这江湖上闻名的恶盗风六,不过是个怀着爱捉弄人心性的孩子罢了。可是那又怎么可能? 余春摇摇头,他只需记得一件事,是这个人害了他的彭大哥,等他毒解后将他手刃,是他唯一应做之事。他已上过一次当,决不能一错再错,决不能再信他。 他望着少年,忽然想起,他本是有机会走的,他到底是什么主意?真的有同党吗?那时候,明明已经脱身,如何又…… “姓风的,我问你,你那时明明跑了,为何还要回来?” 少年喝了一口酒,神色分外漫不经心:“嫌命太长,又无趣,找死来着。” 余春啪的将喝空的酒瓶朝他掷过去,正在少年面前几步之内摔碎,冷冷道:“下一个会摔在你脸上。” “余大侠喝醉了,力气倒是更大了些。”风茵雪面色不改,微微一笑,“只可惜好像差了点准头。” 余春啪的又扔过一个酒坛,里面尚有半坛酒,就在少年脚边打碎,酒水流出,沾湿他的鞋袜。少年动也不动,仍在喝酒,“余大侠,你适才说过,死的是你的生死弟兄,至交好友。” 余春红着眼,彭无虞的面容浮现在眼前,不自觉的握紧刀柄。 “看余大侠的样子,这位彭大侠虽然不够聪明,倒还仗义。”风茵雪笑了笑,不闪不躲,任一个酒坛砸在自己身上,酒水倾出,少年深深嗅了一口,“余大侠别生气……可惜了这几坛好酒,余大侠喝不了,送在下多好?” 余春咬牙切齿又拎起一坛酒,少年连连摇头,“余大侠冷静!我说便是了。” 余春拔去瓶塞,狠狠灌了一口。 风茵雪叹口气道:“余大侠,公道与至交性命,孰轻孰重?” 余春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,狐疑不定地望过去。少年面色平静地回望他,眼眸清明。余春一霎时只觉头脑乱起来,难道这贼居然是有苦衷?不对,不对……他大力摇头,一定是酒喝得太多,脑子也不好使起来,这贼一贯花言巧语,可再不能被他骗了。 念及此,余春顿觉灵台清明,冷冷看他一眼,“这么说来,你果然有同伙。那么你回来,是为了那同伙能顺利逃脱?竟还讲起了义气?”他不觉想笑,“真是可笑!” 风茵雪笑笑不言,低下头去,又费力去拿酒坛。 余春也不再开口,想来盗亦有道,这小贼是不会说的。可他一想到这个道字,便不觉想过去给他两刀,这贼怎配说个道字? 庙外风声大作,凄凄惶惶,如有鬼哭。 余春伸手把火堆拨的更亮一些,看来又要下雨了,今夜,不知那些同道会不会找来,若是找来了,他当如何是好?那贼说的其实有道理,他这是何必呢。但□□总归是下作手段,他要报仇,也当正大光明。 罢了,罢了,不多想了,且走着看吧,彭大哥在天有灵,也会保佑他。等等,余春忽然觉得不对,狐疑地看了看那少年,他几时说过他要为彭大哥报仇了? 第20章 【第二十章】 * 火苗一晃。 余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出疑惑,便在瞬间感觉到了一阵阴冷的风迎面扫过,紧接着便看见破庙中忽然多出来两个人。 一高一矮,都是精干瘦挑之人,穿戴的黑斗篷、竹箬笠已被雨淋湿,犹在不住向下滴着水,将二人立足之地染出一小片湿。 余春先看了风茵雪一眼,但见他面色如常,看都不看那两人,只是自顾自喝他的酒。 余春不敢放松警惕,将手按在刀柄之上,目光不离二人,时刻戒备。 那一高一矮两人徐徐解下了斗篷箬笠,露出一式一样的制衣来,只见高个子容貌周正,神情冷肃,矮个子笑面迎人,有菩萨相。 风茵雪咳了几声,有些惋惜地把喝空的酒瓶扔到一边,转眼看住这两个突兀而至的不速之客,轻笑道:“风雨中两位大哥还出来办事,小弟佩服。” 矮个子笑嘻嘻道:“阁下有所不知,当差的不比你们,辛苦一时受用一世。咱们兄弟时刻指着那点俸禄,出生入死,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,不卖力怎么成?” “他两个是谁?”余春挪至风茵雪身边,低声问道。 “咳……官府的人啊,看衣服看不出来吗?”少年仍然是揶揄的语气。 “看不出来。”余春不理他的嘲讽,冷冷道,“老子从不与官府的人打交道。” 风茵雪瞧了他一眼,好笑道:“余大侠,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?这些官爷成日在街上晃,你可别跟在下讲你从来没看见过。” 余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,“老子从来不屑看朝廷的走狗。”这一句并未刻意放低声音,清楚明白。 高个子气得血气上涌,一张脸涨红,抽出佩剑,却被矮个子笑嘻嘻一把拉住。 “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,这位大侠何必说的这般难听?倒失了和气。其实小人向来仰慕江湖豪杰,也不愿与大侠为难。” 余春哼了一声,“那还不快滚。” 矮个子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变,“我兄弟二人只指望着那点俸禄,这次若是带不回少侠,想来不待死在大侠手下,倒要先饿死了,还望大侠行个方便。再者,我家大人并无恶意,不过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少侠。二位如今却是与整个江湖做对,到府衙暂时歇歇脚也是可行之计。” “官爷说的有理,”少年面上含笑,轻轻摇头,“只可惜官爷忘了一件事。在下是个贼,哪有贼见了官不跑,反而去投案的呢?” 矮个子微微一笑:“有封官人作保,少侠只要问心无愧,我家大人亦绝不会冤屈好人。” 小少年笑容冷冽地道:“官爷,你别叫我少侠,侠字太重,在下担当不起。” 眼光微微在高个子身上一扫,忽又笑道:“官爷其实不必这般麻烦,江湖规矩,胜者为王,直接动手就是。我瞧这位官爷早迫不及待要揍在下了……” 高个子冷冷道:“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。” “当然有了。”风茵雪笑道,“若不然也不能活到今日,倒是我看官爷你却欠了点自知之明。”他似笑非笑道,“官爷如今可非江湖中人。” 高个子脸色一变,突然宝剑出鞘,欺身而上,身法诡谲如魅影,招招狠辣,剑剑致命。 余春二话不说,迎将上去,二人缠斗一起。 矮个子这次倒未拦阻,只是负着手悠然微笑:“我这位兄弟最是性急,恐怕手下稍有不当,倒伤了这位大侠。” 风茵雪眼看余春被逼得左支右绌,竟然毫不焦急,反而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,语气里也有钦慕之意:“唔唔,大叶菩提掌,佛形化影,慈悲渡劫,生死一悟。听说在江湖上已绝迹多年,一向是开封吴家一脉单传,只不过听说吴家的最后一脉也早就因为恩怨被白马门所灭,连那盛极一时的无忧山庄,都被人一把火烧得半点不留,没想到在下将死之人,竟然有幸瞧见有乃祖遗风的剑意,世间之事何奇哉!余大侠,你还是认输罢,不丢人的,你那几下三角猫的功夫,哪里斗得过人家……对,击他右心!”风茵雪忽然提高声音。 高个子脸色激变,向左急避,争奈余春却已一刀劈向他面门,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从何处变招,只觉漫天刀影扑面而来,右颊随即热辣辣地一痛。 二人分开,各自退后几步,只见高个子右颊上一道血痕深深,他咬了牙,恨恨瞪着风茵雪。 “啊哈,还真是笨,你知道什么叫右心吗?”小少年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,“随口编出来骗骗你,还真就慌了神,哈哈,这下子官爷可破了相了,不过要是好好求求你小爷,还可以介绍你个专治疮疤一百年的好大夫,包你皮肤光洁如初啊!” “风六!”高个子气得脸一阵青白交替,挥掌又要冲上来。 矮个子眼明手快,赶忙拦住高个子,陪笑道:“少侠果然好眼力,只不过咱们不是江湖中人,不会为着什么私相仇雠,且我们大人公正廉明,若是少侠果有冤情,必定能洗刷清楚,今日所求,也不过是请少侠走这一趟罢了,至于这位余大侠,咱们也不会为难。” 风茵雪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,慢悠悠地道:“我听说练惯了螳螂灭的人,‘百会’、‘内关’、‘合谷’几处大穴会泛着暗青色,今日一看,果然名副其实。” 矮个子的脸色也变了,声音里已带有几分冷硬威胁之意:“何必一定要说的太明白?少侠是聪明人,应该知道怎样做最好。” “知道啊,谁不知道怎么做好啊?”清俊的少年公子淡淡笑了笑,竟是轻轻唱起来,“若要天理有昭彰,且教黄河水流西。知道这是什么?这是雍州一个小朋友口里唱的,我问他哪里听来的,他说人人会唱。咳咳,不好意思,经常咳咳来装样子是我大哥的习惯。” “不过,说实话啊,”少年抹去嘴角血迹,瞧着衣袖上斑斑血迹,笑容带着讽刺,“有时候虽然知道怎样做好,却还是忍不住想……对着干,试试看,到底有没有天理和公道。人总有一死,何必舍重于泰山而取轻于鸿毛?” 他抬眸,眼睛闪闪发亮,“所以官爷你看,我不会随你回去的。” 余春听得一呆,怔怔瞧着他,愈发觉得看不透这少年。 矮个子却微微一笑:“小人听说少侠以前的绰号是‘侠盗’,劫富济贫,现在却也有个新称号,叫做恶贼。可见这名声,到底不过只是虚名,由人所加,身不由己。小人却觉少侠不是为担虚名甘心赴死的蠢材,人死如灯灭,少侠大好风华,何苦要这没甚意思的玉碎?”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突然无奈一笑:“官爷何必非要拆穿在下?” 矮个子只是恭谨一笑:“少侠可以再考虑考虑,我二人就在此等候。” 少年无奈道:“好罢。”眼珠一转,拉近了余春悄悄道,“一会儿你跟他们打,我跑。” “这两个人功夫不错,老子打不过,不想替你送死。”余春冷着脸低声道。 “那你就看着我被他们带走吗?余大侠,你还要不要亲手报仇了?”风茵雪看余春神色有所松动,赶忙趁热打铁,“何况刚刚他们也说了,要抓的是我,不会为难你。”苦口婆心,殷殷劝诱,心里却道,我揭了他们老底,他们不杀我还有点原因,不杀你才怪。当然面上是一点不提。 “少侠可是想好了?”矮个子催道。 少年看他一眼,笑嘻嘻道:“这可是要命的事,官爷多通融通融。” 他转头一看余春咬着牙点了点头,显然答允,不觉一笑,手指轻弹,瞬时火光一灭,庙中漆黑一片,寂静无声,但闻雨声凌冽。 余春先发制人,一招“斧劈华山”砍了过去。高个子乍难视物,但凭本能,身形一错避过攻势,一剑向着余春胸腹狠狠刺去,矮个子则是欲绕至后面擒住风茵雪。 孰料余春为人极直,是个死脑筋,竟然生生受高个子一剑,也要阻下矮个子的一记重拳。 风茵雪听这三人纠成一团,余春被虐的极惨,不由叹了口气,一番犹豫,还是自怀里掏出两枚小飞镖。 矮个子眼尖,已见得两点光亮一闪,急叫道:“快避!” 只在须臾之间。 雷声闪电。 照亮余春满头满脑鲜血,矮个子松一口气,而高个子手中捏住一柄小刀,不屑冷笑:“妙手风六,也不过如此。” 小少年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,毒势已然发作,他一口气若游丝,挣扎着笑道:“官爷可别忘了,在下是用毒的行家。” 矮个子点亮火折,果见触刀之处,高个子手指已然发黑,二人俱是大惊失色,矮个子疾言厉色冲将上来,要拿住风茵雪逼问解药。 余春奄奄一息阻之不迭,眼见风茵雪咽喉要为矮个子锁住,千钧一发之际,矮个子却忽然如醉了酒,身子软软地躺倒下去。 风茵雪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,看着不甘不愿的高个子睁着眼迷倒过去,虽已是语声断续,仍然不无得意:“多谢官爷援手,迷线香浴火才生,咳咳……委屈两位在这破庙过上一夜了……” 高个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,矮个子则是露出苦笑。 风茵雪冲他做个鬼脸,想站起来,却只觉双膝发软。他身上一阵冷似一阵,耳闻庙外风雨声急骤,隐隐有人奔来之声,再看余春浑身浴血,也已不能动弹。 他艰难地站起来,一步一摇晃,艰难才到余春身边,不知从哪摸出只小小瓶子,往余春鼻端一凑。 余春登时便觉有了气力,盯着那小瓶道:“你就是用这个……”他声音嘶哑。 少年点了点头,“不错,我正是用这个……”他突然住口,脸色一变,“余大侠,咱们得快走,姓唐那小子……” 他忽觉脖间一凉。 余春不知何时拾起了刀,刀锋微抖,只因他手脚尚还发软,而又经一番争斗,体力几乎耗尽,但他声音坚决,“解药给我。” 仿佛极长远的一静默,又仿佛不过只在一瞬间,余春听见那少年轻轻笑了。 笑声清亮,没有嘲意也没有冷意,竟很悦耳的,好像山谷里沸腾的一汪泉,泉水叮咚。 接着余春便感觉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极小的瓶子,尚还带些温热,而那少年道:“余大侠,真的该走了……”说完,余春只觉肩头一沉,那人再没了声息。 余春大惊,心神俱乱,颤着手去试他鼻息。 微弱的几乎不存在,但幸好,还没死。 余春都不知自己为何松了一口气,是为了什么,只是为了要亲手报仇吗? 余春无暇多想,忍痛负他在背上,冲出庙门便向北狂奔。他已经知道背上这个人必然已是毒发,可是,他还不能死!还不能死! 身上的伤口被雨浇洗一番,愈发痛彻入骨,鲜血不知何时已经流尽,伤痕一片死白,在这样冷雨下他神智变得清明,千头万绪里摸到一环,一事不解,爽性脱口问出:“我何时与你提过彭大哥?” “咔嚓!” 暴雨惊雷。 映亮一片凄清枯寂,荒凉如斯。半截枯木又熊熊烧起来,余春眼前亦是一片狰狞。 “好大的雷。”少年似乎也被雷声惊醒,喃喃地道,微微眯了眯眼睛,瞳孔有些扩散。 余春又是急又是怒,禁不住暴喝,已是声嘶力竭:“回答我的话!” “什么?”背上的人声音低而细,在暴雨中几乎难以分辨。 余春心里一凛,足下不敢怠慢,用上了百分之二百的精力,几乎如飞般掠过林子。 暴风雨灌进口鼻,使得他声音里带了沉重的闷哑,几乎是慌张失措地重复:“死小贼,你敢死,老子一定杀了你!” 耳畔有嗡嗡轰鸣,像有个炸雷突然响过。 刚刚,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呢……只是,怎么也想不起来。是什么呢? 风茵雪不耐地皱了皱眉,把身子缩了缩,想抬手捂住耳朵,却无奈毫无力气,只能听着那轰鸣之中的细碎齐整渐渐逼近,危险,在咫尺之间。然而他却已经失掉了全部的力气,眼前唯还有一个绿衣少女明媚的笑靥,悄无声息的楚楚动人。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,终于睡了过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(づ。◕‿‿◕。)づ 第21章 【第二一章】 * 风茵雪后来是被余春摔醒的。 醒过来时尚还有些蒙昧,揉一揉眼睛望向喊杀声集中的地方,只瞧着人影闪动,刀光剑影,一时倒是有些回不过神来,直到黑衣少年走到他身旁,蹲下来瞧着他,喊了一声“六爷”。 样子恭恭敬敬,好似指挥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不是他一样。 “六爷,好一出声东击西。”黑衣少年眉目冷静,语气虽极平和,整个人依然似把未出鞘的剑,锋芒难掩。 风茵雪盯了他半天,忽然苦笑一声,“小哥儿,这叫声北击南。”刚刚从鬼门关里走回来,身子还是虚的,说起话来多少有些有气无力,“不过小唐你就更厉害,跑得再远,都还是被你找着了。” “侥幸而已。”唐靖先面色不变,一丝不苟地说道,“六爷,请随靖先回去,公子在府上恭候,绝不会委屈六爷。” 少年目光微动,唇边慢慢浮出个戏谑的笑容来:“我现在还有资格说不吗?” 唐靖先不语,只是静静瞧着他。 风茵雪一声叹息,目光落在人群之间:“是谁?” 唐靖先淡淡道:“季长老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靖先本来要拦着的,但是季长老好似对余大侠有点意见,两人一照面便动起手来了。” “咳咳咳咳咳……”风茵雪突然狠命咳嗽起来,唐靖先连忙递一块手帕给他,静等着他平复呼吸。 待风茵雪好不容易平复呼吸,手帕上已沾了斑斑点点的红,俊俏的公子低头瞧着帕上的点点血迹,忽地一笑:“到这一步,我猜我知道你家公子在镖上抹了什么毒了。城外这个火局我也看的差不多,还敢请我回去,就不怕我……咳咳……揭露你家公子的真面目啊?” 唐靖先依然低着头,声音不大但有礼:“六爷说笑了,公子知道六爷不会如此。” 风茵雪突然叹口气,“你真是……” 人群里余春招架的吃力,一晃眼瞧见那白衣公子已然坐起,竟与唐靖先在说笑,不由怒从心头起。虚虚一斧头砍过去,瞅着机会破口大骂:“姓风的,擒贼先擒王!还不快拿出你那些下三滥伎俩?” 说话之间,一个破绽,季长老已经一棍招呼在了他腿上,痛得余春双膝一折,差点跪倒在地。 风茵雪遥遥听见,一口气没喘上来,险些笑得岔了气。笑够了转头瞧着一旁安安静静的唐靖先,不由又叹了一口气,“小唐你瞧瞧,适才还骂我卑鄙无耻呢,这会子倒叫我使阴招。你说说,为什么你家公子竟然找得着你这样优秀的……伙计,我这么倜傥风流却只能和这么个笨蛋绑在一起?世道何其不公啊!”他装模作样捶胸顿足的感叹,讲到后来,又低头咯出一口血来。 唐靖先仍然只是静静看着他,冷竣的脸上没半点表情,快速自怀里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瓶来,倒出一颗丸药递给他。 风茵雪接过来,举在眼前看了看,又闻了闻,然后放进嘴里。 苍白如纸的脸色渐渐红润,白衣公子站了起来,脚步尚有些虚浮,但说话时明显多了几分力气:“小哥儿,你家公子这一招用的好啊,知道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,这么一来可真是动也不敢动,由着他说什么是什么罢了。” 唐靖先退了几步,略略低头:“六爷大可放心,我家公子绝不会为难你。” 风茵雪浅浅微笑一下,凑近一步,放低声道:“那你家公子会不会为难你啊?” 唐靖先心头一突,面上却半点波澜不起,全然只作未闻。 风茵雪笑意愈发深长起来,“小唐,我答应的事已做到了,你猜你家公子,会不会食言?”他这句话语声极低,刚好只够黑衣少年一人听清。 唐靖先望了他一眼,“六爷应该明白,公子向来言出必践。” “不过怕这多年未见,人事皆非罢了。有小唐这句话,我便……”少年眸光流转,忽然一笑,“其实我仍然不甚放心。” 唐靖先脸色僵了僵,便听风茵雪放声大笑起来,那人退后一步,提高声音道:“要我束手就擒也可以,你先叫他们住手,那位余大侠伤的不轻,刀剑无眼,可别误杀了好人。” 唐靖先看他一眼,风茵雪似笑非笑地回望他。 黑衣少年转过头去,挥挥手示意众人停手,季长峰却是斗起了性,哪里肯放,仍然不依不饶缠着余春。 余春被逼不过,又见围攻人都退了下去,少不得发了血性,一顿乱砍过去,倒是没落下风。只是他终久受伤颇重,体力渐渐不支。 风茵雪却没有半点要相帮之意,只和唐靖先站在一边说笑。 余春心里那个恨啊,发死力瞪了他许多眼,风茵雪仍然没有反应,笑得安安适适的。 这时季长峰当头一棒打下来,余春少不得抬臂架住,霎时间,只觉虎口发麻,双斧竟脱手飞了出去。 下一秒,季长峰的铁棒已然搁在他头顶三寸之上! 胜负已定。 场面上一片寂静,唯有风茵雪调笑的声音清晰传来。 余春自出江湖,累历大小数十战,从未如今日,被人逼落兵器。 此时他怔怔望着被打落地面上的双斧,渐觉周身所有血液都涌上头来,烧得整个人沸腾,他忘掉一切,忘掉此刻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,只知这是平生大辱。 他蓦然记起幼时拜师学艺之际,师父曾言保不住兵器,保住性命,亦不过笑柄而已,兵器与人原是一体。 余春缓缓低身,要去拾起那陷在泥泞里的两把斧。 “别动!”季长峰万分恼怒,恨他先前与贼为伍,又偷袭自己,暴喝一声,铁棒向下压去,手上蓄势,只待余春异动,便要一击而中。 余春哪里听得他说些什么,只记得师父说斧在人在,斧亡人亡,昏昏沉沉,只要去拿那板斧。 季长峰再不犹豫,铁棒再欲压下,却直觉手腕一痛,竟险险持不住铁棒。 他脸色急变,把周围各人一扫,只看见风茵雪吊儿郎当地站在一侧,嘻嘻笑着看他。 季长老心中颇为恼怒,混骂道:“X他娘的!” 风茵雪只是微微一笑,余光瞥见余春已把双斧拾在手里,但只是神情落魄,魂不守舍,不禁轻轻摇头,折扇轻摇,转身便走。 唐靖先目光微微一动,封府家丁立刻左右各出两人,跟了上去。 季长峰不平,挥棒赶上来,却被唐靖先恭谨地拦住:“季长老放心,此事我家公子必定给长老一个交代,长老一夜辛苦,还请随靖先回府歇息。” 季长峰望着风茵雪离去的背影,恨恨跺脚,“只盼哪一日叫我活剥他皮!”言讫气急败坏,提棒跟上。 唐靖先侧身让着他去了,才回过头来,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余春。 余春尚在混叫:“徒儿不孝……”忽哭忽笑。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,东边红日将出,染得一片朱似血,映衬这肃杀林子,愈发叫人感觉冰冷入骨。 唐靖先神色沉沉,无悲无喜,吩咐了两个人过去照看余春,自己迅速转身,追上风茵雪去了。 回四 来时须沈醉 第22章 【第二二章】 * 笙歌长起舞袖招,蓬莱仙岛上,谁得长生药。 怪今宵月明星偏暗,且拚一醉为故人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月团圆,如水的明光打落下来,映照中庭一如明镜,小小院落里栽了一排竹,风起影动,枝叶婆娑,如在喁喁私语,怨怅独影,孤清之意甚重。 东厢的屋门忽然为人推开,吱呀一声轻响,灰袍的老人闲步而出,望准天空里一轮圆月,久久地不动不语。 风霜从他颊上密密麻麻的纹路中汹涌而出,可以叫人明明白白看出他这一生浮沉,久经世事的一双眼极其明亮锐利,但看向月色时却又含糊朦胧地蒙上一层薄霜,仿佛想起无数年前的那个同样的月色,那一双明澈的眼。 老人就那么看着月亮,几十年的往事在心头历历而过,他仿佛想了很多,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,仿佛什么都没有想,却又仿佛把一生都在极快的一瞬间从新走过。 那个青袍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屋顶上时,灰袍老人依然只是瞧着月色团圆,神态痴痴,可是口中却悠悠长长一声长叹,“闻兄,别来无恙?” 青袍人微微仰头,似是感受月光轻柔,随即低笑数声,笑意里涌着无数似苦涩又似欢喜的复杂情绪。 这夏之盛时,他犹着一件青色大氅,兜帽罩头,掩去大半个脸,只露出留满灰色长须的下颔,随话语一起一伏,声音低沉压郁而苍老,如似地下幽幽鬼怨。 “一别多年,今见故人尚在,已心安矣。” “闻兄风姿依旧。”灰袍老人仰起头看向屋脊上的青袍客。 青袍人嗤笑一声,语气中不无自嘲自讽:“同那些东西打交道久了,早就沾了一身晦气,如何还是昔年你我相交之时的恣意少年,说笑,说笑。” 灰袍老人目光定定,二人相视,俱都是怅然一笑,同时想起当年鲜衣怒马的好韶光,而青丝已是白发,几多沧桑。 一声叹息长压心底,灰袍老人振奋心情,不疾不徐地道,“我有一坛酒,埋在这树底下,也有二十多年了,今夜当与闻兄共饮,不醉不休。” “不醉不休。”青袍人飞身而下,二人击掌,相视而笑。 * 风茵雪一向觉得,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等待了。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的一回事,因为等待的时候总是会想太多事,而风茵雪万千坏毛病中的一个就是,从来就会比别人想的更多一点,所以在等待的时候,他感到的煎熬焦灼更胜他人。 然而封丞羽偏偏也很清楚这一点,所以,迟迟没有出现。 他只有一个人,百无聊赖地被绑在屋正中的木柱上,左看右看打量这间屋子。 房间并不小,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非常小,而且闷,平平常常地待一会儿,都感觉会喘不过气。 这或许是房里摆满刑具的缘故,对,这间不小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,有些上面还染着深色斑点,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腥气和炭火味儿,叫人待在里边便会觉得呼吸急促心率加快。 风茵雪不由叹一口气,低头打量自己被血色和泥泞浸染的看不出颜色的白衣。 脏,太脏了,他又叹一口气。 想东想西,小少年一张俊脸颜色黑如墨,几乎要在房内团团乱转,只可惜身上绳索缚的极紧,他连转头都困难,心里把封丞羽骂了有成百上千遍,等了也不知多久,终于盼到铁门开启。 “小六,好久不见。”一身白的俊美公子翩然而入,手中折扇轻摇,微微一笑。 “大哥又说笑了,昨天才见过的。”风茵雪抬头看他,嘴角扯开一个笑,但半些没有真情,虚虚的浮在面上。 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”封丞羽凝着风茵雪,轻轻一笑。 “咳咳咳咳咳……” “怎么?六弟不信?”仍是浅笑着凝睇。 “信,怎么不信?”风茵雪抬起头来,“只不过大哥想人的方式委实特别了些,怎么也该是好酒好菜满桌,歌舞声里叙过别来事。挑这样地方叙旧,咳……” “几年不见,小六倒风雅许多。”折扇挑起少年下颔,微微一笑,“就不知可似当年模样?” “不及大哥倜傥风流。”少年眸中笑意深深,“大哥不如松开小弟,去了这面皮,倒也透上口气。” “何劳六弟动手,大哥自己来就是。”说话间抬手抚上少年的脸,动作轻慢,双眸斜挑,竟有几分魅惑。 风茵雪只觉后背蹭蹭地蹿了冷汗,笑容微微一僵,“那大哥可千万温柔些,若是破了相,可就难找媳妇了。” 封丞羽的手顿了一下,才道:“好。” 嘴上应着,下手却毫不含糊,刺啦一撕,痛得那少年倒吸口气,大声道:“早知不能相信大哥……” 俊俏脸上有两道红色,是刚刚撕扯造出痕迹。但不遮他一双灵动眼眸,红唇白齿,俊俏不似人间儿郎,倒似天上谪仙。 封丞羽轻笑一声,只管凝视少年,“还是这个样子瞧得顺眼些。” “小弟知道自己生的好看,但大哥也莫要这么看着我了,要不小弟还以为,一别多年,大哥竟也换了喜好。”少年笑吟吟地望着白衣公子。 “那倒没有,向来没碰着合适的。”顺手将少年散落鬓发收在耳后,封丞羽笑容淡淡,“只不过有时还真想试试。” “真的?”少年人笑容粲然,“若要试,我瞧着小唐倒很不错。” “大哥倒更中意六弟。” 少年脸色微微一变:“大哥……” “瞧你吓的,玩笑罢了。”浅浅一笑,“这么多年,六弟总还是这样。撩起人家的兴致,自个倒是又拼命往回缩。” “我也觉得这个性子不好。”少年长长一叹,“不过我倒忘了,大哥都有了心上人,怎还会把兄弟放在心上。” 封丞羽手势一顿,抬眸望他,眼神微冷。 “大哥不必这样看我,我知道,沉风楼的青青姑娘……”他立时乖觉住了口,干笑两声,“大哥,我不说了就是。看大哥这样高兴,想来事情都办妥了?” “还多亏了小六的迷线香。”封丞羽微微笑道,“几位前辈都请在府中了。” 风茵雪垂下目光,“那大哥可依前言?” 封丞羽折扇轻挑,勾起少年脸庞,迫他直视自己,“小六,你竟然还信大哥,大哥心里实在不安,又实在感动。” 少年溘然一叹,“我本不该信的。到底还是大哥棋高一着,小弟还要学习才是。” “薄情寡义,有甚好学?” “大哥又说笑了,江湖谁人不说大哥仁义。”风茵雪抬眼看他,但见封丞羽微微含笑,眸中不辨喜怒,不由又是轻轻一笑,“大哥对兄弟,更是十足好。” “六弟何苦取笑大哥?” “大哥,其实小弟有几分好奇,这么大费周章,究竟为了什么?”风茵雪仍是紧盯着封丞羽的眼睛。 “还能图什么?世人所求,不过名利二字。”封丞羽背过身去,凝着密室一角的燃香,声音缥缈。 风茵雪盯着他的背影,眼神冷澈,“大哥可从不是俗人。” “大哥是最俗的俗人。”封丞羽蓦然转过身来,“小六,莫提这些了,老四的下落大哥虽然不知,但如今大哥府上还有一位故人,你可要见见?” “哦?”风茵雪眼神一亮,“不知是谁?” 封丞羽淡淡一笑,“悦来客栈不甚太平,大哥于是自作主张,将那位姑娘接了来。” “什么姑娘?客栈里不过小抹布在,难道竟真成了精?可生的漂亮吗?”风茵雪讶然道。 白衣公子看了他半晌,忽然笑了,“大哥从前就最佩服六弟,无论说什么话,都像是真的。” “大哥又取笑我。”少年不满的撇了撇嘴,“那不过是因为小弟从来不说假话。” 封丞羽微微一笑,“我争不过你,不与你争。但那位蔡姑娘,可是甚是想你。” 风茵雪仍是一副讶然之色:“什么蔡姑娘?大哥就不能说的更明白些?” “小六你这就不记得了?多伤人家姑娘的心。”封丞羽似笑非笑,眼神冷如冰雪,“那日可是好一出英雄救美呢。” “哦,原来那姑娘姓蔡。”少年点了点头,恍然大悟,“长得是挺好看,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一回闲事。只是却被那人逃了,回头再找上门来,被二哥知道,非要骂我不可。” “这小六倒不必担心,”封丞羽眼神微微一晃,“那贼也已擒在府上,六弟说怎么办,就怎么办吧。” “还是大哥想的周到,听大哥的吧。”少年道,想了想,忽然笑得暧昧,“大哥可是看上这位蔡姑娘了?” “胡说什么?” “大哥若不是看上人家,何苦巴巴的接了来?”少年挤眉弄眼,“若是真的喜欢上了……” 封丞羽忽然抬手拍在他肩上,一声轻笑,“小六你知道吗,大哥这些年来深感人世无常,儿女情意更如云烟,转瞬即散。所以这些年但凡遇上喜欢的女子,总不愿红颜凋谢,终于想出个法子。取其肌肤绘成画像,拆其筋骨制成长笛。”他拍拍腰间所系的锦袋,爱怜一笑,“常常带在身边,才算天长地久。” “大哥还说我爱说笑,大哥说这些才是……” “大哥并未说笑。”封丞羽神情认真。 “咳咳咳咳……”少年正要说话,忽然面色一煞,剧烈呛咳起来。 封丞羽随手封了他穴道,顺为他顺气。少年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,“大哥,给解药都是半份半份给的吗?”嘴角染着血迹,气息虚浮,“怪不得生意做得这样好。” “小六说错了,不是半份,共分了三份。”白衣公子掏出帕子替他擦净唇边血迹,仍然笑道,“况且小六被人下了蛊,似是有些相冲,不过不太碍事……”望着少年一张变色的脸,“怎么,六弟竟不自知?” 风茵雪笑意里带了三分苦涩,“情字如酒,醉而不自知,大哥不亦然?” 封丞羽沉默片刻,“小六适才问,我做这些,所求为何。” “大哥肯告诉我?”风茵雪略有讶异。 “自然。”封丞羽却是点了点头,“这世上,大哥只信小六一人。” 风茵雪不置可否的轻笑一声,封丞羽看他一眼,终是淡淡开口道:“海外三仙山的故事,小六总该听过罢?” “可能听过,也可能没听过。反正忘记了。”风茵雪懒懒的向后靠了靠,“大哥,故事要是长,不如先把小弟放下来?好生累呢。” “不长。”封丞羽微微一笑,“小六听着就是。上古开天辟地,生出三山五岛,其中蓬莱仙岛上,有草名养神芝,一株可活千人,有不死之能,若采之制药,人食之可得长生不老。昔年始皇帝曾遣三千童男女前去求访,而这三千人再未归还,有传说是众人得了长生,羽化飞仙,亦有人说是死在求访途中,真相如何,究不可得。” 风茵雪几分倦意,漫不经心地道;“大哥不要同我讲,凡人做够,想去做神仙。” “神仙太贪妄,大哥不过只想得一不老长生。” 少年先是一愣,随即笑了起来。他本就生得俊俏,笑时眉眼弯弯,益发动人,“大哥,我认输好不好?不要讲笑话了,” 封丞羽一直瞧着他,没有什么表情,也不生气,很耐心地等他笑完,“这世上奇人异事无数,有不死药,也不奇怪。” 风茵雪还是在笑,“大哥,我到今日才知是你最荒唐……就为了这个?”说到后来,神情微微的冷了。 封丞羽神情依然淡漠,平静道:“小六执意不信也无妨,只要将……” “大哥,你没答我。”风茵雪望定他的眼,“就为了这个?” 封丞羽微微蹙眉,眼前少年神色难得的认真。他突然想起上一次看他这等神色,还是劝他莫去冒险。那时少年还爱穿潋滟的红袍,尘世里,他是最耀眼的一抹亮色。那样忧心忡忡地将他望着,要替他赴约,亦是替他赴死。 他忽然之间不想回答。忽然宁可中间的数年都未曾经过,还是昔日彼此相交,不离不弃,福祸都可相依,死生不过杯酒。 可少年依然仰着脸看着他,衣裳被乌紫血迹染得斑斑点点,神情冷定,于是他知道,一切到底是过去了,发生了。 “为了很多。”他慢慢道,目光一瞬都不愿离开面前的少年。也许生了那么一分的悔意,可他却也很清楚的知道,即使再重来一次,亦会如此选择。 “是,我糊涂了。”少年的眼神慢慢冷了下去,笑容反而灿烂,“我明白了。” 封丞羽忽生几分黯然,急切的想说明什么,挽回什么,眼里的冰雪忽然模糊不清,似乎风初静,不那般肆虐,“小六,不管你信不信,大哥从来不想伤你性命。” 少年短促地笑了声,“大哥千万别这么说,小弟承受不起。” 封丞羽还想再说,风茵雪却道:“大哥肯把这般要紧的事告诉我,看来小弟还有些用处。不知大哥想要什么?” 少年神情不冷,非但不冷,还笑得很甜,如晨起的第一缕日光,明亮倾城。 封丞羽心却一沉。他也笑了,笑自己的贪,笑人世的妄。俊美公子的眼神也慢慢冷了,“夜明珠。” 在少年微变的神色中他又轻轻补充一句:“六弟从皇宫里带出来的那颗夜明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~\(≧▽≦)/~ 第23章 【第二三章】 * 密室一角的香炉上,一炷香燃了一半,青烟袅袅。 俊俏的少年眼神微微一晃,轻轻叹了口气:“大哥又说笑了,皇宫?皇宫是何等样地方,哪里容得人来去自如?我若是去了,现在哪还能站在这和大哥你聊天?” 淡漠如雪的公子仍是注视着他,语声淡然:“别装了小六,大哥知道你去过皇宫。” “装?没有装啊?”少年一脸茫然,“大哥你要是想要夜明珠,我替你去找,要多少有多少,何必非要去皇宫冒险?” 封丞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手中忽然多了一面雕花腰牌,在少年面前摇了摇,他声音里多了些冷意:“十三锦卫的腰牌都在你手里,还说没有去过皇宫?” 风茵雪眼神闪了一闪,“哦,这面牌子啊,偷来的。路上碰见十三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爷,看不过去就想小小的为民除害喽。”他想摊摊手,却被绳子勒的一疼,倒吸了口气,“大哥其实不必绑着我的,实在很疼。” 封丞羽看着他道:“原来还知道疼啊。” “又不是死人,当然知道疼。”风茵雪眸中带了些委屈,“何况就是死了,说不定也会觉得疼。” 封丞羽望着他,忽然一笑,“小六把珠子交给大哥,大哥便带你去见蔡姑娘,如何?” 少年苦着脸:“大哥就只会为难我,没有的东西,难道要我变出来?”他抬头,“何况蔡姑娘是大哥喜欢的姑娘……” “小六肯放手?” “大哥!” 封丞羽仍是淡淡笑着看他,“我适才说过了,喜欢一个人时……” “行了大哥,我给你。”少年委屈地看他,“不过大哥,我只想洗个澡,至于那什么蔡姑娘,还是叫她自个儿回客栈去吧。” “怨不得苗疆小娘子给你下蛊,六弟这般处处留情,便是大哥都看不过眼。” “我做什么了?”风茵雪仍是委屈着道,“我明明什么都没做。” 封丞羽笑而不语。 “不过大哥,夜明珠如今并不在小弟身上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封丞羽很淡然地点了点头。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“大哥,夜明珠我放在客栈里,如今,还要去取来。” “只是大哥,你将小弟的画像都送了出去,现在小弟若不易容……” “那幅画怎能描你三分□□?”封丞羽道,“小六又想扮个贩夫走卒?不行,不行,小六还得应我,在青州时,绝不易容才好。” “大哥这样,那想来只能等到晚上了。” “那倒也不必。”封丞羽笑了一笑,“见过你的几位前辈如今都在府上,只有一位季前辈,不知下落。” “大哥,你又栽我。”风茵雪猛然抬头。 “小六在说什么?若是实在不安,咱们夜里再去也使得。”封丞羽颇为茫然地回望过去。 风茵雪唇角微勾,“罢了,大哥,你松开我,咱们现在去就是。” * 唐靖先想象过很多种那人的样子。 那夜里那人淡淡的眼神仍刻在他心里,虽说说出的话有些轻佻,可骨子里却透着疏离与寂寞。 他也看过那画像,却一直只以为是公子随手画出打发江湖众人,但从密室里出来的,却当真是那么一个眉清目秀、窈然如画的少年。望着也不过十八九岁,笑容深深,红唇白齿,分外动人。 若非知道密室中再无别人,唐靖先几乎会以为那行踪飘忽的怪盗已又无声无息地消失。 “小唐,好久不见啊。”少年笑容灿然,身上斑驳血迹不染他风华。 封丞羽紧随他出来,折扇一摇,淡淡道:“靖先,不必理他。” “怎么能不理呢?”风茵雪立刻不满起来,“大哥就是偏心。” 封丞羽面不改色:“你惯会欺负老实人,靖先是最老实的,我只好护着他些,莫被你欺负了去。” “什么叫欺负老实人?”少年气恼道,“明明大哥才最会欺负人,什么活都交给小唐,自己倒做个甩手掌柜,自在得很。对了大哥,你可千万得应承我,等此间事了,要小唐陪我去一趟滁州。大哥,你可答应?” 封丞羽望了唐靖先一眼,黑衣少年眸中也带着些微诧异,微微摇头示意不知。 “你去滁州做什么?” “看月亮啊。”风茵雪的眼睛都闪闪发光起来,“滁州月,很有名的。” 封丞羽微觉好笑,“我怎么没听说过,又是你胡诌的罢?” “大哥你别管这些,只说你答不答应吧。”大有不答应我便磨到底的架势。 封丞羽不觉一笑,“我敢不答应吗?” 少年立时拍手笑道,“小唐,这下你还能推托?” 封丞羽愣了一下,“你啊。” 风茵雪得意非凡的笑了笑,随即眸光一敛,“对了大哥,我记得小唐的父母死于贼子之手,一直没找出来,如今可找到了?” “有劳六爷挂心,小人血海深仇已报。”唐靖先心中一动,看着少年似笑非笑的脸,只觉手微微发抖,“公子派人再三查访,方知是子孤山上一伙强盗所为,三年前,靖先学成武艺,便亲自上山,灭绝了那伙奸人。公子深恩,小人粉身碎骨不能报。” “对不住,提起你的伤心事。只是早些时候在京城听了个戏本子,十分勾人,这么着一直想,看见小唐,就觉得倒有几分相似。”风茵雪歉疚地望着唐靖先,“小唐,真的对不住。” 唐靖先连忙欠身道不敢。 少年看了看封丞羽,白衣重孝的公子静默地负手立在一边,全然敛去了周身的肃杀之气,悠然自若得仿佛世间最寻常的赏花沽酒少年郎,只是他眼中的凌冽却不能消弭,仿佛含着愤,带着悲,将人间世,悲悲切切地吟唱下去。 “大哥……” 封丞羽看他一眼,少年眼中几分求肯,像煞从前他有事相求时,忽然不自觉笑出来,“得了,你想说就说吧,靖先不会在意的。” 少年眼睛更亮了些,“小唐,你不介意?” “得了,他愿不愿意,你不还是要讲?只现在倒不吵着要沐浴了。”封丞羽微微含笑。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大哥总是拆我的台。” 他清清嗓子道,“话说很久以前,滁州住着一户人家。对,巧了,这个故事也是发生在滁州,主角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。这个孩子和父母、姑姑一起住在滁州城里一处小房子里,虽然不富裕,却也是快快活活,安安乐乐,直到有一天……” 直到有一天,家里来了一伙强盗。一上门来却不翻找财物,而是抓住了他勤劳的老父亲,话也不说一句,便拿刀砍下了他的脑袋。他娘亲早就听到了声音,把他和小姑姑一起藏在衣柜里,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。透过衣柜的缝隙,他看见那脸上带着刀疤的匪首,一刀刺进娘亲的胸口。小小的孩子眼泪如短线珠子,徒劳地大喊却发不出声音,他嘴巴被一旁的小姑姑死死地捂住,看着那群人冲进来翻箱倒柜。打翻了案上供着的水仙花,撕下了堂前贴着的仙鹤图,挑破了新做的棉花被,然后烧了一把火。漫天的红色吞噬掉所有一切,亦吞噬掉那个年方十七的小姑姑,从那天起,那孩子的心也烧红了,红着眼,拎着刀,跌跌撞撞,流落街头,要为家人报仇。 少年目中流露出淡淡怜悯,“可是这不是最悲惨的事情。其实一切只是一个圈套,整件事情的起因却是那个孩子。那个孩子,很奇特。天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,而且机敏,聪明,心智胜过同龄孩子多倍。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那孩子一天天长大,有一日,终于被一个游经滁州的武学名家看见了。其实那个人本可以直接告诉孩子爹娘的,因为谁家的爹娘不想自家孩子成器,然而他却没有。”唇边带着冷冷的一抹笑,“那人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,最后得偿所愿地收下了那孩子,并叫他死心塌地。” “那人倒真是心思缜密。”封丞羽神色无一丝一点的变化,安然地一笑。 俊俏的少年一拍手,神色中带着得意:“我就晓得大哥你会这样说!是嘛,这么精巧的布局,确实叫人佩服。” 封丞羽微微皱眉,眸子依旧如冰雪冷淡,瞧向了跪在一侧的唐靖先。 艳阳之下,黑衣的少年额头上沁着薄薄的一层汗,神色镇静如常,身子却如怕冷一般地微微抖索着。 风茵雪也是看着这黑衣的倔强少年,眸中微不可觉地划过一丝怜悯、敬佩、惋惜交织成的复杂情绪。 封丞羽的声音蓦然冷厉了几分,语调虽轻,杀意已动:“靖先,你怎么看?” 唐靖先只觉左臂上的伤又开始隐隐地痛起来,胸口中燃着一团气势汹汹的火,心口里却寒冷如冰。他疼且痛,几乎说不出话来,可他却又不得不说,没有人、绝对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公子的情性。 唐靖先几乎是咬破了唇,终于把胸口那团火生生浇灭,每一字都是那般艰难地道出:“回公子,靖先以为,这故事当真曲折反复,诡谲离奇,不愧是静山先生的手笔,只不过,这世上毕竟不会有如此之事,茶余饭后消遣便好。” “靖先说的不错,戏本本来如此,夸大其词。”封丞羽背负在身后攥紧的双手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来,“只不过这人所为实在不对,无论如何不应为一己之私,害得人家家破人亡。” “大哥所见极是。”风茵雪亦是点头,眼光片刻不离跪在地上的黑衣少年,忽然一叹,“似这等为一己之私害人家家破人亡,实在有违天道。” 三人都是默然半晌,封丞羽忽道:“后来呢?” “什么后来?” “这故事似乎还没有完。”封丞羽淡淡道。 “我也在等后来呢。”少年不满道,“静山先生那老狐狸出话本每次都不出全套,也跟大哥似的,偏分个上中下,吊的人心痒痒。小唐既然读过,我这遭说,倒是只赚了大哥一个。” “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。” “多拉几个垫背的陪着受煎熬,也就不觉得那么煎熬了。”风茵雪灿然一笑,“行了大哥!水备好了吗?忍不了了,我觉得我要变成嗖的了。” “你这算作自作自受。”封丞羽提步跟上去,语带笑意。 “大哥怎么说话呢!”少年立时不满叫出声来,“还不是大哥想听故事?” “是是是,都是大哥的错。”声音里全是笑意。 两人并肩,渐去的远了。 唐靖先只在原地跪着,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径一头,提起的心此刻才略略放得下,缓了缓神,他站起来大步跟上那两道身影,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,他的背心早已湿透了。 第24章 【第二四章】 * 千千这两日过的很是忐忑。 她始终不知这是何处,不知朱大刚去了哪里。那两个婢子便似哑的,除过问安,什么话也不说。 昨儿的雨时下时停,后半晌时,院外隐约有些沉闷声响,如同雷吼。紧接着又没了声音,过一会儿,隐隐的,像是有人在吹曲子,调子呜呜咽咽,听着叫人心头发凉。 这曲子入了她的梦里,一时成了个张牙舞爪的魔王,一时又化作个面目狰狞的黑衣人,她惊醒数次,再不敢入睡,死死抱着那全身毛发炸起却始终毫无知觉沉睡的小狐狸,听了一夜的雨。 清早起床,一照镜子,便看见一对通红的眼圈。 千千鼻头一酸,又险些堕下泪来。 眼看日光甚好,她抱了小狐到院子里坐了。小院很美,栽了一株不知名字的树,开满了金灿灿的花,下了一夜的雨,今儿那些花瓣铺了满地,踩上去软绵绵的。 千千忽然便想起王嫂子种的花,也是黄灿灿的一丛,漫山遍野。想起王嫂子,便又想到婆婆一人在家,此时不知已急成了什么样子。不由又是鼻子一酸,好容易憋回眼泪,忽然觉着怀里的小狐轻轻动了一下。 千千惊喜,低头看时,只见那雪白的小狐张开了一双眼,水润润的带着疑问,也正瞧着她呢。 千千一喜,摸着它的毛却又不由叹了口气:“小白啊小白,你醒了就好,可惜你也不能告诉我,这里是什么地方……” 小狐狸睡的七荤八素,眨巴着眼睛看着千千。它的确不知道这里是哪,不过有个人的脚步和气息,它却很是熟悉。 全身白毛炸起,小狐忍不住绷起身子低吼。 千千吓了一跳,连忙一下下抚着它的背。 那两个小婢闻声出来,对视一眼,一个道:“姑娘,让奴婢来吧。” 千千生怕她们也会什么武林秘术,再叫这小狐一睡不醒,连忙站起,摇头道:“不必了,小白很乖的。” 小婢道:“姑娘,小狐想是饿了,给它点汤水喝,应该会好些。” 另一个小婢立时转身进了厨房,果然端出一碗冒热气的肉汤。 小狐狸眨着眼,依然只是往千千怀里钻。千千便一面往后退,一面道:“不必了,小白说了,它不饿。” 两个婢子却仍然劝道:“姑娘,喝了汤,您也好休息。” 千千更加觉得不对,往后走时,已经被两人逼到了院门,她无措地去拉门环,自知无望,却没料到,那门居然一拉即动。 她大喜之下要往外去,一回头,便看见此生所见最俊俏的一张脸。 十八九岁的少年风华正好,俊逸风流,有一双明亮含情的眼睛,最初的一点惊诧之后,粲然一笑,“是蔡姑娘吧?在下姓风行六,特代家兄向姑娘赔罪了。” “风公子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千千茫然,视线下落在少年手中一把折扇上,登时神色一变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,了然一笑,“这扇子正是家兄之物,家兄有事在身,离城时挂念姑娘安危,特别交代在下照应姑娘。这一时有事,没来见面,不周之处,还请姑娘见谅。” 千千茫然了片刻,如在梦中,点了点头道:“这么说……是大侠叫我们来的……他如何又走了呢?” 少女的一腔爱慕都写在眉梢眼角,风茵雪暗中叹了口气,“家兄有事在身,向来行踪飘忽无定,姑娘不必挂怀。不知姑娘家在何处?在下好护送姑娘回去,眼下城中仍非太平,姑娘可要千万小心。” 千千嗫嚅着正要说话,忽然有人在她之前开口。 “六弟何必这样着急?怎么也该留客人多住几日。”语声清冷,宛若冰雪。 千千很吓了一跳,见那人不知何时立在门外,微微含笑。相貌极俊,竟比这少年还魅上几分,但只眼中似乎少了什么东西,叫人瞧了心头起了惧怕之意。 自称风六的少年笑容微微一滞,转过头去瞧着那人喊了一声:“大哥。”让到一旁,又对千千道,“蔡姑娘,这位是在下的结义兄长。” 千千才看清那人,是个白衣重孝的翩然公子,神情冷淡,淡淡点头道:“在门口站着作甚?进去说罢。”说罢便径自走了进去,在石桌旁坐下。 少年歉然一笑,“我大哥就是这么个脾气,姑娘不要往心里去。” 千千点头,心觉刚刚那公子的神情倒与大侠有几分相似。面冷心热,她怎会介意。 风茵雪看在眼里,又是暗自一叹,“姑娘,先进去坐罢。” “风公子,打扰了这两天,千千心里很是过意不去,不知朱大哥在哪里?我二人结伴回去便可,不敢劳动公子。”千千没有动,原地福身一礼。 风茵雪看了一眼院中端坐的白衣公子,满地肃杀黄花,如秋时凋零,竟有几分萧索。少年眉间多了几分悒郁,终是轻叹出声,“姑娘请稍待片时。” 千千又是一礼,安静站在原处,看那少年匆匆进了院中,不知与那公子说了些什么,那公子抬眸望来,眼神微冷。 千千连忙低下头去,怀里小狐不知何时也探出头看着那边,千千于是也小心翼翼望了回去。那少年眉眼含笑,不知为何,竟瞧着有几分熟悉。 不过一会儿,少年随即转身走来,“姑娘莫急,先请进去坐一会儿,我这便叫人请朱大哥过来。” 走出两步,忽然回头看着她怀里的小狐一笑,“姑娘的狐狸好生可爱,圆滚滚的,像团肉球,不知叫什么名字?” 狐狸想冲上去咬他两口,又闹什么幺蛾子!别以为换了张脸老子就认不出你来了!还圆滚滚,圆滚滚你个头!老子几天没吃饭了,饿瘦了你没看见吗?! 小狐嘤嘤不满,千千连忙握回它伸出的小爪子,“它叫小白,不过不是我的。”她忽然想起件事来,“公子你可认识寇风寇大哥吗?” 她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,因那少年脸色忽然变了变,一副有些懊悔的样子,可她却也不知再怎么办,只好默默地看着他。 院内的公子忽然悠然道:“寇风寇公子?” “怎么,公子认识寇大哥?”千千有几分惊喜。小狐在她怀里翻了个白眼,美人姐姐,那边那个看起来更不是个好人,身上的血腥味重的很,不要和他说话啊。 封丞羽笑了笑,“认识。”望了一眼风茵雪,又道,“不过不是太熟,这次是他把狐狸托给了在下,又正好姑娘也住悦来,于是就一起接了来。” “原来寇大哥也住在悦来客栈,怎么却没看见他呢?”千千有些疑惑。 那少年猛然咳嗽起来,脸色一时惨白如纸。千千吓了一跳,连忙问道:“公子,你没事罢?” “没事……”封丞羽不提之时,他还未觉体内蛊虫厉害,许是被□□触动,一时只觉那蛊虫在血管之中蠢蠢爬动,蚕食血肉,浑身上下登时如同灌了铅,头重而脚轻,绵软无力,几乎站立不住。耳畔轰鸣,勉强笑道,“姑娘进去坐罢,我已与小唐说过了,朱大哥一会儿便来。” “可是……公子……”千千觉得他脸色太过苍白,更衬得唇红如血,俨然如画。 “姑娘不必担心。”封丞羽的声音在身后凉凉响起,“六弟自幼身子弱,见不得太烈的日光,中暑罢了,服颗丸药便无事了。靖先——” 黑衣冷面的少年悄无声息转出,趋向前来,自怀里取出个通体璞玉制成的小瓶,恭谨递与封丞羽。 封丞羽从中倾出一颗碧绿的小丸来,递与风茵雪。 风茵雪看也不看他,却还是伸手取过那小丸,托在掌心仔细看了看,唇边逸出一丝微凉笑容:“果然是玉丝萝。”说罢仰头,吃了那丹药,看向千千微微一笑,“叫姑娘见笑了。” 千千松了口气,“公子没事就好。”一打眼看见那黑衣少年,不由抱着小狐走开几步。 黑衣少年似全无察觉,冲着白衣公子行了个礼,便又无声无息地退下了。 千千微微侧目,这便是轻功吗?瞧着比寇大哥还要厉害呢。 少年吃了药果然面色和缓过来,站直身子,“姑娘,进去坐罢。” “不坐了!我们不坐了!”朱大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,千千惊喜地转头去看,只见朱大刚在两个黑衣人的簇拥下疾步赶来,鼻头不由又是一酸。 朱大刚也是眼圈一红,他一路上听了那两人解释,此时别无他想,只想快些带千千回去。这些江湖人能有什么好意了?婆婆说的没错,你不找麻烦,麻烦来找你,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进城来了…… “千妹,你没事就好,你没事就好……”他几步就走到面前,见千千没事,双手喜得无处置放。一定神发现她穿着一件绿色衫子,瞧布料都是上佳的,愈发衬着她容貌端丽,登时眼睛有些转不动,但随即一惊,“千妹,你没事吧?” “我没事。”千千笑了笑,“朱大哥,是这两位公子好心……” “好什么心?”朱大刚到底不敢大声说出,小声嘀咕一句,这才发现千千身旁果然站着两位公子,都穿着白色衣衫,戴了重孝,他一瞧便知这家是出了丧事。待瞧清这二人的脸面模样时,更不由愣住。 这得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样的兄弟?又是吃什么才能长成这般模样?尤其是稍小的少年,那实在是太漂亮的少年,就怕是天上的仙子都难及他容貌俊秀,连千妹都……这真是个公子哥?莫不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? 只见年长的公子手握成拳,挡在嘴边,轻轻咳嗽一声,“六弟果然风采不减当年。” 少年却似并未听见,只望着他一笑:“这两日委屈二位了。” 声音清朗,干净,确是个少年无疑。 第25章 【第二五章】 * 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诚恳对自己道歉,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说些硬话。 朱大刚便是如此,不自在地避开少年的目光,“那个……这个……也没什么,倒是我二人这两天也打搅府上了,那什么,我二人这就告辞了。” 千千在旁也道:“对,多有打扰,我二人这就告辞了。” “我送二位。”风茵雪在封丞羽开口前道,笑容似春风拂面,“大哥,就劳动小唐陪我走一趟,如何?” 封丞羽看了他一眼,“我与你同去。” 朱大刚看看风茵雪看看封丞羽,心说这兄弟两个不对,但却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来。 “不必了不必了。”千千连忙道,“只是小白还是留在府上吧,婆婆说寇大哥不会再来了。” “寇相公也在这里?”朱大刚这才留意到千千怀里的小狐狸,小狐狸懒洋洋冲他翻了个白眼。朱大刚忽然想起当初寇风拦着不让他们进城的场景来,不由脸上一红。 “寇大哥不在此处。”风茵雪道,“寇大哥有事在身,所以委托家兄照顾圆滚滚。” 你才叫圆滚滚!你全家都叫圆滚滚!小狐猛然躁动起来,恨不能扑上去在他脸上划几道。 千千连忙抱紧它,只当它是听到主人的名字才激动不已,柔声抚慰:“小白乖……寇大哥过两日就来接你的,你在风公子府上住两天好不好?” 好个鬼!美人姐姐你不知道,这个混蛋到底有多混蛋!小狐狸委委屈屈地看着千千,又怒气冲冲地瞪了风茵雪一眼。 风茵雪权当没看见,望望天望望地,“姑娘将圆滚滚给在下罢,圆滚滚,我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 小狐嘤嘤抗议,千千有几分迟疑,“不然我先抱一会儿罢,等出府时再给公子不迟。” 封丞羽忽然轻声一笑。 风茵雪立刻瞪了他一眼。 封丞羽却依然带着淡淡笑意,不闪不避地看着少年。 朱大刚愈发觉得这两人不对起来,顺带觉得空气都有点不对,“那千妹你把狐狸留着,咱们就走吧,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……不对!东西还都在客栈呢!” 风茵雪连忙道:“两位稍安勿躁,咱们先去客栈如何?” * 悦来客栈的店小二这两日过的那叫一个不顺。 原本同一班进阶的伙计里数他最得青眼,行事伶俐又机敏灵巧,为人处世滴水不漏,老掌柜近来更是暗示年底结账时看他表现,提他升大伙计。这一层叫他有了挺直腰杆的本钱,再想想过去流落街头饱受屈辱的日子,倒恍然像一场梦了。 然而这一次江湖上好像出了大事,店里的客人倒有一多半没有回来。大掌柜前天脸色不好的回来,立马吩咐他们将好些客人的房间收拾出来。他多嘴问了一句,大掌柜就呵斥了他一句,叫他别多问。 还是后来老吴叔偷偷同他讲,城外起了大火,这些好汉都没能回来。他听了大半日不敢作声,那些武功高强的好汉都能死在火里,难道是真的有妖怪作祟? 店小二只敢在心里想想,这两日就忙着将各房客人的东西登记造册,正忙得焦头烂额,一抬头,猝不及防被迎面而来的几尊大神闪瞎了眼。 那那那…… 那那那白衣重孝翩然而来的不是城里大户封家公子吗?他老人家怎么有空到这里来? 那那那旁边的小公子生的好俊!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…… 那那那……那大汉! 店小二只觉自己双腿不由自主又一软,手一抖,账本便飞了出去。 那小公子身法真俊,他当小二这几年,江湖人物也见了不少。也不知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都不爱显摆,还是爱显摆的都是些半吊子,总之他从来没瞧过这么快的身法。那小公子原来还在与封少爷说笑,但只一瞬间便到了眼前,好整以暇将账本摆上柜台,还冲他微微一笑:“小二哥,小心些。” 店小二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,娘诶!怎么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?怨不得京城那些公子哥儿都爱男色……声音也好听,比姑娘家好听的多了。 他再一嗅,好香!常听人说富贵人家的公子都爱熏香,比大家小姐都精致。这这这公子比前两天那个脾气差的小公子来头还大吧?或者……难道……他看看后边神色淡漠的封家少爷,难道……或者…… 风茵雪微微皱起眉来,这个小二哥,好像又在乱想。 他笑嘻嘻拿扇子在桌子上叩了叩,“小二哥?” 店小二猛一激灵回过神来,看着他手里的扇子,差点要脱口叫出。但很快缓过神来,想来少爷们都爱拿把扇子,好看又实用,“公子,什么事?” “那两位的房间可还留着吗?” 店小二飞快瞧了一眼朱大刚和千千,心说那姑娘换了衣裳更是水灵了,不过还是带着面纱,不禁有些惋惜。点头道:“自然还留着的,日日都着人打扫。” “麻烦了。”小公子悠然一笑。 店小二连忙摇头:“不麻烦不麻烦……” 风茵雪回头走到千千与朱大刚身边,“蔡姑娘,朱大哥,你们先上楼收拾罢。” 千千有些犹豫,朱大刚却道:“两位公子送到此处,您们要事在身,都是大忙人,还是快些回去吧。” “没事。”小公子拉着封丞羽在大堂挑了张桌子坐下,“今日无事,是吧,大哥?” “那……”千千还想再说, 朱大刚一拉她道:“咱们快些收拾吧,别叫两位公子等久了。” “那……小白……” 少年眼睛一转,忽然站起来走近千千。 千千下意识要退,他却仍然微微笑着在她耳畔道:“姑娘,等收拾东西时,随便放下就是。” 气息温热拂在耳畔,千千只觉登时烧红了半边脸,幸而带着面纱,想来不会有人看出。 朱大刚已经走上楼梯,回头唤她,恰好看见那少年带着笑直起身来,而千千连耳朵都烧红了,似是手足无措的站着,心头一怒,忽又一酸。 委实是因,瞧着是那么般配。 要是那公子不是江湖中人…… 千千一偏头看见朱大刚怔怔地看下来,连忙往楼上赶,看都不再看那小公子。 * 封丞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“六弟还说不喜欢么?” “喜欢啊。”少年人眼眸中笑意深深,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怎么会不喜欢?” 白衣公子举着茶杯端详,“怪不得给人种了蛊,这等负心,谁忍得下去?” “大哥又说笑了。”少年忽然在他面前俯下身去,就如对适才少女一般,在他耳边轻轻道,“非是负心,多情罢了。” 言罢,笑吟吟地立着看他:“大哥,上楼去罢?” 封丞羽定定看了他半天,忽然一笑,淡漠如冰雪一般的公子眼里难得带了笑意,“小六,你又玩火。” “不如大哥爱玩。”俊俏的小公子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,又做出相请手势,“大哥,请。” 封丞羽看了他一眼,起身施施然上楼去了。 柜台后的店小二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,激动得脸色发红,果然不对! * 悦来客栈客房全在二楼,此时房门几乎全部大敞,有七八个小伙计来来回回,搬着东西,吆喝不断。 “唉,公子应该听说了,城外造孽啊!小店的客人,倒有一大半扔在那里。”老掌柜愁着眉眼,抱着一块模样奇怪的大石头,从一间房中走出,被风茵雪叫住,便开始倒苦水,“没奈何,生意还得做吧?只得把房间先收拾起来,估计再过几日又会来人报仇了,到时候……唉……实在不想发这样的财啊……作孽!作孽!” “我倒觉得是好买卖呢。”俊俏的少年眉眼弯弯的一笑,“老掌柜,虽然你们张老板义薄云天,可毕竟还是生意人,既然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,那诚然是不做白不做。大哥,你觉得呢?我都想开家客栈来玩玩了。” 封丞羽笑笑道:“你若喜欢,大哥买一家送你。” 风茵雪看着他只笑不答。 老掌柜又叹了两声,跟他们告辞,嘟嘟囔囔着搬着石头说要放到楼下去。 封丞羽望着他下楼的背影微微皱眉,“我倒记得这掌柜早先没有这般高。” “说不准是人假扮的呢?”风茵雪也跟着看过去,饶有兴致地猜道。 “你以为人人似你,不要这本来容貌,偏去扮贩夫走卒?”封丞羽看着少年微微一笑,“你瞧楼下小二,瞧你都瞧呆了,大哥敢打赌,你若现在下去说要住宿,他得连房费一起免了。” “我扮贩夫走卒,还不都为大哥?倒来笑我。” 白衣的俊美公子忽然沉默,看着眼前少年戏谑的笑容,眸光一点一点的亮起来,半晌道:“小六……” 一言未毕,忽听见走廊深处传来极短促的一声惊呼。神情顿时一敛,极速抢上前去。 但见人影一晃,白衣翩翩的少年已挡在他面前,折扇轻摇,依然粲然一笑:“大哥,留步。” 第26章 【第二六章】 * 封丞羽眼光几度明灭,却是低声笑道:“小六又骗人了。”最后一个字音刚落,右手忽地化掌为钩,携风而去,直取风茵雪面门。 风茵雪应变何速! 退得半步避他锋芒,同时转瞬已携三根银针在手,蓄势待发。 然他还未来得及发出,封丞羽已欺身而进,如影附形,一式“万树花开”逼他不得不一退再退。 风茵雪脚下步法极诡,看似有章,实则无序,饶是封丞羽行动迅速轻功高明,也始终掠不到他一点衣角,只在一步之外徘徊,伺机而动。 然就这片刻之中,二人已是一先一后,一退再退数步,眼看便到二层楼梯口处。 风茵雪余光一瞥,暗叫不好,足尖一点,抵住身旁墙壁,借势一纵,轻身而起,同时把手一扬,三根银针如电击出。 一发百发,那三根银针竟同时迎风分裂开来,褪尽银色,一分成三,再分成六,眨眼间已成一团乌光,漆黑如墨直朝封丞羽打去。 封丞羽眉目一凛,不敢怠慢,身形极速向左避得一避,同时右手袍袖忽然暴涨,如长蛇般抖动迎上前去,而黑针早已飞到,二者只撞得一撞,忽然黑光一闪全逝。 封丞羽微微一笑,收拢袍袖立定,向着对面那白衣的少年道:“长进了。” 风茵雪早已借这一击缓了攻势,此刻立定在楼梯口处,闻言展眉浅笑,瞧了封丞羽的袖子一眼,吐吐舌道:“总不能倒退可是?” “不错。”封丞羽也笑了起来,“骗人的本事也一并长进了。” “我倒没有存心欺骗大哥,只不过大哥也没信我就是了。”少年一双眼眨了一眨,神情无辜。 封丞羽眼神一变。 风茵雪又笑道:“大哥可知道这针叫什么名字?” “什么名字?” “百子连心,折凤针。”少年一字一字肃然道。 封丞羽脸色忽然一变。 风茵雪却又笑了起来,“是不是很威风很霸道?” 封丞羽默了一默,垂下视线,瞧着自己绣着银线凤纹的衣袖,眼眸一瞬间黯如入了夜的雪山,有一缕尘雾弥漫,不紧不慢道:“小六起的名字,总是好的。” 顿了顿又道,“刚刚为兄不知怎的想起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,一时间忽然有点觉得,人生如梦。那时你还没练成这百子连心折凤针,也还没有养那只小狐,整个人朝气蓬勃的,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。那时候你其实还没这么喜欢穿白衣裳,偶尔换了也总是嚷说太素气不惹眼,呵,那时你比现在顽皮得多,也更大胆,居然敢去捋关东二霸的虎须,结果差点被捉住吊在人家牌楼上,还是我刚巧经过救下你来。那时你说什么来着?屡败屡战?百折不挠?记不清了,但记得你明明知道偷不来,偏偏还要拉上我再去……”华服的公子唇边挂着慢悠悠的一丝笑容,“你说我没有信你,其实不是不信,不过是……不敢信你。” 他负着手从二楼看下去,客栈的大堂辉煌敞亮。 一对少年儿女江湖客装扮,正到柜前投宿,男的是个风华正茂少年郎,女的是个劲装短袂窈窕姝,二人均佩着长*枪,一蓝一红两色缨带十分醒目。 那少女无意中抬头瞥见凭栏的华服忧郁公子,不由微微一怔,随之低下头去,很快走进视线的死角,再也不见芳踪。 风茵雪听他讲话,一直沉默,此时漫步走过去,缓缓行在他身侧,顺着封丞羽的目光看下去,忽然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。 唇红齿白相映,秀气里忽地带上三分邪气,伸出手拽住封丞羽的衣袖,并不怎么用力地一拉,那半截衣袖竟生生而落。 风茵雪抓着那半截衣袖,如个孩子般调皮地在封丞羽面前晃晃,好似十分得意。 封丞羽眼中一点波澜不起,很沉静地举起右手看了看,只见那半截断口甚是齐整,再仔细一看,竟然有无数个密密相连一排的小孔赫然在列! 百子连心折凤针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 封丞羽如常镇定地垂下手去,望住身旁那个带笑的少年,“可惜了我的这身衣服,可是由苏州‘千机户’巧娘子亲手缝制。” 风茵雪将袖上的黑针依次取出,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:“不过一件衣服而已,大哥恁么小气。实在不行,把这几根针赔给你好了,有什么大不了?” 说完当真递出手去,只见那三枚银针已恢复如初,并列排在他手上,熠熠发亮。 “当真?”封丞羽眸中精光闪动。 “不假!”声音里带上了点不耐烦,音调拖得稍长,少年瞧见楼下店小二带着两位客人上楼来,不由笑道,“这不就来了生意?过两日定会更多,大哥你说是也不是?” 那少男少女似是听到声音,抬头望来。都是极轻的年纪,那少年浓眉大眼,英气勃勃,看了两人,抱拳一礼,是江湖常见礼节。少女只顾站在一旁,秀眉微蹙,一双妙目凝着警惕,偶或落在封丞羽身上。 封丞羽只淡然看了二人一眼,便转身走向走廊深处。风茵雪微微一笑,亦是抱拳还礼,随之转身跟上白衣公子。 二人可听见店小二在身后解释这满楼混乱,陪着笑意。 俊俏少年微微一笑:“大哥,刚才那小娘子一直在瞧你呢。” “六弟还嫌中的毒少了?”封丞羽头也不回,只淡淡道。 “不敢不敢。”风茵雪不再说,转过回廊,尽头一扇门开着,推开门,房里空空荡荡,只桌上还有半截吹灭了不知多久的蜡烛。 封丞羽走至窗前,窗外临着小巷,人影稀疏。收回视线,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妆匣,打开来。 并无多少装饰,无非是客栈里常备的几点胭脂水粉,香气低劣。 风茵雪亦是走近来,微微一笑:“大哥,风景如何?” “不错,只可惜少了美人在侧。”封丞羽淡淡道。 “总不能要求太多。”少年边说边走到床边,蹲下身子,不知碰了何处机关,只听咔哒一声轻响,床头居然弹出个小小抽屉来。 他微微一笑,取出抽屉中的小木盒,转身扔到封丞羽手上。 封丞羽淡淡一笑,轻轻打开盒子。 只见暗红色绸子上镶着玉制底座,上面放着一颗硕大珍珠,洁白无瑕,莹莹有光。 白衣公子伸手轻轻触了触盒中珍珠,素来清淡的眉眼之间终是情不自禁透出淡淡喜色。 一旁的少年唇角始终带着讥诮,瞧着他瞧着他,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:“大哥,看你这么高兴,我是真不忍心泼冷水。不过我还是想说,若是长生灵药,皇帝老子早就巴巴地服了,哪里还轮得着你?” 封丞羽合了盒子,根本不在意他语中的明嘲暗讽,微微一笑,十分自信:“三皇五帝传到如今,知道这夜明珠秘密的,绝超不过这个数去。” 他伸出了右手,五指伸开,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光泽莹润,衬他指白如脂。 “那这还真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了,突然觉得自己竟也有些了不起了呢。”风茵雪笑吟吟道,“大哥,东西都给你了,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什么呢?” 封丞羽微微一笑,收敛了面上的喜色,仔细将珍珠收着,自怀中摸出个黑色小瓶,想了一想却又放了回去,望着少年轻笑:“小六,大哥实在有点不敢信你。玉丝萝的性子是极绵软的,服下第二粒解药,当保十日无虞。大哥且回府小试,若是无错,自然将解药奉上。” “我就知道大哥又要诳我了,大哥怎么会做亏本买卖?”少年笑得有些无可奈何,“谁叫你是大哥呢?你说了算。” 停一停又道:“大哥,那小弟是不是可以先走了?” 封丞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“湖中荷花正好,小六不愿与大哥回去对饮?” “这等雅事总觉得想想就好,连日折腾,小弟有些累了,正想睡上一觉。改日再去拜访大哥罢。”说着,当真打了个呵欠,往门口走去。 “也好。”封丞羽缓缓点头,“小六,过些日子……” “过些日子……”少年扶门站定,“大哥,现在还不够么?” “六弟神出鬼没,竟能逃出,受了这样大委屈,怎肯干休?必会寻人同来,我等提防不住,不得已,派人突围求救。”封丞羽淡淡道来,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笑意,瞧着风茵雪。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,“那好,大哥。”漂亮少年唇角勾起,笑容明晃晃似暖阳,“这次赌什么?” 封丞羽默然片刻,摩挲着手中盒子,“天下为注。” 风茵雪神情一凛,“这么大的赌注……大哥却握了更多筹码,真不敢赌这一场。” 封丞羽微微笑着,“小六天不怕地不怕,赌注太小,总觉得配不上六弟。” “可是天下与我无干啊,大哥。”少年浅浅一笑,声音却低沉内敛,“小弟一辈子,只在乎几个至交好友,他若安然,天下倾覆又如何?” 言讫,又展颜一笑,眉间阴郁尽扫,“大哥,我先睡了。再会。” 封丞羽想说许多话,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说,终于只道:“再会。” 白衣公子一步一步下了楼,老掌柜仍然抱着那块石头,从后堂转出。 将石头放在柜台,打量半晌,又退后几步,还在左右看。 店小二缩在左右,又有个小伙计道:“掌柜的,摆这里不好看。” “去去去,你懂什么?”老掌柜看见封丞羽下楼来,“公子要走?” 封丞羽微微点头,极快便走出店去。 店小二左右看不见那俊俏少年,再看封丞羽神情黯然,顿时了然,不由一叹:“看来长得好看的,脾气总是差些。” “你又知道了!”老掌柜一巴掌打在他头上,“抓紧干活去!” 回五 去时莫徘徊 第27章 【第二七章】 * 谁家碧玉清怜女, 娥眉婉转唱三关。 曲且未终席将尽, 一叹挽君心,再闻已断肠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夜色沉沉,人皆闭户。 打更人拎着梆子三五步一晃,高声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” 转过小街小巷,行上中心大街,一打眼,只瞧见前边不远处站着个人,动也不动。 灯影摇摇摆摆,凑过去只那么一照,便不由软了腿。跌在地上还不要命地手脚并用,爬出几步,失声叫喊:“杀人了!杀人了!” * “小二哥,早上好。”俊俏的小公子还是一身白衣,但显然是换过一件,作江湖打扮,愈发显得神清气爽,眉清目秀。折扇合拢执在手中,笑吟吟走下楼来。 大堂里仍然没什么人,老掌柜趴在柜台上似已睡着,昨儿那石头到底摆在了柜上,占去大片地方,望着有些古怪,又有些滑稽,格格不入。 店小二正在擦桌子,闻声回过头去,便见那俊俏少年含笑走到近旁,随意挑了一张桌子坐下,道:“小二哥,劳驾,一碗白粥。” 店小二眉花眼笑地应了,转身去吩咐厨房,走路时都似生着风,恨不能飞也似的来去。 风茵雪含笑瞧着他背影,想起昨儿封丞羽开玩笑般的一句,不觉又是一笑。 昨日那对少男少女坐在临窗位置,桌上摆了简单吃食,包袱放在手边,长*枪也在手旁。二人吃饭的速度极快,不过片时,少年面前的簸箩里只剩了两个窝头。 风茵雪一直瞧着,似乎觉得十分有趣,在瞧的功夫里,又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。 眨眼功夫,少年已将剩下两个窝头吃光,端起碗来,只须臾功夫,又将碗放下,那碗已是空了。少女也几乎同时喝光了粥,搁下碗来。少男少女对视一眼,拿起长*枪,拎起包袱,同时站起身来,径自向门口走去。 小公子始终带着淡淡笑意看着,在二人经过时,忽然站起身来,拦了他二人去路,笑道:“两位这是要走了吗?” “是啊。”少年一身蓝衫,眉目清朗,望望面前的白衣少年,坦然平静道,“本来就是过路借宿罢了,天亮了自然接着赶路。” 风茵雪笑吟吟,“我瞧兄台气度不凡,冒昧多说一句,这青州城里近日有大热闹可看,何不迟几日再动身?” “多谢兄台一番好意,只可惜在下平生却不喜热闹。”少年眉目淡静,安闲道来。 “唔。”风茵雪眸光闪动,忽然微微一笑,“行人过客,来去不带一点微尘,兄台当真洒脱高妙。” “兄台过誉了。”蓝衫少年眉目依旧淡然,“不过是有事在身,不便多留罢了。” 那少女在少年身后,一点秋霜般的俏丽眉眼,美目中含着警惕,看着白衣的俊俏少年。 白衣公子任她打量,侧身让出路来,向二人略一拱手,微笑道:“既然如此,不便强留。二位保重,有缘再见。” 蓝衫少年亦是抱拳回礼:“多感兄台盛情,有缘再见。我二人还需赶路,便不多言,就此别过。” 白衣公子欠身还礼,蓝衫少年即绰长*枪,天蓝缨络迎风招展,他眉眼清冽,头也不回地离去。少女紧随少年身后,一字不发,只是行到门口时,似受到什么牵引,终于是忍不住抬头回顾。 只见那俊俏的少年依然站在原地,正望过来。一双眸清如水,亮如星,唇角含笑,见她回头,轻轻摆手,似言好走不送。 少女只觉有些莫名情绪,迅速回了头,追随少年而去。背上长*枪萧飒,红缨微动。 * “客官,粥来了。”店小二献宝似的把粥送到桌上,“烫着呢,您慢点喝。”随即又是感叹,这少年怎就能生的这样一副好相貌,真是叫人怎么都瞧不厌。 “好。”风茵雪应了,坐下来,瞧着热气升腾的白米粥,眉头微微的皱起来。俄顷又笑了一笑,拿起汤匙,搅了几下。 忽然像是察觉到店小二的视线,抬头冲他一笑:“小二哥,还有什么事?” 店小二结巴起来:“不……不……客官你慢用。”逃也似地转身就跑,跑了几步只觉自己是撞了鬼,竟看一个男子看的……好丢脸!都怪老吴叔那些个故事!他也没脸在大堂待下去,连忙跑去楼上收拾客人房间。 伏在柜台上大睡的老掌柜不知为何肩膀抖了抖,随即调了调姿势,继续酣然大睡。 “掌……掌柜的!” 安静不过片时,店里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,“不不……不好了!”进门便直扑到柜台处,猛拍了几下桌子。 老掌柜似是好梦中被人吵醒,没好气地一瞪眼,“出什么事了?慢点说!跟鬼追着似的!” “鬼!”小伙计带着哭腔,“可不就是鬼吗!” “鬼鬼鬼。”老掌柜没好气地戳着他的额头,“再吵吵,我把你变成鬼!到底什么事?” “街……街上死了个人!” 老掌柜一下子没了兴致,“死就死吧,死的人还少了吗?”也不是他怎么无情,实在是这两日死人太多,太稀松平常,也就引不起些许关注。 “就在咱们街上,死的可惨!”小伙计总算理顺了气,被老掌柜不当一回事的态度一激,倒也冷静下来,“同前几天那花魁娘子一样,皮都扒光了,光溜溜的……小的挤进去看了眼,乖乖,好似是店里的客人,就是那没钱住店的叫花子,后来说是老板的朋友才放进来的那个……” “啊,冤孽!”老掌柜把桌子一拍,“这下老板可得发火了!对了,不会找上咱们的麻烦吧?不成,我得瞧瞧去。”说着便匆匆走出门去。 “掌柜的您慢点……”小伙计紧着追上去。 风茵雪看在眼里,神色不变,悠悠然喝一口粥,不禁微微皱眉,心念着:这般无味,也不知那人念着哪里好。又喝了几口,委实喝不下去,干脆理衣站起,走出客栈。 走了几步,果然瞧见不远的街面上围了不少人。有那小孩子要跑去看,被他娘拽着胳膊往回拉,一面还依依不舍的回头瞧。妇人数落道:“看啥看!当心晚上过来找你!” 那小孩子一脸不服道:“我有齐天大圣的毫毛,千般变化,才不怕它!” 神气十足十的英雄,豪气风发,风茵雪不禁扑哧一笑。 那妇人被儿子气得肝疼,猛听见清亮的笑声,不由道是谁这么幸灾乐祸,于是心生恨恨,想狠狠瞪他一眼,发解怒气。却不料一扭头看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后生,不禁一下便晃了神,忘了初衷。 是哪里生的这般俊秀人儿,仿佛水玉做出的筋骨,漂亮的无可挑剔。 只是就那么晃神的当儿,小后生已经擦身而过。妇人仍不舍得,望着他的去向,却原来也是去看她儿子吵着要看的死人。 哎哟作孽!妇人连忙扯着儿子加快步子,只想着离那死人和晦气远些再远些。 * 风茵雪挤进人群,瞧见悦来客栈的老掌柜正在同为首官差说着什么,面色激动。 那一具尸体可怖得很,全身皮肤尽去,血肉想是暴露太久,泛着死一样的白,一对眼生生凸了出来,血丝密布,当真是死不瞑目。 那官差个子高大,身材瘦削,有一张不怒而威的脸。脸上有一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伤疤,还泛着点红,显然是新伤。此时眼看就要耗尽耐心,手在有意无意的摸索自己佩剑,口中不耐烦道:“衙门公干,闲杂人等速速退避,我等未将尔等当做凶手,快快离开,再胡搅蛮缠……” “再胡搅蛮缠,官爷就要揍人了。”风茵雪朗声道。 笑吟吟的声音接上去,那官差怔了一怔,老掌柜怔了一怔,周围的人群也怔了一怔,紧着静了下来。 只有那老仵作还低着头检视尸体,对这一时的寂静很是诧异,终不由抬头看了一眼,不过也只是一眼,随即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了。 吴撼盯着突然出现的少年,眼神渐渐变了:“是你?” “官爷眼力真好。”风茵雪笑得有几分腼腆,“一面之缘,不想官爷竟还能认出在下。” 吴撼冷笑一声,怎么能不记得。前夜的伤还在脸上,隐隐作痛,虽则如今围观者众,他还是心痒手痒,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剑柄。 许是他的气势太骇人,那老掌柜和小伙计都自动地退了远远,周围看热闹的也都自觉退后一步,唯有那漂亮的少年反而向前几步,仍是笑嘻嘻的,低头看了那尸首一眼,竟还很熟络地跟老仵作搭上了话。 “筋肉发紫,想来是死后才剥的皮吧?” “不错,与先前那个不同,一刀封喉死的。”老仵作点了点头,“不过也不一定是刀,瞧这里,”他指一指尸体的喉咙处,那里有极细的一道红线,“不过必定是极细的刃,极快的手。” “咦?”老仵作说完,才后知后觉的抬头看着这模样俊俏的少年,“你懂这个?” 无怪乎他奇怪,验尸仵作,都属贱役。这少年瞧着却是富家少爷,虽然穿着一身劲装,打扮是江湖人模样,不过大抵是少爷起了玩心,想试试新罢。 “唔,见的死人多了,总会有那么点心得。”少年微微一笑,面不改色,“不过这人是江湖人吧?怎么会交给官府验尸?还不即刻抬了回去,竟在街口验起尸来。” “关你何事?”吴撼冷声道。老仵作瞧了他一眼,立刻闭了嘴,专心继续检视尸体。 少年却一点没被吓到,还是笑嘻嘻的,“官爷是气在下没把伤药奉上?其实也不是在下不想,只是近日实在忙碌。呀,今日还是没带在身上,再过几日,再过几日……” 吴撼把牙咬得咯咯响,心说休要再假惺惺,明摆是你杀人灭口,还在这里装神弄鬼冠冕堂皇,实在忍耐不住,缓缓拔剑。却忽然有个人云淡风轻地按住了他的手,吴撼一惊,低头看见勾振微笑的脸和不可的眼神。 吴撼瞪了风茵雪一眼,到底把剑一收,转过头去驱赶围着的百姓。 勾振看着风茵雪,微微笑道:“公子可看出什么?” 少年明明作江湖打扮,勾振的话却很客气,反倒叫起公子来。一旁的捕快倒也不觉有异,任谁瞧了这少年,都绝不会将他与流血厮杀的江湖联系在一起的。 “倒没看出什么。”风茵雪轻叹口气,站起身来,“不过只认出了这张脸。这个人,是丐帮七袋长老,季长峰。” 勾振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,不由微微一怔。江湖上有说书人品评十大高手,有人凑趣,撺掇着品评出十大才俊。榜首便是东华派大弟子阮青湖,一柄长剑,出道十年,罕逢敌手。他也曾有幸见过这名动天下的青年,当真是风华正茂,英姿勃勃。 但如今一瞧,倒还是被这少年比了下去。 似乎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,但他那么瞧着你,微微一笑,眉目间便有万千的意味。而他其实未语一字。 只不过勾振到底还是勾振,很快回过神来,也是微微一笑,温和慈蔼,“公子见多识广,不错,这人的确是丐帮长老。杀他的凶器,恐怕是一柄小镖。”微微一顿,“风月镖。” 第28章 【第二八章】 * “风月镖?”人群里窃窃私语,虽然不知那是何方神圣,但觉得被新捕头这么慎重的提起,必定不是个易与之物。 那老掌柜也惊了一惊,“是……是淮阴风六?”他自然知道淮阴风六是谁,这些日子,来投宿的,十个里倒有九个是为他而来。 勾振看了他一眼:“这位是?” “老朽是悦来客栈的掌柜。”老掌柜仍然盯着季长峰脖子上那道红线,仿佛十分惊惧。 “难怪。”勾振了然点头,悦来客栈的掌柜,自然是会晓得江湖大事。 “原来这位大侠是为锄奸而来。”俊俏少年看着小个子捕快,忽然一叹,“看来这世道,当真不是善恶有报。” “小人愚昧,不知公子所言何意。”勾振仍然满面笑意,可心中实在也是不悦。暗道这少年好生会演,竟真似慨叹惋惜。 “在下听说,这些大侠来青州,是为惩恶锄奸,可如今呢,躺在这里,出师未捷身先死。”他带着些许黯然低头,“可不是这世道不公,苍天无眼?” 吴撼听得几乎气炸了肺,猛然声色厉了许多:“无关人等再不退避,就请都去衙门喝茶罢!” 他面前那两个人立时转头就走,人群倒散去大片。老掌柜也领着小伙计默默退去,但又回头看了好几眼。 吴撼闷闷回头,只听勾振道:“公子此言差矣,俗话说得好,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想来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罢了。” “好一句时候未到!”风茵雪轻飘飘笑道,看了吴撼一眼,又道,“官爷脸上虽然带伤,却丝毫不减英武,倒更添几分英气,也添几分霸气,不过应好的伤药,必然奉上。” 吴撼面无表情道:“不劳费心。” 风茵雪轻轻一笑,也不恼,又看向勾振,“其实在下很赞同官爷说的话,在下也以为如此,就算这世道不公,死后也有报应,因果循环,分毫不爽。” “公子是何意思?”勾振把拳攥得紧了又紧,堪堪维持着脸上一个得体的微笑。 他当真的么?认真的么?他,有这样的权利去讲善恶有报,仿佛干净纯洁如一张白纸么?谁手上的血连大雪都掩不住,那满地鲜红? 那白衣无尘的公子背着双手,悠悠道:“倘死后有知,成了鬼,阎罗王的生死簿上自然好恶一一记载。那恶的人下在地狱,自要受苦楚无数,善恶有报,岂是不报?” “少侠相信鬼神之说吗?”矮个子声音明显酷厉了起来,然却还含着一分控制不住的颤抖,“那倘若人死了便是死了,不会再有什么地狱天庭、转世轮回呢?” 风茵雪浩浩然叹息一声,合了折扇,眼光蓦地一厉:“若果如此,人间即地狱,我则为阎罗,专报不雪之冤,专杀贪虐之人!” 哐当。 身后忽传来物什堕地之声,原来是高个子面色惨白,目光凌厉,剑柄上剑佩所系软线已被他生生扯断,剑佩掉落于地。 风茵雪徐徐走过去弯腰将那剑佩拾起,只见木制的小鱼上刻了一个篆字,其色殷红如血。 嘴角微勾,清浅一笑,少年直起身来将剑佩交在高个子手上,“开个玩笑,官爷不必太当真。” 吴撼死死地瞪着他:“少装神弄鬼,胡说八道!这等话谁都说得,偏你说不得!”提高声音道,“来人!” 勾振原想拦他,吴撼却看了他一眼,低声道:“勾兄,若是兄弟,就别拦我。” 勾振给他堵得哑口无言,转念一想,倒也无妨,“好好好,我不劝。”果然束手站在一旁。 几个捕快应声而至,“吴捕头,什么事?” “捉拿案犯。”吴撼一字字咬牙道。 几个捕快摸不着头脑,“头儿,案犯在哪呢?” 吴撼一指风茵雪道:“绑起来。” 几人面面相觑,都迟疑不敢动手。那小少年依然笑吟吟看着吴撼:“官爷这是要做什么?” 吴撼瞪他一眼,仍是厉声:“绑起来!” “是要去衙门玩吗?”小公子也不管他语气凶恶,竟是一脸天真的道,“不用绑,我不跑的。” 吴撼脸色青白,“你骗鬼罢。绑上!” 谁知那少年嘴一扁,竟委委屈屈地退了几步,“光天化日之下,官府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,乱拿好人吗?” 几个城里的泼皮无赖最爱生事的,远远看了就道:“就是,这位小相公犯了什么法?抓不着案犯倒是拿我们老百姓充数?” 风茵雪听了此话,神情愈发委屈,“官爷这样,岂不是寒了咱们父老乡亲的心?” 那几个捕快也为难的很,“头儿……” 谁跟你咱们咱们?吴撼恨不能过去踹他一脚,“姓风的,你要证据是吧?”猛然上前一步,几乎要揪住少年的领子,低声道,“你敢叫我搜身吗?” “官爷,光天化日的,不太好吧。”少年一副惊恐之状,眼睛里却全是笑意,“我跟你走就是了。” 吴撼冷哼一声,亲自拿了绳子,把他绑的牢牢实实,又看向老仵作:“验好了吗?” “好了好了……还有些要回去比对比对……”老仵作收着东西站起来,看了一眼被绑起来的少年,“这是做什么?” 吴撼没理他,只指挥两个人把那尸体抬了起来,一行人,扬长而去。 * “大人,歇歇再看吧。” 吴通判都觉得看不下去,新来的知府大人实在太能干,这才来几日,天天除了对账簿,就是办公案,不曾见他歇上一歇。 不过也是真倒霉,前一位留下那么大烂摊子,新上任又摊上这么大一案子。 唉,惨啊。劝又劝不动,但还是得劝。 上官沐写折子写的头痛,撕了再写,写了又撕,眉心紧紧打了个结。 闻言苦笑一声,搁下了笔,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,叹了口气:“吴捕头他们出去多久了?怎还没回来?” “约莫有一会子了,想来很快就能回来……大人,添杯茶?” 上官沐摆摆手,又拾起笔来,“等他们回来,叫他们到书房来见我。” 吴通判没法,只好告退,出门暗暗做个鬼脸。摊上这么个大人,也不知是福是祸。走没几步,就撞着个一早出去的捕快,脚步匆匆的赶过来。 吴通判赶紧带着回到书房去,“大人,吴捕头他们回来了,说是有要紧消息。” “什么消息?” 吴通判推了捕快一把,那捕快连忙道:“吴捕头说,是拿到了凶手。” 上官沐精神一振,“凶手?现在何处?” 捕快迟疑道:“不过小人觉得……” “直说就是。”上官沐见他迟疑,连忙温和了些许。 捕快觉得这大人也没那么高高在上,于是咬牙道:“小人觉得,那不像个凶手。” 吴通判不屑道:“咄,谁脸上天生写着凶手两字了?” 捕快心有不服,心说那么俊的公子哥儿,怎么可能是凶手。 “去看看。”上官沐忙不迭地搁了笔,站起来,“在哪呢?” 捕快跟上去,“吴捕头说是先押在牢里,等大人去审。” * 吴撼铁了心,押着风茵雪往大牢里去。 少年倒很听话,也不反抗,只是笑嘻嘻的让他动作轻些。 勾振苦笑一声,领着老仵作把尸体送到停尸房去。 衙门里众人听说拿着了剥皮的凶手,纷纷来瞧,满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可怕汉子,却没料到竟是个俊俏的少年公子。 少年微微笑着,还泰然自若地冲众人点头招呼,唇红齿白,灿若朝阳。 众人一时看得张大了嘴,心说这吴捕头怕是拿错了人,哪里会有这么漂亮的杀人凶手? 吴撼押着风茵雪才走到中堂,上官沐已带着吴通判走了出来。 远远就瞧着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,一边被吴撼推搡着向前走,一边还笑眯眯地同一个书吏打招呼。听见众人口称大人,转过头来。 上官沐登时便觉这天色都灿了一灿。他从未见过那般明亮的眼睛,明亮——很明亮,甚至明如曜日亮如星月,这是上官沐第一个也是最深的一个印象。 随即他便笑了,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,笑若朝阳灿烂。 “上官大人?”语音微微上扬。 上官沐揉了揉眉心,总算知道为何那小捕快一口咬定吴撼是抓错了人,可吴撼虽然直爽,做事其实甚有分寸,实在不会做出抓错人这种事来的……吧? “吴捕头,这位……是犯了什么罪过?” 吴撼斩钉截铁:“杀人。” 旁边众书吏齐齐倒吸口气,齐齐看向少年,有一人直接说出众人心声,“不可能罢?” 少年安静地低下头去,似有些不惯被人注视。 吴撼瞪他一眼,“大人,这人其实是……” 勾振送老仵作回来,匆忙接上:“大人,此事不宜宣扬,还请到书房去说吧。” 上官沐狐疑地看看少年,终是道:“也好。” * “大人……”勾振在上官沐耳边轻声说出那个名字,上官沐但觉自己是入了魔怔。 或许真的该好好睡上一觉了,连耳朵都不好使了,竟会以为勾振刚刚说的是风六…… 风六?! 再看一眼俊俏的白衣少年,上官沐觉得自己真是该好好歇一歇了。可能是他这两日想这个名字的次数太多,所以才会……他不由想起第一回听这个名字的情景来。 那是离京之前,圣上邀他入宫夜谈。 紫袍金带的君王面沉如水,丰神俊朗,举止沉着,从来都是不动声色之间,以雷霆之势处理好一切。即是寇相一案,铁血之下,短短几年,已是气象一新。 可那天提起风六时,圣上的脸色几乎是愤怒的。上官沐从未想过,那样的一个人,也会有疲倦、恐慌、不自信的时刻。 “爱卿。”那人一声长叹,“若是遇着此人,定要拿下,死活不论。” 话犹在耳,但…… 上官沐瞧了瞧堂下俊俏含笑的少年,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同传说里那个杀人如麻的大盗连在一处。 案卷他已背熟,来青州之前反复看过,那时怨恨至深,每每念起这个名字,便恨不能立时擒之斩杀,以□□纪。雍州一案,死伤不计其数,姓胡一家更是灭门之惨。 不过为些财帛,何苦伤人性命? 他几乎忍不住问了出来。可眼前少年笑容是如此干净,仿佛满世混浊中若是只余一分清明,也该当是他的。冤魂,惨象,在上官沐脑中深深烙印,使胸中热血沸腾,恨不能除他后快。然而在浓重的愤怒之外,他却另有一种感觉,几乎是毫无理性地认定:不是他! 可是不是他,又会是谁? 上官沐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,只觉有些眼花头晕,莫不是这少年容色太过俊秀,才叫他生了这种错觉。是了,谁脸上也不会写着凶手二字啊…… 风茵雪静静站着,被五花大绑也没一分惊惶,抬头看着堂上面色几变、最终紧紧皱眉的绯袍官人,忽然微微笑道,“大人,不如咱们做个交易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O(∩_∩)O 第29章 【第二九章】 * “休想胡言乱语,蒙蔽大人!”少年一言才出,吴撼的剑已架上他脖颈,脸色阴沉,语气阴冷。 勾振没料到他此举,慢了一步,只得眼睁睁看着吴撼作为,心中暗自叹了口气,“吴兄弟胡闹,怎么能在大人面前动起刀兵?” 吴撼却是冷声道:“大人,事实证据俱在,休听此贼花言巧语。” 上官沐只觉越发头疼起来,皱着眉看着,却未说话。 风茵雪无一丝惧色,笑容不改:“吴官爷对在下误会颇深,在下倒想问问,所谓证据,究竟如何?” 吴撼冷冷道:“你敢说季长峰不是你杀的?你杀了他,又伪装成剥皮贼,自以为天衣无缝,其实破绽百出,栽赃嫁祸,这手法也太拙劣了些。” “大人都说是栽赃嫁祸,又怎知在下不是被人栽赃嫁祸?”少年微微一笑。 吴撼冷哼一声,“你不去嫁祸别人就已够好,谁稀得去嫁祸给你?” “大人,在下好冤啊!”少年忽然望向上官沐,眉目可怜。 上官沐轻咳一声,“你既说有冤,不妨道来。” 吴撼急道:“大人别听他说,这小子信口开河,满嘴跑马,信不得的……勾兄,拉我作甚?” 风茵雪看着略有无奈的勾振不禁一笑,“勾官爷当真辛苦。” 吴撼尚不觉什么,勾振却是低声道,“大人还没说什么呢,你着什么急?” “吴捕头,把剑放下。” 吴撼还是不情愿,但看着上官沐严厉的目光,到底收了剑。但又是狠狠瞪了风茵雪一眼,“你最好不要信口开河。” 少年委屈的看着他,“官爷说的哪里话?唉,其实在下当真是被人栽赃嫁祸,只是这个人的手段太过高明,以致瞒过天下。”又看向上官沐,“这个人,其实大人也认识的。” “谁?”上官沐不动声色。 少年眨了眨眼睛道:“封丞羽。” 书房中静了片刻,吴撼忽笑了起来。 他还顾忌着上官沐在场,未放声笑,但脸上净是讽意。勾振倒是未笑,时而看看少年,时而看看绯衣官人,眸光深沉。 上官沐沉默片刻,站起身来,走近些看着风茵雪。 少年笑容真挚,望着他,眼神清明。 “封丞羽。”低低重复一遍,上官沐忽然也有点想笑,“不可能。” “大人竟也觉得,世上有不可能之事?”少年望着他,眼神竟很认真。 上官沐直视他双眸,片刻,移开视线,淡淡道:“那天晚上封老太爷过世,封公子守在床前,寸步未离。” “大人亲眼所见?”风茵雪好似最漫不经心的反问。 上官沐愣住。 吴撼忍不住要反驳什么,但却忽然惊觉,封家上下几百口人,竟无人可做人证。 风茵雪略有些得意,但却是叹了口气,“大人孝悌忠信,自然不会想到,世上竟有人以生父性命布局。” “怎么可能?”吴撼脱口道。 风茵雪看他一眼,“三年前封老太爷重病,只剩一口气,封家二少回家奔丧,而后老太爷竟奇迹般起死回生。一病三年,早不知魂断何时,只不过下这局棋,还不到死的时候罢了。但我信若叫仵作验尸,绝非新丧。” 上官沐被他说得心头发毛,却忽然想起那日看戏时老太爷痴怔的眼神。那时他搭两句话,老太爷都似全未听见。旁边仆人解释说老太爷痴迷戏剧,如今看来…… 但这不可能,人若真死了,怎还能动,望之与常人无异? “傀儡术。”低低一叹,声音近在耳边。上官沐吓了一跳,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少年身旁,少年一双眼眸深深,竟能夺魂摄魄。 吴撼一把拉了他后退,少年被拽的踉跄,却也不在意,仍是微微笑着,“大人或许不知,勾官爷却应该知道吧?” 上官沐看向勾振。 勾振道:“傀儡术乃是北域控人之术。传说可使凭着一点精血,使人不死不活,望着犹如生人。” “北域……?”上官沐喃喃道,世上当真有这般诡异之术?可勾振的话,他却是信的。 “大人。”吴撼脸色难看,不情愿道,“那天倒真的有北域之人出现,似乎来头不小。只是属下见识短浅,不能认出,若是勾兄在时,说不准便能认得。” “这样说来,倒真有可能……”上官沐打量少年一眼,风茵雪仍然安然站着,神色平静,微微含笑。 “不对!大人别中了这贼奸计!”吴撼猛省,“他说这些话,根本没有证据!” “不错,在下没有证据。”少年不慌不忙,神色淡静,微微点头。 吴撼一下子便炸了:“果然又在花言巧语!可是因为封丞羽献出你的画像,所以蓄意报复?” 风茵雪看他一眼,依然不慌不忙道:“吴官爷,我与大哥很是要好,并不会计较这个。” 吴撼真想狠狠踹他一脚,“大哥?你少说这两个字,你不配。” 少年仍然不恼,面色淡静如水,看向上官沐道:“其实证据不是没有,大人若肯帮忙,取证不难。” 上官沐微微皱眉:“阁下什么意思?” “在下听说,城外前几日出现了一具无皮女尸?” “不错。”上官沐狐疑点头。 “他做的。”少年轻轻点头,肯定道。 上官沐倒吸一口气:“怎么可能,他与那女子无冤无仇。” 勾振沉了沉眼光,想起他去问询沉风楼鸨母的情境。他瞧瞧端肃面容皱眉沉思的绯袍官人,又把打量的视线停在少年面上。 风茵雪叹息,幽幽抬眸,“大人岂不闻,情到浓时,恨不能将之拆吃入腹,永不离分?” 少年眼神里幽幽似有怨怒,上官沐但觉寒毛倒竖,几乎忍不住要倒退几步。 吴撼与勾振亦是只觉幽幽寒气渗入身上,一时都变了脸色。 “其实不止这一位姑娘。”少年移开视线,望着摆满书册的书架,不知在想什么,口中淡淡道,“他同我说过,他房里有张画,是用美人的皮做画布,绘成美人形影。” 吴撼不自觉道:“禽兽!” 风茵雪似是没有听到,仍然淡淡道:“所以我说,取证倒也不难。” 勾振回过神来,先看了上官沐一眼,上官沐微微点头,勾振才道:“公子,小人有几个疑惑,不知可否请公子解答二三?” “官爷请讲。”风茵雪看他一眼,“在下必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 “这等私事,即是兄弟,似乎也不该知道得十分详细。” 上官沐一旁点头,此事若是真的,无论如何都不可告与第二人知罢?除非,那人是共犯。而这少年,真的会做出那等事来?也说不准罢,若是封丞羽真的做出这等事情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,看向少年,单看他如何回答。 风茵雪略略低下头去,声音中有隐忍的痛苦:“实不相瞒,大哥本是以此相挟,要我答应他一件事。” “公子可能告知是什么事情?”勾振继续问道。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露出犹豫之色,但到底是说了出来:“在下喜欢的姑娘,被大哥请在府里,在下不敢冒险。”又看了上官沐一眼,“大人的夫人若是也被人抓了去,大人肯定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那人全部条件。” 上官沐淡淡道:“本官并未婚娶。”紧着又问,“所以阁下答应了他什么条件?” 少年苦笑一声,“大人觉得呢?” 上官沐略一思量:“阁下的意思是,封公子是以那位姑娘为质,要阁下为他顶罪?” “不错。”风茵雪点头。 “那么阁下如今反悔,那位姑娘又将如何?” 风茵雪苦笑:“即使我顶了罪,他亦不会轻易放过她的。与其仰赖他良心发现,不如一搏。” “说的倒好听,只不知几句是真。”吴撼小声嘀咕,他虽也觉并不不通之处,但却始终不敢尽信。 上官沐沉吟片刻,“说到底,阁下不过一面之词。” “是。”少年一笑,“信或不信,但凭大人定夺。” 上官沐定定看着他,半晌,走回案桌前,淡淡道:“阁下所说的美人图,有几分把握?” 少年眼神一亮,“九成。他不会防我,我若开口要瞧,他必然带我去的。” 勾振道:“大人,三思。” 上官沐看他一眼道:“这并非江湖事,少女何辜?不知便罢,如今得知,不能不管。” “若得百官俱如大人,天下清明不远。”少年叹道。 上官沐再看他一眼,“阁下盛赞,本官愧不敢当,但望我以诚心待之,盼不相负才好。” 少年轻轻颔首,“自然。” 吴撼迟疑许久,终于觉得不太踏实,“大人……” “怎么?吴捕头也觉得本官不该管?”上官沐看他一眼,神情淡淡。 “不是。”吴撼苦于说不出所以然,“这事若是真的,吴撼第一个不肯放过姓封的。但这人,这人谎话随口就来,那日在封府门口,他就谎称是从雍州来报仇的。连自己都能说得大卸八块,属下实在觉得……觉得不可信……” “哦?还有此事?”上官沐看向风茵雪。 “原来官爷当日也在?当时不知敌友,总得知己知彼,总不能跳出去说,我觉得此事未明,可能冤枉了他?”风茵雪看着吴撼道。 吴撼无话辩驳,“总之,大人还要斟酌才好。” 此时吴通判敲门道:“老仵作看出事来了,请勾捕头过去。” 勾振看了吴撼一眼,拉着他走。 吴撼还不愿走,“大人,这贼狡猾……” 勾振只差扶额长叹,不由分说拉他出门,恨其不争:“看不出来么?大人信了九成了……你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。” “那就由着那贼胡说?虽然他说的有理,但是……” 第30章 【第三十章】 * 风茵雪看着吴撼被拉走,始终带着笑意,还冲他做个鬼脸。 书房里一时寂寂。 少年似是累了,毫不客气地走了两步,挑了一张椅子坐下,抬头漫不经心看向上官沐:“事关重大,大人自然应当好好考虑。” “不必考虑。”上官沐凝着那俊秀面庞,“晚文相信风兄所言非虚。” 少年像给谁拿针扎了一下,猛然坐直了身子。懒洋洋的神色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,一双潋滟的眸子寒了一寒,极快的瞧了上官沐一眼,才重又靠回椅背,视线飘忽,“大人别这么称呼,折煞在下了。” 上官沐淡淡一笑,走过去要解开他身上绳索。 风茵雪神色中略带了些不可思议,戏谑一笑:“大人不怕在下逃了?” “风兄若是想走,早就可以走了。不是么?”上官沐泰然自若地拉住绳子,轻轻一扯,竟将绳索扯落开来。绳子一端早已断开,似是被利器所割断。 少年没有动,依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,仰头笑嘻嘻道:“大人好眼力,好胆量。” 上官沐偏开头不看他璀璨笑容,“风兄见笑了,晚文自幼便听祖父讲些江湖故事,神往已久。奈何身在官场,不由自主,今日得见风兄,实乃平生之幸,若风兄不弃……” “大人,在下怕你衷肠错诉。”风茵雪打断他的话,笑容微微的冷,起身站起,负着手瞧着书房里装饰。 墙上有几样东西似是才刚取下,一片空空,架上寥落。少年拾起桌上一件白玉狮子镇纸,拿在手中端详,声音淡漠,“吴官爷说的不错,在下的确不值得大人相信。” 上官沐望着少年背影,无端端有种寂寥之意。这名扬天下的怪盗,衫子上无一点杂色,也无纹样,只是一片纯粹的白,清冷,淡漠。而当他转过身来,笑容却似第一抹晨曦,双眸璀璨如星光。 他也不知为何,只是愿意信他。 “先祖父曾与晚文说过,看一个人,并非听他的言,而是看他的行。风兄本无需来此,却还是来了。”眉目清正的绯衣官人微微一笑,“晚文相信风兄所言不虚,风兄亦是诚心替死者伸冤昭雪。” 风茵雪低声笑了,轻轻将镇纸搁回桌子。 “大人不觉得把风某想的太好了吗?实话告诉大人。”风茵雪忽然想到什么,顿了一顿才接口道,“风某不知朝廷什么样,但江湖中所谓快意恩仇,侠义心肠,说到底,不过是为自己,追名逐利,抑或爱恨情仇罢了。” 少年回过头来,笑容恰似晨起第一缕清明,“大人一定要想清楚,信了,可能要赔上一条命。” 上官沐微微皱眉。他并非不知,此事若真是这少年指鹿为马,胡编乱造,他妄动兵马,造谣污蔑,是大罪名,极可能被封丞羽反咬一口。何况此时他密旨在身,却仍无建树。可……少年眼眸清澈,无论如何,都不似大奸大恶之徒。 俊俏的少年笑容愈发灿然,“大人还是好好考虑考虑罢,反正,时间还够。” “大人!”书房有人轻轻敲门,吴通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竟带着些沉重,“洗冤鼓……洗冤鼓响了!” * 大雍州府设内外两堂,平时问案多在内堂,只每月两日外堂公审,允百姓围观,以证清正。但近日来公案并不多,许是连贼犯都被铺天盖地的鬼怪之说吓到,潜伏不动。 敲响洗冤鼓的女子已被衙役带到内堂,此时正直直跪在堂下。从背后瞧去,但见她全身缟素,全无点缀,只在鬓边插了一朵雪白的茶花,未曾束发,长长黑发如瀑垂下,如缎如匹。 风茵雪一眼看见,便叹了一声,折扇一打,“罪过,罪过。” 吴撼立在堂下,看见他绑缚已释,登时变了脸色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上官沐轻咳一声,堂前坐定,“堂下何人,报上名来。” 那女子微一犹豫,轻声道:“民女贱名青青。” “青青,你可知这洗冤鼓一经敲响,不论有无冤情,必先得挨上三十大板,以示府堂威严?” 那女子没半分犹豫,叩首下去:“民女明白。” “那便休怪本官执法无情。”上官沐道,“吴捕头,带下去行刑。” “是!”吴撼应的干脆利落,走至那女子身旁,“姑娘,得罪了。” 白衣女子抬起头看了上官沐一眼,白纱遮面,美目中微微露出些惊诧,但并未出声求饶,只镇定地站起身来,便要随着吴撼出去。 风茵雪自进了门便在桌案前坐下,随手扒拉着案上的公文,上官沐也未阻拦,他便随意翻着,似是看的入迷,一字未语。此刻却抬起头笑了一笑,折扇在案上轻轻一叩,“大人还真是铁面无私,这么美的小娘子,也下得去手。” “国法不可废,不分老少男女。”上官沐神色平常,“洗冤鼓一响,不论冤情是否属实,以下犯上之罪已定,便当受罚。” “国法不可废,法理却无非人情,自是有些例外。风某瞧这位姑娘并无存心戏弄之意,且女子体弱,怎禁得大人你那三十杀威棒?不若由风某出面讨个情,暂且记下这顿杖责。” 上官沐定定地看着他,一字一字道:“晚文虽然有意给风兄面子,无奈国法不可违,执法绝不徇私。”掷地有声,毫不存一丝一毫转圜。 “法理外无关乎人情,事有从权,大人何不先听听这位姑娘要说什么,再做定夺?” 那女子忽然向他行了一礼,盈盈娇弱,清丽秀致,声音冷脆:“多谢公子回护,然律法如此,若是人人皆开恩求情,则法度焉存?” 风茵雪微微一愣,随即展扇笑道:“姑娘说的很是,只不过……” 绯袍官人轻声一叹,“你且说说看,是何事体。” 女子重新跪下,“大人,此事事关重大,民女只能告诉大人一人。” 吴撼喝道:“婢子无礼!” 青青神色不变,与上官沐对视。 上官沐轻叹一声:“你们下去吧。”吴通判并覃仓管等人诺诺退下。 “大人!”吴撼却不肯走,觉得这青青也甚是可疑,寻常女子到了公堂早就腿软,她还不卑不亢,显然有备而来。况且风六还在…… 风茵雪道:“风某也先回避了。” “公子不必。”又看了一眼要炸的吴撼,“这位大人也不必。” 上官沐道:“青青姑娘,现在总可以说了吧?” 青青点了点头,声音轻柔,话语却冰冷:“大人,你信这世上有鬼吗?” “荒唐!”吴撼冷冷叱道,“公堂之上,不可胡言!” 绯袍官人眉头一皱,“鬼神之事,无稽之谈,本官不信。若你所言只是这个……” 青青目光平和,似是早有预料,不慌不忙道:“民女也知荒唐,只是此事确实荒唐,无法用常理解释。” “这倒有趣了。”风茵雪笑道,“青青姑娘你倒说说看,怎么个荒唐法?” 上官沐沉沉道:“你且说来,若有虚言,休怪本府治你个妄言之罪。” “民女不敢胡说,”青青安静地拜了一拜,声音中隐约可听得出一丝兢惧,“大人若是不信,可移步停尸处,今日悦来客栈街前那具无皮尸首,此刻定然已被那鬼怪挖了心了。” 言者平静,闻者却是大惊,吴撼大喝:“休要胡言乱语!” 上官沐声音如常,目光却充满审视意味:“停尸房日夜有人手看护,上三重大锁,外人绝无可能潜入,姑娘如此言语,不知何意?”说话间看了吴撼一眼。 吴撼忙道:“休说是人,便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!何况从尸体带来,老仵作怕是片刻未离开过。就是此刻,勾兄应该还在停尸房中。” 上官沐瞧着白衣女子,缓缓道:“姑娘,妖言惑众,可是罪加一等。” 青青又是轻轻一叹息:“人力虽未及,鬼神却难测,大人若是不信,前去一看便知。民女所言若有半点虚假,甘凭大人处置。”她抬起头来,面纱遮面,只露一双明眸,眸清如水,隐约有浓重哀痛,倒全然不似作假。 然而她所言也实在荒唐。上官沐收回目光,淡然道:“本官不必亲往,若是有异,自会有人来禀报。只是姑娘,若你所言不实,本官定要依律处置,二罪并罚。” “民女不敢。”白衣女子又拜下去。 风茵雪轻轻一笑,“大人,青青姑娘说的,恐怕是真的。” 吴撼也是脸色一变,他听见外边有人说话,隐约像是守停尸房的小二子。不多时,吴通判又走过来,“大人,勾捕头说是有要事,请大人务必过去一趟。” 上官沐面色陡然一变,望了青青一眼,青青依然面色平静。 风茵雪笑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妨带上这位姑娘,去瞧瞧罢了。” 上官沐点头,起身。 少年冲那女子安抚一笑:“姑娘莫怕,大人最是公正廉明,只是要去那地方甚是腌臜,姑娘若怕,倒也不必亲往。” 上官沐在前听得清楚,却没停步,只是向前走着。 吴撼心里不屑,冷哼一声,加快步子。 作者有话要说: O(∩_∩)O 第31章 【第三一章】 * 勾振在停尸房前候着,神色凝重,见了上官沐一行人便迎上前去,低声道:“大人,事情蹊跷。” “莫不是季长老给人挖了心吧?”上官沐还未询问,风茵雪折扇一摇,已开口道,声音里尚还有三分笑意,眼神明亮。 勾振当真骇了一跳,惊惧之色大显,若不是多年养就自制,几乎要伸出手指住少年惊呼失声。 上官沐知勾振向来稳重,此等神情,想来那女子所言不虚。不由心中一沉,回过头看了那白衣女子一眼。 白衣女子仍是娉婷立着,眼神平淡与他对视,无波无澜。 上官沐压下心头万般疑惑,“勾捕头,带路吧。” 勾振应声是,打起灯笼,走在前面。 上官沐当先跟上,吴撼督着青青与风茵雪进去,才吩咐了外面看好,抽身跟进。 风茵雪进门便呼冷,上官沐闻言回头,只见少年脸色竟是苍白了几分,当真一副惧寒模样,不由道:“此处原为府中冷库,前任州牧多置冰块于此。夏日炎热,晚文恐尸体损毁,因此停放此处。风兄觉得冷,可着人去取件棉衣过来。”便要吩咐吴撼。 风茵雪摇摇头,笑道:“不必麻烦,一会儿罢了,在下还受得住,只是这前任州牧可当真会享受。” 上官沐皱了皱眉,“贪官污吏罢了,皆因有此等毒瘤恶螽,才使我大雍百姓多受苦难。” “幸好还有大人。”少年轻轻笑道。 上官沐心中一热,转头看去,却见少年并没有看他,反而看着白衣女子道:“青青姑娘,你穿的单薄,不冷么?” “谢公子关心。”白衣女子声音仍无一丝起伏,凭他说甚,这一路只是淡然客气。 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少年也从来不恼,依然微微含笑。 吴撼在后冷声一哼:“登徒子。” “吴官爷这么说风某可不答应……” 勾振看了眼上官沐淡漠的脸色,招呼道:“大人,这边。”两人渐渐走快。 这府库共建了三层,地面一层,地下却有两层,白布覆住尸身,一具具整齐排列。越向下越冷,连白布上都恨不能结了层薄薄的霜。 风茵雪一路冷得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,每次吴撼皆是不屑地看他一眼,到后来终是忍不住:“你好歹也练过内功的吧?怎么这么怕冷,连点火气都没?”探手要试他的脉象,被少年轻巧躲开。 俊俏少年含笑道:“吴官爷,你若也中了一种毒,想来也不会这么生龙活虎。” 青青闻言看了他一眼,但什么话也未说。 “你中毒了?”吴撼不敢置信,“你也会中毒?” 少年一笑不语,正经了没片刻,又与青青套近乎:“姊姊一定生的天香国色。” “蒲柳之姿,不得入眼。” 吴撼实在听不下去,出剑,粗声道:“安静些。” 少年看他一眼,“这种地方安静些是要吓死人的……” “不安静些,我保证你马上就是死人……”话音未落,只听前面一声惊呼,吴撼神情一肃,眼光一寒,喝道,“快走。” * 地下二层,老仵作抱着头缩在墙角,大呼:“不要过来!” 旁边两个差役想将他拖开,口中劝说,他还是喊个不停。 勾振急上前握住他双臂,“老张头!老张头,你冷静些!” 风茵雪在门口望见,折扇一摇,“这样有什么用?你同一个疯子讲不要疯,旁人只能把你也当做疯子。” 吴撼正要冲上去帮忙,闻言瞪他一眼:“依你怎么办?” “当然是这样。”声还未落,人已窜了出去,手中折扇几点,老仵作身子便软了下去。 少年一打折扇,一摇,又打了个寒噤,往后缩了缩,“咳咳……就是这样……” 吴撼不屑冷哼,青青却忽然快步走了过去,望定半盖着白布的一具尸体不动。 上官沐看的呆了,从来只听人说身法如电,今日才算真正见识。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见到的白衣人,似也是这等身法。不过……怎么可能。上官沐略略自嘲一笑,才缓过来,冲那惊魂未定的两个差役道:“你们带老仵作出去吧,送他回家。” 两人应了,抬着老仵作出去。 勾振指指尽头一张尸体,“就是那里。” 吴撼与上官沐过去一看,纵然心有准备,仍是不由自主骇的倒退两步。 那尸身双眼未闭,目呲欲裂,相貌煞是狰狞,两臂回护在胸口之上,原就被剥去的血肉上已早结了一层白霜,最为可怕之处却不在此。 早间尚算平整无伤的胸口,此刻却像被一只手生生掏出一个大洞来!细看去可见筋脉历数,骨骼分明,只一颗心,却不知去向。 勾振在旁叹道,“当时老仵作转身拿器具,小人分分神的功夫,再转过头来,就是这样了。老仵作当时便吓到了,直说不可能。的确是不可能……”他亦是心有余悸。 “是鬼。”冷冰冰轻飘飘的声音忽然响起,青青不知何时将蒙着女尸的白布完全掀开,手微微伸出,似在轻轻抚摸女尸面孔。眼睛却是望着这边,清如镜,明似水,但却没有一点生气,似古井寒潭。 吴撼瞧着,只觉心头打了个哆嗦,勾振一贯镇静,但此时竟也说不出话来。 倒是那少年走了过去,轻轻低头,望着那具女尸,竟全无惧怕之意,反而轻轻叹了口气。 那是个极美极媚的女子,虽失了皮,仍然看得出生前身形袅娜妖娆,容貌极媚,可倾众生。 少年轻声叹息:“姊姊,人死不能复生,请节哀。” 青青看了他一眼,又低头久久的看着女尸的脸庞,似是百般眷恋不舍。风茵雪似不忍看,微微偏过头去。 青青却忽然仰头,短促的笑了一声,猛扬起手来,手中乌华闪亮,向脖上刺去! 上官沐恰恰看到,当时疾呼:“风兄!” 风茵雪应变极快,转身出手如电,刹那间封住她几处穴道,青青手臂一垂,无力软倒,风茵雪早抢先一步扶住她。 上官沐行近,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乌华,原来是一根乌木簪子,挽在发上,先前却未看出。 只听少年深深叹息,“活着有什么不好呢?姊姊,难成这般,也还是想多活一刻啊。” 吴撼不自觉撇了撇嘴,要上前去。勾振拉他一把,示意他不可过去。 青青并不看他,双眸无神,冷冰冰似已死之人,嘴唇翕动,却说出一句话来:“多谢公子,青青适才失态,” 风茵雪轻轻松开手,解了她穴道:“适才情急,多有冒犯,还请姊姊见谅。” 白衣女子仍不看他,只是看着死去女子,世间似再无一物可入她眼。 上官沐不敢就将簪子还给她,握在手中,“青青姑娘,能否告知,你是如何知道这剜心之事?” 青青一时没有答话,只慢慢俯身,将白布仔细盖在女子身上。又深深看了那脸一眼,仿佛借这一眼永世铭刻在心,才盖起她的脸,回过头看着绯衣官人道:“昨晚有人将这个钉在民女床头上。” 她手里递上一把小刀,一张素笺。 上官沐接过,将乌木簪还给白衣女子。青青致谢,便握在手里。 上官沐看罢素笺,不觉冷汗涔涔而生。信上指名道姓,有鬼名魅,专食人心。 风茵雪在旁看去,“倒似说书的讲的故事。前儿还听了一折,正是说这魅鬼害人。” 上官沐脸色肃了几分,“竟有此事?” 勾振接话答:“不错,这故事倒是很火爆,那说书先生,似是也是封丞羽请来为他家老太爷贺寿的。” 上官沐眼神一变,又是封丞羽。他心中已是不由多信了那少年几分。 “只可惜还没听到结局。”少年似是惋惜的叹了口气,“一向这样,吊人胃口,真是烦人得很。” 上官沐收回看他的目光,如此,那提醒之人,又是何人呢? 青青忽然盈盈拜倒,“大人,民女所知不多,但只望大人可以查出凶手,不论是人是鬼,都能将其绳之以法。” “此乃本官本分。”上官沐淡淡点头,“但姑娘只怕暂时不能归家,本官还有些事想要问问姑娘。” 青青摇了摇头:“民女今日瞒着妈妈出门,不能不回。” 上官沐忽然一怔,要问什么。少年忽然轻轻拍他肩膀,示意他手中素笺小刀,“大人,可否借在下一观?” 上官沐不解其意,递给他,又皱着眉看青青道:“姑娘若是不能停留,也必要留下去向,保证随叫随到。” 一转头忽见少年将两样收入怀中,“风兄?” “大人不要这样小气,”少年笑道,“青青姑娘尽管回去便是,若有事情,勾官爷自然会去叫你。” 勾振猛然咳嗽一声,吴撼略有疑惑。 少年却又打了个寒噤,搓了搓手。 上官沐看他一眼,“如此,咱们先出去罢。”吴撼不想再瞧见风茵雪,又想再劝上官沐几句,赶紧跟上。白衣女子冲风茵雪深施一礼,亦是转身去了。 勾振正要跟上,却被少年拉住。只瞧少年又打个寒噤,脸色似是更差,但在这阴森之地,他竟还能笑得灿然:“勾官爷,跟你打听个事。” “少侠请讲。”勾振收敛心神,知这古灵精怪的少年不知又要问甚刁钻问题,暗自提防。 少年只是浅笑:“你家大人留我中午吃饭,在下想提前问问,府衙的饭好不好吃?” “好吃如何,不好吃又如何?”勾振自如的笑着,眼神微微锋锐。 “好吃就好,若是不好吃,当然是去叫一桌好吃的来。”风茵雪像是看不出他眼中防备,依然含笑,“人活一世,口腹之欲,总要满足罢?” 勾振微微低头,轻声道:“其实说实在的,府衙里的饭,实是难吃。只是大人这两日爱些清淡,还请公子多留心。” “好,知道了。”风茵雪深深看他一眼:“请代我转告你家大人,今天下午可别吃得太多。” 第32章 【第三二章】 * 勾振看着少年轻快背影,微微叹了口气,跟了上去。待他出去,门口却只有上官沐一人,望着天,不知在想什么。 勾振行近,恭敬唤一声大人。 上官沐淡淡的应了一声,随即又道:“勾振,你说,本官究竟该不该信他?” 勾振看了看绯衣官人的脸色,迟疑道:“其实风六所说在情理之中,只是依吴兄弟的话,也未必不是谎言。” “罢了。”绯袍官人揉揉眉心,“你带几个人,查查冰库是否另有出口。再把当时建冰库的工匠找来问问。” “是。”勾振答应着,忽又抬起头来,“大人……” “怎么?” 勾振轻轻一咳:“恕属下冒昧,大人实在该好好睡一觉了。” * 青州城,一条大路贯通南北,乃是城中最繁华之地,饶是近几日人心惶惶,该生活的依然要生活,因此仍然是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,只是脚步匆匆了许多,神色不安。 白衣少年折扇轻摇,缓步走在街上。他那般引人注意的相貌打扮,自然不乏人停步观之。 他只言笑自若。 “六爷,”担扁担的汉子,筐子中尚还有鲜生生的梨,从后面赶上来,与少年擦肩而过时低声道,“坏消息。” “说。”少年笑容灿然,并未瞧他,只是一路向前走着。 “那位蔡姑娘,好像中了毒。”汉子只觉开口就有千钧重,不自觉的慢了慢脚步。 少年看他一眼,眼光乍冷,“好像?” “老板说,像花蔓青。”说罢立时张口吆喝,“公子,买个梨吧,鲜生着呢。” “昨天晚上他做什么去了?现在来跟我说好像?”少年一字一字,似笑非笑。 一上一下两个筐忽然剧烈抖了下,那人不敢再瞧他:“六爷……那什么……小人只是个传话的……” 少年冷声一笑,“你们老板呢?” “老板……老板……”汉子咬了咬牙,“老板出城了!”觑着少年脸色,狠了狠心道,“六爷,老板说,帮一次已经是破例……”话音未完,整个人已是窜了出去,极怕少年追上来和他算账似的,步下生风,“梨来!上好的梨!” 俊俏的少年此时脸寒如冰,许久,慢慢冷笑出声。 花蔓青,花蔓青…… 好啊……好啊…… 少年忽然一停步。身后不远处始终有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,他感觉的到,甚至可以猜出那是谁:东华派的小弟子,那日曾有一面之缘。封丞羽什么意思,竟然留下漏网之鱼? 话说回来,东华派是都没人了么?派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寻人报仇?风茵雪不觉摇头,一丝若有若无笑意自唇边逸出,加快了脚步。 身后那小子果然也加快了脚步,或许因为心内慌张,步伐也有点慌乱。 不过这小子的根基还不错。风茵雪在心内点评,只是半瓶子醋,不堪大局,总不会,是偷溜下山的吧?东华派还真是没人了。 风茵雪忽然想起那所谓东华派首席弟子阮青湖。那是个冷漠桀骜的少年,起码五年前,是那样一个少年。笑谈间豪气干云,青剑利落,眨眼间诛尽恶名昭著的江北五虎。 他犹还记得那少年冷冽收剑,向着他藏身看戏的地方淡淡道:“兄台,可看够了么?” 那样桀骜的少年,都葬送在火海之中了么? 白衣公子面上并无明显变化,心底终究还是存了一分叹息。 闹市繁华,长街难尽,铺陈一路如锦。 白衣的公子忽然一踏足,轻身而起,几个纵跃,已脱出那少年追踪。 青州府的百姓这几日见多了怪人,早已是见怪不怪,仅有几个人抬头看了眼破空而去的白衣公子,其余人俱面容木然。 青色劲装的佩剑少年急奔而出,然而终于是晚了一步。 恨恨的空自指天唾骂,却不知身后另有一双眼,冷漠观之。 人流如波,转瞬吞没融汇,不再分得清谁是谁的同路,谁是谁的过客。 * 封府还真是极大,风茵雪绕着转了半圈,才寻到个没人的角落。左右瞧瞧,脚尖一点,借力一纵,刚跃上墙头,就听见身后有凉凉语声传来:“六爷好轻功。” 白衣的小少年身子晃了晃,险些从墙头跌下去。 调整了表情才低头瞧去,只见一身黑衣的唐靖先正端肃立在外面墙下,抬头望着他,目光冷静,面无表情。 “真巧啊,小哥儿,咱们又见面了。”风茵雪抬手打招呼,笑得稍微有点心虚,毕竟是大白天的翻人家墙,还被人家逮个正着,再厚脸皮都有点不好意思,“天气真热不是?上边倒有风,不如你也上来,咱们一起吹吹风聊聊天?” 黑衣少年仍是面无表情,一双眼直直地瞧上来,恭肃道:“靖先不敢。” 不怕不说话,最怕半句话,小哥儿你到底会不会聊天啊?风茵雪腹诽,噎了噎,又道:“小唐啊,府上该是来了不少客人吧?你不必去帮大哥招待?” 唐靖先脸色没一些变化,只是道:“公子说了,六爷的事最重要,靖先不敢舍本逐末。” 白衣公子眼珠转了一转,忽而笑道:“我的事最重要?那我现在就想跟你吹吹风聊聊天,小哥儿,你不会不答应吧?” 唐靖先眼神终于有了一点波动,“六爷抬爱,靖先不敢不从。只是公子昨夜新得了好酒美人,不知六爷是愿先与公子赏酒,还是愿同靖先……”他顿一顿,说的有点艰难迟疑,“吹风聊天?” 墙头上小公子眼神微微冷了一冷,笑容却愈发得灿烂:“其实我是更愿意和小哥你吹风聊天的了,不过呢,倒是好多天没沾酒了,着实有点犯瘾。不如先问大哥讨了酒,咱们再一起吹吹风聊聊天喝喝酒?” 黑衣少年低了头,恭恭敬敬道:“一切全听六爷。” “那便这样说定了!”风茵雪笑道,“小哥可莫要忘了啊。” “靖先不敢。”唐靖先道,“请六爷移步。” “我瞧这花园不错,不如咱们就从这里进去罢?”小公子回身瞧着墙内花木葱茏,笑道,“正好顺路赏赏花。” “六爷雅意,”黑衣少年恭肃道,“只这府里道路庞杂,靖先亦不能全部识得。若不慎迷失,靖先担待不起。还请六爷移步,从别处入府。” 风茵雪挂在墙头,看了看下面的花园,又回头瞧瞧冷面的黑衣少年,笑得有点无奈,心说你说你不知道?骗鬼呢吧?这园子里有啥不能叫我看的秘密?我还偏要一看。 但面上却终于是叹口气道:“算了,我怕了你了。”将身一纵,落下墙头。 唐靖先欠身,退后一步,“多谢六爷体谅。” 却迟迟没感觉到那人气息,他抬起头来,墙上早无那人踪影。 黑衣少年愣了一瞬,嘴角忽地牵动,竟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来。 他不敢多耽搁,连忙转了侧门,进去通传。 * 有一句话其实是真理,不作死就不会死。 眼前的奇花异树看的风茵雪直头晕,这里一株鲜桃明媚,那里一树李花如雪,美则美矣,只是他这样转了许久,居然仍然未走出小小圈子去。 白衣少年展了扇,扇了几下,只觉心烦燥热。瞧了瞧路旁一丛不知名姓花草,随风轻摇,蹲下身伸出手指去探了探。土地柔软湿润,似是新浇过水,然而待他将手指放在鼻间一嗅,大热的天却突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寒。 那个人也开始喜欢鼓捣这些奇门遁甲的东西了啊…… 真是可怕。他微微叹息,突然觉得有点头疼。 干脆就在齐整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坐了下来,过了一会儿,又慢慢躺下去。 蓝的天,白的云,衬着一轮烈日似火,石板都被烤的发烫,他却仍只觉得冷。慢慢将双手抱在一处,覆着脸庞。他闭了眼,若是能就此睡死过去,倒也挺好。 安安静静,四周没有半点声息。 “你倒真会躲懒。”有谁的声音带着笑意,突然闯进寂静角隅,打破沉寂。重叠了多年时光,倒有些似真非真。 有人在他身侧蹲下,遮挡住大片阳光,轻轻抬开他挡脸的手,有一声叹息,带着微凉:“真像啊,顾九惜的海棠春睡图。” 原本一动不动懒散散躺着的少年忽然一骨碌翻身坐起,望定那人,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弧度,明亮眼眸里蕴着看不分明情绪,似是花影落在眸中生出的阴翳,声音倒还含着喜悦:“大哥又在打趣我了。” 那人微微笑了一笑,他生的极为俊雅,穿一件素色华衫,举动间透着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,只是脸色苍白如纸,唇上没有半点血色,眼光中带了化不开的淡漠,似山巅之上冰冻的湖水,不起涟漪。 “可是全醒了?” “醒了醒了,完全醒了。”少年笑着,“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,想着要见大哥,欢喜得很,哪里能睡得着?” 封丞羽瞧他一眼,淡淡一笑:“小六这张嘴倒和从前一样,讲什么都似真的。” “什么叫都似真的?本来就是真的呀。”少年颇有几分不满地瞧着他。 “我不同你争。”笑一笑,华衫公子站起身来,“既然醒了,那便走罢。” 少年却依然坐在原地不动,仰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:“去哪里?” 封丞羽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,“小六大白天翻墙进来,不是为了花蔓青的解药?” “……” 你竟有脸说出来? 少年仰头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封丞羽。 “小六这么看着大哥,看的大哥心痒……”封丞羽挂着笑俯低身子,慢慢靠近。 风茵雪后退一些,原地跃起,“大哥,小弟只想瞧瞧,大哥的脸皮到底有多厚。” 封丞羽笑着直起身,“花蔓青九味药配成,大哥给你其中八味,再给三味,小六觉得如何?” 不如何。风茵雪眼神暗了暗,却是笑道:“大哥,给都给了,干脆一并做好事,还要小弟去猜做什么?” “六弟最喜欢叫人家猜,想来自己也该极擅长的,不是吗?”封丞羽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衣的小少年。 “行吧,大哥。”风茵雪点了点头,伸出手来,“那给我吧。” “小六很急?”封丞羽只是笑,“小六若不急,大哥本想带你去看看那幅八十七仙人图。大哥拙笔,也不知有否退步。” “大哥向来画的好看,不必看就知道的。”少年眨了眨眼,“下次可好?” “好。”封丞羽竟然应了,淡淡一笑,“靖先,送六爷出去。” 第33章 【第三三章】 * 江湖。 千千望了望将落的太阳,低头,说出两个字。 江湖。 看看狭小的小院,一排竹,又不由念出这两字。 百思难得其解,她,如何就与这江湖扯上了关系? 反复思量,都无由说起。屋内朱大刚忽然叫她:“千妹,吃饭了。” 雪白的一只小狐一直趴在石桌上不肯动弹,从日出晒到日落,千千轻轻叹了口气,摸了摸小狐的头。应了一声,便打算起身。 她原来说她做饭就好,朱大刚执意不肯。其实昨天被莫名其妙劫来这里,千千反而淡然了。许是一回生二回熟,就是不知婆婆一人在家如何了,那几位侠士说会捎去口信,希望婆婆听了……唉,婆婆定会十分担心自己。 回想起那天,她刚进房中,正要收拾东西,便忽然有两个人从窗户里跳进来,她刚要说话,就被人点了穴道,被人带来这里。 那几个侠士半开玩笑半恐吓道,这两日城里有鬼,最好安心待上几日。 她认出那个老板是前日曾见的说书先生,笑眯眯的脾气很好。 可今天,不知为什么,说书先生望着她的目光很沉,后来又摸着胡子连连叹气,再然后,他们便都走了。 也不知为什么,这两日她觉得昏沉沉的,总是想睡觉。一起身只觉眼前发黑,刚张嘴想回,“就来”,身子却控不住地向后倒去。 “蔡姑娘,当心。”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她,少年眉头轻轻皱起,眸中似有忧虑。而他怀抱温暖如春,呼吸都在咫尺之间,千千只觉从头烧到脖子根,羞得很,想撑着自己站起,想叫他放手说自己可以,却偏生无甚力气。 失去意识之前,隐约听见朱大刚一声惊呼,再之后,听不见,更看不见什么。 * 千千再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。 她想掀开被子坐起,却觉得被角沉沉,仿似压着什么东西,偏头去看,便不由吓了一跳,刚要惊呼,再定睛一看,原来是早间的少年。 俊秀少年便趴在床边,一只手拽着被角,脸色差极,眉目沉沉,唇角却依然勾着一点笑意,不知是梦见什么,低低轻呼,声音细碎,也不知究竟在讲些什么。 她才动了一动,便见他已醒了过来。 少年没有动,只是冲着她轻轻笑了一笑,深深的一双眼就那么望进她的心里。 千千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他的眼中,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,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平静。 少年微微一笑,松开手站了起来,“竟然睡着了……蔡姑娘,可好些了么?” 千千怔忡,她虽不知是怎么了,隐约只知自己似是昏了过去,但如今却觉没甚不妥之处,于是道:“我没事。” * 朱大刚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着,却也醒了,“什么没事!都是这小白脸害得。”怒气冲冲一把冲过去把风茵雪拉开,“谁叫你进来的?” “朱大哥……” 风茵雪倒不以为意,冲着千千笑了笑:“蔡姑娘好好歇着罢。”说罢,便转身出了门。 千千看着他的背影,只觉少年有无限疲倦,而心跳声依然如鼓,好似他人还在时。 这是怎么了呢?为什么……这么欢喜,又有些失落,还有些……心疼? 千千一边想着理不清的心事,一边听着朱大刚絮絮叨叨跟她说:“我喊你吃饭,你总是不应,一出门就看见你晕倒了……这小子说你是中了什么毒,呸,都是他,不然咱们怎么还会留在这里。我向他要解药,他倒说没有……” 说到这里,到底心软。那少年说的轻轻巧巧,试药的苦他却仍然看得出来,他面色也是越来越差,喝到最后一碗时,整张脸简直是白成了一张纸,身子也好似一张纸,似乎一阵风来便能吹的飘飘荡荡。 “罢了,算咱们倒霉,等你休息好了,咱就回家去。”朱大刚最后如是总结道,看千千脸色仍然差些,不由担心,“千妹,你可觉得好些了?” 千千连忙点了点头,她听的心绪纷杂,想着那少年竟为自己试药,他脸色那样差,可都是因为这药吗?毒……话本子里边,毒总是很厉害的…… 她并不愿意即时回家去,也不知究竟留恋着什么,或许,是因为自己这条命,是他救了下来。 于是迟疑着道:“可那几位大侠说……” “听他们的,还鬼呢?谁不知道是糊弄人的?咱小老百姓,可不理那些。”朱大刚说着打了个哈欠,“千妹,你休息休息,休息好了,咱们赶紧走。” 千千赶他去睡,朱大刚也没推辞,打着呵欠出门去,顺手替她把门带上。 千千却睡不着,只是拉着被子坐着,坐着坐着,披衣起身,开门出去。 夜很深了,月色却很稀薄,那只小狐竟然依然趴在桌子上,对着月光,直直的看着。 她在石桌旁坐下,抚着它雪白的皮毛,轻轻叹息。 为什么……心会跳得那样快呢? * 府衙中,一轮月色。 绯衣官人负手立在厅外,抬头望着稀薄月色。 勾振在后轻声提醒:“大人,用饭吧。” 上官沐轻轻叹了口气,心知那人是不会来了。 难道这次到底是信错了人?他一去不回,以后还能找到么?他实在吃不下饭,摇了摇头,转身进了书房。 书卷之中才觅得安宁处,绯衣官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。 吴撼想劝,却被勾振拉着告退。 出了书房,出了书房,吴撼尚还一脸愤愤:“早就说那贼不该信,大人偏不听。勾兄也是,你也不拦着大人!大人不懂事,勾兄还不懂吗?” “吴兄弟,你也太抬举为兄了。”勾振看了他一眼,实是不想说话。 这个同僚啊,心直口快,万事写在脸上,若不是深沉到底,那就是真真的一根筋,如何竟被选来? “这一遭,又要从头再来。若他再换张脸,怎么去找?”吴撼当真愁恼。 勾振叹了口气,“吴兄弟,说句实话,为兄觉得,风六还会再来。” “真的?”吴撼匆匆地跟着勾振往前走,一边追问,“真的吗?勾兄,你怎么知道的?” 矮个子的精干捕快突然停步,嗤的一笑,“猜的。” “勾兄你什么意思啊?”吴撼情急,拦在他面前,“说明白些不成吗?” 勾振叹了口气,笑容淡了去,“吴兄弟,你哪哪都好,就是性子太急了些。就说今日,当着大人的面就顶撞风六,你叫大人的面子往哪搁?” “我实在看不惯风贼行径。”吴撼恨恨道。 “你当我就看的惯了?”勾振叹口气,拍拍吴撼肩膀,“吴兄弟,咱们现在是吃公家饭的,江湖脾气,能改还是改了罢。” “勾兄……”吴撼还想说什么,勾振已经压低声音道,“吴兄弟,一入公门深似海,还记得寇太师之事吗?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。” 吴撼沉默。两年前他在宫中当差,那件事多少知道一二。 寇家一门显赫,寇太师是随先二帝打天下的交情,位极人臣。寇家三子,个个俊杰。然而便是这样名声显赫的一家子,几乎是一夕之间覆灭。 虽说朝中一向不准提及当年之事,细节也处理的极为模糊,但总有些风声传出。吴撼就听说,起先是因了一个‘缉盗’不力罪名,寇家三子寇言被判入狱,后在狱中自尽。不久后,寇家大火,上上下下百余口人,无人幸免。 有人说是今上暗中授意,寇太师权倾朝野,自然惹皇上忌惮;有人说是武林中人寻仇,寇家旁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,寇家三子在武林也有知交,或是树大招风得罪了什么人。但究竟如何,已不可知。 见他沉默,勾振又叹一口气,“伴君如伴虎,你我二人不得不多加谨慎。” 吴撼终于抬起头来,目光灼灼:“勾兄,当年那个贼子,岂非就是风六?” 勾振悚然一惊,“吴兄弟,怎么会这么想?” “猜的。”吴撼忽然笑了笑,他笑容极难得,许是太不常笑,一笑起来仍带着严肃,“大人此次奉旨出京,自然不止为了重缮太后故里。我虽是个粗人,也知那些事有礼部负责,大人出京,必然另有旨意。这上下却又出了风六的事情,我便猜,与他有关。” 勾振一叹:“谁说吴兄弟心思浅显?不错,我也是这样猜。” 他转头望了望身后仍然灯火通明的书房,低声道:“正因如此,我估摸着大人恐怕更加为难。” “有什么好为难的?”吴撼不以为然,“照我看,拿下风六一问,就真相大白了。” 勾振急使眼色,喝止吴撼:“才刚夸你两句,这又鲁莽起来了。” 看看左右,压低声音,“扯到宫里,哪有不棘手的事?还敢大呼小叫,嫌命太长?就说寇言入狱之后,多少人曾去求情?连早已致仕的霍老太傅都去了。这位老大人可是宁为玉碎的性子,进宫之前还嚷着说‘今上不明,宁舍此老命面见太*祖评理’,进宫之后呢?可还听见他提起过此事?” 看着吴撼越发晦暗的脸色,勾振再叹口气:“吴兄弟,这里面水太深,咱们啊,过问不起!只做好自己本分,也就够了。” 吴撼沉沉叹气,“我也知道这事不简单。只是寇家兄弟都算好汉,死的不明不白,实在叫人憋屈。” “谁说不是?”勾振也叹气,笑容敛去,终于确信,这傻大个原来当真什么也不知道。那人……那人好重的心思。 吴撼忽地咬牙愤愤:“我现在一想到姓风的就来气,怎么什么事他都要来插一脚?” “且压着吧,”勾振瞧他一眼,叹一口气,“且压着罢。”仰头瞧那清明月色,声音低低如似耳语,“看哪一天,这苍天有眼,善恶有报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捉虫子~ 第34章 【第三四章】 * 天慢慢亮了,日过三竿,朱大刚与那少年却都没起。 千千一顿饭热了三回,终是有些放心不下,先敲门将朱大刚喊醒,才走去少年房间,轻轻敲门。那少年不知是否没有听见,久未回应,她只好推门进去。 少年仍然睡着,面孔向外,被子盖得不严实,露出昨夜的衣裳。想来是实在累得很了,倒头便睡着了罢。 千千不知为何,又觉自己心口隐隐作痛。她不敢再往前走,但瞧他脸色没昨日那么差,才放下心来,轻声唤:“公子,吃饭了。” 他似没听见,仍然睡着,长长眉睫微微一闪,忽然翻了个身。 她正待悄悄再退出去,那少年却又转了回来,坐起身来,“蔡姑娘,对不住,连累你了。” “公子说的哪里话?”千千惊讶,“是千千该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。” 俊俏的少年微微苦笑,低眸,侧脸惹人爱怜,“姑娘与在下扯上关系,已是最大的危险。” 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 少年仍然没有看她,把被子拉了一拉,“姑娘,你怕是暂时回不了家了。” “为什么?”千千诧异自己竟然并没有不开心,似是中了蛊,不由自主走近几步。便嗅见若有若无的一点香,有些熟悉,像是在哪里曾闻见过一般。 少年在此时转过脸来,眉间有一点疲惫,轻轻一叹:“说来话长。” 千千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事,“公子是得罪了什么人吗?” 少年忽然笑了,“是,得罪了一个很厉害的人。” “那公子要怎么办?”千千惊讶他竟还是一脸笑意,这等时刻,不是该怕才对么? “总归是不能逃的。”少年低声道,忽又看着她,眼眸深深,像要将她吸进去,“姑娘怕么?” 千千又觉自己心跳不受控制,嗫嚅好久,脑中一片混乱。 少年却低声笑了:“别怕。”他笑容美好,灿然,像晨曦里的第一缕光,温暖,望着她的眼,一字一字,很是坚定,“我会护着你。” 千千只觉呼吸一滞,不期然红了脸。 他们已离的很近。 她也不知是几时竟走到床边来,低头看着他。少年也看着她,微微的笑,长长眼睫轻轻眨动,似个孩子。她想起村里刘婶家的狗儿,那孩子也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,笑着拉她的手,要她弯下腰亲他的脸。 她不知怎么便轻轻俯下身去,少年似是怔住了,眼中一片茫然,瞧着她,却并没有动。 “千妹?”朱大刚在门口呆住,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千妹这是在做什么?! 千千吃了一惊,立时直起身,飞快地后退两步,脸已烧的通,快速撞开朱大刚,就出门去了。 朱大刚还是一脸惊吓,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 “朱大哥。”风茵雪已回过神来,“蔡姑娘已同我说了,在下这就过去。” 朱大刚狐疑看他一眼,见他面色如常。难不成自己刚刚看错了?可…… 少年已翻身下床,“朱大哥,去吃饭吧?” “哦……”朱大刚闷闷地跟着他出去,一定是自己看错了。千妹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! * 三人坐定,看着满桌菜,却都不说话。 千千脸上潮红未退,只觉自己刚刚是疯魔了,哪里好意思开口。 朱大刚但觉得气氛奇怪,吃两口饭,忍不住问道:“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?” 少年夹起一筷子菜,慢斯条理吃完,抬头笑得有些无奈,“朱大哥,暂时怕是回不去了。” “为什么回不去?”朱大刚本来打算愤怒地说他两句,一开口却不知为何软了下去,也许是刚刚看这少年脸红的样子……呸呸呸,他连忙摇了摇头,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,“为什么不能回去?” 风茵雪轻轻叹了口气,搁下筷子,望着朱大刚,依然很平静道:“朱大哥,想必说书的老先生已经同你们讲过,这城里,真是闹了鬼。” “胡说八道!”朱大刚气得拿手指住他,一面觉得这样生气才对呀,一面道,“我朱大刚再是个粗人,也知道鬼怪一说是无稽之谈。” 风茵雪低头瞧着饭菜,又叹了口气,“朱大哥不信,在下也没有办法。朱大哥即使不怕鬼,也该怕人的。” 朱大刚感觉火气又冲了上来:“什么意思?” “实不相瞒,小弟得罪了这城中的人,有人知道二位认识在下,若是离了此处,可能会受连累。更何况,如今城门已封,无人可以出入。”少年依然说的平静。 朱大刚猛然一拍桌子,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风茵雪冲他笑了笑,“小弟并无恶意,等到可以通行,自然送二位回去。” 朱大刚瞪他一眼,又看了看一旁的千千,到底无可奈何,摔碗而去。 千千一直在旁一言不发,低着头只顾吃面前的白米饭,听着朱大刚怒气冲冲的离去,小声道:“公子,朱大哥不是有意的,他只是有些着急,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风茵雪笑了笑,看着少女嫣红的脸,又有些想笑,不敢再说什么,怕提起来再叫她跑开。 千千又扒了两口饭,终是抬起头来,看他一眼,又低下头去,“公子,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?” 风茵雪不动声色,“大概是在下与家兄有几分相像。” 千千哦了一声,也是,毕竟与恩人是同胞兄弟。她刚才看见他含笑的双眼,又情不自禁想起刚才自己的失态,搁下筷子,刚要说一句吃好了。就听那少年道:“吃饭吧,菜都凉了。” 又道:“蔡姑娘做的菜很好吃,以后若有机会,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?” “公子你?”千千惊讶极了,没想到这看似不知人间烟火的少年,竟识得柴米油盐。 小公子得意的笑了笑,“其实还是会做几道菜的。等下午,啊,明天罢,明天做给你吃。对了,我今晚有些事,可能不回来了,你与朱大哥自己休息便是。只是,不要出门。” 千千看着他的笑脸,点了点头,感觉脸上越发烧了起来。 他却又是一笑:“蔡姑娘,商量个事。” “什……什么事?” “蔡姑娘,怎么好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?明明……”风茵雪觉得好笑。 “公子!”千千含羞带怯,只觉无地自容,要站起来跑开,却又有些不舍走开,看着他带笑的双眼。 “好,我不说了。”少年一笑,“只是,以后别公子公子的叫了,我行六,叫我六哥可好?” “这……”俏丽的少女两颊羞红极盛,心砰砰乱跳个不停,只觉耳畔一阵轰鸣,听不见这世界,只看见面前花好月圆绝世清华的翩翩公子。欲要记得女儿的矜持垂下头去,却又不舍隐去他目中的爱怜和纷繁复杂的情意,便那么欲避还迎地半抬着头,一双眼水波粼粼,透彻清润,到底道,“那公子也莫叫我蔡姑娘了。” “千千?” 他一笑,不待她说甚,也不待她答应,已经搁下筷子,转身出门去了。 却偏又要倚门回首,轻轻一笑:“我今晚或者不回来,早些睡。明天见。” 千千一个人发了半天呆,红了半天脸,才伸手去动筷子。小声嘀咕着,试着喊了声六哥。便偷摸看看四周,像是做了天大的坏事般快吃了两口饭,却又不由得笑了。 第35章 【第三五章】 * 日光烈烈,灼人肺腑。 街上过客行人步履匆匆,小楼却雕梁画栋、斗拱飞檐,安静地立于众人奔波之侧,瞧着倒似足歌舞升平。 天香楼本是青州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地儿,这几日来却门可罗雀,生意清闲。许是因了城内近几日命案频发,鬼魅之说搅得人心惶惶,连烈日下都添多一股子悚然气息。 富贵客最惜命,哪个肯以身涉险,悉数躲进自家小楼,闭了院门,风华自许。 虽是客少,富丽堂皇的酒楼门前穿号衣的仆役也未讨了懒去,分立左右站得笔直,由着阳光毫不留情将他们烤晒得汗流浃背。 左门首的一个忽然间瞧见有人向这边走来。是个白衣的清俊公子,执一把半张未张的扇子,笑意盈盈地行近来。 迎门的仆役向来最乖觉,当时便低低咳嗽,喊醒右门首那立得笔直却神思晃晃的同伴,自个儿则堆出一脸笑,刚要迎上前去,那公子却已到了近前,竟还抬手打了个招呼。 “又见面了,两位小哥。”也不等回应,人已是走了进去。 左门首的仆役不由微微一惊,右门首的那人也是醒了过来,二人对视一眼,禁不住同时转过头去瞧那白衣的翩然背影,心头俱都绕着疑问:这人是谁?似乎有些面熟? 天香楼的大掌柜封福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间之中,左拥右抱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。 玉盘盛珍馐,美盏满琼浆,皓腕如霜雪,动作间溢出隐隐幽香,本是人生得意无限好处,他却面容僵硬,笑容扯得有些夸张虚浮。 在他对面,坐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。华贵椅子上铺柔软锦垫,靠背之上刺绣精妙,本是最温柔富贵的繁华乡,专给人舒适慵懒、奢侈享受,少年却偏偏坐得笔直,脊背不曾沾着一点椅背,整个人似一把锋芒锐利的剑,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不说话,也不动作,只是静静瞧着对面衣着华贵微有发福的中年男人。 大概是由于气氛太过尴尬怪异,两个久经风月的美丽女子都乖觉地选择了沉默。 封福觉得实在心中憋屈,这大好时光,偏偏这令人厌惧的小子跑了来。若有什么重大事务也罢,他却只是一言不发,凭他怎样探问,都得不着一星半点回应。封福心内又恨又气,却又不敢得罪,少不得强颜欢笑。 雅间门忽然给人轻轻敲了三下,中年男子在瞬间流露出一丝慌乱,但极快地便全然地敛去了,他照旧带着夸张讨好的笑,瞧着对面不动声色的黑衣少年请示道:“唐总管……” 唐靖先仍然端肃坐着,幽深的眼眸中不知浮动着怎样情绪,同时微微点了点头。 中年男人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,亲自开了门。门外是楼下跑堂的小伙计,极灵巧模样,附在封福耳边低言细语几句。 封福脸上阵红阵白,好几次看向端坐的黑衣少年。 唐靖先却似乎丝毫不感兴趣,偏头去望拉下的窗帘上面的华丽刺绣。 两名女子有些好奇地望着黑衣少年,他明明只静默着不说不动,整个人却有冰冷桀骜的气势,让人心生向往,却又万分畏惧。 也只片刻功夫,封福打发了小伙计,掩了门走近来,还是一脸谄媚的笑:“唐总管,前些天那位风公子,如今又来了,此刻便在楼下,小人不敢擅专,还请总管示下。” 黑衣少年依然是瞧着精致的帘幕,忽然伸手去抓垂下的络绳,然他只是抓住,却没有用力,似乎并未听见封福的话,又或是在等他的下文。 中年男人不由暗中骂了一句娘,面上却半点不改恭敬卑怯,“风公子是公子好友,想也要周到招待的,是小人鲁钝了。” 黑衣少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,忽然手中一动,帘幕高升,日光刺眼一晃。 封福只觉眼前一花,少年背影为日光笼罩,依然笔挺,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。他不敢多话,便告退下去,心中自然愁怨百般。 两个女子虽有意讨好,但看看少年背影中透出的冷漠疏离,不由打消了念头。 * 白衣的清俊公子旁若无人地坐在青州第一酒楼大堂正中的桌子上,脚下踏着四仰八叉的实木凳子,折扇轻摇,笑得甜蜜,似是压根看不见围在身边的五大三粗的一群打手。 一群打手个个眉目凶煞,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教训这不知天地高厚的惹事小子。 然而到底有个明眼的小伙计觉得事有蹊跷,不敢冒失,前两日不是有个白衣公子来闹事吗?到最后还不是被客客气气送走了?万一这个来头也很大呢?是以他半点不敢迟疑,拦下了摩拳擦掌要上前动手的护院们,飞快跑上去给掌柜的报了信。 风茵雪哪里是闲得住的人物,没人敢打他,他却偏要招惹人。 一会儿说这个面黄肌瘦敢不成是吸多了大烟?一会儿瞅那个黑大粗壮不会是烧炭工出身?讲来讲去,这些打手都是暴躁脾气,渐渐热血上头就要动手。 封福在楼上便瞧见那少年动人面容,登时心里打了个寒颤。赶紧过来叱开众人,讨好地冲风茵雪一笑:“什么风把六爷吹了来?” 风茵雪慢悠悠合拢折扇,悠悠然冲他一笑,“封掌柜别来无恙。不过突然想念天香楼的红烧狮子头,于是就过来了,没想到才刚刚坐下,这几位大哥就过来赶人了,好凶啊。” 一群人面面相觑,怒从心头起,这小子简直睁眼说瞎话,倒打一耙! 机灵的小伙计瞅瞅掌柜的神色,连忙插话:“掌柜的,我们也是看这位爷一进来就坐在桌子上,虽说没什么客人,到底影响不好,于是又是赔小心地稍稍解劝了几句,爷他却有些……有些……” “这样说,原来还是本公子的错了?”白衣少年似笑非笑,忽然间诚恳地向着一群大汉一点头,“那还真是对不住了,在下行事随性惯了,要有什么得罪之处,还望各位兄台海涵。” 封福哪里敢叫他认错,一脚踹了过去,怒声喝道:“没眼力劲儿的东西,有理了不成?还不滚开?” 小伙计不敢则声,捂着肚子躬身退了,一群打手也散了下去。 “误会一场嘛,掌柜的不用发这么大火儿,这几位大哥很负责啊。”白衣公子依然似笑非笑地瞧着封福,“可见掌柜的平日里调*教有方。” “公子见笑了。”封福转头瞪一眼畏缩着走过来的店小二,“还不快给公子看茶!” “茶就不用了。”风茵雪懒洋洋地一挥手,“你们这茶太贵,喝不起。” 封福陪着笑,“六爷说的哪里话,哪能叫您出钱,这岂不是打小人的脸吗?” “哦?”风茵雪俊眼微眯,忽然间又是轻轻一笑,眼光在中年男子面上一扫而过,踢踏着脚下的板凳,含笑道,“难得封掌柜一番盛情,那么我就不客气了?” “请六爷千万勿要客气。” “嗯哼。”似乎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,风公子微微笑了下,封福觉得怕是有人要遭殃了。“红烧狮子头是一定要的,除了这个,掌柜的再帮我挑几道招牌菜吧,像是什么卤水鸭啊,梅菜扣肉啊,爆炒鸡丁啊,凡是放油的放肉的多来啊,油盐酱醋啊多放。” 这是什么吃法?一边哆嗦着记菜名的店小二忍不住飞快抬头扫了一眼那清俊的公子,瞧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口味怎么这么重? 封福一叠声地应是,心想着放多油烟齁也齁死你,瞧了瞧旁边点头示意记下来了的店小二,殷勤地绽开一个笑:“六爷还要什么其他的?” “嗯……”风茵雪认真地思考了一下,“对了,还要一壶新酿的十洲春。”他笑得实在有些不怀好意,让封福由衷觉得他是想要整什么人。谢天谢地不是他就好。 “一定要是新酿的啊!又新又烈,喝一口就好像火烧一样有力道。”在小二转身去宣菜的时候,风茵雪叫住了他,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\\(^o^)/~ 第36章 【第三六章】 * 天香楼的伙计办事向来很效率,每一个都是封福精心挑选来,严格训练的。 然而今日封福只觉得他们动作太慢,慢得他甚至听见了时间过去的声响。 雪白衣衫的俊俏公子就跷着腿坐在桌上,看起来一点不急,意态悠然,笑容散漫,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他身上。 封福也不得不承认,这人实在生得好皮囊,眉目如画,清俊秀朗。只是他亦觉得被这个人盯着,比被唐靖先盯着都要糟糕。 因为他眼中的东西,既不是冰冷,也不是威胁,而是淡淡地仿佛蒙着一层雾气,叫人看不透也猜不到,什么心思,倒叫他有一种在二爷面前才感觉得到的如芒在背,诚惶诚恐。 漫长,难熬,偏偏还不能不强装镇定,讨好地奉承几句,假装没留意他的打量。封福觉得自己要累死等死了。 便是在他第一千遍恨骂手下动作拖沓之时,他听见了脚步声。 先是一喜,随即便觉出不对,店小二去了后厨,那脚步声却是从楼梯上传来的。 白衣少年显然也听见了脚步声,循声看去,眼睛忽然亮了亮,勾起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。 这神色自然未逃过封福的眼睛,他忽然间有了计较。 回身一望,便看见正是先前怀抱中的两位美人儿,一衣淡粉,一衣轻紫,轻薄纱袍仅是使得春□□显才遮,容貌甚娇,只是冶艳脸上各有一点不平不忿之意。 他心中微有怒意,脸上却分毫不显,反而是笑得愈发讨好,回过头来望着风茵雪,“这两位都是沉风楼的姑娘,粉衣的是银莲姑娘,善舞,紫衣的是铃兰姑娘,擅琴歌。” 两名女子行了礼,毫不遮掩地看向少年。 风茵雪也看向两名女子,笑意加深,“我说封掌柜怎么瞧着心神不宁、坐立不安的,原来楼上有佳人相候啊。” 他目光转到中年男子面上,封福只觉心上一凛,一时竟不能确认他的心思,正在琢磨,只听风茵雪又道,“劳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相候,倒真是罪过哩。” 两名女子是何等样人,觑他神色便已了悟许多,粉衣的银莲便近前几步,娇笑道:“相公们的事情来得紧要,小女子多等些时刻倒是无妨的。” “银莲姐姐当真善解人意,”白衣少年瞧着楼上若有所思,“莫不是楼上还有客人么?” “并没客人,不过适才小人自个喝了两杯酒罢了。”封福不知唐靖先心思,但估量他应是不愿出面,忙忙否认,却又不知风茵雪心事,被他一看,竟觉有些心虚起来。 风茵雪却噗嗤笑了一声,“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句,封掌柜你紧张什么?”眼光在银莲铃兰和封福之间一扫,忽然笑得邪魅,“莫不是方刚……在楼上欺负两位姐姐了罢?” 封福觉得冷汗直冒,却也同时放下一颗心来,以目示意两个女子,自己笑道:“六爷说的哪里话,这两位姑娘是小人请来参谋楼上雅间摆设的,欺负二字,怎么担当得起?” “封掌柜虽然这么讲,我却不信。”风茵雪还是笑眯眯,瞧着两名女子,“两位姐姐,你们说呢?” 银莲与铃兰始终好奇地打量那白衣的俊俏公子,封福对他亦是恭敬,想也是好人家出身吧?早是有动心思,只是到底不敢妄动。 她二人先前在楼上,终是耐不住性子,对唐靖先出语挑逗。那黑衣少年却似铁面罗刹,竟横剑赶了她们下楼。此时得了封福眼色,早是了然,便一左一右地试探着依偎过去。 一面说着:“封掌柜实在没有欺侮我姐妹二人,倒是公子爷讲这么多,莫不是想欺负我们姐俩吧?” 白衣少年并没有十分推阻,依然带着慢悠悠的轻缓笑容,“明明是二位姐姐在欺负小生呢,封掌柜,您可得替我做主啊。” “公子真会糊弄人,小女子不依。”铃兰整个人依在他身上,呵气如兰,叫人心摇神颤。 银莲亦是娇声笑着去夺他的扇子,“公子的扇子真奇,没有画,也没字儿……” “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白衣少年唇角勾笑,眼里却淡淡的没有情绪,取过粉衣女子手中的折扇,缓缓合住,探手抚上她粉嫩柔滑的脸,低低地道,“给我……”讲到后来,声音低得只令她一人听清。银莲的脸上泛起红晕,“公子,你坏!” 风茵雪眼神晃了一晃,似是想起什么压在心底的往事,随之便是一笑,笑容里满溢邪气,“坏便坏了,你不喜欢?” 铃兰摇着他胳膊:“公子,我不依的,什么话儿,只跟莲妹妹讲,都不告诉人家!”眼波流转,依依之态,当真惹人垂怜。 “姐姐!不是什么好话儿……”粉衣女子犹自有几分脸红,风月场上多少年岁,阅人无数,生的俊俏如他,却当真少见,便不动真心,却不由动情。或许有一人除外,只是那人,太过冰冷,太过的、不可接近。 白衣少年却已执了铃兰的手,俯身贴近,在她耳边低低道,“我也跟你说,好不好?”他声音中偏偏就有那么一点沙沙的暗哑,尾音颤颤,彷如是清风流水掠过茂林修竹。 铃兰也不由羞红了脸,在他的细语中神色逐渐变化,到最后身子开始微微发颤,不自觉倒伏在他怀中。 风茵雪由着紫衣丽人伏在他怀中,仍然是带着莫名笑意,看向一侧神色莫辨的封福,“封掌柜,饭菜何时能好啊,我倒是有些饿了呢。” 封福明白他在赶人,知趣地道:“小人这便去催催。” 那小二却偏偏此时风风火火地拎了食盒赶了来,气喘吁吁地,“公子久等了。” 封福一时间不知是该骂这个手下的不凑巧还是该夸他办事利索。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,轻轻推开两位女子跳下桌来,去接店小二手里的食盒。 封福忙道:“六爷少待,就叫人跟您走一趟。” “不必了,还提得动。” “公子……”铃兰瞧着他,欲言又止,神情中带点怯怯的不安。 “两位姐姐,日后有了机会,小生去楼里看你们。”清俊的小公子微微一笑,便如日光明媚倾城,看的人眼花心热,定了神再去瞧时,早已不见人影了。 空留夏日热风,穿堂而过。 * “呦,两位官爷,怎么都成黑眼圈了?” 风茵雪拎着食盒从墙头跃下,瞧见院子里脸色不好的勾、吴二人,不由得笑起来。 吴撼瞧见他只哼的一声,便不说话,转身便走。其实他心中却还是落下一块大石,想去告诉上官沐那贼到底还是来了,但却忽然又想听听这贼说些什么,于是只是背过身站着。 勾振苦苦一笑,瞪着乌黑眼圈将少年溜过一眼,“咱们比不得公子清闲自在,一早已是焦头烂额了。” “焦头烂额?我看勾官爷倒还精神得很呀,英姿飒爽的。嗯……”风茵雪忽然沉吟,模样极认真地点了点头,“除过这对眼睛。” 勾振有些哭笑不得,只想叹一口气来疏解心头郁闷,末了却只是苦笑道:“公子可别打趣小人了。”指一指自个儿眼睛,“昨儿熬了一宿,此刻眼皮都直打架,恨不得倒下便大睡过去,哪里还有精神?” “咦?熬了一宿么?”风茵雪眼珠转了一转,趋前几步,“熬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,说不准会折寿的呀,官爷还是多多保重身体才是。” “小人倒也想保重身体啊,只可惜身不由己。”勾振专注地搜寻风茵雪表情变化的痕迹,“大人这几日都少眠多思,我等怎能不殚精竭虑,况且早一日抓住凶手,也好早一日还百姓安宁。公子常在外面行走,自然也该知道,如今这青州城内人心惶惶,百姓恨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街上行人渐稀,甚至有罢市的苗头,长此以往,青州早晚会成为一座死城。” 勾振忽然停了下来,因为他忽然发觉,那白衣公子似乎并没有认真听他讲些什么。他只是偏着头,打量日光下大殿遮出的阴影,神情明昧不清。 “勾官爷,怎么不说了?”风茵雪回过头来一笑,唇红齿白,目光明亮。 勾振不由怔了一怔,心头忽然闪过一丝警惕,笑容却是不改:“公子义薄云天,这等事想必心头有数,倒是小人多嘴了。” 风茵雪并没有立刻接话,而是瞧着勾振的眼睛,声音突然便低了下去,似笑非笑的:“勾官爷目光如炬,洞察秋毫,在下佩服至极。” 勾振只觉他目光冷锐,似已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,身上不由泛起一股冷意,笑容变得有些勉强,不再似先前的油滑,刚想要随口掩饰过去。 白衣公子却已悠悠然移开了目光,“刚才勾官爷说,要还百姓安宁……昨个儿城里死了个人,民众惶惶。今天呢?莫不是又有人死在大街上?” 勾振笑容一凛:“不错,且看形容,似乎也是江湖人士。” “勾官爷是想说,这人也是冲我来的吧?”风茵雪面色一点不改,反倒笑得愈发欢畅,“喔,这世道奇怪得很呐,该死的都不死,不该死的却一个个地死掉,不知勾官爷如今可相信这世上因果报应?” 吴撼忽然忍不住回过身来,两道凛冽的浓眉紧紧攒在一处,语气中带着分明厌恶,毫不掩饰:“你少假惺惺的了。” 勾振不动声色地将吴撼拉后一步,“公子既然相信因果报应,公子无过,自然是这死者有过。因果报应,仍是不爽。” “其实我觉得勾官爷更适合当个辩士呢,一准挤兑掉朝堂上第一能说会道的辩臣,扬名四海。”白衣公子微微一笑,活动了一下胳膊,“呀,提了这么久,胳膊当真酸得很,吴官爷可否帮在下个忙?劳烦摆张桌子,温上酒咱们再慢慢谈啊,哦对了,你家大人呢?” 勾振看了看愤愤接过食盒与酒坛、行去后院的吴撼背影,又转头看了看笑得无害的白衣公子,“大人在停尸房中,督看仵作验尸。” “喔,那我倒也要去认认,说不准又是个老熟人呢。”风茵雪点点头便提步向后院去,轻车熟路模样。 勾振眼神变幻数次,忽然出声喊住风茵雪:“公子。” 白衣的清俊公子回身一笑,笑容迷人,带几分慵懒和微不可察的狡黠,“勾官爷还有什么事?” 勾振看着他,亦是不由自主那般露出笑意:“大人昨日等了公子许久。” “谢官爷提醒。”风茵雪轻轻点了点头,转身而去。 第37章 【第三七章】 * 壁灯长明,却驱不尽阴森寒气。 年青官人依然是昨日的穿着打扮,英朗的眉头紧蹙,目光深沉,盯着围绕尸首忙碌的老仵作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老仵作虽还兢兢业业,但显然不如昨日用心,时而胆战心惊地瞅一眼四下里。 白衣的清俊少年叫嚷着冷进来的时候,便正看见蹙眉的青年官人吩咐着仵作出去。 拿着工具的老仵作离去时唠唠叨叨地自语着些什么,瞧见白衣少年,象征性地点头示意。而上官沐依然盯着那具平躺的尸体,似是全然未觉察他的到来。 白衣少年不觉好笑,悄没声地凑近,便在他近前轻轻道一句:“大人,好看么?” 上官沐全身一震,显是全无防备,骇了一跳。待回头看清笑意盈盈的顽皮公子,不觉很是起了几分疑惑不解。 为何此人仍是一副轻松无事之容?难道他不晓得自己处境危在旦夕?难道是他当真不将生死挂在心上?尘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么?他不信,却只觉看不透,面上并不显山露水,只淡淡地答:“不好看。” “那大人还这样聚精会神地看?我当是多么好玩有趣的呢。”少年似笑非笑,似有些失望。 上官沐心头不由生了淡淡火气,这人当真将人命当成儿戏么? “这已是第三具无皮尸首,今早在陶望街发现,死状与先前无异。如今青州百姓之中已有风声传出,人心惶惶,以为有妖。若是不尽早破案,说不准还会出现第五具第六具,因此晚文不得不格外重视,仔细查看。”他顿了顿,尽力压着心头火气,“人命关天,晚文十分不解风兄口中的好玩、有趣,不知风兄意有何指?” 许是察觉他语气中隐约的不满,少年敛了笑意,“大人为民着想,实在可感可敬,青州有大人,实是百姓之福。” 上官沐瞧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,“风兄谬赞,晚文自知才疏学浅,不堪大用。风兄,这人你可见过么?” 风茵雪看着他眉目端肃,倒没有继续讲下去,向尸体瞥了一眼,忽地叹息:“真不巧,这人我也认识。” “风兄认识的人倒真不少。”上官沐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看。 “没法子呀……”风茵雪颇有点无奈地一笑,“最近要杀我的人实在太多,若是分不清仇人和朋友,岂不是会死的很惨?” “那这人是风兄的朋友呢,还是仇人?” 风茵雪眼中一抹笑意稍纵即逝,叹一口气道:“我若说是朋友呢,然而我从来不交如此丑怪的朋友,若说是仇人呢,却更不愿有这样丑怪的仇人。” 上官沐虽觉几分好笑,但扫一眼那尸首,只见肿唇细眼,凸腹凹鼻,当真极为丑怪。他视线几乎未曾离开风茵雪面容,毫不放过他神色的半点波动,“既不是仇人,又不是朋友,风兄又是怎么认得这人的呢?” 风茵雪只是笑笑,低头又瞧了一眼尸首,再抬头时正对上绯袍官人的目光,忽然一笑:“大人,您怎么总是瞧着我呢?虽然我也晓得自己生的英俊潇洒,只是大人您瞧着我的这眼神……就跟刚刚瞧着他似的。”他持扇向下一指。 上官沐微有尴尬地咳嗽一声,移开目光,“不知风兄可知此人身份?勾振曾去客栈问过,店老板却都说未见过此人。” 风茵雪仍然看着他轻笑:“听勾官爷说,昨天大人等了在下很久?” 上官沐没提防他突然提起此事,“也没有太久,想来风兄有事在身,无妨的……” 风茵雪幽幽叹了口气,“大人当真善解人意。在下昨日的确出了些事情,一时没来得及赶过来,所以今日特意在天香楼叫了酒菜,权当赔罪。” 上官沐点了点头,“风兄有心了。”又看了那尸体一眼,忽然道,“风兄可是不愿告知晚文此人身份?” 白衣少年咳嗽一声,“大人向来这般心直口快?” 上官沐带些困惑地看着他:“晚文不明白风兄的意思。风兄若有难言之隐,晚文自然不再追问。” 少年沉默了一下,折扇打开又合拢,微微一叹:“这人应是因我而死的。” 上官沐刚露出讶异之色,还未开口,少年已然接下去道:“我大哥,向来很护短。” 风茵雪转头冲上官沐微微一笑,“这人前几天得罪了我,大哥便问我要怎么处置。我说,由他处置。” “所以……就是这样。”他又看向那具尸体,微微低下头去。 少年低眸的样子莫名惹人垂怜,仿佛真心在为着什么难过,尽管上官沐对此持有怀疑,他仍是沉默了一下,才道:“风兄的意思是,这人的身份无关紧要?” “不错。”风茵雪点了点头,“而且在下并不知此人身份来历。大人,咱们先出去吃饭吧,时间不多,饿着肚子可不成。” 上官沐摇了摇头:“我还不饿。风兄若还能坚持,且过来瞧瞧,这边还有一个。” 风茵雪苦笑,心道这大人当真是……刚正,办起案来一丝不苟,皇帝应该给他加俸禄的。想归想,还是随他过去,漫不经心地道一句:“喔,今天死了两个?” 瞧了一眼却忽然怔住,折扇一摇,语气悠扬:“他还真是不怕死啊。” “怎么?”上官沐皱着眉,“这人有什么问题么?” 那人一张青面,身上皮子也剥的干干净净,面孔狰狞,眼眸睁大,透着些不敢置信神色。 少年摇一摇头,并不答话。走近去,忽地俯下身子,在那人发上摸了一下。 上官沐还没来得及阻止,他已经直起身来,笑容不变,语气却意味深长:“有些事大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。” 上官沐沉默一瞬:“无关吗?” “没有关系。”少年嘴角微扬,语气斩钉截铁。 上官沐点了点头,将白布覆上:“好,无事了。” 风茵雪瞧他一眼:“大人还真相信我。” 上官沐抬起头来:“用人不疑。” 少年短促地笑了声,“大人,你跟我想的还是有点不一样。” 上官沐看着他,忽然也笑了:“风兄以为呢?” 风茵雪笑而不语,合拢折扇,转身向外走去,“大人,走吧,再待下去,案子没破,在下却要变冰雕了。” “风兄。”上官沐站在原地,喊住他。 白衣少年一笑停步,“怎么,大人还有什么事?” 上官沐微微点头,“不瞒风兄,晚文此次到青州来,是另外奉了密旨的。” 他仔细观察着风茵雪神情,白衣的小公子却并没有惊诧异色,反而笑着点了点头:“既然是密旨,大人就不必说了,免得惹上什么麻烦。” 上官沐却仍然接下去道:“青州知府不过是个幌子,皇上有旨,命晚文协助十三锦卫逮捕风兄归案,并追回风兄自宫中盗去的宝物。” “嚯,十三锦卫?是那个十三锦卫吗?我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,要劳动状元郎和十三锦卫出马吗?”少年笑得灿然,倒似真的与有荣焉。 “风兄心中自是清楚。”上官沐不理风茵雪的调笑,只紧紧盯着他,肃容一字字道,“原本雍州与青州之事,是江湖中恩怨,晚文不想管,也管不了,只欲追回宫中所失宝物,尤其是太后所珍爱的一颗夜明珠。” 白衣少年微怔了一怔,“夜明珠么?那珠子还真有甚神奇之处,值得皇帝大费周章?” 上官沐道:“那颗夜明珠倒也没什么特别的,只不过是太后心爱的物什,今上纯孝,体恤亲恩……” “这话大人相信么?我反正不信。”他话没讲完已被打断,风茵雪笑的讽刺,“那母子俩都是厉害人物,会为了一颗普通夜明珠大费周章?” 上官沐微微垂下目光,心上微有疑惑,他竟对太后与皇上有所了解么?面上不置可否,只是道:“风兄信或不信倒不要紧,只烦请风兄完璧归赵。” 白衣少年目光一敛,微微一笑:“我若说不呢?” 上官沐抬头看他一眼,淡然道:“风兄不会。” “你怎知我不会?”少年折扇摇动,笑容微冷,眼眸中似蒙层雾气,不见端倪。 上官沐定定看着他,少年嘴角始终挂一丝若有似无笑容,容貌昳丽,形容美好,然而知人知面难知心,他始终猜不透,他所为何来。他只能赌。 绯袍官人移开了目光,淡淡道:“风兄来此,恐怕不只是为了与晚文谈天的吧?” “大人你说对了,我还就是来和你聊天的。”少年却带着笑接上去。 上官沐措手不及,愣了一愣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。 少年看他愣怔样子,不由扬声笑起来:“大人,开玩笑的,不必当真。” 上官沐忽然觉得耳边有些发烫,缓缓神接着道,“风兄见笑了,其实,两州的案子,并非风兄所做,风兄应当也不愿蒙冤到底。城中命案频发,作为父母官,于情于理,晚文都不能视若无睹。晚文恳请风兄帮忙,破了这两桩案子,归还宝物,晚文必定担着责任放风兄自去,不知风兄意下如何?” 少年瞧着他笑,“大人一片为民之心,可感可敬,既然大人已说来意,再遮遮掩掩倒显得在下小肚鸡肠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不错,皇宫的几件宝贝是在下盗去,归还倒也不难,只不过,有一件宝贝送了人,有些为难。” 上官沐面有急色:“那颗夜明珠呢?” 风茵雪微微一笑:“不巧,正是送了人。” 上官沐一惊,一顿后道:“不知是送给了谁?” 白衣公子笑容深深,一字一字轻巧道来:“封丞羽。” 上官沐神色顿时一变,目中闪过种种质疑、揣度、不敢置信,几乎失声:“封丞羽?”他此时才觉这人真是深不可测。 “大人不该这么吃惊的。”风茵雪还是带着散漫笑容,轻摇折扇,“这样岂非更好?两件案子,一颗宝珠,都与他脱不开关系,正好一鼓作气,三管齐下,来个一箭三雕。” 上官沐连连点头:“风兄说的不错,只是晚文一时吃惊,倒叫风兄见笑了。”他心里愈发疑惑,这风六与封丞羽究竟是何等关系,是友是敌? 风茵雪摇了摇头,“正常,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,也很吃惊。”他笑了一声,“他这个人啊……”白衣公子眼中是遮也遮不去的促狭笑意,还隐约有一点如针的冰冷,但他收敛的极快,上官沐还没来得及推敲一二,已经敛去。 少年笑得狡黠,天真明媚,“大人想知更多,咱们饭桌上聊可好?” 第38章 【第三八章】 * 面对一桌山珍海味,绯衣男子的眉头却一刻也没松展开来,脸色阴沉的像暴风雨前的天空。 他对面的白衣公子却是笑容可掬,握着筷子夹这夹那,一边介绍菜品,他每说一道绯衣男子的脸色就沉上几分,嘴角抽搐。 白衣公子替绯衣男子满上一杯酒,殷勤相劝。 上官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,陪坐一旁的勾、吴二人憋笑憋得很辛苦, “大人你怎么不吃啊?”风茵雪一脸委屈,“总不是害怕在下在菜里下毒吧?” 上官沐连忙摇头,“风兄误会了,晚文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“那大人你为什么不动筷子?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来的呢,大人不吃,真叫人寒心啊。”他状极委屈,眼底却涌动着隐藏极深的笑意。 上官沐终于尴尬地道:“不是那个意思,晚文一向脾胃不好,近来多吃些清淡的……” “大人,”白衣公子搁下筷子,脸色一沉,“我明白了,大人是嫌弃我挑的菜难吃。” “不不不,”上官沐连忙劝道,“晚文是真的吃不了油腻的……” 风茵雪一副“你终于承认了”的表情,悲伤地道:“我明白的,大人不爱吃,就不用吃,我自己吃。” 一边夹菜在碗里,却也始终未送进嘴里,眉目戚戚,忽然搁下筷子拿起酒杯,满怀希冀地看着上官沐道,“菜虽然不合大人口味,这酒总是没错的。听两位官爷提起大人您最爱喝新酿的十洲春,在下巴巴地找了来,这次大人可不要不给面子啊。” 上官沐诧异地看向勾吴二人,吴撼头都要埋进桌子里,勾振只尴尬地干笑着, 回过头来,少年还在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。绯袍官人深吸口气,一脸视死如归,端起酒杯,道一句:“风兄,晚文先干为敬。” 一口下去,险些没呛到自己。 上官沐只觉从未试过这样烈而重的酒,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肺腑,全身都火辣起来。偏是存了先干为敬的心,又晓得十洲春向来清冽,哪里知道这新旧之间区别,半盏下去,早已是面红耳赤了。 恨恨地盯着那两个憋笑的属下,满心恼怒:哪个多嘴说我喜欢十洲春了?这么烈能是十洲春么? “大人!”少年大惊小怪地凑近来,“你没事吧?” “没……没事……”上官沐舌头都大了起来,只觉说话都喉咙发辣,疼得很。 勾振早倒了杯茶来,嘴角还是挂住笑,手一个劲地抖。上官沐抬手接着,同时狠狠瞪了勾振一眼,勾振乖觉地退下去。 “大人,这酒还行吧?”风茵雪还是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瞧着他,上官沐不好说什么,只是点头。 少年一副如释重负表情,松口气道:“那就好那就好。”一边举起酒坛,“我给大人再满上?” “不不,不必了,还有呢。”上官沐哪里还能喝得下去,连连推谢。 吴撼和勾振两个人憋笑辛苦,一瞧着那少年眼光过来,吴撼却又立时敛了笑意,冷哼一声。心道这人太会装模作样,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,他是见过的,可怜我家大人啊…… 看着一向正襟危坐严肃恭谨的绯袍官人又惊又怕的神情,风茵雪一句“说好的先干为敬呢”终究是没说出来,没再勉强他,自个举了杯,一饮而尽,将空杯转过来,俊眸含笑。 “大人的心意,在下全都明白了。这杯酒就算订盟酒,预祝功成。”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,始终挂着不紧不慢的笑容。 上官沐心想着舍命陪君子,取过酒壶也要再倒一杯。 风茵雪却先他一步按住酒壶,冲他微微一笑:“大人以茶代酒罢,免得大人醉倒了,再耽误了正事。” 上官沐局促地笑笑,面色通红,放了酒杯,端起茶碗来。 风茵雪轻轻拿酒杯碰他茶杯,“只望大人莫忘初衷。”他神色不见得怎么认真,眼眸却深深,似有无数诚意。 上官沐不由心中一动,举了杯郑重道:“风兄放心,晚文定然坚持到底,还青州与风兄清明。”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,一饮而尽。又满了一杯,转向勾吴二人,笑道:“两位官爷,在下也敬你们一杯。” 吴撼还停留在之前回不过神来,勾振却起身推辞,直到上官沐点头,才饮下一满杯。吴撼喝时不情愿却写在脸上。 风茵雪也不在意,一笑,放下杯子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 “风兄要走了么?”上官沐站起身来,恍惚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忘了。 “不走,只想借个地方睡会觉。”抬头看看天色,风茵雪喃喃道,“时候还早呢,今晚少不得还有一堆事情要做,大人还是小睡一会儿罢。” “今晚?”上官沐只觉脑袋里轻飘飘的,这酒还真的烈,晕晕乎乎地又重复一遍,“今晚?” “要先断他羽翼。”少年轻轻一笑,“这只鬼啊,总也要抓到手里才好。大人可叫人多备些黑狗血,在停尸房外待命。” 上官沐有些疑惑,“可是此事宜早不宜迟,若是封丞羽起了防备之心……” 风茵雪挥挥手打断他的话,“大人,在下有分寸的。”眼光又在桌上一溜,“对了大人,一定要吃饱哦。食不饱力不足,可就才美不外现了。”言罢,足尖一点,纵身而起,片刻间便已去的远了,而笑声仍可清晰听见。 上官沐缓缓坐下来,盯着一桌菜肴看了很久,忽然冷下声音:“是谁说我爱吃这些菜的?” 吴撼还为风茵雪走时那一句话之后,上官沐骤变的脸色而乐不可支,此时脸都白了,低着头一句话讲不来。 勾振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:“这个……” 上官沐冷呵呵地笑了一声,笑得勾、吴二人心里发毛,这不对啊……大人喝醉了要发酒疯了?没想到那绯袍官人却忽地没了动静,没了下文。 原来上官沐瞪着那一壶酒,看了一看想了又想,忽然觉得不对,不是说在饭桌上谈封丞羽的么?谈了么?他人就跑了? 越想越觉得一肚子,气恼,猛喝了两口茶,却呛着了,咳嗽半天。 * 上官沐哪有心情睡觉,更是吃不下去,拂袖出门。 刚出门,就见吴通判匆匆忙忙赶来,指着后院,连连道:“那……那个……”吴通判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少年,好在眼前大人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。 “我知道,由他去吧。”上官沐喝了杯酒,倒觉得有些昏沉,“账对的怎么样了?” “覃大人和诸位文吏正在对呢,说是快了。”吴通判没敢把怨天载道的抱怨重复出来,上官沐自然也没想着去问,只点了点头,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去。 吴通判一喜,大人这是总算开窍了?不眠不休几夜,今儿要去休息了?正要开口问问今儿是不是不延时散班,却听那绯衣官人道:“把对好的账簿拿到书房来。” 吴通判抹了一把汗,只能应好。摊上这么个大人,有什么办法?但等他捧着厚厚一摞册子到书房时,那绯袍官人竟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 吴通判轻手轻脚把账簿放在桌角,看了看睡梦里仍然眉头紧蹙的绯衣官人,不禁摇了摇头。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,关上了门。 * 上官沐一觉醒来时日色已晚,瞧见案头堆着的一摞账簿,不禁皱了皱眉。 动动身子,只觉周身酸痛,他竟然伏在案上便睡了过去,实是……头疼啊。不过也的确好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,连梦都未做一个。 只是,天都黑了。 室内一片蒙蒙的黑,绯衣官人起身站起,推门出去。 院里白衣少年背他而立,仰头看着昏红的天色喃喃道:“今夜,天现异兆啊……” 上官沐抬头看了眼暗红的天,不由亦是多了几分忧愁:“血色漫天,当真并非吉兆。” 他话音刚落,谁知那白衣公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:“随便说说的,大人可别当了真。” “呃?”上官沐不解地望向他。 夜色下白衣公子双眸如星如月,熠熠发亮,语带笑意:“其实这等天色,只是明天要下雨或下雪的兆头罢了。” 上官沐怔了怔,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一下。这人似乎乐此不疲,他无奈地笑了笑,“风兄如此戏弄小弟,可是觉得有趣么?” “当然有趣了,不然为什么要做?”那人理直气壮。 上官沐只能沉默,他忽然发现,同风六打交道,最好不要同他讲道理,因为无论你说什么,他总有一套在等着。 上官沐十分庆幸自己悟到了这一点,突然心平气和起来:“时候还早,枯候无益,不妨到拙室略作休憩,不知风兄意下如何?” “好呀。”风茵雪不假思索地答应,笑容似极天真至诚,随上官沐带引到厅中坐下。 穿过中门便是知府住宅,两进院子,修建的美轮美奂,与府衙大门的破落一比,倒是气派许多。所在小厅原是接客厅,上官沐初来乍到无甚客人,因此做了日常起息之地。二人就坐,勾吴二人侍立一旁。 风茵雪抿一口茶,打量屋内摆设,笑道:“看来大人前任极会享受。” 他说的也没甚不妥,勾振和吴撼在一旁听着却就是觉得他不怀好意。 吴撼瞧了风茵雪一眼,见少年只是笑吟吟喝茶,不由怀疑自己多疑。 提起前任知府,上官沐不觉冷笑,“没想到来这儿一遭,晚文倒真是长了见识了,府里竟有明暗两本账本,明里一丝不差,暗地里,税收竟是朝廷规定的三倍!” 白衣公子啜口香茶,微微一笑:“幸而朝廷还有大人这等好官。” 上官沐一声苦笑:“风兄可莫取笑我了,晚文不过只是一介书生,出京之前,总以为天下安平,吏治清明,从未想过竟有如此腌臜之事!欺上瞒下,还不知有多少贪官似他。” 风茵雪叹了口气,将茶杯放在桌上,“大人,世道自古如此,岂不闻,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?中等之家一年才花多少银子,小小知府却已经资产无数了。” 上官沐面红如火,猛然将茶杯拍下:“晚文回京之后,定要禀明皇上,彻查这等贪官污吏。” 白衣公子不动声色,状似无意道:“大人任重道远。” 上官沐抬眸看他,白衣公子笑了一笑,“大人,官商勾结,自古有之,何况如今朝廷重商。” 上官沐原是极通透之人,哪里不懂他话中之意,官商勾结,封丞羽与前任知府,岂无勾连?微一颔首,言辞得体:“多谢风兄提醒。” 第39章 【番外一】 * “姑娘,那个人又来了!” 十几岁的小婢女喜儿一脸厌烦地推开门进来,愤愤不平道。 “无妨。”青青望着镜子里的自己,淡扫蛾眉,淡淡道,“随他去吧,不见就是了。” 喜儿仍然气愤,“可是真的太招人烦了!三天两头地跑来,也不知道照照镜子,又老又丑,还敢来见姑娘,真是癞□□想吃天鹅肉,白日做梦!” “偏你伶牙俐齿。”涂上唇红,镜里的美人神色淡漠,容光虽艳,却总带一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,“当心给妈妈听见,赏你几个巴掌。” 喜儿吐舌笑笑,憨憨道:“奴婢就私下说说,妈妈哪里会知道?” 又看着镜里美人,不由自主有些痴了:“姑娘真是美人,瞧这眉眼,怨不得封公子一心一意地待您。” 青青忽然冷了脸,猛然将梳子拍在桌上,面色似霜:“掌嘴!” 小婢女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,但见姑娘前所未有的生气,不由慌了,连忙跪下去,左右开弓狠扇自己耳光,一面哭诉:“喜儿该死!” 青青头也未回,若无其事,拾起梳子,慢慢地,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长发。 喜儿的脸很快红肿起来,却不敢停,心慌意乱。 有人轻叩房门,轻喊道:“青姑娘,封公子差人送来的帖子。” 喜儿不敢动,青青面色冷淡地道:“还不去?” 喜儿哪里敢讲什么,扑起来去开门,门外那人见她双颊红肿,也不敢说什么,将帖子交在她手里便离去。 “姑娘。”喜儿捧着帖子战战兢兢地走近。 青青仍然未看她,只微微偏了头,“放着罢。” 喜儿应着将帖子放下,双手颤颤巍巍的,脸上挂泪,小心翼翼地看着青青的背影。 青青瞧着桌上的信笺,并没有去动,只是看着,神色忽然有些恍惚。 那华衣公子面上总是挂着适宜的笑,语声温柔,风度翩翩,却叫人看不清他的心事,叫人不由自主地,害怕靠近。 * 第一次见到那人,是在三月。 春水初开,绿意盎然,难得求得妈妈同意,允她们出门踏青。 攸攸向来手巧,制得精致风筝。并蒂双生的白莲,边缘染着嫣红,象征污泥不染。栩栩如生,引得一干姊妹惊叹艳羡。 攸攸是沉风楼中她最要好的姐妹,打小便在一处,彼此相依。 她向来不多话,淡而远之,攸攸却爱笑,每时每刻都绽着笑颜,美似怒放蔷薇。 那一日她坐于草坡之上,看着攸攸哈哈笑着,不要人帮扶,一个人将那纸鸢放飞到天上去,边跑边笑,惹得游人侧目。她仍无所顾忌,只顾欢笑仰头,不顾脚下。 青青眼尖,看见攸攸不远的前方有一块尖石,埋在草丛中,露出头来。 她心急,一下子站起来,边往那边跑边大喊,叫攸攸小心。 可惜为时已晚。 攸攸跑得太快,恰恰被石头绊倒,身子向前倾去。 她急的发疯,斜刺里却忽然掠出一个人。 锦衣华服的俊朗公子,将攸攸揽在怀中,清浅冲她微笑,声音温柔:“姑娘,小心些。” 在他怀里,攸攸红了脸,却勇敢地盯住他不放,声音低而媚:“多谢公子。” 不远处,一个黑衣少年临风而立,面无表情地瞧过来。 青青怔忡,只知望着天空。或许是攸攸跌倒时松开了手,并蒂莲摇摇晃晃飞入风里,不知去向。然后她木然地看向那一对人,直到那公子回过头来,冲她微微一笑。 像梦魇。 那公子风华无双,的确俊秀,只是他脸色未免太过苍白,一双漂亮眼睛中,似乎少了些什么。 什么呢? 青青顾不得想,也不愿去想,青青只知道,从那日起,有些事情不一样了。 永远的,不一样了。 * 那公子问了攸攸名姓,用自家马车送她们回去,一路规矩,始终只淡然微笑,非礼勿视。 临别时攸攸笑靥如花,妩媚里却难得还存一丝青涩,轻轻捏他手背,踮起脚来,悄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 她在一侧看得清楚,她从未想到,攸攸还会这样对一个人笑。 那日妈妈也十分高兴,不住口地夸赞攸攸,顺带对她也有了好脸色。讲来讲去,她才知道,那公子原来就是城中第一富商封家的公子,封丞羽。 这个名字再耳熟不过,她却从未想过,有生之年,居然还会有交集。 那夜攸攸拉着她,说了不少的话,说她约他明日再来。不断地问:“青青,他会来么?你说他会来么?”问那么多遍,她也重复那么多遍,会的,他会。 心里却不知为何,酸而涩,握住簪子,看着攸攸熟睡的脸,小声说出真话:“我不知道。” 她不知道。 世间太多事若临水照花,花有情,水无意。 * 第二日,他却还是来了。 攸攸精心地梳妆打扮,青青在一旁看着,夸她好看。待攸攸下楼,她终是忍不住,悄悄在楼上向下张望,大堂里别无客人,只有他一个,安闲坐着,笑意温柔。 藏在楼上的不止她一个,裙摆香风,她瞧见银莲和铃兰凑在一处,交头接耳着什么。华服公子身后立着那个黑衣少年,听说是他的管家,名叫唐靖先。 她咬着唇看着,忽然间那公子抬起头来,看向她的方向。她连忙躲避,那黑衣少年却已上楼来,礼数周全,眸光却冷漠如冰,冲着她道:“青青姑娘?” 她点头,“是。” 少年冷漠的眉眼一成不变:“我家公子请您下楼。” * 青青恍然觉得又回到了那一日,华衣公子笑容温然地起身,替她拉开椅子,又倒一杯酒,殷勤劝饮。 她假装没看见攸攸发红的眼眶和紧咬的下唇,来者不拒,一杯一杯。 醉了罢,醉了好。 醉了便可以忘却一切,忘掉并蒂双生的莲纸鸢,忘掉挽起长发的乌木簪。 她只是她。她只做她。 * 青青后来想,或许她是知道的。 知道封丞羽喜欢的人其实是她,而不是攸攸。 可是她却并没有表示什么,依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,看着攸攸用尽全身解数,只为引他一笑。 封丞羽也从来未表示过什么,只是每次来看攸攸,都一定要叫上她。 越到后来,她越觉得无所谓,酒喝的多了,便无所顾忌,卧在他怀里,喃喃地说话。 攸攸看她的眼神一天一天地冷了下去,直到那一晚。 那一晚,攸攸到她房间中来,言辞激烈。她们大吵,而后,攸攸摔门离去。 第二日再见,攸攸已是一具冷尸。 再没了温度再没了心跳。 青青在河边瞧着攸攸的尸体,容貌依然艳丽,眼眸中却是满满的惊恐。 那么残忍的对待,是谁下这样的毒手? 她责怪自己,怨恨自己,昨夜明明应该拉紧她,明明不该放她走。 然而攸攸已是死了,瞪大惊恐而仇恨的眼睛,仿佛在说:替我报仇!替我报仇! 而她,如何替她报仇? 不得不去找他,去求他,允了他,应承下来所有。压下心里面那些深深疑窦,却每时每刻不得喘息。 在亲眼看到攸攸没了心的尸体时,她痛的几乎昏厥,那一瞬,只想要就此死去,就在她身旁,永远地睡去。 可是她被人阻止了。 那个一身白衣的俊俏小公子笑意淡漠,一双眼似古井无波,让她无端端打个冷战。 像,像极了他。 她不能死,她的确不能死,她还要报仇,还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。 攸攸,我会替你报仇。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。 清冷的女子握起拳来,盯着庚帖上的日子。 明日,明日。 她还有无数个明日,而攸攸,却永远留在昨天了。 【番外一】【完】 第40章 【第三九章】 * 天色已暮。 守株待鬼,虽然有些道理,但上官沐仍有几分迟疑,因他不知那少年心中究竟是何主意。纸条上写的再清清楚楚,想过一夜,都只能归于怪力乱神,不可轻信。 上官沐回头一望,俊秀少年却始终只是安安然然的笑着,察觉他的视线,便也望过来,坦然无惧。上官沐于是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不过只是多虑,或许,他自有打算。 小个子的精干捕快立在停尸房门口,捧着两件棉衣,神情中依然带着卑怯何谦恭:“公子怕冷,请着棉衣。” “大人真是心细。”风茵雪毫不客气地抬手取过一件穿在身上,抬眸时笑得暧昧,“宜室宜家。” 上官沐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等话来,但瞧着少年粲然的笑容,一张脸不知为何,瞬时红了个通透,连声音都有些无措:“风兄,宜室宜家……好像不是这么用的。” “不是这么用的吗?”少年倒当真一副虚心求教模样,点了点头,“对不住啊大人,在下平时不怎么看书,只是常听戏文里边唱,温文尔雅,宜室宜家。” 勾振在一旁只觉听不下去,他总觉得这少年是故意,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?咳嗽两声,将棉衣捧给上官沐,“大人,若是待的久了,还是穿上棉衣为好。” 上官沐点点头,接过来穿上,同少年一起向内走去。楼梯旁壁灯煌煌,却仍然有照不清的角落,一团阴翳,叫人后心发凉。 绯衣官人知道此时前后无人,忽然驻步不行,回过身来,神色在黯淡烛火下明昧不清,轻喊一声:“风兄。” “怎么了?”少年怕冷似的整了整衣领,笑容却不改,“大人还有何事?” 上官沐抬头看着他,眼神一丝不苟,“风兄所言不尽。” “哦?”少年饶有兴趣地勾起笑来,“大人是想说,我骗你?” 上官沐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晚文并没有这样说。” “可大人却是这样想的。”少年笑容不变,眼神却蓦地厉了几分。 上官沐仍然摇了摇头,他的确怀疑,这少年出现的时机太过恰好,所提供的线索又可称条条对应,可仿佛是太顺利了点,而太过顺利,其实也并非一件好事。可是,他还是信,会压下疑虑而照着这少年的话去做,纵然可能因这盲目的信而送了性命。他不过是觉得奇怪,想弄得更清楚明白一些。 少年忽地叹口气,“大人既然有所怀疑,又何必与我联手?”他瞧着对面低头的青年官人,忽然间挑眉微笑,“莫非……” 他语气里似有猜透什么的自信,上官沐抬了头,“风兄想说什么?” “大人好像在怀疑……所有人呢。”少年近前几步,笑得灿然,眼眸灵动,明亮若星辰。他若是刻意,笑容可称得上国色天香。 上官沐忽然觉得好像不该这样来形容一个少年,就好似刚才他说宜室宜家”。不动声色地避开一点,绯衣官人仍然沉默着摇了摇头。 少年看在眼里,微微一叹,“这又不是,那又不是,大人到底什么意思?”他似当真有些苦恼,神情之中带着委屈。 绯袍男子忽地笑了笑,他笑的少,笑起来时却温润若春风拂面,看的对面小公子晃了晃神。 “承蒙风兄好意。”上官沐轻轻摇了摇头,笑意微敛,“晚文并没有不信风兄,只不过是不明白,风兄为何要来捉那个……不知是否存在的鬼怪。” “哦?原来大人不信那是鬼吗?”少年微微一笑。 上官沐继续往下走,边走边道:“风兄不也说,并不信鬼神?” 少年笑笑:“是不信啊,可是我信不信和它有没有又没有关系。” 上官沐看了他一眼,少年颇无辜的回望。上官沐终于一声轻叹,“风兄既不愿说,晚文不便相迫。” 最下边一层摆了两把椅子,吴撼带着两个衙役守在里面,见着上官沐便迎上前去,“大人。”有条有理汇报情况,“都安排好了,内外加锁,待会小人会从外面上锁,在门外守着,勾兄在内守着,所有衙役都留下,三步一岗,半个时辰一对口号,就是只苍蝇飞来,也要拦下盘问。” “好。”上官沐微微点头,“你出去吧。” 吴撼奇怪地看到绯袍官人耳角有一点红,但没多问,“大人若无其他吩咐,小人便出去了。” “走呗。”上官沐还没说话,白衣公子已经自顾自走过去坐下,懒洋洋靠在椅背上,掖了掖棉衣,“只是吴官爷可别锁了门就把我们忘了啊,回去闷头大睡。” ……你以为我是你啊? “当然不会。”吴撼压了又压才没将怒气表现出来,一肚子不满,告退出去。 白衣公子又转过头看着剩下两个呆头呆脑的差人,微微一笑:“两位差哥,去二层守着,这里有我呢,肯定护得住你们大人。” 两人对视一眼,又看看一边的绯衣官人。上官沐点点头,“你们上去吧。” * “你和他较什么真?”门外勾振听了吴撼的抱怨不由苦笑,“这几天你还没看出来?那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,你越气他越高兴,倒不如不理会。” “可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,我心里憋得难受!”吴撼怒气冲冲。 勾振心觉好笑,推他进门,“得了得了,以后机会多着呢,何必急在一时?” “勾兄的意思是?”吴撼还不肯动,困惑地瞪大眼睛看着勾振。 勾振无奈一笑,“这事稍晚再谈。”说完催他进门,“行了行了,人都安排好了吧?可别出什么岔子。” “我办事,你放心。”吴撼拿着锁把大门合上,眉眼飞扬,倒真的自信十足。 勾振看着他的脸一时哭笑不得,待他关了门,也取过一旁官吏手上的大锁,亲手加持。 * 大门重重合上的声响传至底层,只余一声闷响。 白衣少年忽地笑开来,“大人,咱们这也算是同舟共济了,待会儿要是那鬼真的来了,说不好会死在一处呢。” 上官沐只是看了他一眼,眉头仍然微微蹙着,没有说话。 “大人你怕了?”少年忽地笑,“其实大人以为的鬼,未必就是真的鬼。” 上官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:“风兄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风茵雪却闭起眼睛,话锋一转:“勾、吴二位官爷的来历,大人可清楚吗?” 上官沐怔了一怔:“风兄的话,晚文听不明白。” 风茵雪依然闭着眼睛,手却拽出棉衣上的一根细线,扯直又放开,轻声一叹:“大人呵,看来翰林院真是个好去处,干干净净,清清白白。” 上官沐看着少年人懒散中微带嘲讽的神色,默然。其实也不见得,他不是不知背后有多少人讽刺他多年未被提拔,又有多少人讥讽他不会为人处世,也知笑里藏刀虚浮伪善多是朝堂,只是人若总是念着那些,岂非只会为难了自己? 他并不想解释,只道:“用人不疑。他们二人奉旨协助本官,同是效忠圣上,晚文没有理由怀疑他们。至于来历身份,去者已矣,何苦追究?佛家亦云,放下屠刀者,立地成佛。纵然他二人私下里有什么恩怨,只要不失分寸,本官也无权过问。” 风茵雪的表情仍是懒懒的:“大人既然说到这个地步……”他忽然睁开眼来,微微一笑,“只是大人虽然相信,我却不能。在下是把身家性命都拿来赌一场,容不得半点疏漏。” “晚文明白。”至此他忽然懂了风茵雪在饭桌上的推托,自是因为他不相信。皇上将勾振、吴撼指派给他时,只说他二人武艺超群,这一路行来,二人也是尽心竭力,他的确没什么可以怀疑的理由。不过以风六的立场,自然要小心为上。“风兄小心,亦在情理之中。” 风茵雪看着他道:“大人明白就好,所以,今天那只鬼,恐怕是不会来了。”少年又重新靠了回去,扯着棉衣上的线球,闲闲道,“在下不过想找个安静的地方,和大人谈谈天。” 上官沐默然无语半晌,才开口道:“风兄若有此意,也不必选在此处。” 绯衣官人默默四顾,死尸狰狞,委实不是聊天好去处。 白衣少年却是很无辜地看向他,“可是这地方,讲起鬼故事会比较吓人啊。” 上官沐心中一动,“风兄也看过字条,可是有什么想法?” “唔。”终于将那根细线扯断,风茵雪将线在眼前拉直,微微眯起了眼,“没什么想法,只不过觉得,我大哥委实又交了不少朋友,怕是已将我这个兄弟抛诸脑后。” 上官沐无言以对,只得默默看着四周的油灯。 少年却又是轻声一笑,“好啦,谈正事。” 他将细线随意扔在地上,坐直了身子,神情随之严肃下来:“大人,你能任意调用的兵马,共有多少?” 上官沐略一思忖,“城外驻军三千,但须州司马的手令,唯有八百府兵倒是可以调动,但调动时瞒不了人。”言下之意,瞒不过勾、吴二人。 风茵雪已然会意,“这倒无妨,到时还需二位官爷鼎力相助。” 上官沐有些疑惑,那他又何必怀疑二人,又不肯细说? 风茵雪微微一笑,似是洞穿他的心思:“大人,我非是不信,不过要做万全准备。大哥可是算无遗策,只怕我少几分小心,这一场便输了。”他轻声笑道,“我倒是不怕鬼,单怕内鬼作祟。” 上官沐默然,“他二人不会。” “大人又如何作保?”他笑了笑,“不过也没法子,总要赌一场的。” 上官沐默然看着他,“他二人不至于。” 少年似是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,“到时我拖着大哥,大人可一定要动作快些。封府上下想来不敢明着阻拦,若真要动手,就用这个吧。”他抛出小小一个瓶子,“这个的解药,他总不会有。” 上官沐应了,接过来,看那是个玉色小瓶,于是握在手里。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,叹了口气,“大人就这么容易应下了?” “晚文说过,用人不疑。” 风茵雪点了点头,“此事宜早不宜迟。”他又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,在手里摆弄,“嗯,三是个吉利的数字。就后天好了。” “那明日?” “明日啊……再等一晚上好了。”勾唇轻轻一笑,“说不定,明天这只鬼就来了呢?” 上官沐点了点头,“风兄,晚文尚有疑问。”他又岂止一个疑问?只是只能一个个问来,“宫中珍宝无数,不知风兄为何要盗夜明珠?” “好看啊……” 上官沐直直望着他。 少年懒懒冲他一笑:“大人还有什么事要问吗?没有的话,在下先睡会儿。” 上官沐低头淡淡道:“晚文倒是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风兄。” “大人,你应该得清楚一件事。”少年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些,“你不该全信我。” 上官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,他又忽然一笑,“大人,真心话,莫当耳旁风。” 上官沐不知说什么,于是点头。那少年却笑得更欢了些,他有些云中雾中,不知所措。 “好了大人……有什么话就问吧……知无不言。”风茵雪说着自己点了点头,“嗯,这句话是真的。” 第41章 【第四十章】 * 小小巷弄,左手植杨,右手栽柳,杨柳依依,风光昳丽。 周大一日来最繁忙的生意便在早晨,午间总是清闲,因此搬着小板凳在对过树荫下乘凉,看过往诸人行色匆匆。 听说啊……最近又出了大事,无皮尸体一具一具的出现,还不知青州城能安生几日呢。 周大使劲把大蒲扇扇了几下,扇起的风仍是热的,叫人心里更起躁动。周大眯眼看自家门庭,又看邻居几家紧闭的大门,不禁叹了口气。再看回大路时,却看见个俊俏的小郎君,右手拎一尾活鱼,左手拎着些新鲜菜蔬,脚步轻快的向这边走来。 周大不禁看直了眼,那实在是个太俊俏的小郎君,眉眼如画,嘴角含笑,瞧见他时,甚至还冲他笑了笑,招呼道:“叔,凉快着呢?” 出口竟是最正宗的青州土话。 周大微微一懵,委实记不起这是谁家儿郎,只得顺口应道:“是啊,树下还凉快些。这该死的天。” 少年微微一笑,“是呢。叔,我先回去了,改天来玩。” 周大连声应好,看那少年走入无名巷中。无名巷是个死胡同,那么那少年是新搬来的邻居?可是怎的没一点印象? * 风茵雪在青州府衙睡到日上三竿,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。 菜市场上竟也人烟稀疏,卖菜的摊子三三两两,他挑了半天,才挑到些较为新鲜的菜,又去鱼店拎了尾鱼,看看天色,没兴致再讲价,付了钱便往回赶。 小小门上陈旧的桃符还坠在那里,开门前少年多看了一眼,微微皱眉,伸手就给扯了下来。却也多亏这短短一顿,他突然发觉院子里的呼吸声有异。 行走江湖多年,经历大阵小阵,刺客与盗贼的耳力目力都极灵敏。风茵雪自幼又受过堪称折磨的训练,对声响尤其敏感。 他不敢即时开门,将菜蔬和鱼慢慢放在一旁,再起身时,手里已多了一枚锋利的小镖——正是他借以成名的风月镖,然后,轻轻推开了门,却立时闪身退后,恰好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段剑锋。 剑若青虹,寒光冽滟。 一击不中,剑锋微微偏了些许,持剑的少年长身而立,满面怒容,想做出冷冷声气,偏还沉不住气,语气激昂:“你就是风六?” 风茵雪微微一笑,轻轻转了转手中小镖:“小兄弟上来就下杀手,难道不是早就有了答案?”说时余光瞟着院内状况,一眼便看见千千与朱大刚都被堵住嘴、绑牢了扔在地上,眼神不由一寒。 青衣少年冷冷的看着他,忽地迅速后掠,长剑一抖,已指住千千咽喉。 少女盈盈双目望了过来,却并没有害怕,只满是担心关切。 风茵雪连笑容都敛去,向前走了一步,“小兄弟是东华派的?名门正派,竟挟无辜为质,好大体面!” “无辜?”青衣少年冷哼一声,长剑一指,语带轻蔑,“她难道不是你的心上人?又是什么好东西了……别动!我的剑可没长眼睛。”他傲然道。 风茵雪当真停步,嘴角又浮上一抹笑影,“何止是剑没长眼睛?” 青衣少年面色涨红,偏作冷声:“随你说什么,今日我定要为武林除了你这祸害!” 风茵雪看了看地上满目担忧的千千和怒目而视的朱大刚,转而瞧着青衣少年,眸光微微敛起来:“你师哥,是阮青湖?” 青衣少年长剑一抖,声音中多了更多怒意:“闭嘴!我师哥的名字岂是你配叫的?” “便叫叫又如何?”风茵雪笑着又走近两步,少年眸光灿若星辰,似是忆起多年之前的旧豪情,轻轻一笑,“我与你师哥煮酒论剑之时,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。” 青衣少年猛然震了一震,随即冷笑:“少胡说八道了,我师哥才不会认识你这种大奸大恶之徒!” “你师哥难道不曾告诉你,大奸似忠,大忠似奸?善恶不似黑白,哪能分的那般清楚?”他清浅笑着,又近一步,“眼睛瞧见的,并不一定是真的,这道理,你师哥没有教给你?” “别过来了!”长剑忽然抖了一抖,剑锋在千千脖颈上划出几道血丝。少女身子明显一颤,但竟未露出一分一毫惧怕之色,眸光依然清澈如水。 朱大刚猛然动了一动,但实在被捆得结实,挣动不了,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,死死地看着青衣少年。 青衣少年满眼血红,瞪着风茵雪道:“我说,别过来了。”一字一字,咬牙切齿。 “好,我不动。”风茵雪依言停下,瞧着千千脖上的血印,恨不能立时以牙还牙。他向来是最护短的,也向来睚眦必报,微微一笑,“不知青湖近来可好?” 青衣少年咬牙切齿,长剑抖动的厉害,忍了再忍才没将那少女一剑封喉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你了半天,都找不出最恶毒话语咒骂,他只觉他所知的每一句都太轻了些,世上怎么能有这种厚颜无耻之徒?到终了还是怀了一丝希望,颤声道,“我师兄现在何处?” 厚颜无耻之徒当然是真的厚颜无耻,微微一笑:“小兄弟,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明知故问。” “你胡说!我师兄才不会死!”青衣少年情绪失控,愤怒叫道。手中挽了个剑花,直刺少年。 风茵雪等就等这一刻,当即和身而上。他轻功原来诡异,轻忽缥缈,青衣少年只觉眼前一时全是晃动的白影,心头一慌,手中剑已失章法,仅凭本能一招一招递出,才使到一招“云山雾绕”,就觉手腕一麻,竟掌持不住,长剑翻飞出去。 眼前白影倏忽消散,那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:“云山雾绕,不知归处。仙人指路,拨云见日,可是如此?” 青衣少年猛然睁大了眼睛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“我怎么知道的?”那柄小镖依然握在手里,风茵雪盈盈一笑,“自然是青湖告诉我的。” “胡说!”青衣少年满面怒火,“定是你偷学的!” “别管我是不是偷来的……”轻轻摸着小镖锋刃,少年眸光已寒了下去,“小兄弟若还不走,就自己去问你师兄,是也不是。” 青衣少年一怒上前要拾剑,眼前却赫然插了一把镖,牢牢将剑穗钉在地上。 风茵雪的声音冷冷在身后响起:“阮青湖至少懂得,什么时候该退。” 青衣少年脸色阵红阵白,终于猛然捡起剑,大步出门。出门之前终觉心中不平,恨恨回头:“你等着!” 风茵雪早已懒得管他,只点一点头,看着少年转身而去。忙去扯下千千口中塞布,动手解她束缚,“千千,没事了……” 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小瓶,将些白色粉末倒在手中,便要替千千上药。少女却轻轻摇了摇头,定定地看着他:“六哥,他说,你杀了他师兄,还杀了……杀了好多人……” “六哥,真的么?”清澈如水的眼神,毫无掩饰地看着他,只要他说一句不是,便会完全相信。 风茵雪却避开她的眼神,“千千,先上药好不好?若是留了疤,可不好看了呢。” 朱大刚在旁怒声哼哼,风茵雪与千千却都没理会,一个是无心理会,一个是心乱如麻,根本不曾理会。 千千只是看着眼前眉目端丽的少年,“眼睛看到的,都不一定是真的,对么?”她任凭少年将药抹在伤处,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、不管朱大刚在旁看的怎样目眦欲裂,只是看着他,忍不住轻轻抬手将他额边碎发拨到一旁,“很像呢……六哥,我是不是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你?尤其,是笑起来的样子……” 少年长长眼睫微微一抖,抬眸看她,少女脸带笑意,可眼中已有薄薄的一层泪。 “六哥……不是真的对不对?他说的,都不是真的,对不对?” 风茵雪看了她半晌,忽然微微一笑。眼眉稍稍的弯起来,似是朝阳和煦:“千妹,你累了,睡一觉好不好?等醒过来,就都过去了……什么事都过去了。” 千千怔忡的点头,被他的笑容迷了神去,一定是看见过的吧……这么暖的……这么暖。 身子一轻,他已经将她抱起。她恍然从梦里惊醒,开始挣扎,“六哥,你放开我。我要回家,我不要再待在这里……我要回家……” 少年只是看着她温柔道:“好,回家。”却一直将她抱进房里,轻轻放在床上,手指移向她的睡穴,“千千,睡一会儿。六哥说过,会护着你,六哥说的话,从来算数。” 千千睁着一双眼看他,并不挣扎,忽然轻声叫道:“寇大哥。” 少年手势一顿。 少女清亮眼神凝着他,“你们有一样的味道……你,还有你哥哥……我不相信你是坏人……” 风茵雪眼神微敛,仍是点了她睡穴,看着少女不情不愿地陷进黑甜的梦里,眼角仍带着一滴泪,有些委屈,模样清丽动人。 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,替她掖了掖被角,起身出去。 院内朱大刚仍然瞪着一双眼睛,狠狠看着他。 风茵雪微微笑了一笑,“朱大哥,事到如今,看来最好杀人灭口。” 朱大刚立时剧烈地挣扎起来,但那青衣少年不知用的什么手法,越挣越疼,却仍无半点松动迹象。他愤怒地看着那少年俯低身子,扯掉了塞在他口中的布。 朱大刚立时骂了一句:“你把千妹怎么样了?” “那么漂亮的小娘子,当然是先奸后杀。”少年仍然带着微微笑意。 朱大刚只恨自己的手撕不到他的嘴,厉声道:“你敢!” “我有什么不敢?”少年像是觉得好笑似的反问,“我连四岁的孩子都可以杀,还有什么不敢?” “你……你真的是他们要抓的人?”朱大刚自然忘不了那货郎带着些恐惧给他讲的故事,那个无恶不作烧杀抢掠的大盗,那个惊动多位大侠却还没落网的恶贼,可是即使是现在,他就活生生在他眼前,只差一个点头,他竟然还不敢相信,这样干净漂亮的少年,居然能做下那般恶事。 少年垂眸的样子稍带落寞,“我是他们要抓的人。” “你!”朱大刚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,看来今日注定丧命于此,只可怜了千妹……千妹……这都是命吗?要不是他的私心,他二人此时还好端端的待在村子里,怎么会落到今日下场?朱大刚扭头看了眼千千的房间,几乎忍不住想流泪,都是他的错,他对不起千妹…… 风茵雪忽然轻笑出声,“好了朱大哥,以后可别再逞强了。江湖,真的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。” 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朱大刚惊疑万分,他怎么会知道他心里的想法? 少年却已经解开他的束缚,站起身来,淡淡道:“走吧。” 朱大刚反而愣住:“去哪?” “朱大哥不是一直要回家么?”少年轻笑一声。 “哦……是……”朱大刚完全被他弄得糊涂,这……真的能回家去了?被绑了半日,颇觉得手脚酸软,摇摇摆摆地往千千房间走,却忽觉后颈一痛,眼前一黑,随即不省人事。 面无表情的少年将他扛回屋里,依样盖上被子。一声唿哨,雪白的小狐不知从何处蹿了过来,水润润眼睛一扫瘫软似泥的大汉,小面孔上竟然一派严肃,冲着门外轻轻叫了两声。 屋外似乎有响动,像是一片叶子落地。少年眼神一厉,起身走出去,顺手将房门掩上。 院内不知几时多了个橙衣少女,拎着一条不再扑腾的鱼,正低着头将它打量来打量去,语气惋惜:“这么好的鱼,可惜了。”腰间微微鼓起,挂四五个褡囊,不知塞了什么,鼓鼓囊囊一堆。 风茵雪嘴角又勾起笑意,“姑娘倒是吃鱼的行家。” 少女抬起头来,望去不过十四五年纪,绑两个丫角,生得煞是雪白齐整,一团面粉捏就瓷娃娃似,嫣然一笑:“姑爷这话说的,明明姑爷才是吃鱼的行家。” “小妹妹莫不是认错了人?”少年笑容灿然,“不过你家小姐若是有小妹妹三分好看,在下倒也认了。” 少女眼神忽然一寒,但只一瞬间便仍挂上甜甜笑容,“认错谁都不会认错姑爷的,不是么?”走近几步,仰头看着少年,神情极是天真无邪,“蝶影始终记得姑爷烤的鱼,真是世上最好滋味。” 风茵雪神色几分恍惚,像是终于想起往事:“小丫头竟长得这么大了……”伸出手去,似想摸摸她的头,“都是大姑娘了。” 少女抿嘴轻笑不语。 第42章 【第四一章】 * 少年似是看的呆了,手在半空,却有些迟疑,怕唐突佳人,不敢落下。 少女仍是文静笑着,右手忽然一扬,那鱼便似把剑,自下而上,直削少年面颊。 说时迟那时快,少年手腕一转,以掌为刀,急急向少女手腕劈下。 少女手中的鱼又似活物,竟腾挪如蛇,软似无刃,弯了一弯,去缠少年化刀的手。 少年也不避闪,直直劈下,肉掌与鱼身相接,只听扑的一响。 少女松手扔了鱼,后退数步,张嘴笑道:“姑爷耍赖。” 那鱼跌在地上,已是四分五裂。 少年手中刀锋闪亮,竟是一把小小刀子,短不过数寸,闻言笑道:“兵不厌诈。” 那刀削铁如泥,何况是凡胎肉体的鱼。一触之际,即被少年三转五折,四分五裂。 “姑爷,那是我的刀。”少女眼睛眨动。 “可是现在在我手里。”少年微微笑道,“到手的东西,哪能再还回去?” 少女不满的嘟了嘟嘴,“姑爷,开条件吧。” 风茵雪眨了眨眼,忽然笑出声来:“蝶丫头倒是个明白人。” 蝶影翻了个白眼:“是是是,明白人,明白的跑出来给你做苦力!” 风茵雪又是笑道:“这把刀是千年精金打出来的吧?随意就丢给人家,看来也不怎么重要。” 蝶影忽然红了红脸,小小声道:“不小心拿错了……” 少年却听得很清楚:“果然与你家小姐一样,丢三落四,世伯那点血汗钱,早晚得被败光啊。” “不是还有姑爷吗?”少女眨着眼睛看他,神情仍是天真无邪,“姑爷会养我们的,不是吗?” 风茵雪轻轻笑了声,“总还是自己先学门糊口的手艺吧?” 忽然严肃起来,“在这里等我一天一夜。” “姑爷是要去抓鬼?”蝶影安静站着没有动。 “蝶妹妹很清楚的,不是吗?”少年折下八根竹子,长约三尺,都是杯口粗细,在院门,两间屋门旁各插了一根。 “这么多年,姑爷倒一点都没变过。还是喜欢做危险的事。”蝶影微微眯起眼睛,看着少年将竹竿立在自己身边,“姑爷连我都困在里面?” “蝶妹妹太古灵精怪。”少年冲她微微一笑,“总是不得不防不是?回头请你吃鱼。” 蝶影仍然没有动,只摇了摇头:“可姑爷是斗不过它的。这座城阴气很重,却连艄公都没有。”她轻声一笑,“姑爷总不会不知,这意味着什么吧?” “蝶妹妹在说些什么?什么阴气,什么艄公,难不成真的糊涂了?又不是真去抓鬼。”风茵雪冲她笑笑,“平白说的好吓人。” “姑爷还是不信?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呢。”橙衣少女从腰间解了一个五彩褡囊下来,扔给少年,神色平静,“姑爷不要蝶影跟着,也请带上这个。” 少年接住,也没看,只揣进怀里,说声多谢。 “这是在山上闲着没事炼的五色丸,多少还能保命用吧。”蝶影看着少年布下阵法,将雪白的一团抱在怀里向外走,问道,“对了,前几天就想问来着,姑爷你这养的是……猪?” 少年脚步一顿,笑出了声,“不错,是只猪。”又补充道,“叫圆滚滚。” 你才是猪!你全家都是猪!嘤嘤嘤!小狐狸心想等恢复功力,一定把这两人都变成猪! 蝶影还是站在原地,冲着张牙舞爪的小狐狸挥了挥手,“圆滚滚你好!圆滚滚再见!” 你大爷!小狐狸恨恨地瞪了她一眼。 * 日升日暮。 上官沐搁下写折子的笔,轻轻叹了口气。账目大都整理完毕,这前任知府,的确是个贪赃枉法的官儿。 他封了折子,交与勾振,又想起那少年今夜之约,就不知那鬼真的会上门来么。 他看向勾振,开口问道:“勾捕头,今天……” 勾振微微摇头。上官沐一皱眉,这两天都是一大早在街头巷末发现无皮尸首,怎么今日到了这等光景,仍还…… 上官沐不由眉头蹙紧,“罢了,勾捕头,可有江湖诸人的消息?” 勾振摇头,神情凝重。 门外忽起喧哗之声,少年声音清朗笑道:“吴官爷这是怎么了?不过半日未见,怎的就忘了在下?” 上官沐忙赶出去看,只见吴撼横剑指着少年怀中一团雪白毛球,神情嫌恶。 少年仍是满脸笑意,看向上官沐道:“大人,你来评评理,吴官爷怎的会变脸?” 上官沐全当没听见,只是瞧着那雪白一团道:“久闻风兄养了一只灵狐,十分聪颖,能通人语,可就是这一只么?” 风茵雪低头瞧了瞧怀里眯着眸子的小狐,“没想到你这么有名啊。”微微一笑抬起头来,“江湖上的传言,半真半假的,这样的还能算灵狐,大街上捡只狗都可以当狗仙了。” 上官沐三人默然,那小狐使劲跳了一下,像是想跳出风茵雪怀中,可却被那少年拎着了耳朵,疼的呲牙咧嘴,三人心里不由都生出来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。 风茵雪拎着扑腾挣扎的小狐熟门熟路往后院走,一面继续道,“这狐狸是我从山旮旯里面捡到的,当时不知是不是失心疯,当然现在也失心疯,不过没那么严重就是了。大冬天的在冰窝子里面打滚,又跳到水里扑腾,捞上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。” 上官沐看着那只雪白的小狐,想象着这么一团在水里扑腾的样子。后者正昂着小脑袋满眼凶狠地瞪着白衣少年,倒真的好像……通灵。 白衣少年深深叹口气,“当初就不应该一时心软留下它,自从捡了它啊,我就开始倒大霉。就说在雍州的时候,要不是因为它,我怎么可能给人家留下这么大一破绽?” “偏偏带着个它,走哪里都听着人家说,拿扇子的、抱狐狸的就是风六!”他一脸的无奈,“要是个小猫小狗的还好对付啊,它又偏偏是只狐狸,扔也扔不掉打也打不走,唉,一路上提心吊胆的,好不容易才活着来了青州。” 他愁眉苦脸的低下头,“圆滚滚,我对你真好,是不是?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。” 吴撼和勾振对视一眼,不屑地冷哼一声,“人在做天在看,你若是问心无愧,别人怎么会为难你。” 小狐狸想给这高个子点赞。它此刻最想做的事是狠狠咬这死主人一口,天地良心,有他这么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嘛? 哼,本狐狸不走是因为我有情有义,知恩图报,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,才懒得理你! 哼,哼,哼。 等我报完恩,立马就走,你求我也不留。可眼下也太惨,为啥没人来帮我……嘤嘤嘤。 风茵雪瞧了吴撼一眼,他脸上疤痕还在,十分显眼。俊俏的小公子微微笑:“是我误会了吗?吴官爷好像对我意见挺大的。” “原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。”见上官沐只顾看那小狐,并不阻止,吴撼痛快说下去。 少年不以为忤,“吴官爷的药,我昨儿回去找了,只是没找到。人啊,上了年纪就容易忘事,明明那么重要的,结果,嘿,还是忘了!” 吴撼心中有事,又听他话里话外阴阳怪气,登时恼怒,要发作时,还是勾振在一旁拉住。 勾振最是伶俐,眼看吴撼控不住情绪,连忙接过话来:“公子如说老朽,倒叫小人何地自容?先前的事只因误会,还请公子别往心里去。” “勾官爷都不往心里去,我怎么会往心里去?”风茵雪依然只是笑,“勾官爷记得这话才好。” 勾振耳听着这话不对味,赶在他再说出些其他前面连忙开口堵上:“公子大人有大量,小人斗胆……”他突然住了口,看向那只发出声音的雪白狐狸。 此时那小狐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瞪大眼睛低吠,上官沐在旁看着只觉有趣,不由脱口道:“晚文听说,这狐狸会喷火?” “喷火……哈哈哈喷火……” 白衣的小公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倒是松开了手,那小狐狸猝不及防摔在地上,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,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心中哀怨大叫:你才喷火!你全家都喷火! 上官沐略有尴尬地咳嗽了声,“其实……晚文也只是随口一提的,看这小狐很有灵性……”又看看把自己摊在地上的小狐狸,“风兄,它没事吧?怎么……” “没事没事。”风茵雪走过去蹲下,扯着小狐狸的耳朵。小狐狸懒得反抗,任凭他玩弄,闭着眼睛装死,“活的好好的,大人不必担心,圆滚滚阴险着呢。” 你才阴险!你全家都阴险!来这里不就是想拉上个垫背的吗?装什么模作什么样?好像为了正义似的,其实满肚子坏水! 小狐狸好想跳起来咬他一口啊,这种恶人偏偏喜欢先告状,真是可恨! 风茵雪却忽然将它拎起来了,粗暴蛮横不讲理,小狐狸双泪长向风里流。旁观三人又是心里默哀一下,勾振咳了一声道,“大人,今天还是同昨天一样布置?昨日并未出现无皮尸,今日到目前为止亦未出现,前天的尸首仍然无损。” 上官沐点了点头,“依风兄之见,会不会是封丞羽已经发现了什么,所以有所收敛?” 第43章 【第四二章】 * 风茵雪仍然在玩着小狐的耳朵,闻言瞧了上官沐一眼,笑笑道:“难道大人以为,他不知我来找你?” 上官沐神色一凛:“风兄此话何意?” “大哥这个人,有时候自信的过了头。”风茵雪神色不变,看了看一旁的勾振,抱着那小狐站起身来,“不过今日既然没有尸首丢出,说不定今日那只鬼还真的会来。大人,今天就叫几位功夫好的官爷一起守罢,而且大人不必亲自来。” 上官沐摇了摇头,仍是紧紧盯着少年,“是人是鬼,总要亲眼看看,只不知道,风兄究竟有几分把握?” “大人,如果真的是来无踪去无影的鬼怪,风某自然无计可施。但若是有人装神弄鬼,倒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。”风茵雪边说边看了看吴撼与勾振,“两位官爷,可害怕吗?” 吴撼冷冷看他一眼,“莫说不是鬼,若是真有鬼,也叫他有去无回!” 勾振亦是点了点头,“正是如此。”说话时眼光不避不闪地迎着少年,脸上却仍然含着笑,慈悲如佛。 风茵雪倒是稍稍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,微微一笑:“其实捉鬼倒也不难的,真到那种地步,去找茅山道士就是。” 勾振忽然道:“小人倒是突然想起,湘桂一带与中原不同,颇为信教,且似有一门,便是专学的驱鬼之术。” 风茵雪转过头看着他,微微一笑,“怎么勾大人还当了真?开个玩笑罢了,若是真的鬼,还轮得着去找茅山?先就也做了鬼了。” 上官沐却很感兴趣:“湘桂一带的事,本官倒也曾经读到过。的确有不少费解神秘之处,仿佛的确有驱鬼一说。勾捕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?” 勾振恭敬道:“是听公子提起茅山,才忽然记起从前游历之时,曾听过另个门派,似是术法不同,道业不同,两派倒是有些矛盾。其实有些事情,当真灵异,不能按常理解释。” “行了,还是先到下面再说罢,勾官爷?”白衣少年懒洋洋道,“若不然,那鬼趁这时候剖了心逃走呢?” “大人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一直沉默的吴撼忽然开口道,“那人为什么偏要过几日才来剜心?当时直接挖了心,不是更容易些?” 上官沐皱起眉来,“不错,是很奇怪。那字条上写要以人心补养,但……” “好了大人。”风茵雪再次打断他,抱着小狐往后院走去,“今儿天气不太好,总感觉阴气太重。也许是因为那几日不宜进补?” 吴撼张口反驳,“荒唐。你以为是做什么?吃饭还要挑日子?” 风茵雪回过头来,忽然一笑:“不错,吴官爷说的有理,人死三日,魂魄未散。将去未去之时,最为好吃。”眼眸如万丈深渊,吸人入彀。 吴撼竟被他说的寒毛直起,后退一步:“你胡说什么?” “在下岂不是在迎合吴官爷的猜测?”轻笑一声,他转身走去。 上官沐犹豫一下,提步跟上。 吴撼犹自被少年回身一眼瞧得冷汗直起,拉住勾振低声道:“勾兄,他是胡说的吧?” 勾振看他一眼,又看看少年背影,摇了摇头,深沉一叹,“不知道。” “怎么会!”吴撼猛摇头,“不可能有鬼的,不是么?” 勾振又看了他一眼,再一叹,“不知道。” * 夜过三更,梆子声响。 白衣公子将头缩在衣服里,闭着眸子,似是睡熟。 小狐忽然连声吠叫起来,从椅子上一跃而下,绕着房间来回打转。 上官沐一惊,刚要叫醒风茵雪,那少年已然立起。 二人对视一眼,都听见声音由远及近,楼梯上有清晰脚步声。上官沐立时要向出口走去,却被风茵雪拉住。 白衣的俊俏少年微微一笑,唇红齿白,明媚之极,上官沐却第一次发现他脸色苍白得过分了些,像是……封丞羽。对,封丞羽。 上官沐只觉有根心弦被无形的手骤然拨动,却一时抓不住。 少年却并没注意他的恍惚,神色中没有一点恐惧,反而有一种激动的狂乱,他极慢极慢地道:“大人别动,让我们瞧瞧,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。” 上官沐回过神来,淡淡点头,回身坐下,“也好,今天倒要见识见识,是何种鬼物。” 他心里到底是信了,那是迥异于人世的鬼怪。 勾振说,使用前已查过,冰库别无出口。且那些工匠都说未有别门设计。 风茵雪瞧着他,忽然间微微一笑,从怀里掏出个五彩的小袋,扯开系口丝绳,倒在手心一颗五色流光的小丸,隐约有馥郁之气逸散。少年递了给他,“有了这张护身符,任凭什么鬼怪,都不必怕。” 上官沐接了在手里,只觉有一点暖意传在掌心,“多谢。” “大人不必客气。”风茵雪微勾唇角,“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拉你一把,自然也是拉我一把。” 他话音未落,只听守在上面的勾振忽然大喝一声,紧接着又传来几个兵士惊恐之极的喊叫声,那声音,骇人至极! 守在里面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,见惯血腥厮杀,死尸,如今却发出变了调的叫喊。 上官沐只觉阴气森森,全身发麻,禁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小丸,强撑镇定,“风兄?” 风茵雪动作极快,在听到声音的片刻便已掠了出去,听见上官沐呼唤,脚步不停,只抛下一句:“大人安坐,我且去看看。”便一步三阶,奔上楼去。 饶他再快,终究还是略迟一步。 二层上几个兵士横七竖八地躺着,惊恐之色未散,衣服被抓破,露出鲜血淋漓的胸口。 丝丝缕缕,似有谁的五指挠过,割裂血肉。 风茵雪只扫了一眼,冷笑一声,不停步地追上去。 大门仍然紧紧落着锁,守门的兵士与下层的一般无二,昏晕在地。 少年眉头一蹙,指间不知何时挟出一根极细的小针,在锁上缠绕几下,门锁应声而落,还未推门,门却已被撞开,热浪扑面而来,同时几人撞将进来。 风茵雪闪避极快,掠在一旁,看见几个兵士猛冲踉跄。 原来吴撼听见门内惊骇之声,立时开锁叫门,一见无人相应,当机立断,令人撞门进去。刚巧两下相合,撞将进来。 吴撼一进门先看见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兵士,悲愤之极,再一瞧见风茵雪,登时红了眼:“大人和勾兄呢?” 少年却理也未理他,瞧见院内黑影一闪,哪里顾得上与他唠叨。祭起轻功直追下去。 吴撼拉他不住,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,转身带人下去。 * 是那种气息,又是那种气息。 血腥味里混杂着森然的诡异气息,它不是第一次闻到了。 其实很熟悉,仿佛是与生俱来一种规避危险本能,提醒它躲离。就像百年前那一战,只可惜那时它还太年轻骄傲,明知有陷阱,仍然不肯退避。 怎么又想话当年了? 呸呸呸! 小狐连忙拉思绪回转,虽然它没有与鬼界打过交道,但煞气如此,必定凶险。那死主人却不以为然。 他会死的。这次说不准就真死了。 小狐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着圈,它本能地畏惧一切黑暗一切煞气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自家老爹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,滴水之恩涌泉相报。它自己的原则也是,有恩必报。 但是……但是…… 第44章 【第四三章】 * 自风茵雪出去,那只小狐就在不停转圈子。 上官沐再忧急也不能不注意到它,一时狂奔一时跳上椅子,一时又跳到尸体上去了。 他心道,这狐狸莫不是发了疯? 正想着,只听一阵脚步声杂乱,他警惕,看到吴撼时才略微放下心。 吴撼一脸焦急,看到他还是松了口气,“大人,你没事就好。” 一扫室内却又面转阴沉:“勾兄没跟大人一起?” “勾振?一直在上面啊。”上官沐看看吴撼一脸疲惫,和他身后低头耷脑的兵士,不禁有些恐慌,但不敢表示,如今,他不能垮,“上面怎么样了?” “上面的差役都死了。”吴撼眸中烈火熊熊,“而且死的……”他这样的人想起都一阵恶寒,身后已有一个胆小的差役倒退了两步。 “讲。”上官沐瞪大眼睛,但双手不由自主发抖。 “伤在胸口,像是被人手抓出。”吴撼想起那可怖伤口,就不由自主愤懑惊惧,攥紧了拳。 “风六呢?” 吴撼冷笑一声:“那贼靠不住,一个人跑了。” 话音才落,只见那小白狐一跃而起,竟然向着出口狂奔而去,如支离弦快箭,一瞬便没了踪影。 吴撼瞪大眼睛:“这……这狐狸疯了?” 上官沐紧皱眉头,没有理会,忽然大叫:“快去看早上那两具尸体!” 吴撼心头一凛,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,一把掀开白布,随即倒退了两步。 那哪里还算得上人尸? 剥皮,去心,血肉还被分割成一条一条,深处可见森森白骨。 眼尖的差役看得仔细,内有一个忽然嘭的倒了下去。有人手忙脚乱掐他人中,有人呕吐,有人甚至发出哭声。 上官沐直盯着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,口中喃喃,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他一步都未离开过,怎么可能! * 别的还不敢夸口,但对自己的轻功,风茵雪向来十分自信。 但今夜他却不由有些挫败,他始终追不上那个看似不过几步之遥的黑影。 既不能近一步,却也不能远一步。 风茵雪心头不禁泛起些微凉意,蓦然想起几日前所追的黑衣人来。但看身形,却又不十分相似。 心念急转,从怀里掏出一颗五彩小丸来,毫不犹豫地弹发出去。 那晶莹的小丸五色流光,在夜色中十分晃眼,去势极快,那黑影却根本未躲,仿佛毫不在意,正中他背心。 只见五彩光芒大盛,黑影忽地身形一滞,直落下去。 风茵雪哪能让丢脸的事情发生两次,毫不松懈,追的极快,随黑影落在一处民房前面。 他从青州府直追下来,根本没时间脱去身上棉衣,此时盛夏,夜里仍然极热。他身上已然生了大汗,却不敢就手脱去衣裳。 只因他听见背后有极细微的脚步声,一下一下,明明轻的几不可闻,却又偏偏一下一下都重重叩在心上。 俊秀少年额上带汗,不敢稍有懈怠,勾起唇角,扬声道:“阁下是人是鬼?何不出来一会?” 没有一点声音,仿佛存在的只有浓重夜色。他孤身一人。 然而背后浓重的压迫感突然间消失的一干二净,少年仍然不敢懈怠,缓缓转身,就手解了棉衣系带,由着衣裳自己滑落,同时指间已挟了一颗五色小丸,笑容愈深:“阁下迟迟不敢现身,莫不是见不得人的丑八怪?” 仍无人,无声,夜色静谧,风都是热的,却有一丝瘆人闷意。 少年正要再开口激他一激,却忽然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。 他暗叫不妙,封丞羽虽说过可保十日无虞,然而他体内却还种有一味蛊。二者生克相关,平时还无恙,一有波动,便会两者并发,生不如死。适才那黑影身上阴气太重,想是触发了他体内毒蛊。 谁把控制当成保护,借以枷锁束缚所爱? 白衣的小公子唇边渐弥散开来一丝苦意,最终却勾出一个微笑。 疼痛至极,几不能站立,却不能不咬着牙强强忍住。 便几乎在同时,只觉前方煞气逼人,心头刚生警兆,已有个黑影出现在面前几步之外。 声音低沉沙哑,空洞无一丝波动:“你,不错。” 空气都仿佛在一瞬凝固,炎热夏日,忽然森冷如冬。 风茵雪疼得全身大汗淋漓,却仍然在笑,徐徐展开手中折扇,轻轻一摇。 “阁下终于肯出来了……”少年勾唇浅笑道,“阴气这么重……莫不然还真的是鬼?” 他说话同时已捏碎掌中的两颗小丸,涂抹在刀刃之上,向前慢慢走了两步,笑容一点不变。 黑影没有动,没有进,也没有退,仅仅抬了一下手,似有所思索。 一股腥气渐渐弥散开来。 风茵雪继续走近,疼痛令他每一步都艰难之极,他却仍然带着笑意,不停步。 他还未出手,黑影已抢先向前一跃,但见五指张开,发自左侧,自下斜挑,劈上前来。 腥风迎面,少年心知不敌,急急闪避,侧身时但觉阴风扫过,利爪划破衣衫,刺啦声响。 少年心头颇冷,手中刀锋亮出,那黑影依然回身,速度快如鬼魅。二人几乎是面对面撞上,饶是少年遇惊无数,此时也不由生些惶恐。 那黑影面容裹在斗篷中看不清楚,却可大略看出双眸深红似血,在黑暗里有灼灼光亮,绝非常人能有。指带腥风,指尖有殷红血液滴下,直勾勾弯上前来,要挖开他血肉。 少年本能要一退再避,才要动作,心头忽地一凛,耳畔轰鸣,血脉里似有千百蛊虫噬弄撕咬,痛的他身形一滞。 只这一霎之间,利爪已抓上前来,他但觉胸口一阵阴凉,随之感觉疼痛,似有野火烧烫,又似寒刃剜割,少年倒吸口气,无暇去看,毫不犹豫地挥刀斩落。 黑影嗤笑一声,毫不在意,手指用力,微微一转。 少年忍耐不住,嘶的吸气,去势却不缓。 咔! 电光石火,金星迸裂,半空里忽地掉落三根断指。黑影猛然倒退数步,哀嚎一声,忽地矮身,闪电一般,再度扑上前来。 少年瞧住他不住滴血的指尖,一声苦笑,这厮怎的如此强悍? 他却已经累了,非只累了,简直是一丝力气也无。浑身剧痛,时冷时热,每动一步都似刀尖上起舞,痛彻心扉。 少年堪堪护住要害,右臂却又挨了一下,疼的一哆嗦,几乎扔了手中握住的五色神丸。他仅有招架之功,频频闪避,那黑影却似无知无觉,不顾及伤痛,攻势如迅雷暴雨。 少年只能躲,右手握紧,却近不了前去。黑影到底有所忌惮,想来已看见他手上小丸。 他心念一转,取了系在腰间的扇子,迎风一招,扇骨上忽然生出无数尖刺,银光忽闪,黑暗里无数小针直射出去。 对面那黑影却不躲不惧,连迟疑也未有一分,仍是直扑而来。少年持扇架住黑影挥来左手,管也不管黑影右手五指已□□胸口,忍着痛,迅疾不敢失机,右手直向黑影脸上拍去。 黑影眼中红光忽闪,身形要退,少年却逼上前去。 右手狠狠覆上黑影面庞,少年只觉掌心一痛,那黑影却同时怪叫一声,身子连翻,竟消失在夜色之中。 少年踉踉跄跄地后退,仰头确认黑影已远,才蓦地松一口气,低头打量一眼,但见雪白衣衫上破开五个指洞,鲜血直流,染红白衣。 他眼前花得一花,脚步一顿,终是站立不住,虚脱地坐倒,缓缓抬手去触碰胸前伤口。仍然流血不止,还当真是五个血洞,深约半指,险及心肺。 少年唇边逸出一丝苦笑,撕裂衣袖,简单包扎伤口。 阵热阵冷,忽寒忽烫,少年将自己平摊在地上,直盯着殷红似血的天幕,语声低低,断断续续,叫人听不真切,似是自语,“这样……也算对得起你了吧?我可是舍了命的,你的命有我的命值钱吗?又是玉丝萝,又是蛊毒的,这会子若是惹了个鬼毒,呵呵……老子就不干了。” 他忽然间高声:“听见了吗,姓寇的?老子要不干了!”语带悲愤,却又有着无尽辛酸。 作者有话要说: O(∩_∩)O 第45章 【第四四章】 * 一路狂奔,小白狐身上的毛全部张扬,迎风散开。 它真是心急如焚。 循着那股血腥气,它一路跟随。奈何没了法力,只靠四条腿,到底是跑不快。 血腥味最重的地方,阴气也极重,并未散去。 五色神丸的气息犹存未散,混着血腥味浓重刺鼻,小狐眼尖看见死主人的衣裳碎片,眼前不觉一黑。 不过当然那死主人不会死!不然尸体……啊呸!不然应该活要见人死要……啊呸! 小狐晃了晃脑袋,原地转圈。四面八方有不同气息,突然间下定决心,向一个方向飞奔出去。 * “姑爷你骂谁呢?”橙衣裳的小丫头一张俏脸忽地倒立在少年眼前,眼眸里似真只含着好奇疑惑之色。 “你怎么在这?”少年闭了眼,动也不动,语气万分疲惫。 少女微微笑,取了他怀中的褡囊,“姑爷可真是大手大脚,竟然一颗都没剩下?” “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。”风茵雪语气里满是倦怠。 蝶影看了他一眼,少年似是极为疲惫,仍然闭着眼睛,面色苍白。她仍笑嘻嘻地蹲下查看他的伤口,少年任她动作,“从没见姑爷这个样子……姑爷放心好了,我下了结界的,怎么敢委屈姑爷的小情人?” “你才多大,就小情人小情人的叫?不知羞么?” “做的人都不怕羞,我为何要怕羞?”少女笑嘻嘻,眼中却闪过一抹厉色,“姑爷,你伤的好重。魅的鬼毒可了不得,都叫你不要逞强了。这下可好,怎么办?” “怎么办?”少年叹了口气,睁开眼看见小丫头明丽的笑脸,“我死了,岂不是称了蝶妹妹的心意?” “啊呀呀,姑爷你看你说的什么话?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?你当蝶影是什么人?”橙衣少女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,“要是你快死了,我虽然打不过他,也肯定会冲出来,舍生取义。” “算了吧。”少年苦笑,“你不应该劝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然后毫不愧疚地一走了之吗?” “哎?姑爷你说的有道理诶……”蝶影笑眯眯,“那下次就这么干好了。” “没下次了。”少年艰难地坐起身来,明眸黯淡,清浅一笑,“蝶丫头,你姑爷我病入膏肓,没几日可活了。” “啊!姑爷你不要想不开!”蝶影一张小脸皱起来,像是真心实意在恐慌。 “想不开?我倒也想想得开……”风茵雪瞧着蝶影的眼睛,“蝶影妹子,别装糊涂了,解药拿来。” “拿什么解药?”蝶影一脸不解,“血毒?魅的血毒厉害,我可没解药。” “别装了。”少年忍着痛楚,笑容冷了冷,艰难克制着心头火气,“我中了蛊。” “天啊?中了蛊?姑爷你怎么会中了蛊?”蝶影一脸惊诧,随之愤怒,“是不是又背着我家小姐乱来了?活该!” “你再装?”风茵雪已经很不耐烦,蛊虫噬咬血肉,比那血毒还要难捱。 偏偏那小丫头还是一副大义凛然模样,数落他:“姑爷,”她冷哼一声,“自作孽不可活,恕蝶影爱莫能助。” 少年一口气梗在喉口,几乎要发作了,那少女却忽然嗤的一笑,认真地蹲下来托腮望着他,“姑爷,我发现你生起气来还蛮可爱的。” 风茵雪抬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,自嘲一笑,昏了头昏了头,居然被小丫头气到了。 他缓一缓,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,“谁生气了?我是欣慰,我家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,会骗人了。” 蝶影不屑地撇了撇嘴,别过头去不看他,“姑爷专一会口是心非,明明就是生气了……” 她忽地瞧见地上的三节断指,顿时惊叫起来,欣喜之色不掩,冲了过去,小心翼翼用手帕将三根断指裹了进腰间布袋中,笑的得意,“姑爷,我现在倒真的有点佩服你了。” “那只能说明你眼神不好。”少年勾唇浅笑,目光冷冽。 蝶影面色僵了一僵,哼了一声,“有些人就是不能夸,一夸就翘尾巴,也不知道是属什么的。” 少年微笑,刚要说话,喉口忽有血腥气味,忍不住低头呛咳,咳出几滴血来。 蝶影看在眼里,语气一缓:“姑爷,算你运气好,有了这三根断指,解血毒不难。我现在去炼制解药,不出三日就给你送来。” “呵……”少年并不顾及唇边血迹,瞧着少女身后空荡荡黑夜,忽地笑了笑,“三日?原来蝶妹妹竟有起死回生之能,咳,真叫人……刮目相看。” 蝶影瞪他一眼,忽又嫣然一笑,“放心,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,你死不了的!”言罢,也不管那少年再说什么,一纵而去。 * 少年没有动,瞧着少女逸去背影,微微一笑,胸口一痛,终是低头再度咳出一口血来。 他用衣袖抹去,盯着白衣上鲜红血迹,笑意转而苦涩,“真是够心烦的,刚买的衣服,花了不少银子呢,这下子,又要重买了。” 他抬起头,夜色空空荡荡,夏风温暖舒缓,少年勾唇一笑,端的明媚,“也不知大人肯不肯报销。勾官爷,你说呢?” 他话音方落,夜色里便忽然多了两个人。 一个一身黑衣,与夜色融在一起,个子较小,笑容满面;一个穿身官府,蹙眉,脸上有伤,初初结痂。 那黑衣小个子上前一步,呵呵笑着拱手:“少侠果真耳聪目明,小人佩服。” “勾官爷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?”风茵雪微笑,“做贼的当然要耳聪目明。”他瞧着勾振,“官爷又转移话题,还没告诉我,府上到底赔不赔我的衣服?” 勾振咳了一声,才要开口,吴撼已抢先道:“勾兄,还与他啰嗦什么?动手吧!” 勾振面上划过一丝无奈,瞧了风茵雪一眼。 只见俊俏的少年依然笑容灿烂,身上白衣已被血色染红,额上沁着密密麻麻汗珠,说话时显然也底气不足,诚然是动手好时机。其实,即使他不受伤,也绝不是他与吴撼的对手,可为何,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安? 风茵雪也在瞧着勾振,笑容如常,实则每时每刻都如万爪挠心,疼痛入骨。 “动手?”他忍着剧痛,尽量笑的漫不经意,“两位官爷还是想杀我啊。也是,既已得知明珠下落,我也无用,世上还是死人嘴巴最牢。” 风茵雪说的不错,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,过去的一切绝不可以再被提起。况且明珠踪迹已得,留他无用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斩草除根,免留后患。虽则如此,勾振仍然谨慎,“少侠,我们其实也不想杀你,实属无奈。” “当然,皇命难违,我理解。”少年艰难地笑笑,点了点头。 吴撼怔了一怔,“你什么意思?” 勾振面色不变,“少侠果然能言善辩,死到临头尚且不动如山,只可惜少侠无论说什么,我二人都不会信的,少侠还是省点力气,留着黄泉路上跟黑白无常说吧。”说罢,勾振微微一笑,亮出兵刃。 他其实不必用兵刃的,但是多年来早已习惯了隐藏身份。持剑上前一步,矮个子的捕快仍然笑得慈悲。 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,忽地低头咳了几口血,抬起头来时仍然挂着惯常漫不经心的笑容,“既然都要死了,当然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,不然岂不是太可惜?” 他顿了一顿,又道,“若是侥幸能令二位自相残杀,岂不更好?” 吴撼原还有些犹疑,此时持剑上前,剑柄上剑佩摇动,他怒声:“风贼,我今日便要为寇家满门报仇!” 勾振只觉眼前一黑,头疼得紧,无奈地掉头看了吴撼一眼,心里连骂几声,傻子,傻子。再看少年时,只见他眼眸发亮,笑容在黑暗里明亮得晃眼。 少年怜悯地瞧着他,“勾官爷可真是辛苦,咳咳……” 吴撼恼怒向前,“姓风的,你什么意思?” 少年目光转而落在吴撼身上,摇头,微微叹气,“没什么意思。” 勾振向前,“吴兄弟,不要跟他废话了。” 少年还是不躲不避,只看着吴撼微笑:“吴官爷,可还记得无忧山庄吗?” 吴撼神色骤变:“你——” “吴家子,慕娉婷,唐门女,喜连理。三载情,多年意,图无忧,终离愁。”少年目光中微带怜悯,“白衣客,骑白马,长剑起,血成河。” 吴撼神色翻腾,摩挲着剑佩,忽地大喝:“不要再说了!” 勾振担忧回头,急要安抚时,忽听身后风声有异,一转身时,恰看那少年忍伤带痛,纵身而起。 勾振情急之下喝道:“快追!”说罢急纵轻功,追上前去。 吴撼如梦初醒,抬头望了一眼一先一后离去背影,咬了咬牙,亦追上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QUQ 第46章 【第四五章】 * 勾、吴二人之中,勾振轻功更高一筹。 他虽并不自诩轻功绝世,也一向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轻功好得出奇,可他仍未想到,风六的轻功竟有这样好——好到纵是身负重伤,依然与他二人越行越远。 勾振心急如焚,焦躁之极,今夜若是被他逃脱,谁死谁生便不一定。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,然而仍然无奈地看着少年与他二人越来越远,回头看看,吴撼仍然面色惨白,牙关紧咬,似憋了一团火气。 勾振不由轻叹口气,正在他忧急之时,前方那少年身子忽然晃了一下。 勾振精神一振,急追上去,只心头不由得有一点疑问,怎么这路有点熟悉? 风茵雪也不是不想快,而是不能快。适才与黑影一场厮杀触动他身上蛊毒,此时血脉似被啃食,痛入骨髓,每每提气都只觉胸口发闷,摇摇欲坠。 勾吴二人紧追不舍,看来是誓要杀他,而他此时尚且不知上官沐究竟是何心意,是否默许,因此不敢贸然回去府衙。 如何是好? 足下轻点,跃起数丈,觑见高墙内凉亭一角,耳听得身后风声异动,终于咬一咬牙,负痛直落,翻入院墙之中。 勾振眼睁睁看着少年跃入墙内,微一迟疑,吴撼已赶上来,毫不犹豫地逾墙而入。 勾振喊他不及,叹一口气,只得压下心中的些微不安,随后进去。 落地只见一个大花园,花木葱茏,香气馥郁。正前方十步之外蓄着一个满水的小湖,约莫十丈方圆,水面极静,无丝波浪。 勾振却只觉有股杀意弥散四周,正渐渐逼近,不由愈发不安,伸手阻住要上前搜寻的吴撼,低声道:“吴兄弟,此地有古怪,不宜久留。” 吴撼亦觉得心中七上八下,忐忑难安,只是他把风六恨入骨髓,急切要知山庄之事,又隐约看见白衣在前一闪而没,实在忍不住不追,强作镇定道:“凭他天大的古怪,也难不住你我二人,况且我看这花园不过是大了些,在富贵人家也是常事,你我快些寻到风六,出去也便是了。” “是了!”勾振终于觉出不对,城里还有哪户富贵人家有如许排场?除过封丞羽,还能有谁?勾振只觉心中不安愈发强烈,却又不舍就退,被风六逃掉,隔日在大人面前该如何交代? 他尚犹豫,吴撼已向前走了几步,警惕搜寻四周。正此时,一阵夏风自他身后吹过,衣衫猎猎而动,花木摇梭,那湖水却依然平静如初,不起一点波澜。 勾振心头大疑,只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蹿起,再顾不得其他,大喝一个走字,随即提气跃开。 话声未落,只听风声大作,花丛中竟传出吃吃低笑之声,仿似鬼魅。 吴撼惊觉回头,只见勾振竟面色煞白,心知不妙,急纵轻功要走时,却忽觉脚踝处有大力传来,似被人手抓住,冰凉透骨。 吴撼生生打了个寒颤,回头瞧时,只见一碗口粗细的黑色藤蔓正缠绕在他脚腕之上,力气极大,将他拼命拉住,要扯去何方。 这么一看,惊的他三魂丢了二魂,七魄荡荡悠悠,饶是见识许多,也从未见此藤蔓如活物,手足一时发软,登时被拉出丈余,眼一闭,叹声吾命休矣,不再挣动。 正待死之际,却忽觉束缚一松,忙睁眼看时,原来是勾振重新跃下墙头,挥剑斩断黑藤,放他立定。 那黑藤被斩落在地,犹自蜷缩,蜿蜒如活,伤处竟有黑色液体流出。 花丛中同时发出嗬嗬之声,似是冷笑,又似怒火,忽地暴涨起无数黑藤,向二人涌来。 二人相背而立,去路已失,吴撼说话时仍缓不过神,恐惧几乎是不由自主占据他身心,“勾……勾兄,这是何物?怎么……怎么还会笑?” “鬼物。”勾振闭一闭眼,随即又睁开,看着蠢蠢欲动的黑藤,苦笑,“吴兄弟,看来今天咱们是难以全身而退了,但死之前,还是要跟它们斗上一斗。” “可……可它们不是人啊……怎么斗?” 话声才落,那黑藤似乎已看透他二人声势,几根黑藤嗖嗖围上前来。 勾振一面奋力斩断不断缠缚上来的藤蔓,一面道:“斩草除根……找出它们生根之处!” 受伤的黑藤被激起怒火,来势更凶,四面八方,无孔不入,勾吴二人手忙脚乱,斩断一根,围上两根,只斩的手足疲软,黑藤却仍无尽无穷,纷纷围上。 勾振惨笑:“吴兄弟,看来此地便是你我兄弟埋骨之处了……认得你这个兄弟,是勾振此生之幸。” 吴撼眼眶微热,大声道:“结识勾兄,吴撼此生无悔。”言罢,忽然看见一根黑藤如蛇般缠上勾振脖颈,心头大急,正要挥剑斩断,不想不知何处又窜出一根黑藤,竟将他宝剑卷去。 数根黑藤见他失了兵器,齐刷刷缠上来,将他缚的丝毫不能动。 吴撼双手犹在扒着越缠越紧的夺命黑藤,眼见勾振已被缚的不能言语,口中嘶嘶作响。脸上终于露出惨惨一丝苦笑:“爹,娘,孩儿无用,不能替你们报仇了!勾兄好走,黄泉路上等兄弟一等……” 言罢,缓缓闭上眼睛,不再抵抗。 * 长夜未央。 庭院深深无重数,灯火阑珊。 锦绣富丽一间屋子里点的却不是蜡烛,而是一粒粒硕大滚圆的夜明珠,点缀得整间屋子辉煌明亮。 烛台也非金非玉,是暗暗的白色,刻着小人图样,形状古怪,却十分精致,看得出经过精雕细琢。 屋子极宽敞,墙围四面,一面置着与屋顶齐高的书柜,柜上却未摆书,而是摆了大小不一的白玉坛子。一面挂着一幅八十七神仙图,笔法细腻,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,细看时却与市面上常见的有些异样,原来这百十七人俱是蛾眉宛转,全为女相。另一面墙上则挂了无数长短不一的骨笛。 余下一面开了门窗,窗台上挂了一串铃铛,也是骨所做,风起时,铃声冷脆,如若呜咽。 锦衣华服的公子面色苍白似雪,正目不转睛地瞧着手上一颗极大的夜明珠。在一室的璀璨中,这一颗的光华尤为明亮。 他眉头微蹙,似有不解心事,一时却忽又笑开,喃喃自语。 窗外风声乍起,那风是阴冷的,带着一股血腥,有个全身裹在黑衣里的人飞速从窗户掠进屋子。骨铃大作,声音凄厉。 几乎在风声刚起之时华衣公子便将珠子藏进了怀里,抬眸望向来人,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冷意,面上含笑,但看到来人身上零落地滴下血来,神色倏忽一变。 “谁?竟能把你伤成这个样子,难道是老对头来了吗?” 来客冷哼一声,只道:“养神芝!”语音嘶哑,犹如鬼魅。 华衣公子微微一笑,转了转手上的绿玉扳指,“我又何尝不想拿到?只可惜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着对方眼眸中喷薄的火焰,好整以暇,“只可惜我那个六弟,嘴巴太严。” “那你,放他走?!”来客猛地冲近几步,冒火的眼睛灼灼盯着面前的华衣公子。旁人瞳孔皆是清澈纯白,他却是火红,那点漆黑也是掺了血的黑,极是骇人。 华衣公子神色丝毫未改,全无惧色,笑意反而更深,“难不成,魅先生是伤在我那六弟手下?” “就凭他?!若不是闻老儿的……”来客忽然住口,猛然退后一步,眼眸中火光大炽,却又忽地熄灭,哼了一声,再盯着那笑意深深的华衣公子,将手在他眼前摇了摇,冷道,“三天。” 那双手枯如鸡爪,指甲颇长,锈迹斑斑,鲜血仍在淋漓。 “没有,命偿。”盯着华衣公子眼睛说完四字,他身影一晃,已越窗而去。 华衣公子笑容瞬间敛去,眼神冰冷,瞧着洞开的窗子,神色寡淡。忽而似是克制不住,轻咳一声,随之他听见极冷脆的一声响,那已沉寂下来的骨铃忽地又在风中晃动。 叮铃,叮铃。 华衣公子唇边忽然勾起一抹笑,起身走去窗前。 窗外好景好花,平湖数丈方圆,波光潋滟,而遥遥那端,似有刀光剑影。他瞧见一身黑衣的少年,脚步匆忙,急速赶来。 少年笔直地立在窗外,身姿几与夜色融为一体。垂下首去略一迟疑,便抬起头来恭声道:“公子,是知府身边的两个官差。” “哦?”华衣公子抬手轻轻碰了碰叮当作响的骨铃,笑容散漫,“我们的上官大人啊,你说说,我是该说你果断呢,还是该说你太沉不住气?” 黑衣少年安静立着,不说不动,眼光却不时下落,面上有一丝忧急。 华衣公子瞧着湖心亭子的尖顶,苍白的脸上忽然多了肃杀之意,“我倒要看看,天一上人和雪岭尊主的徒子徒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,敢来碰我的七步绝杀。” 他语意平和,眉间却有煞气,言罢,身子倏忽掠起,极轻盈地去了。 黑衣少年仍然一动未动,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窗下的一袭白衣,手心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汗。 而那个人,却在华衣公子远去之时费力地仰起头,冲着他微笑了一下,随即昏了过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^O^ 第47章 【第四六章】 * 群山掩映,林木葱茏,隐约有飞鸟走兽相伴的嘶鸣之音。温暖的湖水蒸腾出缕缕雾气,叫人浑然忘忧,不知身处何世。 碧绿衣衫的少女坐在大理石砌出的石阶上,挽着裤脚,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和套两只金镯子的足腕,一双小脚在无节拍地踢踏着水花。 她生着一张圆圆小脸,尚还有些婴儿肥润,面颊因着热气而微微泛红。五官十分秀致,若是笑起来,想是会有两个圆圆酒窝,格外醉人。 可她却并没有笑,非但不笑,还眉头紧皱,一副愁恼样子,似是有什么很哀愁的事情在她心上,徘徊不去。 少女左手边随意扔着一个白玉制成的小盒子,右手边则放了一把通体绯红的剑,少女时而瞧一瞧那白玉小盒,时而又抬头看看被雾气笼罩的天空,然后,叹一口气,恨恨地道:“爹爹也真是的,我都这么大了,还老拿我当小孩子看,莫名其妙地用起雾幡罩着我,讨厌死了!” 她恨恨地踢了一下水,水花溅出丈远,又低声嘀咕:“也不知道六哥哥现在怎么样了。” 一想起那少年,便不知不觉地笑起来,但一转瞬,又狠狠地踢了一下水,怒气冲冲大声道:“最好他死在外面,大家清净!” 她这么一时笑,一时恼,左手边那小盒子忽然泛出微光,盒中传出刺耳的声响,似是有什么东西疼的发了疯,在盒内乱窜。 少女神色一紧,一抄手将盒子取在手上,放在耳边听了一阵,神色越发不安。 “……这都第三回了。”她咬着唇,眼中泪意闪烁,脸上却是恶狠狠神色,抬头望了眼云山雾罩不见天空的上空,“不行,我要出去,我一定得出去!” 少女忽地站起,拎了剑急匆匆地走去。脚上水迹未干,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。 * 屋子小却整洁,统共不过桌柜桌椅必备之物,屋子一角的铜盆里,浸着一身衣裳,盆里的水已被血染红。 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,躺在床上的人懒洋洋地翻了翻身,仍未醒来。日光却不依不饶地照在他脸上,辉映出少年皎洁容貌,他终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,睁开眼睛。 初初睁开眼时,少年神色中带了茫然,有些不知身在何处。 稍稍回忆才记起昨夜的凶险,他赌命地进了那所大宅,却没想到居然闯进的是封丞羽家的后院,更未想到院中居然布了那样狠绝的阵法。 七步绝杀。 只要有人闯阵,七步之内尚还无事,七步之外,阵法发动,暗器机关,花藤如活,将生生缠缚闯入者至死。 幸亏他略通阵法,从湖上掠水而过,藏匿身形,又幸而未与那黑影当面撞上,若不,死一万次也有余了! 吁,小爷到底命好。 少年掀开被子坐起来,身上血衣已去,伤口也被处理过。一件软甲整整齐齐地叠好,放在床头,扇子折拢压在其上,另还有一套青色衣袍。 少年伸手取过软甲,看了很久,又展开来,瞧了半天。眼神慢慢的亮起,又慢慢沉下去,咧嘴一笑,却又立时隐去笑意,将软甲搁回原处。 他又取过青衣,展开来瞧了一瞧。针脚细密,质地也佳,只样式却有些老旧,衣料泛着些樟脑气息,像是在箱底压了很久。 少年想了想,仍是穿在身上。 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,房门被轻轻推开,一身黑衣的少年面容冷肃,拎着一方包袱站在门口,“六爷,你醒了。” 脸上没有一点慌张失措,极为平静,只在看见少年时眼神微微一变,随即迅速低下头去。 俊俏的少年瞧着他,笑了笑,“多谢你。” 黑衣少年摇摇头,道声:“六爷不必客气,都是小人应该做的。” 他进了房,关上门,将包袱放在桌上,“小人准备了些吃的,六爷且将就着吃些。” “小唐,你真细心。”笑一笑,站起身来,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新衣,“这件衣服我穿着正合适呢,是你的么?” “合适就好。”唐靖先几乎止不住指尖一点颤抖,后退了几步,低下头。 风茵雪悉数看在眼里,走近几步,微笑着道:“这件衣服瞧着,倒像是几年前的制式了,几年前就长得这样高了,小唐你果真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。” 黑衣少年肩膀轻颤了颤,声音如常:“六爷说笑了,这本是小人姑姑做与……” 俊俏的小公子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长长地叹息:“别说了。” 唐靖先于是沉默,沉默里听见风茵雪又叹了口气,“你这么帮我,就不害怕吗?” 黑衣少年的肩膀又轻轻抖了一抖,那人有双冰冷的眼睛,那人手下取过多少性命。可是他抬起头来,没有迟疑,只是道:“怕。” “可并不能因为怕便不去做,血海深仇,不能不报。”黑衣少年神情如旧,“六爷不也是如此么?” 风茵雪沉默片刻,拨着床头上的软甲,笑容苦涩,眉头微蹙,不似初见时不论天高地厚的小公子,似是有话想说,却犹豫几番都未曾出口。 唐靖先在一旁看着,眼神变了几变,终于还是逾越:“六爷,这件软甲,乃天蚕丝织就,刀枪不入……” 他还未说完,那小公子忽然笑了开来,他一笑便如阳光明媚,“他还活着,是不是?” 唐靖先沉默片刻,才道:“小人不知六爷在说什么。” “原来你是他的人。”风茵雪仍然笑着,“我早该想到的,早该想到的……”他眼神完完全全的冷了,背过身去,踱开几步,望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,淡淡含笑,“小唐,对不住,那天是我不知道,连累了你。” 唐靖先猜知他是为了前日借故事说穿他身份之事,立时跪倒:“小人不敢,小人亦知六爷苦衷,何况公子并未起疑,六爷不必抱歉。”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:“你都知我苦衷,他就不知吗?竟然忍心瞒我?” 唐靖先哑口无言,定定望着他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终是未说。 他不讲话,风茵雪也并未讲话,转头瞧着明媚日光,神情安静。唐靖先只觉遇上他以来,从未见他有如此安静时刻,安静得都不像是风六。 他认识的风六,应该是那个坐在墙头答应着下来却一转身跃进墙内的无赖少年,应该是出言挑逗搞得他手足无措却自得其乐的恣意少年,应该是天地都不怕来去总自如的自在公子。而不是现在这般,敛了笑意,在阳光下沉默淡静,似是尊无情无欲石像。 他忽记起公子提起他时的神情,带着怀缅,公子常说,几年前。他们在几年前相识,几年前的话,他又是什么样的人? 唐靖先正想的出神,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,他听声识人,眉头不由一皱。 那人转瞬已到门外,轻轻叩门,声音急切但恭敬,“唐总管,你在里面吗?” “什么事?”少年瞧了风茵雪一眼,后者忽然转过头来,悠游自在地冲他一笑。唐靖先缓了缓神,恢复一脸冷肃。 门外人影晃动,“公子请唐总管过去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唐靖先淡淡应下,那人知趣地离去。 唐靖先转头瞧着已经在桌旁坐下的少年公子,目光触及青衣时,不觉有些发涩。 他微微摇了摇头,驱离致命的软弱,言简意赅:“六爷,出门左转,有条小路,可往墙边。翻过墙是一条小胡同,向来人少,应可无虞。昨晚那里不是封府,而是与封府相连的别院,只一墙之隔,但有两街之分。”他知他的聪慧,定是了解他的意思。 风茵雪唔的一声,轻轻点下头。 唐靖先接着道,“六爷,你似乎中了血毒,听公子讲,这毒沾者必死,除非有那人之血为引,否则无解。昨晚看六爷伤势时,玉丝萝之毒仿佛又发作了,此外六爷体内好似还有一种毒素,靖先不才,未能查知,但望六爷好自为之。” “放心,昨天我都挺过来了,死不了的。”少年嗤的一笑,转过头来,眼中又带了惯常的戏谑,“不过小唐啊,你是不是得对我负责?” 唐靖先不知为何,忽然松了口气,有些想笑,又有些无奈,“公子相召,靖先不得不往,六爷请自便。”言罢一礼,转身便走,假装未听见少年低声不满的咕哝。 “小唐——”少年却终究提高声音,语意里几分似笑非笑。 唐靖先艰难维持着面无表情:“六爷还有什么吩咐?” “给我句实话好不好?”少年定定看着他,神情恳切。 唐靖先咬着牙硬生生摇了摇头,“小人不敢。” 少年只点了点头,下一瞬又不正经起来,笑意深深,看着他的眼神明显不怀好意:“有什么敢不敢?做都做了,对我负责就好了。” “……” 唐靖先被他这样一惊一乍,闹得几乎没了半点脾气,不知是该恼还是该气,真是叫人难分清他真心假意,只得行了礼,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。 风茵雪看着黑衣少年表情狼狈地退出房间,仍然挂着适才的轻佻笑容,过了一会儿,才终于苦笑着叹口气,伸手去抓放在桌子上的包袱。 “天大地大,吃饭最大啊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O(∩_∩)O 第48章 【第四七章】 * 人去屋空。 俊俏的少年一身青衫,磊落秀致,手中折扇轻摇,本该一派倜傥风流,风华无双,可他脸上表情却吓人得紧,眉峰挑起,怒极反笑。 院内他昨日布下的阵法已破,蝶影说过的结界却也没有痕迹,屋中空无一人,唯有一只小狐趴在院中石桌上晒着太阳,懒洋洋闭着眼睛。 “圆滚滚,昨儿没事吧?” 他喵你没有眼睛啊?小狐仍是闭着眼,爱答不理的,心说昨夜为了救你老子差点耗尽精元,闯个阵容易吗?你丫还把阵法布那么凌厉,用倒八卦你牛啊? 孰料少年忽然语气一柔,“圆滚滚,我昨天忘了管你,抱歉。” 小狐狸震惊地睁开眼睛看着他,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 却没料到尾巴一动,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封留信。顿时就被风茵雪扯着耳朵拽到一旁。小白狐若是有张嘴巴可以讲话,那么脱口而出的必然全是最刁钻的骂人话。因它实在是气!就知道这太阳没可能从西边出来! 风茵雪完全没理它,只是看着那封蝶影留下来的信,信很短,只不过一行。 “姑爷我去配药乖乖在家等我啊晚上见。” 少年笑了一笑,把信封信纸一起团成个球,随意丢在地上。又拎着小狐塞进一个锦袋,拎起就走。 * 好看的小郎君又来客栈了! 店小二表示自己很激动。 不过好看的小郎君瞧着不太开心,从进门开始就始终皱着眉头。而且小郎君居然穿的是件青色衣衫,当然并不是不好看,只是好像有些没那么像神仙了。 店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看着那少年仰头喝光第九个酒坛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小郎君莫不是和封官人闹什么矛盾了?只是借酒消愁总不好的,什么愁更……对啦!愁更愁嘛!可是他又不敢上去劝,只好一遍一遍的擦桌子,再去问他要不要吃点饭。 少年却只是摇着空酒瓶,微微冲他笑:“小二哥,再来几坛。” 说罢忽然咳嗽起来,店小二眼睛尖,瞧见他竟是咳出了血来,不由大骇:“小郎君使不得啊……” “拿酒。”他笑得很温和,眼神却凉的店小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,竟不敢再劝,只得去拿酒。待他拿了酒过来时,却看见少年对面竟坐了个少女。 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娃娃,模样生的极好,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少年,似是在说什么。等他过去,却忽然伸手按下了酒瓶,看着少年笑道:“姑爷,光喝酒不是很没意思?” 小女娃双眼发光,指了指桌子上一尾扑腾的鱼,“姑爷给蝶影做鱼吃好不好?” 店小二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,恐怕这少年一早定了亲。但是人家不爱小娘子偏爱小郎君,也是,封官人那样好样貌,世间怕是少有人比得上。啊呸呸呸,他最近怎么老想这码事? 抓紧放下酒跑开,却还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。这倒也不难,大堂里本就没有别人,这回掌柜的倒是说错了,根本没有大批武林人士来报仇雪恨。不过也好,若是来了,怕是又一场腥风血雨啊…… 只听少年淡淡道:“想吃就自己做。” 女娃扁了扁嘴:“姑爷真是的,叫人家好找,连做顿鱼都不肯。” 风茵雪抬眼看了看她,“我并未求你找我。” “罢罢罢,都是我自找的。”少女忽然站起,似也怒了,但冷静片刻,忽又坐了下去,“好吧,姑爷既然不肯做,蝶影找这家的厨子做就是。姑爷总也要挂念着自个身子,一味喝酒,当心短命。” 少年不答,只是又倒一杯酒,一饮而尽。 少女似是气苦,扬手唤道:“小二哥!” 店小二心道,还真是亲主仆,称呼都一模一样。赶紧跑过去,殷勤道:“客官有什么吩咐?” “不知你们客栈的厨子忙是不忙?若是不忙,替我做了这鱼可好?”又掏出几枚钱币,“我会付钱。” 少女嫣然一笑,店小二差点脱口而出可以,稳了稳神才道:“小的先问问掌柜的。” “好。”蝶影笑眯眯的答应着。 店小二赶紧跑开,心说这绝对是亲主仆,笑起来都好看的紧。掌柜的适才还趴在柜上打盹,此时又不知往哪里去了,他找了半天,都未找到,再转回来时,却发现掌柜的竟然坐在柜上。赶紧过去问了,掌柜的看了看那少年少女,点了点头,说是亲自去吩咐。 店小二这才赶紧过来回复,又赶紧跑去替掌柜的站一会儿岗。 * 鱼倒是做的很快,只是味道却不怎样。 蝶影只夹了一筷子就皱起眉来,拨弄着尚未除尽的鱼鳞,“姑爷不是说悦来的厨子很好?” 少年仍在喝酒,闻言淡淡瞥她一眼,“有的吃都不错,还要挑三拣四?” “姑爷——”蝶影心里也有火,拖长了声音道,“不过是替你除了一个麻烦,不感激我也就罢了,至于这么横眉冷对?” 风茵雪笑了笑,举起杯来,“在你眼里,那只是个麻烦?”他又喝了一口酒,呛咳得厉害,半天才缓过来,“蝶影,你与你家小姐,都未免太瞧得起自己。” “那你还想怎么样?”蝶影瞪着他,“难不成还想娶了她?” 少年沉默,又饮尽一杯酒。 蝶影冷笑一声,“世上男人原来都一样,喜新厌旧,忘恩负义。” “你才多大,又见过几个男人?倒像是阅尽世事。”风茵雪不觉好笑,倒也拾起筷子,夹了一块鱼,凑近端详。 蝶影冷笑不言。 风茵雪轻轻叹了口气,将筷子放下,“火候不到。” 蝶影脸色一沉,“姑爷是说蝶影吗?” 少年看着她轻轻一笑,“蝶妹妹多心了。”抬手给自己倒一杯酒,直灌下去,才又瞧着对面脸带不满的橙衣少女,忽又笑道,“蝶妹妹昨日说我生气的样子好看,蝶妹妹其实更好看呢。” 蝶影神情一冷,“姑爷,请自重。” 风茵雪声音却愈发的柔,眼神也越发温和,“我是真心的。蝶影妹子,你不但生的好看,而且还很聪明,我真的是愈发喜欢你了。” “姑爷,”蝶影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,声音冷下去,“过了。” 风茵雪笑了笑,放下筷子,伸手又替自己满一杯酒,喝了一半,慢慢放下,瞧着用筷子狠狠夹断鱼骨的橙衣少女,笑容愈发的灿,眼神却也愈发的冷。 他语气慢慢悠悠,带着丝轻佻,“不如你也别叫我姑爷了罢,我知你同你家小姐情同姐妹,干脆一齐嫁了我,仿那娥皇女英……” 咔! 少女猛地搁了筷子,拍案站起,雪白面孔已涨得通红,“姓风的,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?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?我家小姐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!你,你当真……当真厚颜无耻!” “是啊,我厚颜无耻。”青衫少年并不生气,依然只是含笑望着少女, “不过蝶妹妹你早就该知道的啊。”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蝶影气结,“要不是为了我家小姐,我真想杀了你!” 少年忽地敛了笑容,干脆弃了酒杯,拎起酒坛,喝了约莫半坛,脸上一点颜色不改,眼眸却深黑得有一丝迷乱,“为了你家小姐,你更应该杀了我。”少年说罢,又举起酒坛。 蝶影眼珠一转,突然平了怒气,“姑爷,你又在胡说八道了。”她笑起来,“你若以为这样便能激怒我,也实在太小瞧了我。” 青衫少年自酒坛之上望过去,笑容里有丝丝无奈,“真是怪了,我说真话的时候,总是没人肯信的。” “哼,谁叫你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假的。”蝶影轻嗤一声,“你现在说的真是真话么?” 风茵雪又伸手取过一坛酒,微微一笑,“你猜。” “谁要猜。”蝶影皱着眉看着他如饮水一样的饮酒,“就这么好喝吗?” “你试试?”少年举着酒坛冲她一笑。 “……不试。” * 青衣少年浓眉大眼,脸上犹存稚气,一看就是初入江湖的雏儿,偏偏还总装成一副从容样子,自以为旁人看不出他经历浅薄。 这种人店小二也不是没见过,只不过多是跟在长辈身后,倒是少有这么单人单剑的。 “客官,打尖还是住店?”赶紧迎上前去,笑脸绽开。 青衣少年却四处望望,看见大堂里唯有的一桌,目露迟疑,压低声音道:“小二,同你打听个事。” 店小二心头一凛,一般这么说的都是来找人的。可现在客栈里一共也没住几个客人,能是谁呢?不由看了看大堂里的俊俏小郎君,应该不是打听小郎君的,小郎君下午才来的。 “不知客官要问什么人?” “有没有一个长得……”青衣少年顿了顿,甚不情愿的道,“长得很好看的白衣公子在这投宿?” 店小二心中一凛,不由又看了看背对着他坐的青衣郎君,嘴上说着:“客官,您说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白衣公子?年纪不大,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?” “是!”青衣少年顿时激动起来,“他现在何处?” 店小二摇头,“这位小相公前天吃了早饭就走了,一直没再回来。” 蝶影莫名其妙觉得刚才的声音有些耳熟,又瞧着店小二鬼头鬼脑地总是往这边看,不由也向那边看了一眼。恰好便看见那青衣少年失望地转身要走,浓眉大眼,脸带英气,蝶影的心不由咯噔跳了一下,心道冤家路窄诚不我欺。 “看什么呢?”风茵雪看这小丫头发呆神情,不由也想转头去看一看。 蝶影连忙一声惊叫,“别看!” 然而那青衫公子却已转过头去,恰好青衣少年听见那一声“别看”亦是下意识向这边看来,四目相对,青衣少年的眼神由茫然转为吃惊,随即燃成熊熊怒火。 “唔,还真巧。”风茵雪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,只顾喝酒。 蝶影头疼地按住太阳穴,“都叫你别看了。” 风茵雪理也未理她,只是喝着酒。 “姓风的,天意叫你落在我手里。”青衣少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。 第49章 【第四八章】 * 那青衣少年不是别人,却是东华派的小弟子,名项青河,独自寻找仇人已经很久,此时少年全身因乍逢仇人而抖索不停,刷的拔剑,冲了过去。 蝶影早有预备,见风茵雪半点不动,随即从腰上解下软索,藏在身后,娇叱一声,冲上前去。 项青河一愣,出手慢了片刻,只听那少女娇嗔:“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啊?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吗?” 蝶影本就生的玉雪可爱,含嗔带痴模样更是动人,项青河又同她无仇无怨,怎晓得她不怀好意,收剑站定,刚想开口叙话,忽觉腰上一紧,已被她软索绑了。 少女擎着软索柔柔一笑,项青河看的一呆,“你……你为什么绑我?” “你想杀我姑爷,我当然不能让你杀了他啊。”蝶影一脸理所当然。 项青河看了一眼优哉游哉饮酒的风茵雪,怒从心头起,“那好,在下得罪了。” 蝶影冷哼一声,并不作答,忽地抖动软索,猛地向前一扯。 项青河不提防她出手如风,向前踉跄几步。然他终究是名家出身,长剑在地上划出道道火星,借一缓之势立住,立刻便使出剑招攻上去。 蝶影叫的一个好字,身影灵动,手上软索如活,抖动间缠上他剑锋。 项青河只道一使力便可截断她软索,谁知反手挥剑,那软索却丝毫未损,倒是他剑锋被愈缠愈紧。项青河不觉心慌气促,额上生汗。 蝶影甜甜一笑:“小毛头,还是回去练上几年再来吧!” 项青河又羞又恼,蓦地大喝,真气暴涨。蝶影见他势急,不愿硬碰,连忙跃开,只听嘭的一响,两人却齐齐怔住。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,忽地有个人自空中坠下。 蝶影最灵透,身子一晃已掠开数步,站定回望。 项青河一剑挥出,气势已极,偏转方向,一剑生生将方桌劈成两半,这才能收剑站住,转身去看时,却不由愣住,脸色大变。 坠下那人原是个全身赤*裸的胖大和尚,面目狰狞,这还尚可,最可怕是他周身皮肤尽去,血肉淋漓暴露于众人眼中,十分可怖。 蝶影眉头微微一蹙,瞧了风茵雪一眼。青衣公子仍然在喝酒,眼皮也未抬动一下。她又去瞧项青河,只见青衫少年面色怔怔,似是大恸。 项青河只觉眼前所见似幻非真,他认得那张脸,却又不敢确信自己真的认得。地上冷冰冰硬挺着的一具尸体,真的是那个慈悲和蔼的慧方大师吗?少年不由悲从中来,转身持剑要质问风六,却忽觉自己双足如被缚住,竟不能稍动一动。 橙衣少女拍着手笑起来,声如银铃清脆。原来蝶影适才趁项青河失神,早溜过去封了他穴道。 项青河受制于人,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骂一位姑娘,只能恨恨地冲风茵雪道:“卑鄙小人!” 蝶影不屑地瞟他一眼:“败军之将还敢言勇?” 项青河一时口吃:“你……我……” “真是傻的可爱。”蝶影忽地一笑,又咦了一声,“小二哥,你怎么了?” 原来店小二瞧见那具尸体,双腿一软跌坐在地,听见橙衣少女的话,只摇头。 在他身后又有个小伙计探头探脑地看过来,一看着那尸体,随即一溜烟跑的不见人影。 项青河再看一眼那具尸体,想起前些时日慧方大师慈爱的眼神,禁不住心中难过,不由破口大骂。 风茵雪一直喝酒,连眼睛都没有抬一抬,此时却皱了皱眉,忽然站起,走至项青河身边,定定地瞧着他,眼中带着几分不耐,“你这人真的很烦诶?” 项青河又恨又怒地瞪着他:“你杀了我吧,你若不杀我,日后我必会杀你。” 青衫少年忽然嗤的一笑,“果然烦人。”出手如风,点住他哑穴。 项青河闹了个张大口,神情激愤,血气上涌,只无奈作声不得。 蝶影见状,不由拍手笑起来。她人本天真,一笑起来更是露出两个酒涡,煞是好看。饶是项青河恼她作弄,仍不由看得一呆。 察觉到他的目光,蝶影重重哼了一声,“姑爷,你该把这小子的眼睛也定住的。” 少年漫不经心地抬眸,“何必定住?干脆挖掉,岂不是更干净省事?” “对欸。”蝶影拍着手笑嘻嘻道,“不愧是姑爷啊,出手快准狠。” “那自然。”风茵雪微微一笑,转一转握在手中酒杯,闲散道,“只不过蝶丫头,我现在觉得你也挺吵的。你是自己动手呢,还是让我来?” “哎你……”见少年眸光直直望过来,与往日不同,竟是冰冷如雪,看得她忽然觉得背后凉气飕飕。 蝶影连忙打回要说出口的话,识时务的伸手捂住嘴,少年这才微微一笑,别开目光。 蝶影只觉大大松了口气,她记起小姐曾言,此人醉酒后无事不敢为。如今他已喝了三坛有余,想来该是快醉了,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惹火烧身的好。 不过等你醒了……她禁不住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。 “笑什么呢?”少年的表情就好像已然洞察了什么。 蝶影连忙摇头,正襟危坐,冷下脸色,“没什么。” 风茵雪笑笑,也不追问,只是又开一坛酒,徐徐缓缓倒进杯中,望着酒旋儿微微转动,唇边笑意灿然。 蝶影在对面瞧着,也不得不承认,他真是生得俊秀。她琢磨不透,明明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,为何组合起来竟是天差地别。只可惜啊,这个人是他。 她脑海里只能浮出一个词—— 白瞎了! 风茵雪注意到蝶影的眼神,但他已懒得去管,只顾喝酒。 一坛酒不过顷刻功夫已然见底,少年啪的将酒坛拍在桌上,扬声唤:“小二,上酒!” 店小二还软在地上难作声,小伙计已带着老掌柜赶了来。 圆脸庞的老掌柜瞧着便是精明生意人的模样,瞧见尸体时身子也不由抖了一抖,但还能尽力控着自己情绪,望向桌边的少年客人,“客官有何吩咐?” 少年偏过头来看他,微仰面,眼神清冷,笑容却灿然,红唇白齿,有着说不出的邪气,“要酒,能醉人的酒。” 掌柜点头如捣蒜,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又看向尸体,有些迟疑,“这……” 少年懒懒偏头瞧了一眼,忽地站起身来,径自走到那尸体旁边去。几人都不知他要做什么,面面相觑,又都一致地瞧向那少年。 只见少年抬腿便踢了那尸体一脚,尸体直被他踢的翻了个身,露出背上九个戒疤来。 老掌柜暗叫声作孽,嘴里念叨一句“阿弥陀佛”。店小二全身筛糠似的抖了抖,小伙计吐吐舌头,退后了几步。 项青河看的两只眼几乎都要瞪了出来,怒气冲天,无奈作声不得,空自肺腑皆炸。 风茵雪瞧着自己靴上的血渍一点,眉头愈发皱紧,“死人当然要埋起来了,你说对不对,掌柜的?” “是,是,是。”老掌柜瞧着也被吓破了胆,拨浪鼓般,头点的不住。 风茵雪回去坐下,用筷子敲着空空酒坛,一抬眼瞧着老掌柜还呆立原地,不由一皱眉,似极不耐烦,“还愣着作甚?去拿酒啊!” “是是是是是……”老掌柜一连声地说是,和小伙计一块架起瘫软在地的店小二,跌跌撞撞地走了。 风茵雪脸上还是不耐的神色,手下章法极乱,敲得酒坛砰砰作响。 蝶影听着都觉心烦意乱,几次想开口阻止,到底还是没敢,她可不想招出那个“无事不敢为”来。 第50章 【第四九章】 * “掌柜的看来真是上了年纪,腿脚不灵便了,这么大阵子竟还没过来。”少年不耐的扔了筷子,冷冷向后一靠,抱着手瞧着对面的橙衣少女,“蝶丫头,去给我催催。” 你说催就催啊? 蝶影瞪了他一眼,只装没听见。 “蝶妹妹真是长大了……”轻轻一叹,“记得当时只有这么高一点,粘着我哪都不肯去,像是怕我半路丢掉你。” “姑爷,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蝶影神色却也柔和下来,托着腮看着对面俊俏的少年。 少年双眸微微眯起来,带些迷离,忽然间轻声一笑,“你说得对,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 少年突然抓起空了的酒壶,又抓起蝶影的杯子,两相触碰,摆一个倒酒姿势,仿佛真有琼浆玉液淳淳流动。而后执着空杯,和蝶影手里被硬塞进去的杯子铿锵一撞,声音清脆。 “蝶妹妹,敬你一杯。” 蝶影愣了,眼里全是不敢相信,下意识要去抓桌子上小狐狸过来,找一双耳朵,讲给它听:你主子,是不是真的疯了? 少年仰头喝了半天,终于不耐烦道,“这酒没味。” 蝶影倒吸了一口气,疑惑重重地瞧着他,这家伙是真醉了,还是借酒装疯呢?若是醉了,醉中嘟嘟囔囔这些,是真是假?若是装醉,说给她听,又为了什么? 橙衣裳的小姑娘皱着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,就听见一个声音道:“公子想喝好酒,奴家这里却有。”其声清如珠,脆如玉,泠泠似琴音,颇为动人。 蝶影听着都一愣神,禁不住循声去望。 只瞧大门走进个盛装女子,霓裳羽衣,白纱罩面,只露一双如雾迷离的眼睛。身姿曼妙,手执白玉壶,轻移莲步,缓缓走来。 少年的眼神几乎是瞬间亮起来的,吃饱了后就一直趴在桌上装睡的狐狸也忽然抖擞精神站了起来。 蝶影面色一沉,伸出手狠狠拉着小狐的尾巴,拉的它一踉跄,冷冷道: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狐。” 小狐不满地回头瞪她,心道有本事你别扯我,直接去拽他耳朵啊。欺软怕硬,算什么本事? 风茵雪则是根本未将她的话入耳,只是瞧着慢步走来的女子微笑,“沉风楼的青青姑娘,果然名不虚传,但听声音,都知是妙丽无双的佳人。” “公子过奖了,青青乡野粗鄙之人,哪能当此赞誉,真真折煞了。”说话之时她已走近前来,盈盈立于桌旁,看都未看那死人,彷如置身无人之地,无一丝惧怕厌恶流露。 风茵雪早将酒杯递过去,含笑道:“姊姊才是过谦呢,听人说姊姊的琴技舞技俱是一流,更有绝技,小生慕名已久,就不知可否有幸一观?” 青青望他一眼,面纱下双眸含笑,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,为他满斟一杯。而后自己也斟一杯,倒了半满,声音清脆道,“雕虫小技罢了,怎敢在公子面前献丑。” “姊姊实在谦虚,倒像我大哥一般。”少年摇了摇头,似是并未瞧见那女子微微发抖的双手,而是带着想到什么的笑容,“我想你二人必定聊得来的。” 他容貌本俊俏,带几分迷离眼光,便艳灼灼似三春之桃。青青眼神中却没半点波澜,仍然沉静,只是低下头去,微微一笑。 蝶影在一侧早看的百爪挠心,恨怒交集,重重咳嗽一声,猛地拍一下桌子,气得腮红上脸,一张俏丽小脸通红。见那少年甚至并未回头来看一眼,气得更甚,抬手猛然扯了一下小狐尾巴。 小狐狸哀哀嘶鸣,心道我又是招惹了谁,你扯我尾巴作甚? 少年听的清清楚楚,并不理会,只将目光停在霓裳女子身上,啜一口酒,抬头笑道, “姊姊,果然是好酒。” 青青望了橙衣少女一眼,又转头瞧着俊秀少年,含笑轻声道,“还有更好的,只不知公子愿不愿尝?” “求之不得。”少年才啜一口酒,橙衣少女已然拍案而起,怒气冲冲地掷了一双筷子过来。 “姓风的,你不要得寸进尺。”蝶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,指着风茵雪有些语无伦次。 风茵雪转身避开她打过来的两根筷子。 竹筷刷地从他身侧穿过,打在大堂中柱子之上,咔的折断。 少年听声辨形,微微皱眉,“蝶丫头,弄坏人家东西,可是要赔钱的。” “赔个鬼。”蝶影呸的一声,瞪大眼睛,“你!”她指住霓裳女子,“给我出去!现在,立刻,马上!” 青青只是低下头,并不答话,只一双眼睛望住风茵雪。 俊俏的少年皱眉,“蝶影,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” “我不像话?!”蝶影倒指着自己鼻子,呵呵冷笑,“姓风的,到底是谁不像话?” “你不走是不是?”风茵雪皱眉望着她,面色沉沉。 蝶影重重哼了一声,“我干嘛要走?要走也是她走!” 少年一仰头喝尽杯中酒,微微一笑,只道一个好字,忽然伸手握住青青手腕,将她拉向自己。 青青也不推拒,由他抱揽入怀,手中酒杯倾斜,竟将半碗酒洒在少年身上。 “公子,酒洒了。”青青低呼一声,眼中却并无慌乱之意。 “无妨,酒香,它渴饮罢了。”少年只管凝视她,神情似笑非笑,将她腰身搂得更紧些,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道,“有没有听见,它在谢你呢。” “公子真会说笑。”青青一双眼中笑意粲然,声音微微柔了些许,一双玉臂缠上少年脖子。 少年笑意盛然,似已完全醉了,拥住霓裳女子,喃喃地低语。 蝶影看着,先是一呆,紧着嘭地摔了杯子,连着将桌子猛然推翻,杯盘碟壶砰砰然碎了一地,小狐狸也给她掀翻在地,雪白毛皮立时五花六色,顶着一头碎菜哀怨地冲她叫唤。 风茵雪却早在她掀桌一瞬跃起身来,抱着霓裳女子,稳稳坐去另一张桌子之上,笑意犹盛,更未看那少女一眼。 蝶影气得直要炸裂,大喝一声:“姓风的!” 少年却似全未听见她声音,只顾低头看着怀里女子,慢慢抬手欲揭去她面纱。 青青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,低低声音,“公子,”她声息略有急促,“……公子就不怕……青青其实貌若无盐?” “无盐又何尝不是美人……”少年眼神渐渐迷离,低低笑语,“阿冥姑娘……”也不知是否醉的过了,错唤名字。 青青却不由周身剧烈一震,平静如水的眼波忽地结成了冰,警醒地望着近在咫尺少年的面容。这个人究竟是何来路?封丞羽说他能帮到自己,可是……他更像个轻薄的公子哥儿,和前日尸房中的少年判若两人。一个人可以有这多副面孔? 少年只是微笑着,也在望着她,眼瞳深黑,并无一分醉意。 青青心头一凛,略略放松手上力气,少年手指已勾住她面纱系带,却久久未动,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。 青青心头极乱,佯作镇定,却忽然瞧见亮光一闪,不由下意识惊呼:“小心!” 少年低低一笑,错身一步,放她下来,同时已勾起一张板凳,直踢过去。 青青在原地晃了一下方才站稳,定睛看去,适才被制的青衣少年怒瞪双眼,持剑上前,剑锋披坚执锐,齐刷刷斩断板凳一角。 原来是蝶影一气之下解开了项青河穴道,项青河恨他入骨,又瞧他行事轻浮,哪里能克制恨意,一上来便下狠手。一击不中,立时换招再进。 风茵雪脚步微有些晃荡,躲避的身法迟疑,有几次那剑锋自他身侧滑过,最近一次险些划伤他面颊。然而那俊俏少年却始终在唇角挂一个笑,声音清朗,冲着一侧尚还怒气满满的橙衣少女道,“蝶丫头,长进了,都学会借刀杀人了。” 蝶影听他一言,俏丽双眉皱起,刷地跳下桌子,软索一抖,缠向少年双腿。 青青在旁看的胆战心惊,那少年却百忙里冲她一笑,指间两点光华一闪,直奔橙衣少女而去。 蝶影微一迟疑,立时收索回护,那两点光华齐齐一闪而没,便似毫无痕迹。 项青河仍然紧跟不舍,蝶影则收了索重新缠在腰上,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,“姑爷,别说蝶影不帮你,是你不识好人心,一通乱打。” “好极好极,连恶人先告状都已学会,你可以出师了。”风茵雪避开项青河一式急攻,语声略有断续,却已瞧出项青河招式已尽,从头再来,不由忽然一笑,“小哥儿,再不变招,可就轮到我了。” 项青河不答,只瞪他一眼,仍然招招抢攻。 风茵雪摇一摇头,笑得却更灿。 蝶影忽地跳下桌子,竟直冲项青河而去。 项青河哪里知道她心思,蒙了一蒙,全然未加防备,被她轻而易举点中穴道,登时又是动弹不得,愕然地张口,“姑娘,你怎么又打我?” 蝶影瞪他一眼,“我乐意。” 项青河一时哑口无言,看着她转身走向已经立定的青衫少年,少女声音里带着飕飕冷意,然仍动听若山中黄莺,“没意思,我走了。” “这就要走了?”风茵雪笑吟吟动了一步,若有若无拦她去路。 蝶影抬头冷冷瞧他一眼,“怎么?要拦我?不会吧?我走了,不是最合你的心意?” “又胡说了。”少年笑吟吟踏前一步,“我怎么舍得你走?” 蝶影脸上闪过愤怒,本能退后一步,少年却不依不饶地向前,在她耳边若有若无,轻悄说了几句话,才后退一步道,“蝶影妹子,你还是听话的时候最好看了。” 蝶影猛地横肘撞向他胸口,冷哼一声,“无耻。”走过去一把拎起还在拼命抖擞毛发,试图把腌臜抖去的小狐狸,大踏步向门外走去,“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。”她脚步停了停,摸了摸腰间软索,“否则,休怪我不客气。” 少年看着她背影苦笑一声,“姊姊,你瞧见过这样蛮横的女子么?” 青青摇了摇头,笑道,“奴家却当真羡慕这位妹妹呢,是得有多大福气,才能毫无顾忌,率性而为。” 少年神色极难察觉地黯了黯,随即含笑如初,“我倒还是更爱姊姊这般的,多么体人心意。” 青青清冷眸中泛起一丝涟漪,忽然抬手揭开面纱。果真是倾城无匹,连项青河都看的一呆。 风茵雪微微笑了,走近几步,抬手勾起她下巴,慢慢俯下身去。 青青不避不闪,只是抬头安静地看着他,目光平静淡然。 气息相接,有丝若有若无冷香。太近太近,青青都可以看见他纤长浓密眼睫,好漂亮的一双眼睛,好漂亮的人。 可她预想中的事情却并未发生,少年停住不动,长睫微微一颤,忽地一叹, “我果然还是没用的紧。”语声细碎,模糊不清。 下一刻青青便感觉少年的气息远去,快的让她以为一切不过只是她的错觉。她有些微疑惑,看向少年。 俊俏的少年也在望着她,微微一笑,疏朗洒脱,然而她却留意到,少年面色泛着淡淡的红。 青青忽然觉得有趣起来,这个瞧着潇洒无羁的风流少年郎,原来到底还是个孩子。 作者有话要说: O(∩_∩)O 第51章 【第五十章】 * 大堂之中一时十分寂静,少年似掩饰尴尬般微微咳嗽两声,走去一旁,摇一摇堆在桌上几个酒坛,脸上顿时带出些失望之色,抬头向柜台之后望去,自言自语:“老掌柜的真是……怎还不来?” 青青瞧着他微笑,“公子若要喝酒,青青倒知道有个地方,藏着许多好酒。” “是么?”少年抬眼看她。 青青点一点头,眼波流转,笑意嫣然。 少年将空酒坛放回桌上,不再看着霓裳女子,反是看向一旁咬牙切齿的项青河。 那浓眉大眼少年神色微愣,正瞧着门口发呆。 风茵雪笑意渐渐莫测起来,顺着他目光望了过去。 有人大摇大摆走进大堂中来,是个中年胖子,穿件绸袍,大腹便便,个头极矮,脸上挂着谄媚的笑,眼神带刺,瞧得人极不舒服。 “哟,真巧啊,青青姑娘,咱又见面了。”来人用一种夸张而尖锐的声调讲话,“昨儿我去楼上,听着说你身子不适?如今可好些了?” 风茵雪只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,向着青青走了几步,面带笑意,压低声轻道:“你认得他?” “管府库的官儿。”记起这人三番五次纠缠,霓裳女子眼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厌恶。 青衣公子看在眼中,微微一笑,“姊姊莫生气,咱们不理他就是了。” 青青点一点头,果然不去理会,只做没听见。 覃名武见无人理他,不觉恼怒,提高声音,“店小二!” “哎。”伶俐的小伙计抱着几坛酒跑出来,“客官,什么事?” “你们这儿可住着个姓风的公子?” “有啊。”小伙计眨了眨眼睛,看向一身青衣的公子,“就在那里。” 说完蹦跳着过去将几坛酒摆在少年桌子上,“公子,酒来了。” 覃名武一愣怔,收敛了些怒气,缓步过去,堆出一脸笑来,刚要开口,忽然瞧见地上的死尸。 他适才只顾着发怒,那尸体又恰被桌椅遮住,并没注意,此时到了跟前,看得真切,不由倒退两步,“这……这是什么东西?” 小伙计放下酒,本打算走开,见他问话,于是停下来转过头去,笑着道:“回客官的话,是个死人。” “我知道是死人!”覃名武完全不去看那具尸体,几乎是在尖叫,“我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,怎么死的人?” 小伙计耸了耸肩,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,“就死了呗。”向上一指,“突然从上边掉下来,就是这个样子。” 随即又笑得神秘兮兮,“客官,你也要住店吗?我告诉你啊,我们客栈闹鬼,最好还是别住。” 覃名武脸上肥肉乱颤,双眼惊恐地瞟了一眼那死人,又退后了几步,“赶紧去报官!” 小伙计无所谓地摊了摊手,“报官又有啥用?这是鬼干的事。” “你这小子胡说八道的本事都快赶上我了。”青衣少年忽然转过身来,声音中带了浓浓笑意。 小伙计瞧着他一笑,吐了吐舌头,一溜跑开。 覃名武下意识地掉头看他,那少年有双好明亮的眼睛!亮的叫他不自觉后背发凉,一时口塞。 定了定神,才能看清少年容貌。 真是好俊秀的少年,比他们那个秀气的知府大人还要俊秀,这要是在暮雨馆……他赶紧抓回不知跑去何处的心思,控制着对尸体的恐惧,堆出礼节性的笑道:“风公子,我们大人叫小人同您说一声,他上封府赴宴去了。” “封府?”青衣少年信手取过一坛酒,扯去酒封,“好啊,封府好啊,替我跟你家大人讲一声,有好吃的可别忘了给我带一份。” “这……”覃名武只觉被他看得后背冷汗直冒,说话都吞吞吐吐。 那少年却已转过头去,望着青青笑道,“姊姊,你可用过饭了?” 青青摇一摇头,“其实,青青是来请公子赴宴的。” “你也要我去?”少年站起了身,走几步到她面前,低下头看住她笑。 青青也看着他,点一点头。 他忽然便转开目光,走回桌旁取起酒坛,咕咚咚喝了几口。 青青只觉有些不安,覃名武此时正直愣愣瞧着她,她知道那种眼神代表了什么,不由皱眉,伸手拉过面纱,预备重新戴上。 少年却忽地挡在她面前,笑道:“大人,怎还不走?” “走,这就走。”覃名武不甘心地看了看躲在少年身后的青青,只露出些微衣角,勾的他心中发痒,却又无可奈何,行了个礼,告退出去。 风茵雪又喝一口酒,淡淡地叹:“大哥可真是费尽心思,不去,都不好意思。” 青青抬头:“公子允了?” 少年一笑,目光扫过一地狼藉,“去啊,大哥神机妙算,算到我今儿吃不到饭,费心招待,怎能不去?” 他又扬声:“掌柜的!” 老掌柜愁眉苦脸地走出来,“客官,什么事?” “这位小哥儿暂且交给掌柜你照顾了。”他冲着怒目而视的项青河努了努下巴,“房钱都记在我账上。” 老掌柜点头,眉间仍然有不曾舒展,也是,任谁家好好的客栈,突然出现了个死人,都绝不会高兴的。 “小哥儿,好好睡觉。”风茵雪挥一挥手,项青河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,全是恨意。 少年只是不觉,走去青青身旁,伸手扶她,“走吧。” * 大厅明亮,装饰华丽,八仙桌上摆满各样美食,然而席上两人却无人动上一动。 他二人都是俊秀清雅的书生模样,一个素服,一个白衣。 上官沐没穿官服,只穿着件素纹格子袍,眼中布满血丝,目光着落在对过的素衣公子身上,神情深沉。 他刚进封府,便被下人带来此间。封丞羽看见他却毫无意外之色,像是早已料到,殷勤劝他入座。 上官沐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,十分忐忑。 勾吴二人一夜不归,清早他便发动人手全城搜寻,风茵雪也不知去了何处,上官沐空自急苦,忽然听李伍送来消息,说是有打更的见着有人进了一间宅院,身法极快,原以为是鬼魅。 上官沐沉思许久,比对地图,突然发现那处宅子与封府原来只一墙之隔,做了大胆推测,因而寻上门来。 只是……对过的素衣公子笑容恬淡,似是问心无愧。 上官沐想着那多条人命俱是伤在他手,又想起风茵雪曾说过他的种种恶行,便不由自主怒气上涌,虽告诉自己要克制冷静,但总有冲动拼一个鱼死网破。 他正努力克制,忽然封丞羽一笑开口。 “小民重孝在身,因此只备几样素菜,还望大人莫要嫌弃。”白衣公子生的极俊美,面色苍白似雪,眼神微冷,唇边却带着淡然笑意,望向坐在对面的素服官人。 上官沐微微摇了摇头,“不劳封兄费心,晚文此来,只为一事。”他顿了一顿,见封丞羽并未有制止意思,便说下去,“昨夜本官手下勾吴二人莽撞,为了办案,误入贵府,还望封兄略看晚文薄面,容晚文带他二人回去处置。” 封丞羽瞧着桌子上的精致碗碟,笑容始终悬在脸上,“大人这话丞羽倒是听不懂了,想那勾吴两位大人,如何会无端端来了丞羽府上?便是来了,丞羽定然好生招待,送归府上,如何要大人亲自登门?想来这其中必有误会。” 上官沐心底冷笑,面上仍一片和煦,“有人瞧见他二人进了邻街一处宅子,那处宅子虽不在贵府名下,却与贵府仅一墙之隔。或许封兄名下置业太多,一时未察也是可能的。” 封丞羽闻言抬头看他一眼,笑道,“大人实在不信,待会儿丞羽亲自陪大人看看便是了。” 上官沐点头,面色肃然道:“多劳封兄。” 封丞羽仅是微微一笑,伸手取过酒壶。 那酒壶白玉所制,脖颈细长,极是精美。酒水慢慢倾进玉杯,他笑容亦是轻缓,瞧着酒满,推去上官沐面前。 上官沐眉头微微一皱,“多谢封兄好意,只是,晚文酒量甚浅,权当心领了。” 封丞羽倒并未劝他,只又为自己满了一杯,“早就听说大人清名,丞羽不敢勉强。”他笑容在苍白脸上,倒似是画手描摹出来,没丝活气,“大人少年高中,诗书满腹,洁身自好,实是京中清流。丞羽这等小生意人,虽然不才,却十分仰慕大人这等高风亮节。” “封兄过誉了,晚文虽然身在朝中,却也听过封兄名字,挽狂澜,拓资产,是一等的天纵商才。如今圣上爱惜人才,农商并举,许商人科举做官,封兄若是为官,必当是我朝栋梁。”上官沐目光灼灼,字字道来。 “今上不轻商贾,此大恩德,丞羽没齿不忘。”封丞羽微微叹口气,“只丞羽不过一介布衣,平生最读不来经术要义,何谈做官述职?大人可莫取笑在下了。” 上官沐眼神微一闪烁,“也是,做官总归不甚自在,哪里比得上身在江湖,与二三志同道合好友同游。晚文忘了,封兄如今可是武林盟主,自然不愿掺和朝政。” 封丞羽轻轻抿了口酒,“大人说笑了,丞羽只愿做个小小安分的生意人,这个武林盟主,不过是权且为之。不过既然大人提及,丞羽还有一事相求,望大人应允。”他忽然起身,深深一礼。 上官沐猛然愣住,忙去扶他,“封兄尽管道来,晚文必定尽力而为。” 封丞羽重又坐下,叹了口气,“是关于我那兄弟风六的事。” 上官沐看他,眉峰微皱,不知他是何意思。 封丞羽面上带着担忧,“雍州青州之事,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,只是这件事绝不是六弟所为。他为人我向来清楚,只他不肯辩解,宁担虚名,误会便越来越深。前几日本来想着要他与诸英雄前辈当面解释,谁知他性子上来,居然一走了之。” 封丞羽微微苦笑一声,当真似是为不听话幼弟苦恼的长兄,“这孩子从来便是这样,倔得很。我听说大人也在找他,不知是为何事?” “倒也并非什么大事,有封兄作保,到时候一问便知。”上官沐心中疑惑重重,眉眼中覆上一层冷意,斟酌开口道,“贤昆仲当真情重,叫人好生羡慕。” 封丞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,上官沐心头微微一动,强作镇定。 封丞羽敛下眉眼,声如太息,“过得去罢了,近来小六似对我有所误解,他……” 上官沐本凝神听着,房间外却突然有人敲门。 封丞羽搁了杯子,道声:“失陪。” 上官沐摇头表示不在意,封丞羽扬声唤人进来,原来是名为唐靖先的黑衣少年。 少年始终无一丝情绪,俯身与那华衣公子说了些什么,华衣公子还未答话,便听到三声极为清楚的“呀”。 封丞羽面色微微一变,随之淡淡含笑,吩咐黑衣少年下去,才看向上官沐道:“大人,说曹操曹操到,有什么话,刚好一起问了。” 上官沐始终瞧着他面色变化,在听到声音时不知为何竟暗自松了口气。他听得出来,那是谁的声音。。。 第52章 【第五一章】 * 房门被人重重推开,不,或许是踹开的,因为进来的那个人,双手不空。 上官沐抬头望去,但见那向来一身纯白的翩翩少年,此日却穿了件靛青色深衣,轻袍缓带,长发未冠,依然俊俏得无可挑剔,只唇上却淡的没点血色。 少年左手拎一壶酒,右臂却挽着个出挑的霓裳美人,那美人他却也认得,正是前日里击鼓鸣冤的白衣女子——青青。 上官沐神色不由一变,但几乎瞬时便理好表情,沉默不语地看向封丞羽。 封丞羽脸色倒是未有变化,仍然淡漠如雪。 少年脚步微微偏沉,一双眼却亮如寒星,瞧见他时脸色没半点变化。 甚至也不理会同他打招呼的封丞羽,只是笑几声,又喝下几口酒,挽着那美人,径自勾开一把交椅坐下。 封丞羽无奈地笑笑,冲着上官沐道:“大人且稍坐,六弟看样子是醉了,若有失礼之处,还请大人见谅。” 上官沐轻轻点头,看向少年的眼神却露出怀疑。 醉了么?可他眼神明明亮如往日。 “姊姊,你瞧啊,满桌子的山珍海味,封公子待你可真好啊。”少年眸子清澈,笑得灿烂,扯住在隔壁落座的美人衣袖不放。 美人似是习惯了他的疯癫,柔声细语,“小女子哪有那么大的福气,这都是封公子请公子你的,都是你的面子。”说罢瞧了封丞羽一眼。 封丞羽微微点头,美人便伸手按住少年手中酒壶,笑得清浅,“公子,莫要再喝了,再喝,就要醉了。” “醉?”少年眯着眸笑,望定青青,伸手握住她按在壶上的手,“醉了不是更好么?醉里看花,别有滋味。姊姊,你说,是也不是?” 少年神色迷离,语调暧昧,上官沐颇觉尴尬,微微撇过头去,却正看到对面神色复杂的素衣公子。 上官沐不由怔了怔,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色可以复杂至此。 封丞羽平日里多还是带着笑意,虽然或许并非真心,但却是得体完美的笑意。而此刻他嘴角虽仍挂住一个笑,可却叫看的人毛骨悚然。 上官沐只觉有着说不出的诡异,那笑容里似带了怨怅、嫉恨、愤怒、落寞,却又好似只是最最平常温和的一笑,叫人一时如沐春风,一时如置死地。 下一刻,封丞羽似是察觉到上官沐的视线,忽地转过头冲他一笑,语声温和:“大人,叫你看笑话了,我这六弟喝醉了酒,就撒起疯来了。” 上官沐连忙不着痕迹挪开视线,微点下头,说声:“无妨。” “大哥又胡说,我才没有醉。”少年忽地不满地道,“我……千杯不醉!” “六弟!”封丞羽面色肃然,眼光一刻都未从沉默的霓裳女子身上离开,“上官大人在此,有什么事,早些分说明白,可莫再由着性子乱来了。” 风茵雪嗤的一笑,瞧了上官沐一眼,“官?当官的怎么不穿官服?大哥你可别看我喝了点酒,就想着要骗我,套我的话……呵呵,还差得远呢,昨天我见着的两个,才是官呢,还佩着剑,可威风了……” 上官沐心中一动,“敢问风小公子,那二人可是一高一矮,高的脸上还有一块新疤?” 少年瞧了他一眼,点头道:“是啊,不过有没有疤我就没看清,因为……”他笑,比了个手势,“太快了。” 上官沐看了封丞羽一眼,封丞羽则是淡淡无奈苦笑,“六弟又在胡说了。” 上官沐严肃摇头,“小公子,他二人去了何处,你可知道么?” “知道啊。”风茵雪漫不经心地道,又去瞧霓裳女子了,“姊姊,再给我喝么……放心,醉不了的。” 上官沐心中万千不解,但直觉是他所给提示,继续追问道:“烦请小公子告知,他二人现在何处?” 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少年不耐烦地道。 封丞羽道:“六弟,你若真的瞧见了,就说给这位官人听。”使个眼色,青青便松了手,由着少年将酒壶取过,猛地喝了两口。 上官沐焦急地望着他,少年却不紧不慢,仍然瞧着霓裳女子,“姊姊,我说给你一件有趣的事。” “公子……”青青迟疑地望了一眼上官沐,可是少年根本不容她拒绝,已经兴高采烈开口。 “这件事啊,当真奇怪,也当真有趣,是昨天晚上我亲眼见着的。有两个笨手笨脚的笨蛋,”他比着手势,口中作声,“哗一下,就给花妖抓去了,就在大哥的花园里边。哈哈哈,大哥的花园里有花妖!” 他此话一出,封丞羽与上官沐同时色变,上官沐急声道:“这是何意?” 封丞羽几乎同时开口:“六弟莫要信口胡说。” “谁胡说了?”少年此时完全是孩子神气,有些微恼怒,“我亲眼看见的。” * “唐总管,公子可是叫我进去了?”见黑衣少年出来,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搓着手笑着凑上前去。 黑衣少年神色不动,将一个锦盒放在覃名武手上,淡淡道了句,“公子说,有劳覃老板亲自跑一趟,一点心意,不成敬意。” 覃名武脸上的笑容几乎开成了花,接过盒子在手里翻来覆去,只觉心上发痒,好不容易克制自己没当场打开,“没事没事,公子太客气了。唐总管,要是没别的事,我就先回去了。” “覃老板请自便。”少年微一欠身,神色依然不动,“方平,送客。” 少年身后似鬼魅般多出一个人来,也是一身黑衣,袖口镶着银边,恭敬地向覃名武道,“请。” 覃名武抱拳,拱拱手,将盒子袖在袍子里,转身随方平离去。 黑衣少年看着他二人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之处,眉头才终于微微蹙起,转过身瞧着大厅的斗拱飞檐。 * 大厅里萦绕莫名气氛,仿似看不见的手搅动空气,极之紧张。 上官沐觉得自己手心渐渐攥出了汗,勾吴二人,当真已遭不测? 他忧心如焚,却不得不沉住气,望定孩子气的少年,尽可能不动声色问道:“小公子,可能说的更详细些么?” 少年转头瞧他一眼,许久,忽地噗嗤笑出声来。 上官沐全然摸不着头脑,不解他意,肃声再问一遍。 举杯啜了口酒,少年笑的欢畅,漫不经心道:“逗你的啦,大哥那么心软的人,怎么可能见死不救。是不是呀,大哥?” 上官沐暂放下一半心,望向对面的封丞羽。后者只慢悠悠地笑,“小六最会说胡话的,什么鬼呀怪呀,不过是些荒诞故事,还扯什么救不救的,莫说大人饱读诗书,定然不信,便是大哥我,也不信你这些奇谈怪说。你若是并未见了那两位大人,可莫再胡说惹大人着急了。” 风茵雪面带稍许不满,“哎大哥,我可没有胡说,那两位大人当真是被花妖捉去了的。我原来也不信的,可是事实俱在,若不是花妖,哪里能进了花丛,就没了人?还不是被花妖抓去?” “妖邪事怎可信?”封丞羽淡淡笑了笑,“行了小六,还是说一说你怎么遇上那两位大人的罢。” 少年却似仍不甘心,“大哥只是说我胡说,我不理你。”他转向一旁的霓裳女子,满怀期待地看着她问道,“姊姊,你信不信我?” 青青望了一眼封丞羽,轻轻笑了笑,“公子说的话,青青都信的。” 少年却仍有些愤愤,嚷嚷道:“姊姊嘴上说着信,其实根本就不信,你跟大哥一条心,就是在敷衍我。”他又看向上官沐,“喂,你,信不信我?” 上官沐一直在留意风茵雪,心思转动,道:“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,然而在下近来还真的遇见了一件怪异的事。”他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默然坐着的霓裳女子,又瞧了瞧似笑非笑的封丞羽,续下去道,“想来封兄也听说过的,青州城最近不甚太平,有人道,是出了邪祟。” 青青仍然安静坐着,笑容不改,桌面下双手却不由自主握紧。 封丞羽将她表现看在眼里,淡淡一笑道:“大人是指城外出现的无皮尸首么?” “不止。”上官沐视线如钩锋利,始终盯死了清丽的霓裳女子。 青青仍未说话,只是垂下眸去。 第53章 【第五二章】 * “无皮尸首?”风茵雪擎着酒壶,向后靠了靠,挂着丝玩味笑意,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?” 上官沐看他一眼,心说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哪壶药啊?脸上却不变色,仍然淡然道:“晚文不知小公子所想的是哪个意思,但应该就是那个意思。” “那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?”小少年一脸困惑,看似天真无邪心无城府。 上官沐几乎想撬开他脑袋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了。今日他找上门来,有些孤注一掷意思,其实心底并无把握。他原本也想与风茵雪提前商量,但却始终没找到他人,又生怕晚了,勾吴二人亦变成两具尸体,于是孤身上门。 但,这两人实实将他搞糊涂了。 素服官人眉头微微皱起,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,他真有些分不出真假,是耶?非耶? 封丞羽笑道:“六弟,够了。你瞧大人给你问的,都不敢再说。” “切。”少年哼了一声,喝一口酒,“就这点胆色,还想去对付花妖?” “怎么说话呢?”封丞羽脸色一沉,风茵雪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,但并未争辩。 上官沐回过神来,忙道,“无妨的,小公子快人快语,是晚文反应太慢。所谓无皮尸首,即是发现的尸首都被人剥去了皮,目前一共发现了四具,手法残忍,百姓惶恐,说是鬼怪所为。” “不对。”风茵雪伸出一只手,五指张开,微微一笑,“是五具。” 上官沐吃了一惊,几乎掩不住情绪:“又有人死了?!” 封丞羽手中酒杯也微微一晃,看向少年,叹一声道,“善哉。” “是啊。”少年收回手来,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,“就在刚刚悦来客栈的大堂里,姊姊也看见了的。” 霓裳女子点了点头,少年继续说下去,“大哥适才说善哉,哈,那个人,刚好也是个和尚呢。大哥你也认得的,是那个少林寺的,叫慧……慧什么的和尚。” “慧方大师?”封丞羽眉间覆上一层郁色,“怎么会?” 风茵雪仍然满不在乎地点头,喝酒,“好像就是这个名字。谁知道,从屋顶上掉下来就死了,我记得这人功夫还过得去,不然也不会带头来抓我。”他抬头,笑了笑,“可是居然这么容易就死掉了。” 封丞羽叹一口气,面色凝重,“怪不得昨日大会,慧方大师没有到场,说不定那时就已经……” “大会?”少年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毛,“商量怎么抓我?” “六弟……”封丞羽似有些尴尬,要解释两句。 风茵雪却摆摆手,“得了大哥,我都知道,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。”他自嘲一笑,忽地拉了霓裳女子的手,霓裳女子抬头看他,似有些吃惊。 少年灿然一笑,“姊姊,你运气好,碰到的是我大哥。我大哥……可是个很好的人呢。不像我,终归要恶贯满盈的。” “六弟!”封丞羽似有些许恼怒,“你还要我说几次?我不是要抓你,只是要你好好的和众位前辈解释解释,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,何必背这个黑锅?” “谁说我是背黑锅了?”风茵雪勾唇一笑,“就是我做的,一人做事一人当,大哥你现在就可以把那帮前辈啊英雄啊召集起来,大义灭亲,侠之大者啊,肯定会被钦佩的。啊对了,大哥你现在可是名扬四海,备受推崇,做兄弟的都还没有恭喜你,嗯,”他似是想了一想,“刚好,就把我自己当贺礼好了。” 上官沐闻言,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风茵雪一眼。 少年似乎察觉到他视线,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,目光里似乎带点无奈。 上官沐连忙摇了摇头,正襟危坐。 封丞羽似是怒气更甚,“越说越不像话,你若是肯留下来解释清楚,也不会到今日地步。你以为每日面对诸位前辈,听他们指责唾骂你,大哥心里好受?” “大哥心里想必是好受得紧,这两天恐怕日日与各位大侠前辈欢宴,连伯父热丧都抛诸脑后了吧?”少年冷笑一声,语气夹枪带棒,毫不客气。 素衣公子只气的脸色发白,“小六!你何苦气我?” 风茵雪只冷笑个不住,“大哥,我怕你是被花妖迷了心智,不如找位法师,来府里驱邪。” 上官沐在旁面色深沉地望着,看两兄弟唇枪舌剑,忽然开言,“小公子莫要妄自菲薄,果有冤屈,解释清楚便罢了。” 他话音刚落,便感觉有一道冰冷冷的眼刀飞过来划在他身上。 偏了头,正瞧见那一身青衣的俊俏小公子眯着眼冲他微笑,食指放在唇边,轻轻地嘘了一声道,“喔,我好像认出你来了。” 上官沐近来熟悉了他这种眼色,顿时有不好预感。 少年随意拨动着桌子上的一双筷子,笑道,“上官大人,朝廷什么时候也对江湖上的事感兴趣了?” 上官沐镇定了一下道:“小公子,凡事总有前因,此事还要问小公子自己。” “呵……问我?”少年微微一笑,“我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事?” “小六,你醉了。”封丞羽冷冷道,“大人,实在不好意思,不然我们改日再说罢。” 风茵雪摆了摆手,“大哥,干嘛不一次解决了呢?你请我来,大人要找我,不都只为了一样东西么?”他笑得益发灿烂,晃着食指。 上官沐忽然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了,这种事情都信口说出。 封丞羽脸色岿然不动,只是淡然重复,“小六,你醉了。” 少年又是摇了摇头,笑意莫测,瞧着上官沐道:“大人,你说呢?你是不是为了……呃……为了夜明珠来的?” 上官沐真不知是摇头好还是点头好,木木坐着,头疼地看少年下一步举动。 “是就是是,不是就是不是,多简单的事。”少年俊眉一皱,“可你们呢,就是没个痛快话。” “大人,我可不喜欢你。”他站起身来,绕着桌子半圈,脚步略微摇晃,走到上官沐身旁,“你害的我……差一点就死了呢……” 少年抚着肩头,嘶的吸一口气,他似当真喝多了酒,醉意上来,眼光一派朦胧,半倚着桌子坐着,斜身看住他。 上官沐下意识向后倚了倚身子,手心发汗,抓紧椅背上垂下来的流苏。 少年笑容里溢着说不出的邪气,“其实,人是我杀的又怎么样?你当他们真是好人么?武林正派,名门大帮,又真的做过什么好事?就好比你们朝廷里的大官,手上也没有多么干净,像大人这样的少年状元,还不是一置多年?不过如此罢了。”他俯了俯身子,靠的更近些,“大人,你说呢?” 上官沐喉间发干,心怦怦乱跳,刚才短短一瞬,他确信看见少年嘴唇微动,无声说话,只短短两字,敬酒。 何意? 但他不敢稍有异色,只淡淡道:“小公子的意思,晚文懂了,只恕晚文不敢苟同。世间自有公道,黑即是黑,白即是白,虽一时黑遮了白,乌云蔽日,但终归有拨开云雾一日,正如适才封兄所说,小公子虽然暂时背负冤屈,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,终归会水落石出,真相大白。” 少年点了点头,似笑非笑,“大人不愧是状元公呢。”转过身瞧着封丞羽一笑,“大哥,你觉得大人说的,可有理么?” 封丞羽稍稍点头道:“大人说的不错,小六,你别再意气用事了。” “大哥既然说对,我听着就是。”风茵雪起身,回去位子坐下,拿起来酒壶,不再说话。 封丞羽微微叹了口气,苦笑着看向上官沐,“你当真这样想才好,怕只怕还是口不应心。” 上官沐心里七上八下,盯着眼前空空酒杯,挣扎一会儿,站起身来,取了酒壶斟上一杯,“晚文自幼受家祖熏陶,颇向往江湖侠义,只叹身在公门,不由自主,今日瞧了贤昆仲二人,情深义重,当真好生歆羡,晚文敬二位一杯,望二位不弃。” 封丞羽一直瞧着他动作,却不作声,眼神微冷。 上官沐只觉他似乎看穿了点什么,心跳得厉害,竭力保持面不改色,诚恳举杯道,“晚文先干为敬。” 他话音刚落,就听那小公子忽然低低嗤笑了一声,“好了大人,不逗你了,知你酒量不好,大哥这酒啊,真怕你一杯就醉倒。” 上官沐举着杯愣住,全然不知所措,整个人诠释一个大写的懵字。 少年却低低声笑起来,望了望一旁面色微变的霓裳女子,“姊姊,多谢你。” 青青不解,看了看一旁从刚才起便不说不动的封丞羽,清冷眼中泛出涟漪。 “怎么回事?”上官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,适应状况。 作者有话要说: ^O^ 第54章 【第五三章】 * “什么怎么回事?”少年奇怪反问,神情无辜。 上官沐觉得这时候最想做的就是揍他一顿,明知故问有意思吗? 可那少年仍然纹丝不动,只是喝酒,顺便望着封丞羽笑,越笑越灿烂。 他酒喝的越多,眼神越迷离,上官沐看得越胆战心惊。适才他说,一杯就醉倒,他自己可是喝了不止一杯的数了吧?这人到底想做什么。 “大哥啊大哥……”少年终于放下酒壶,笑意变得微冷,“你也知道善恶有报,是不是?哦,不,”他摇了摇头,“你是知道,可是你不相信。你什么都不信,你只信你自己。不,或许你连你自己都不信。” “我也是呢……”少年眼中有复杂情绪,悲哀中又有一丝愤怒,“明明那么明显的事啊……只是我总是不愿信,不亲眼见见,总是不愿信。”他万般神色最终只化成一个浅浅笑容,留在唇边。 上官沐全然不解,但却恍惚明白此时不宜多话,于是只是沉默。目光偶或与霓裳女子对上,后者也是同样不解。 风茵雪解下悬在腰间的扇子,摇摇晃晃地走向封丞羽,约莫二步之遥时忽地停住,折扇一展,手指在扇骨上微微一扣,不知触动何处机关,扇头忽地生出几枚寸许长的银针。 将扇子在封丞羽面前递了一递,少年扬眉一笑,“无心扇啊,大哥,你逼得我连无心扇都用上了,真的是差点死了呢……咳咳……”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,唇边渗出血迹,少年抬手刚要用衣袖抹去,却忽地停住,淡淡一笑。 唇上带着鲜红血迹,愈发衬他面白如脂,少年笑容愈发灿烂,也愈发邪气,“虽然有时候想想,做人这么无趣,还真不如死了算了。可是真的要死的时候,总还感觉舍不得。真麻烦啊,是不是?”他边说话边收了扇子,重新系在腰上,脚步仍有些摇晃,向前一步。 “你不说话?当然了,你不敢说。”少年此刻颇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,自问自答,仿佛煞有乐趣,自个端起封丞羽面前的酒杯,亲与他递在唇边,笑道,“喝杯酒总是肯的吧?喝一口吧,喝一口呀。” 然而封丞羽仍旧纹丝不动,只是静静地望着似醉深了的少年,神色淡然。 “还是不肯?好罢,大哥你也忒沉得住气。”少年摇了摇头,“换了我,早就忍不住,不愧是大哥。”他又一笑,“大哥你前几日说过,想试试看我心里什么比较重要,小弟今日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。” “大哥你心里,究竟是长生不老比较重要,还是……”他回头望着一侧目光清冷的霓裳女子,笑了笑,“还是阿冥姊姊更重要些。” 封丞羽嘴唇微动,似要说话,但终是忍住。 青青吃惊地张了张嘴,望向封丞羽,神情复杂。 “真是不可思议啊。”少年一脸吃惊,“大哥,你居然真的动了心么?嚯,真不敢相信,真不敢相信啊。” “可即使这样,你居然还舍得拿她做饵。”风茵雪眯了眯眸,瞧着青青微微一笑,“你是多怕我不肯来啊?” 青青并没有看他,仍然神色复杂地望着封丞羽,始终没说一句话。 风茵雪叹了一口气,“大哥,可是人真的不能太骄傲,骄傲很危险。” 上官沐渐渐看出些门道来,封丞羽想来是被下了毒,可是,是什么时候?他又是怎么做到? 少年依然在慢慢说话,“我是挺想逼你的,但是我不会这么做。大哥,我可比你心软多了呢,不忍心瞧着这么漂亮的姊姊受折磨。” “大哥,我最后叫你一声大哥,你若还顾着点往日情谊,尽早……束手罢。”他一双眼眸明亮,牢牢地看着封丞羽,笑得愈发甜,也愈发冷,手腕忽地一翻,倒尽杯中酒,“从今日起,你我恩断义绝。” 啪地掷碎玉杯于地,他忽地笑笑,“其实早就断了吧。” 说完这一句,少年转头,扬声冲上官沐道:“大人,走了!”言罢便转身,大踏步迈出房门。 上官沐如置身雾中,满腹狐疑地站起随少年出去。 在他身后,封丞羽神情冷淡如雪,眼神空冷,似峰头万年不化寒冰,自始至终不动,在房门轻轻关上后却突兀地喷出一口血来。 鲜艳红色点滴落在他衣上,斑斑点点倒似缀染开来的雪夜寒梅。 霓裳女子神色一变,一声惊呼扑了过去,焦急唤道:“公子……” * 少年身子虽摇摇欲坠,走的却极快,上官沐在后面急赶,却有些不敢扬声呼唤,只默默加快脚步。 厅外空无一人,先些时候侍立的仆役全都不见,安静得有些诡异。 上官沐心中疑惑,极是不安,终于略扬声喊了句:“风兄。” 风茵雪并未停步,仍然只是向前走,摇摇晃晃,下台阶时似乎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。 上官沐在后面看的提心吊胆,终是小跑起来,赶到少年身旁,忍不住伸手去扶他,“风兄,慢些。” 少年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,目光不似平日清澈明亮,带着氤氲开来的雾气,湿漉漉似清晨露水沾湿的葡萄。他似乎并未认出他来,神情迷茫,稍顷后不耐的挥了挥手,推开他,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去。 上官沐此时才觉这少年是真的醉了,不再多话,只默默跟在他一旁,随时预备好伸手扶他一把。 两人默默无言地行了一会儿,前面忽然转出来一个橙衣的俏丽少女,见了少年兴冲冲地迎上来,大老远就兴冲冲道:“姑爷,真的被你说准了!” “嘿,这姓封的也是真狠,在他家后院种了七七四十九株骷髅花,不过被我用火一烧,吓,全都没了!”她不住地笑,十分得意。 上官沐却不知这橙衣少女是何人,何等来历,但听她唤风茵雪姑爷,不由一惊。将她上下打量一番,正愁无人解惑,连忙道:“姑娘,究竟怎么回事?” 蝶影瞧了他一眼,并不理他,只顾看着少年,“姑爷,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?” 风茵雪看也不看她,仍然在摇摇摆摆向前走,神情不耐。 上官沐在一旁觉得尴尬,但还是提醒道:“风兄好像喝醉了。” 蝶影怀疑地看着青色背影,小声嘀咕:“真的醉了?” “大概是真的。”上官沐也不知他的酒量,只是觉得喝那么多,应该是真醉了吧。 蝶影还是未理他,嘟哝了一声就追上前去,“哎姑爷!你慢点!” 再次被无视的上官沐无奈叹口气,提步追上去。好在那两人这一回没能走出几步,就被一身黑的唐靖先带人拦在角门处了。 黑衣少年不动声色地道:“六爷要往哪里去?” 青衣少年不耐地盯了他半晌,才露出隐约记起有这么一号人的表情,简短地道:“困了,回去睡觉。” 唐靖先欠了欠身,“靖先已按公子吩咐,为六爷备好客房,六爷与蝶姑娘尽可在此安歇。” 风茵雪还没说话,蝶影俏眉一皱,已经开口,“我家姑爷爱干净,不爱住这里。” 唐靖先还没表现什么,他身后却有人露出不忿之色。 蝶影瞧在眼里,全然不惧,只是摸着缠在腰间的软索,笑容甜美。 上官沐在旁看着,默默捏一把汗。 风茵雪像是司空见惯,抱着手站去一旁,只对蝶影说了句:“注意点分寸,毕竟是大哥的人。” 是谁刚才说那是最后一声大哥来着?上官沐望着风茵雪安然的侧颜,突然有点想叹气,他是真的摸不透了。 蝶影干脆地答应一声,笑眯眯地冲着唐靖先道:“怎么,一个一个来,还是一起上?” 唐靖先脸色无一分变化,只是淡淡看她一眼,忽然侧身让出路来。他身后的人也纷纷让开,有一人脸上闪过一分不屑。 蝶影眼尖,不由冷笑一声,伸手指了指那人,“你,不服是吧?” 那人低下头不作声,唐靖先回头看了一眼,又转回身低头恭恭敬敬道:“蝶姑娘,手下人不懂事,还请莫怪。” 蝶影哼了一声,回过头来对风茵雪说道:“姑爷,我们走罢。” 风茵雪点了点头,便向外走去。上官沐迟疑一下,“蝶姑娘,我那两个手下……” 蝶影不耐烦地回头看他一眼,“你这人可真烦。”目光在唐靖先身上停留一瞬,“比他还烦。对了,穿黑衣服的小子。” 唐靖先仍然恭恭敬敬,“蝶姑娘还有什么事?” “你现在去救火的话,说不准还能抢下点东西。”说罢顽皮一眨眼睛,笑着走去。 黑衣少年面色终于微微一变,扬手一招,立时有一人出列,飞奔而去。 第55章 【第五四章】 * 蝶影同唐靖先说话的功夫,风茵雪早已走到前面去。 蝶影蹦跳着跟着在风茵雪身后,院中煞是热闹,封府之人来回奔走,手拿灭火之物。 橙衣少女笑容十分得意,“封府这群狗办起事来倒还是蛮快的么。” “风兄——” 上官沐还想开口问个明白,蝶影已张开手臂拦住他,“得了你,别缠着我家姑爷了,没看他又困又累吗?该上哪上哪去,你那两个讨人厌的手下现在应该早回去了。” 上官沐又惊又喜,又疑惑,望向前方惶急人群里的青色背影,“风兄——” “还喊什么?”蝶影极不耐烦,“听不懂人话啊?” “下官是想谢谢风兄。”上官沐仍然坚持道,目色平静,眼神真诚。 “行了行了,知道了。”蝶影不耐烦地一挥手,“赶紧走,不许再跟来。”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,冲他比手势,“不,准,再,跟,来!” 上官沐茫然片刻,但果真停下脚步,置身拥挤人潮,周围尖叫叱责之声不绝于耳。 年青官人皱了皱眉,转身望去,只见后方黑烟冲天而起,封府上下门户洞开,穿黑色号衣家丁端盆提桶,来回出入。亦有百姓忙乱奔走,有人惊慌失色,有人漠不关心。 尖哨吹响,李伍陆七带一队人匆忙赶来。上官沐袍袖一挥,低下头去,转身大步走向府衙。 * 唐靖先回到大厅时,正看见青青掏出手帕为封丞羽拭去唇边血迹。 封丞羽眼中难得有一丝暖色,专注地望着霓裳女子,神情安静。 黑衣少年立时跪拜下去,肃声恭敬道:“公子,六爷走了。” 封丞羽轻轻点了点头,面色倦怠。 青青则安静站去一旁,如一株不言不语的树。 黑衣少年停了片刻,继续道:“按照公子吩咐,没有为难那两个人,此时也被那橙衣丫头救走。只是小人抢救不利,后府烧了小片,请公子责罚。” 封丞羽似是惰于开口,仍然只是点点头,目光始终落在霓裳女子脸上,不曾移去。 唐靖先只得再说:“公子若无其他吩咐,小人先行告退。” 封丞羽仍然只是轻轻点点头,从始至终未瞧唐靖先一眼。 黑衣少年站起身来,恭敬一礼,慢慢退出去,伸手掩门的片时,却忽然听见那公子淡淡疲倦的声音。 “靖先。” 黑衣少年立时俯身下拜,“公子有何吩咐?” 封丞羽却没立时开口,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,才忽然厌倦了什么一般地别过头去,淡淡只道两字,“无事。” 黑衣少年语声恭敬,分毫不改,“属下告退。”轻轻掩上门。 便仿佛关住了一世光阴。 * 夜尽天明,日光洋洋洒洒落进房间,一室温暖。 仅着单衣的少年猛然惊醒,鲤鱼打挺直坐起身,冷汗涔涔而下。 大火,人声。脑海中有纷繁画面闪过,少年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,望着地下散乱扔着的外袍,皱眉想了许久。 “姑爷,你醒啦?”房门忽被人推开,橙衣少女迈着轻快步伐走进来,随手掩了门,笑意盈盈,站定了抱着手看他。 风茵雪盯着她盯了许久,一阵恍惚。 蝶影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,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姑爷,你傻了?” 少年没什么反应,依然只是傻愣愣盯着她。 其实风茵雪的内心是崩溃的,他渐渐想起昨天都做了些什么,大热的天却不由自主想打冷战。 我去我什么都没干对不对?那些事不是我干的!我还想多活几年怎么可能去干这么找死的事?我就是喝了点酒然后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上对不对?! “姑爷?”蝶影觉得风茵雪的脸色太不对了,怎么一副受了重大打击的样子?明明应该挺得意的不是么?那么爱吹嘘的人,怎么睡一觉起来像是没了魂似的?不会是魅昨天来了吧?不会吧,魅有吸魂术,她怎么不知道? 少年头疼地扶额,艰难地开口,“我昨天……” “啊,昨天!我正想跟你说呢姑爷!你昨天真的棒呆了你知道吗?”橙衣少女眉飞色舞,“不过你一开始和那女的拉拉扯扯的时候我真是蛮生气的,但是后来你跟我说了我就不生气了,毕竟我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机智聪慧。” “女的……?”少年的语气弱下去,“你说谁啊?” 蝶影面色一沉,“怎么,你还想去找她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风茵雪连忙摇头,“我就是有点晕,昨天喝大了,忘了我都干了些什么。” “哼,谅你也不敢。”蝶影道,“她长得又没我家小姐好看,妖里妖气的,有什么好?就你们这种臭男人才觉得好,我呸!” 少年短促地干笑一声,“是是是,蝶妹妹说的对。后来呢?” “哼,后来?有什么后来?”蝶影瞧了瞧他,有点不信,“你真不记得了?” “我有什么好骗你的?”风茵雪无奈地笑笑,“真是记不得了。” “好吧,那看来你还真喝醉了?”蝶影仍然半信半疑样子,“我按你说的找着了姓封的老巢,救了那俩人。姓封的真是狠,阵法太杂,阴气太重,我没敢往深里去,就放了把火烧了骷髅花,又顺手往前院里扔了几把火,嘻,当时啊,封府里边那些人啊,耍把戏似的,上蹿下跳,可好玩了。” “不过姑爷,你怎么知道那两人关在哪里的?”蝶影至今仍有些好奇,总不会是封丞羽亲口讲给他的吧? 少年叹了口气,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 蝶影立马一蹦三尺高,沉了脸,一连三句话,咄咄逼人:“姑爷,你酒醒了是不是?你毒解了是不是?你蛊解了是不是?” “得,小祖宗,我怕了你了。”风茵雪弯腰把地上的外袍捡起来,边捡边说,“不是说要给我炼制解药?解药呢?” 蝶影白他一眼道,“原来姑爷看见我留的字条了?那昨天还装作不认得我?” “你还有理了?”风茵雪怒极反笑,“你答应我的什么?倒是自个跑出阵去,若是出了什么事,我定然……” “定然饶不了我?”蝶影又翻了个白眼,“姑爷,不是我说你,你怎的对那小姐姐那么上心?也没有比我家小姐好看多少啊……” “小孩子家不懂。”风茵雪闭上眼睛,不愿再说。 “姑爷你还想睡?”蝶影惊道,不过却是把衣裳捡起来,“不过昨儿可不是我的错,你那狐狸失心疯一样的往阵里闯,我怕你死了啊姑爷!而且小姐姐也不是我逼她走的,人家自愿,我总不好绑着吧……” 她觉得累,索性坐到桌子上去,“而且不是我说,那狐狸跟你真是一样一样的,好事不做,坏事有余。” “小祖宗,那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”风茵雪理好外袍,一声苦笑,“对了,这套衣裳可给我洗干净,放好了……” “我就爱这么说,你管我?”蝶影眼睛一瞪,“衣服?你又是偷的谁家的?” 风茵雪连忙摇头,“不管,不管。” 蝶影哼了一声,“你啊,有求于我的时候,就老实的跟什么似的,要是一直这样多好。” 她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,少女的脸配上沧桑神情,十分怪异。 风茵雪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,“是是是,我尽力保持。” 蝶影横了他一眼,“可别介,不劳您大驾,我怕折寿。” 少年默了默,蝶影忽然醒悟过来什么似的道:“我怎么又被你绕进去了?快说,到底怎么知道的?” 少年看着她笑了笑,“我看见的。昨天晚上……哦,前天晚上,看那两个人鬼鬼祟祟,就跟过去瞧了瞧。” “切,这算什么天机不可泄露?”蝶影不以为然地撇撇嘴,翘起腿来,“不过姑爷,你也实在太差劲,既然都给姓封的下了一字倒了,要我说呢,当时就应该直接把他解到官府去,咔咔咔穿了他琵琶骨,然后示众。” “穿他琵琶骨?你说得轻巧,我哪里敢?他手下那些人还不一起上来跟我拼命?等等!”少年猛然睁大眼睛,“我还给封丞羽下了一字倒?” “是啊。”蝶影奇怪地反问,“昨天回来后你自己说的啊,说什么从此恩义断绝,又唠唠叨叨一大堆,净是些以前的事儿,一会儿什么策马兰亭,一会儿什么湖心醉酒,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。姑爷,我真是搞不懂你,你和姓封的到底是什么交情啊?喂——” 她只见那少年忽然将脸埋在枕头上,近乎呻*吟般的叹了口气,不由觉得好笑,“姑爷,你又怎么了?” “别叫我,我想静静。”少年声音闷闷。 “姑爷,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?”蝶影几乎想笑出声来,“静什么静,赶紧起来,昨天那个官在楼下等着要见你呢。” “不见。”他想撞死的心都有了,有什么心情去见上官沐?头疼得厉害,果然喝酒误事,下一步再怎么办? “真不见?”蝶影跳下桌来,“那好吧,我也不想见他,叫小二回绝他好了。对了姑爷,咱几时回家去?” “你别跟我说话!” 蝶影好笑地看他一眼,“成,不说。我走了,您歇着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:-D 第56章 【第五五章】 * 上官沐坐定在悦来客栈大堂之中,官袍凛然,神情平静。 他已打定主意,今日无论如何要讨到明确说法,再不会被少年三两句话轻巧糊弄过去。 勾、吴二人侍立一旁,神色稍有尴尬,但都站的一丝不苟。 老掌柜瞧着这一行三人就不由自主想叹气,却又不得不挂着笑走上前去,谦卑道:“大人,楼上姑娘说,公子还未起身,今日不见客。” 绯袍官人脸色丝毫不动,只是淡然道:“无妨,本官等等便是。” 老掌柜暗自捏了把汗,心道这真是流年不利。人家只是不想见客,你等在这也没有用啊。可他又不敢开口,想想小伙计适才回报说,那姑娘实实的盛气凌人,夹在中间,两边难做人啊。 老掌柜只得嗯啊两声,取过桌上水冷了的茶壶,“那大人,小的再给您换壶水去。” 绯衣官人点了点头,“多谢老掌柜。” 老掌柜微微摇头叹口气,走开不题。 蝶影在楼上望见正襟危坐的绯袍官人,不觉眉头一皱,心道这人也实在讨厌,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,要你走就走,赖着作甚?忽地念头一转,心道反正闲着也无聊,不如捉弄他一下,权当解闷。 橙衣少女眼珠一转,笑意上脸,提步下楼,临到最后二三阶时,重重地咳嗽两声。 上官沐闻声抬头,见是蝶影,连忙起身敛衣,“蝶影姑娘。” 蝶影故作大方地摆摆手,“不必多礼,其实我本来是不想下来的,但是你们一直在这等着,多耽误人家老板做生意啊。我心一软,就多个事,过来告诉你们一声,我家姑爷今天不见客,诸位请回吧。” 她言语既无礼,态度又随便,勾吴二人看着,早窝了一肚子气,只不敢开口。他二人昨日脱险,多承这少女之力。 上官沐倒全然不介意她的态度,“晚文自知手下人做事莽撞,愧对风兄,特地带二人前来赔罪,麻烦蝶姑娘代为通禀。” 蝶影扫了勾吴二人一眼,并不明白他二人如何莽撞,只是点头,顺势说道:“我家姑爷说了,一概不见。悄悄告诉你们,我家姑爷最记仇了,要想得他原谅啊,除非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” 吴撼面色不善起来,勾振拉一拉他,忍气吞声道:“我二人自知行事不妥,前夜冒失动手,实是受人蒙蔽,幸而少侠无恙,否则万死难辞其咎。” “你说什么?动手?”蝶影忽地变了脸色,双手叉腰,盯着勾振呵呵冷笑,“你的意思是,你们两个,想杀我家姑爷来着?” 吴撼看她一眼,不作声地低下头去。勾振勉强一笑,“姑娘,不过是一点小误会……” “看来我说对了。”蝶影一声冷笑,目光忽地凌厉起来,直直地盯住了上官沐,“好嘛,怪不得人家都说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,我家姑爷可是为你出生入死,你倒好,专在人背后捅刀子。我说他背上怎么有掌伤,原来……呵呵,是你?还是你?”她目光扫过勾吴二人。 勾振心思通转,原来那件事风六连这小丫头都未曾告诉,倒是他深怕牵累,先行坦白,事已至此,勾振不禁羞惭满面,讪讪低了头,不再说话。 吴撼也并非木讷,转念便已想清,顿时只觉面上烧烫。 上官沐更是一点就透,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,不由抬头望了眼楼上,眼神复杂。 蝶影只是冷笑,“赶紧走,不然休怪我不客气。” 上官沐一犹豫,仍无退意,“蝶姑娘,此事确是他二人之过,但……” 蝶影不耐烦打断他,“到底走不走?非让我拿扫帚扫你们出去吗?” 勾振忽地上前一步,直直跪下,吴撼惊呼一声,勾振面色凛然,“勾某自知有过,但求姑娘代为通传。” 但只见那橙衣少女猛然后跳一步,小脸涨得通红,双手乱摆:“你干什么?!”看勾振只是不起,扔一句:“我不管了,爱见不见吧。” 猛然转身,飞跑上楼去了。 * 她三两步跑上楼去,却又三两步跃下楼来,上官沐等三人还在惊奇,已见她旋风一般地冲过去捉住了拎着饭盒刚从楼上下来的店小二。 店小二啊的一声,险些失手将饭盒打翻,哭丧着一张脸道:“姑奶奶,您有什么事,先放开小的再说成么?” 橙衣少女却仍然紧抓住他衣领,气急败坏道:“你刚才送饭,可有见着人吗?” “见……见着什么人?” “还能什么人?”蝶影一瞪眼,“我家姑爷!” 店小二舌尖打颤:“公子没……没开门……小的没敢进去……” 他只瞧见少女忽地冷笑一声,倒是终于放开他来。 店小二赶紧拎着饭盒溜开,心道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怎么这么暴力呢?简直太可怕。 “好啦,好啦,这下可好啦。”橙衣少女面色浮出一层怒意,脸上却奇怪地带着笑,走去一旁桌上,随便拎起一把水壶,倒了杯水,猛灌下去。喝完了还只是笑,不住的点头说好。 “蝶姑娘,发生什么事了?”上官沐同勾吴二人走过来,关切问道。 蝶影不答话,只冷哼一声,似笑非笑地将他望着。 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,几人都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青衣少年正慢步下楼来。 上官沐方一喜,再定睛看时却发现并不是他要见那人,不由失望。 那是个浓眉大眼少年,面容俊秀,只是神情萎靡,倒拖着一把剑下楼来。瞧见蝶影时,脸竟不由自主红了,偏还硬声道:“小妖女!” 蝶影本来就一肚子火气,听他语出不逊,登时便恼了,抽下缠在腰间的软索,拦了他去路,冷笑一声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项青河看她一眼,随即便转过脸去,刻意不看她,梗着脖子道:“让一让。” 蝶影哪里肯让,仍然拦着他去路,沉着脸道:“你有种就再说一遍。” 项青河自幼从师,诸同门中年纪最小,从来也是被护在掌心,不曾吃亏,况且初下山来,少年意气,虽是心有爱慕,却哪里受得了激,当时便一昂首,冷道,“我说你是小妖女。” “好哇!”蝶影冷笑一声,二话不说,扬手便是一下,软索如蛇抖动。 项青河虽知她出手快,却未想到有这般快,急出剑挡时,胳膊上早狠狠着了一下,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,怒从心头起,“你别欺人太甚!” 蝶影又是冷笑一声,“我就欺你,怎么了?” 项青河犹还不愿动手,左支右绌地闪躲。蝶影却步步紧逼,招式凌厉。 项青河终于忍受不住,涨红一张脸喊道:“你再不住手,我可就不客气了!” “谁叫你客气来着?”蝶影猛一软索抽过去,狠狠抽中少年小腿。少年终于咬牙,出剑,剑光潋滟,招式精简,但仍有余地。 他二人争斗的当儿,勾振早上楼瞧过一回,冲着上官沐微微摇头。 上官沐知是人去,颇为无奈,叹一口气。转过头继续瞧着场中两个少年,那少女一根软索用的极灵动,随她心意忽上忽下,缠着少年剑锋不放。二人争斗,身法轻盈,极是好看。 蝶影忽地腾身跃起,左进五步,似是算准少年步法,猛然反手就是一下,软索如蛇,直缠少年手腕。 项青河却也不甘示弱,进退有度,一套东华剑法徐徐展开,剑光犹如闪电,破开她软索来势,不分高下。 吴撼一时看迷了眼,不由脱口叫个“好”字。 勾振走至上官沐身边,压低声道:“大人,那少年用的剑法刚柔并济,似是东华派的嫡传剑招,只是架势是有,火候还不到。这一时再看,那姑娘的招数中仿佛有些玉凌仙子的影子,此人是数十年前有名人物,惯使软剑,一把‘血影’,纵横天下。”他摇头,皱眉,“小人眼拙,真是看不出来这姑娘的来路。” 上官沐望向场中身影伶俐似穿花蝴蝶的橙衣少女,轻轻皱眉,“勾振,你找个机会分开他们两人,我想仔细问问这小姑娘。” 勾振点头应承,向前几步,看觑时机,要拦下他二人争斗。 “吴撼。”上官沐又想到什么似的,唤了一声。 吴撼正看得入迷,闻声转头,“大人,有何吩咐?” “你且回府,叫李伍带上人手寻找风六踪迹。”那少年神出鬼没,上官沐其实不抱多大希望,但还是要找,不得不找。 吴撼有些恋恋不舍,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又看。 第57章 【第五六章】 * 场内两人正到要紧关头,勾振无暇分解,店内老掌柜却拎着茶壶奔上前来,一张老脸上愁云密布,口中叫唤:“哎哟客官哪,怎么又打起来了?” 项青河闻言心生几分歉意,他二人这番争斗,店里又是一片狼藉,他出手稍慢,已被蝶影缠住手腕,宝剑险些脱手飞去。 他再不敢大意,打起十二分精神,小心应对。 蝶影却忽然向后跃去,收了索冲他一拱手,笑道:“不打啦,你也接了我十几招,总算还过得去。” “你!”又怒又气,项青河实在想脱口骂她几句,但见她笑靥美好,心不由一软,终究是骂不出一句重话,只重重哼了一声,向门口走去。 老掌柜很是松了口气,把茶壶放到上官沐面前的桌子上。 “你要去哪?”蝶影追问。 项青河停了停,本想说:关你何事?但最后只是生硬地道:“报仇。” 但听少女咦的一声,“对了,我还正奇怪呢,你找我家姑爷,报的什么仇?” 项青河愤怒回头,但看着她天真问询神态,又不由软了下去,只道:“我师兄死在他手下,杀人偿命。” “你搞错了吧?”蝶影俏眉一蹙,“我家姑爷从不杀人的。” “呵。”项青河闻言只想冷笑,痛骂,但最终只是转身走去。 蝶影却一晃身,抢在他前面关了客栈的门,下巴一扬,不耐烦道:“我让你走了么?说说到底怎么回事,说不清楚不准走!” “有什么好说的?”项青河脸上始终带丝冷笑,“他杀了人,就该偿命,我学艺不精,若是打不过他,不过是也死在他手下罢了。” 蝶影白他一眼,“你当然打不过我家姑爷,你连我都打不过。这几回挨打还没挨够吗?” “你……”项青河涨红面庞,“小妖女,若不是你们使诈……” “不使诈你也打不过我。”蝶影不屑地看他一眼,不容他再开口,皱眉道,“说说吧,你师兄是谁?和我家姑爷有多大仇?封丞羽那样的,我家姑爷都还没动手呢,你师兄是谁,倒值得我姑爷为他破戒?” 项青河只是冷笑不已,并不说话。 蝶影气结,“你倒是说啊!” 勾振在上官沐示意下插话进来:“原来蝶姑娘不曾听说青州城外的血案?” “你是说那几具无皮尸首?”蝶影眉头一皱,“那是魅做的,和我家姑爷有什么关系?” 勾振微微吃了一惊,不由看上官沐一眼。上官沐淡淡地道:“姑娘原来当真不知。那雍州城外之事,姑娘总该晓得罢?” 蝶影瞧了他一眼,面上闪过疑惑之色。 隐约记得听过些许,可她着急赶路,夜宿早起,生怕风茵雪轴劲上来和魅硬碰硬,徒伤性命。雍州二字,虽说听人提过几句,但大多转头就忘,并不曾往心里去。不过她却很清楚,那人纵有千般不是万种罪过,也绝不会动手杀人。 但她极聪明,几桩事连在一处一想,便即明白。这几日零零散散听见的纵火事,原来矛头指的是风茵雪。少女微微一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上官沐看她一眼,“青州之事,同出一辙。这位小兄弟的师兄,或许就是伤在青州城外。” 项青河望了他一眼,悲愤的点一点头。 “我家姑爷真是不学好,去哪里得罪了这么多人来?”蝶影眉头微微一皱,随即展开,“那小子,你告诉我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 项青河却冷笑一声,“没什么好说的,不过是同那官说的一样,我师兄误中奸人奸计,伤了性命。” 蝶影极是不耐地甩了一索过去,“你这人脑筋是不是坏的?你不告诉我,我怎么知道你有道理?兴许你告诉了我,我能说出些疏漏矛盾之处,说不定你只是被人利用,我姑爷其实是被人诬陷的呢?” 勾振闻言暗暗称奇,这小姑娘看着刁蛮古怪,实则思维缜密,竟是许多老江湖所不及。 项青河瞪她一眼,蝶影不耐烦地瞪回去:“说不说哦?” 少年内心挣扎半天,终于点了点头。 蝶影看他点头,从门口走开,随便拉一张桌子坐上去,一边晃荡双腿一边催他:“说吧。” 项青河红着眼,一字一字道来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,三月份,师兄忽然说要下山办事。师兄办事一向稳妥,一开始我也只当是平常事情,料想师兄不过几日便会回转,因此并不往心上去。谁知师兄这一去,直到五月才回返,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只是师兄回来就要见师父。师父当时闭关,我说了之后,师兄二话没说,就又要下山。 “我是早有下山的心的,可是师父总说我功夫未到,不许我下山。那天趁师父闭关,我就偷偷跟在师兄身后,我那时便该发现的,以师兄的本事,怎会觉察不到我的跟随?他没觉察,只能说明他心思不在。要是我早发现,或许,或许……” “你能不能讲些重点?”橙衣少女显然是耐着性子听了许久,终于忍不住打断他。 项青河却并不理她,仍然自顾自地道:“我跟了他一天一夜,师兄忽然勒马回头。我虽跟他有一段距离,但地势平阔,无处躲藏,只好催马上前。师兄就说:‘师弟,你偷偷下山,若是被师父发现,可是要受罚的。不如马上回去,或者师父并未发现,也好免过责罚。’我好不容易出来,哪里肯回去,于是央他带我一起。师兄笑了,说江湖凶险,而我阅历太浅,一开始坚执不允。但后来他不知为何改了主意,说我若是非要跟着,必须在他身边,寸步不离。 “我当然答应,现在想来,那真是最快乐一段时光。师兄反常的多话,告诉我一些江湖上趣闻轶事。只是有一晚上,我们抓了头野鹿,烤肉时,师兄第一次提起他要做的事情。师兄向来果决,那天晚上却有些不安,反复说他有些不踏实。我应该……我真该早些发现的……那么师兄或许不会死。可是我只是说,‘再厉害的对头,也不会是师兄的对手。’ “那之后,师兄又恢复平时模样,我们又走了两天,便到青州来了。那天我见着了许多武林豪杰。”他声音忽如哽咽,顿了顿才道,“我见着了许多武林豪杰,那时我才知道,他们都是为一个人来的,那个人,就是风贼。”少年拳头握起,眼圈发红,怒极恨极,咬牙切齿。 蝶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,似是听不惯他这般诋毁,但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。 勾振在旁看着,暗暗称奇。上官沐则是神情专注地看着青衣少年。 少年继续道,“我不知究竟,于是去问。他们就告诉我,原来二月份在雍州时,风贼就杀了不少武林同道。非只如此,他还抢劫普通百姓。风贼做下许多恶事,真该千刀万剐,我听得怒从心头起,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。 “师兄却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,直到白马门的踏雾师兄走过来。他拍了下师兄肩膀,很是熟络地道:‘青湖,还在犹豫呢?不要多想了,见了面问一句,不就真相大白了么?’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,但听他口气,觉得师兄似乎有什么不能决断之事,让我不由有些担心。但我后来问起,师兄也只是笑笑,并不告诉我。 “师兄当时点了点头,踏雾师兄又转向我,笑了笑,道:‘你一定是青湖的小师弟吧?后生可畏啊。’其实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余岁,正是意气风发时候,英姿飒爽,看得我好生羡慕。师兄让他不要带坏小孩子,叫他走开。踏雾师兄就笑着走开了。 “后来一连几日,大家都会在林中集会,商量对策。每天都有从各地赶来的江湖同道,加入我们。我听人说,风贼原来是放了帖子,要对青州城的大富商下手,借他的财给自己买个官。真是可笑,武林败类。那个青州的富商在江湖上似乎也小有名气,曾派了人过来。那人我也见过,比我大不了多少,武功却极好,他后来一直和我们一起。 “再后来……后来…… “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客栈,师兄向来警醒,伤了那人,却发现一纸信笺。慧岸大师在一旁问道,‘阮小施主,这字迹你可认得?’慧岸大师是慧方大师的师兄,也死在大火之中,没想到慧方大师昨天也死了!” 项青河又有些哽咽,但努力克制住,继续往下说,“师兄说,像,却又不像。然后就又不说话。我凑过去看,那纸上有种奇异香气,字迹清楚明白:闻君有意,今夜三更,城外十里,林中相会,不见不散。落款处小小一个花押,正是个风字。” 第58章 【第五七章】 * 项青河说到此处,眼中又闪出怒火,“那封信传来传去,大家都知道了,大伙最后还是决定去。商量好分成两拨,一拨前去会面,另一拨为防不测,作为接应。那天晚上我本来也要跟去,可是师兄他点了我穴道。等我醒来……城外,只有一地焦骨。我连师兄的尸首都没有找到……”少年像是失了力气,忽地转身奔到桌旁,抓起茶壶,也不管冷热,咕咚咚灌下几大口。 他的悲痛十分显然,上官沐默了半刻,勾振也沉吟不语。 蝶影敛了眉间不耐之色,眼神锐利地看着项青河,“不过是一纸信笺罢了,怎能断定就是我家姑爷所为?” “风月镖,迷线香。”项青河几乎精疲力竭,疲惫地道,“在雍州的时候,他抱着狐狸去见米长老,很多人都曾看见。丐帮诸人都是一刀封喉致命,米长老眼睛上更是……更是插了两把小镖……这又如何伪造?!” “那倒委实不容易。”蝶影低声嘀咕,她那姑爷捣鼓起迷香来别有一手。那就只可能是,有人说谎。 项青河又道:“何况,公孙前辈也曾说过的,那天夜里,就是风贼没错……那只狐狸,他死都忘不了那只狐狸!” “公孙前辈?”蝶影眼神冷了一冷,面上却不动声色,“哪个公孙前辈?不是说从无活口?” 项青河看着她道:“公孙前辈乃是公孙瘦马,向来不问武林中事,那天是凑巧在林子附近,从火海逃生出来时,只剩了一口气。”他又不由自主手握成拳,满面愤怒,“只来得及说出狐狸二字,就……就……” 蝶影哼了一声,“公孙瘦马?” 勾振看了上官沐一眼,开口道:“蝶姑娘,这位公孙前辈成名已久,只是性喜独来独往,不知为何此番竟会来凑这个热闹。”言下之意,并不信便是凑巧。 蝶影点了点头,“或许说谎也未可知。” 项青河猛然睁大眼:“怎么可能!” 蝶影叹了口气,“迷线香,风月镖,狐狸,其实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。最起码,我若是有心,也未必不能栽赃嫁祸。” 上官沐道:“如此,他的嫌疑的确很大。”看了勾振一眼,“勾捕头,你以为呢?” 勾振点头道:“回大人的话,小人不敢妄言,但的确,那人若有心,确无不可。” “你们在说谁?”项青河一头雾水。 蝶影回头看他,不答反问:“后来呢?” “什么?”项青河看向橙衣少女,眼带几分茫然。 少女淡然道,“从那天到今天,应该过了好几日了罢?这些日子,你在哪里?又做了什么?” 勾振与上官沐对视一眼,这少女真是心细如发。 项青河道:“后来,青州的大富商着人来了客栈,说是知道了昨夜死伤,邀我们去他府上商量对策。我报仇心切,自然也去了。然后那小贼竟然敢来招摇撞骗,我轻功不好,没能追上他,之后就又失去了风贼踪迹。直到后来又在街上撞见,只是风贼狡猾,又被他逃掉,我只好继续找他。后来不知是谁看我找的辛苦,竟然给了我一个地址,我找了去,只恨学艺不精,杀不了他。再去时已经人去屋空,后来客栈老板说有客人包租了所有房间,请我帮帮忙搬出去。我听他的话来了悦来,就碰上你们了。” 项青河抬起头来看着蝶影,“我虽学艺不精,可是绝不怕死,你若阻拦,我……我……” “你便怎的?”蝶影叹一口气,老成的神态与她稚气面庞形成鲜明对比,煞是古怪,看的上官沐不由失笑。 蝶影瞪他一眼,也不去理,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项青河的肩膀,“我说小兄弟,你也真是傻的可以,就凭你在这小小州府里连个人都找不着,还要靠别人指引,就知道你绝杀不了我那精似鬼的姑爷了。” 项青河愣住,还未明白她话中之意,“你什么意思?” 勾振压低了声音同上官沐道:“大人,这小姑娘甚是伶俐。” 蝶影忽地向他望去,笑意嫣然,“两位不要再悄悄咬耳朵了,有什么话,正大光明地讲出来好了。” 上官沐微微尴尬,还未答话,橙衣少女已转过头去,瞧着自刚才便缩在一旁的老掌柜笑了笑道:“唔,还有,老掌柜的,我关了你的门,你不介意吧?” 老掌柜只点点头,连连赔笑,“不介意,不介意的……”其实原本也并未有什么生意。 蝶影这才重新看向项青河,一副怒其不争样子,“说你傻呢,又好像没那么傻,你都不想想,是谁引你去我家姑爷的住所,客栈又怎么刚刚好就没了房间,又刚刚好叫你来悦来?” “你是说……”项青河恍然,似懂非懂。 “有人指使啊,笨蛋!”少女音容甚是娇俏,叫人挨了骂却也气不起来,反倒有些讪讪。 她叹一口气:“我说我家姑爷怎么大清早的吓跑了,我若是也得罪了这么一个人,铁定溜得比他还快。” 项青河听得云里雾里,上官沐和勾振却十分明白,且深有同感。 蝶影见项青河仍然一副不开窍的傻样子,忍不住跺了下脚,“你猪头啊?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。” 项青河愣愣地瞧着她,不知不觉地痴了,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 蝶影一怔,随之晕生双颊,恨不得冲过去抽他一巴掌,“你个猪头!怪不得姑爷要封你的嘴。” 勾振不由笑起来,“姑娘,少年人嘛,好色而慕少艾,情有可原。” 蝶影闻言转过头去,皱着眉打量他,“我想起来了,你也想杀我家姑爷,你又是为了什么?” * 勾振闻言一怔,竟有些难以应对起来。 蝶影睁着一双清明的大眼,极是天真无辜地盯着他看:“说呀,大人,说不定我也能给你指个漏洞,也是一场误会呢?” 上官沐亦是专注地看着勾振。先前勾振说是私人恩仇,他虽然有所怀疑,但亦知不好追问,此时见蝶影不加掩饰地提了出来,甚是合心,实在也想听勾振答案。 勾振怎能不知上官沐心中所想,亏他阅历深厚,当下微微一笑,欠身道:“小人之事,牵扯甚多,自当与风少侠解释明白,绝不会如先前冲动,请蝶姑娘放心便是。” “切,不说便罢,拿些锦绣文章搪塞,倒真冠冕堂皇。”蝶影不屑地哼一声,扭头再看项青河。见少年仍是痴怔地望着自己,不禁又得意又有丝羞恼,“喂,呆子,看够了没啊?” 项青河给她一问,如梦初醒,也是羞惭万分,涨红了脸,一字不答,要夺门而去。 蝶影翻个白眼,“动不动就跑,跑什么跑?有点志气成不成?还想不想给你师兄报仇了?” 少年猛然停步,声音沙哑:“当然要报仇。” 蝶影微微一笑,“这就是啦!” “我听你刚才的话,你师兄倒是个明白事理的,怎么到了你就这么一根筋糊涂到死?”少女道,“你只要信我,就过来坐下,咱们一起揪出那个幕后主使,怎么样啊,小呆子?” “不许叫我小呆子!”少年面孔通红,稚气尚在。 蝶影忍不住笑出声来,“好好好,不叫小呆子,叫小猪头怎样?” “也不许!”少年神情激动,“我有名字,我叫项青河。” “得。”橙色衣裳的小姑娘开怀笑起来,眉眼弯弯,可怜可爱,“叫你项大哥总成了吧?项大哥,这件事呢,咱们还得从长计议。” 项青河拉过椅子坐下,听她软语,只觉飘然。一时欢喜,一时惭愧,一时恨自己不够坚决,竟会稍忘师兄大仇,一时又甘心凭她驱使,内心天人交战,煎熬之极。 蝶影分毫不知他心中光景,也无心去理,只扬手招呼上官沐与勾振二人,“两位官人,听够了爱恨情仇史,不妨坐过来,咱们再听一出捉鬼捉妖记,如何啊?” 上官沐安然起立,“自当洗耳恭听。” 勾振走来前先看一眼一旁缩手缩脚的老掌柜,后者讪笑一声,转身退了出去。 蝶影从桌子上跳下来,给上官沐和勾振各拉开一把椅子,又给三人各倒上一杯茶水,这才自己也坐下,捧着茶杯,笑吟吟地道:“既然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,我就先自我介绍一下。我吧,叫蝶影,蝴蝶的蝶,影子的影,是个……算是个捉鬼师。” 上官沐与勾振对视一眼,缓缓言道:“在下复姓上官,单名一个沐字,忝为青州知府。” 勾振随后道,“小人姓勾名振,一名捕快。” 青衣少年只喝下一口水,并不说话,也不拿正眼看那二人。 蝶影看向项青河,微微一笑,“这位项大哥,两位应该都知道了。” 上官沐点一点头。蝶影接着道,“现在大家都认识了,我呢,虽然来的晚,但也知道,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要死人的,就说昨天,正吃着饭,就有一个大和尚嘭的从天而降,吓得我连饭都吃不进去了。所以说,今天指不定说着说着,就又会从哪掉出具尸体来。” 项青河猛然抖了一下,抬头望了一眼屋顶,神情激愤。 上官沐不动声色点头,“姑娘所言有理,非只昨日,前日与大前日亦有死尸出现在城中大街小巷,死状一致,且都是江湖中人。” “是谁?”项青河神情激动地望着他,眼中怒火喷薄。 上官沐迎着他目光,“本官曾派人查问,但无结果。”他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官衣捕快。 勾振立时开口道:“小人曾携几人画像询问城中各大客栈,证实除一人外,余者皆是店中住客,不过已有多日未曾回去。具体身份店主人不敢过问,因此小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哪方英豪。非只如此,与这几人同行之人也是多日未归,恐怕,凶多吉少。” 第59章 【第五八章】 * 项青河猛然一拳捣在桌上,震的三个茶杯一颤,茶水洒出些许。 蝶影蹙眉,捧着茶杯喝了一口,才道:“这些人都不是废物,但从昨日来看,倒像是乖乖的待在那让人家剥了皮一样。” 她说的轻巧,听的几人却都觉后心发凉。 上官沐心头泛起一阵冷意,他犹还记得清清楚楚,那夜他分明寸步不离,两具尸体却仍被人挖了心去。不,那真的……是人吗? 项青河悲愤道:“究竟是何人下此等毒手?”昨日慧方大师自屋顶掉下时,他就在一旁,当时气昏头脑,冷静下来一想却就清楚,当时风六始终在他视线之内,并无可能动手杀人。那么,是谁?那等惨状,是谁?是怎样的深仇大恨?上官沐说还有,另外那些受害的,又是谁?是他见过的那些英雄好汉吗? 蝶影摇了摇头,没有回他的话,而是看向上官沐,眼睛里几点光辉闪烁,“上官大哥,我给的字条,你可曾看过?” 上官沐神色一凛,点头道:“看过。” “纸上所说,字字是真。”橙衣少女神情严肃了起来,“我本就无十足把握收拾这只恶鬼,如今他似乎与封丞羽勾结一处,愈发难办。” 她看向勾振,“勾大哥,你想必见识过七步绝杀阵,那是由七七四十九朵骷髅花布成的妖阵,骷髅花又名食人藤,本来嗜血,集结成阵,更是暴虐。七步绝杀,取其七步之名,若有人误入阵中,七步之外立时触发机关,骷髅花出,鬼藤裹缚,直至将来人缠成枯骨。” 勾振回想起那花丛中桀桀笑声,心有余悸,不由打个冷战,“是,那花像长了眼,藤条也像人手似的,缠到身上就不放松,那日若封丞羽来的稍迟,小人与吴兄弟恐怕已葬身阵中。” 上官沐虽已听过一次,但此时听来仍旧不寒而栗,这世间奇异之事诚为可怖。 蝶影微微一叹,“是啊,七步绝杀太厉害,我都不敢近前,更何况还有其他更凌厉阵法?要是我没猜错,那和尚同其他人,没死之前,应该就被关在那里,待到时机成熟再被带出,抛尸。” 上官沐与勾振俱都脸色深沉,仔细思量。 项青河一头雾水,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 蝶影看他一眼,微微一笑,不答反问:“项大哥,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?” 少年两道浓眉攒起,摇头道:“我不信。” 意料之中。蝶影仅是一笑,“但我要是说,这世上真的有鬼,并且我曾亲眼见过,并同他们交过手呢?你还信不信?” 少年不假思索,望进她的眼睛,“你说了,我就信。” 蝶影面上微微一红,喜上眉梢,“天啦,终于有人这样容易便信了我了!”先前的沉闷老成一扫而过,少女笑得灿然,“就我那姑爷,亲眼见了都说不信,偏道有人捣鬼,见了棺材都不肯落泪,不知是跟谁赌那一口气,可笑得很。项大哥,还是你好!” 上官沐心说这一句倒是极妥当的,那少年的确是这种性子,信不信不过一字之差而已,他却似咬定青山,绝不改口。 看着少女兴高采烈的模样,项青河不出意外地涨红了脸,心内却也是高兴的,眼光一瞬也没移开去。 上官沐轻轻咳嗽了一声,“蝶姑娘,你字条上虽说了魅之来历,却并未说对付他的法子。魅既是鬼,那已超出人力,又如何对付?” “啊,不好对付,但不是不能对付。”蝶影匆匆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可以再仔细讲讲这只恶鬼的事,毕竟项大哥还不清楚,不过在这之前,上官大哥,我想再问你一句话。” “姑娘但问无妨。”上官沐眉峰微蹙,点一点头。 “项大哥有仇在身,我呢职责所在,可是上官大哥你,其实没有必要掺和进来呢。”少女面上含笑,轻轻地转着茶杯,“我不知道我家姑爷那么怕死的人,怎么会去招惹那么可怕的对手,也不知道他和你到底达成了什么约定,反正作为我来说吧,我不希望自己这边突然出了什么意外,比方说……反水什么的……” 上官沐看着少女晶亮的眼睛,完全明了她的顾虑。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,江湖恩怨,无皮死尸,他都可以不管,来这里,不过是为了那人和那颗夜明珠,无需与封丞羽撕破面皮。只是他不能,他做不到,祖父在他小时便谆谆教导,人不可言而无信,信而无义。 绯袍官人微微一笑,下定了决心,刚要开口,却感觉自己衣袖被人拉了一下,偏过头去,看见官衣捕快一双忧心忡忡的眼。 “大人,请三思。” 项青河目光中微微露出鄙夷,他从不信当官的有何好人,不过是贪生怕死。也罢,反正师兄之仇,与他们无关。 蝶影看着勾振,微微一笑,目光了然。 上官沐终是摇了摇头,看向少女,不带任何迟疑,“晚文答应过风兄,要为他正名,还青州百姓清明,既已许诺,定当履诺,绝不反悔。” 项青河闻言一愣,有些意外地看了上官沐一眼。勾振则是微微叹息,眸中既有感佩,亦有叹惋。 橙衣少女放下茶杯,鼓起掌来:“果然是我家姑爷看中的人呢,上官大哥,小妹以茶代酒,敬你一杯。” 上官沐看着她盈盈笑脸,不觉想起那日少年促狭笑容,敬酒啊,敬酒。他眼中一丝掠过惆怅恰恰落于蝶影眼中,橙衣少女盈盈一笑,举了举杯,“先干为敬。” 上官沐连忙也举起茶杯,喝完一杯。 蝶影搁下茶杯,微微一笑,讲道:“魅么……书上说的很明白,是四恶鬼之一。项大哥不知道,我就简单解释一下吧,人死之后,不一定都能化为鬼,这所谓的鬼呢,也不能认真算作人的魂魄所化。实际上,大多数人死了也就死了,只有极少数的人因生前戾气极重,死后阴气不散,后来因了某种原因,渐渐凝成实体。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,就不要问我了,因为我也不知道,书上就是那么写的。” 她有些心虚,但看看上官沐三人,都还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,胆气便壮了起来,续下去道:“就这么许多年许多年的算下来,很多很多人都死了,当然也就有越来越多的鬼出现,就好像人多了要分群,鬼多了自然也有纷争,于是后来就有了地狱和阎罗,鬼中最厉害的叫阎罗,阎罗下有牛头马面,哦,这些书上有的我就不多废话了。总之,这群鬼聚在一块建了一座城,取名罗刹圣府。” “鬼虽然是戾气所化,但也不都是坏的,就比如说人有坏人,鬼当然也有好鬼。大多数鬼都主张重生不易,应当抛却过去冤仇,避开人世修行,但也有些鬼呢,主张吸人精气,促进修行。魅就是恶鬼中的恶鬼,主张害人的。” “哎呀!”橙衣少女忽地拍了一下桌子,满脸不耐烦,“跟你们说这些真是麻烦,我简单说吧,魅和他那三个恶鬼同伙,后来就带着一批同样坏的鬼造反了。这场仗打了挺久的,也没什么意思,我就不说了。总之魅失败了,被关进了地狱十八层,也就是最严酷的牢狱。一晃也很多年了,但最近不知怎的被他逃了出来,于是我就来了,要把他抓回地狱去。懂了吧懂了吧?” 项青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勾振一脸深沉。上官沐思索片刻道,“大致懂了,不过姑娘似未说起对付魅的法子?” “一样一样来嘛,我不是先解释一下什么是鬼吗?”少女嘀咕一声,瞟了绯袍官人一眼,轻咬嘴唇。 勾振不觉想笑,这小姑娘看着行事妥当,但到底还是个孩子,有时说起话来颠三倒四,疯疯癫癫。 蝶影扫视三人,倒一杯水喝了,才又道,“万物有生就有克么……所以既然有鬼,当然会有能降它之物。就好比蝉怕螳螂,螳螂怕黄雀,鬼最怕的,就是我们捉鬼师。” “书上说,很久以前鬼中主张夺人精气的居多,所以先辈们委实过了一段苦日子。不过后来就发现,有一种人,鬼吸不了他的元气。非但吸不了,若是沾了他的血,道行弱的立时便化为黑烟,道行高的也讨不了好去。自从发现了这种人,人就不再怕鬼,这种人担负了捉鬼的使命,后来就一代一代沿袭下来,成了捉鬼世家了。” “不过你们可别想用我的血去对付魅啊!”她忽然想到什么,一脸警惕地看着三人,“非得是我自愿出血,才能有用的!” 勾振不觉想笑,项青河却一本正经点头,“蝶姑娘放心,在下绝不会这样做的。”同时狠狠地看了一眼勾振,增补一句,“也绝不会让别人这样做。” “这就好,反正你们强取了也没用。”蝶影暗自松了口气,继续道,“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,其实也不用太担心。因为鬼其实没什么可怕的,人死了还可能变成鬼,鬼死了就啥都没了,所以完全不用担心。” “而且现在最难缠的倒不是魅,魅前天被我家姑爷断了三指,虽有人心进补,到底不能一时恢复元气,何况他从地狱逃到这儿来,肯定已是强弩之末。”蝶影脸色略微轻松了些,“现在最要紧的,是怎么对付封丞羽。” 上官沐点头,神色凝重,“封丞羽此人深不可测,至今仍不知他目的何在,十分棘手。” “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啦。”蝶影撇撇嘴,“谁管他要做什么,抓住他不就得了?要说抓,我家姑爷就可以做到。”她哼了一声,“不过这个人也真奇怪,居然吓的跑掉了。问他和封丞羽到底什么关系,也死活不说,专给别人制造麻烦。哼,中了血毒还到处乱跑,真不知死。” 上官沐在一旁默默听着,默默想着,好似之前听谁说过,换了她也要跑的? 项青河脑袋发蒙,从刚才起便不断听他们提起封丞羽名字,那个幕后主使,难道就是封丞羽? 橙衣少女还在碎碎念不停,“封丞羽想做什么?感觉应该去城外看看现场,说不定能找出点眉目。不过他到底要干什么都无所谓了,我觉得咱们可以兵分两路,我负责对付魅,你们负责对付封丞羽……他就算武功再高,不是有句老话叫双拳难敌四手吗?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 三个人面面相觑,项青河扶着额痛苦地道:“蝶姑娘,封丞羽,就是幕后黑手吗?” 蝶影瞪大眼睛,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,似乎质疑他怎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,语气轻松道:“是啊。” “证据。”项青河眼里喷薄出怒火,他不敢相信。鬼鬼怪怪完全超脱他想象,没有凭据,他不敢全信。更何况封丞羽一贯以来,都是侠义形象。 “证据我拿不出来。”橙衣少女在少年激烈变化的脸色里微微一笑,“不过我倒是可以找个人证。” “是谁?”项青河神色一变,目光灼灼地盯住蝶影。勾振与上官沐亦是看向橙衣少女。 少女笑着转头瞧向楼梯旁通往后院的一扇门,声音甜甜:“张老板,过来坐着歇会儿罢。” 第60章 【第五九章】 * 她话音才落,几人只闻一阵笑声,疏豪爽朗,意气沛然。 原先关紧的小门忽被人打开,缓步走进的那人上官沐却也不陌生,正是客栈的老掌柜。然而此时他已敛尽原来脸上的奉承讨好,天然两道浓眉十分威严,明亮双眼中却又有一种圆润与精明。 勾振眼神一厉,他适才竟未察觉此人气息,也从未留心这人异样,而那小姑娘竟能轻松道出,实在……深不可测。 老掌柜笑声未止,一双眼瞧着蝶影道:“小姑娘眼力倒好,我原以为已经装扮的够好,没想到还是被认了出来。” 橙衣的玉雪少女甜甜一笑,站起身来,“凭蝶影哪里有那么大本事?是姑爷告诉我的,我家姑爷虽然武功比不得张前辈,记性倒还不错,从前曾在京里总店住过一次,说是悦来的餐饭最好,今次来却觉得手艺逊色不少,厨子大叔的相貌又隐隐觉得是在京里见过的,于是就大胆猜了一猜。”她又笑了一声,“再说若不是知道张前辈身份,蝶影也不敢将刚才那些话随便乱讲的。” “小丫头真是嘴甜心巧。”老掌柜微笑着走近来,蝶影早拉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,笑容依然甜美。 勾振打从听他姓字,便在脑内搜索有关人士,此时猛然想起一个人来。悦来客栈的老板,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笑面商人——张悦来! 他神色一凛,看那老人威风炯炯,眉宇间有飒然正气,当即起立,口里称呼着行了一礼,“张前辈,久仰大名,如雷贯耳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 “勾官爷,不敢当。”张悦来笑容威严中带着慈蔼,抱拳还了一礼。随即坐下来,看着橙衣少女笑道,“小丫头,老朽倒也有个同你一般年纪的孙女,不过不如你精灵多了。回头到京里来,介绍给你认识,你们或可玩在一处。” 蝶影极乖巧,甜甜一笑,张口便来,“张爷爷,若不嫌弃,蝶影也叫您一声爷爷如何?” 张悦来抚须微笑,“都已经叫上了,我还敢不认你这个孙女吗?” 勾振坐下后低声同上官沐解释张悦来来历,上官沐点一点头,这等江湖奇人,他也有所耳闻,听说张悦来仗义疏豪,是一等一豪侠。然而他之前却从未注意过这唯唯诺诺的老掌柜,看来江湖中能人异士实在太多,最不起眼之人,常是最不容忽视之人,之后要事事留心才是。 项青河一心念着报仇,几人里数他最不在意张悦来身份,急切问道:“敢问前辈,幕后黑手当真是封丞羽吗?” 张悦来脸上的笑容是瞬间冷却的,“不错,正是封丞羽这恶贼!他……” “掌柜的,不好了!”店小二匆匆忙忙地跑进来,一脸惶急。 “怎么了?”张悦来望他一眼,微微皱眉。 店小二喘着气正要开口,几人焦急地注目于他,然此时却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。 “彭大哥……快不行了……”其声粗噶,悲愤,带着浓重恨意与悲伤。 上官沐等几人都循声看去,只见一个高壮汉子正站在门口,腰上别着两把板斧,一柄长刀。觑着凶恶,神色却悲戚,见众人看来,只直直盯着张悦来,喃喃又说一遍,“张大哥,彭大哥快不行了。” “余兄弟,你怎么出来了?”张悦来一惊,起身迎上去。 那大汉此时才似注意到众人,极快的扫了一眼,神色悲戚道:“我在外边有一会儿了,彭大哥说,一定要见见……”他看清座中并无那个一身白衫的俊俏公子,神色不由更黯,不再说话。 勾振认得那大汉是谁,但沉默不语。上官沐默不作声旁观事态,蝶影也没说话,只有项青河念着报仇,心急如焚追问,“前辈,封丞羽到底是不是幕后指使?” 那大汉闻言,身子抖了一抖,眼中闪出怒火,望了望青衫少年,“是这恶贼!一切都是他做的!来日我必当生啖其肉,将他剜心去骨!” 他语中有刻骨仇恨,听的上官沐情不自禁打个哆嗦。青衫少年眸中也闪现怒火,“真的是他?!” 大汉点头,目中露出一丝惭意,“恨只恨错信奸贼,险杀好人。” 蝶影慢慢悠悠地叹口气,“这位大哥,先别忙着发表感慨好么?当务之急,是想法子对付封丞羽,可不是在这抱头痛哭。” 那大汉看了她一眼,橙衣裳的小姑娘面无惧色,只笑嘻嘻地看着他,那点神态,像极一个人。他生起的怒火慢慢熄灭,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,垂下头去,喊了一声:“张大哥。”又慢慢道,“彭大哥说,想见见他们。” 上官沐等几人通通看向张悦来,其中又以项青河目光最为热切。 “也罢!”张悦来长叹一声,“我带几位去见一个人,若不是这个人,我等到今天恐怕仍旧被蒙在鼓里,冤枉了好人。各位,请吧!” 项青河一听,即刻站起身来,跟着张悦来二人便走。 上官沐和勾振对视一眼,紧接着跟上。 蝶影不紧不慢地又喝了口茶,才站起身来,经过呆立的店小二时笑了笑,“小二,水不够烫,泡不出好茶。记住了么?” 店小二连忙应是,他觉得这姑娘脸上的笑十分可怕,像恶鬼一般,似总在转着什么坏主意。 蝶影笑着走出去了,他还想着最近遇上的倒霉事。看着小姑娘离去时轻快的步伐,他忽地想,不过,虽然恶鬼一样,也还挺好看的呢。 * 悦来客栈作为江湖第一金字招牌,也不是浪得虚名。客栈后院极大,除过马厩、厨房、柴房等必要布置之外,还附带一个小小花园,外加几间可做赌博之用的小房间,供住客散心解闷。 蝶影倒还不是第一次来这,先前因不放心她的爱马,牵过来后曾仔细考察过马厩,把那红脸的瘸腿马夫气得面红脖子粗。她瞧了马厩一眼,此时马夫却不在那儿,她那匹玉麒麟似是听到主人脚步,冲着她咴咴叫了声。 蝶影一笑,手指撮在唇边,吹一记响亮口哨。 玉麒麟愈发欢快,昂首嘶鸣,带着一厩的马长嘶。 心事重重的张悦来看了看橙衣少女,又看了看马厩,到底没说什么。其余几人各有心思,也不多话,只上官沐多留心了一眼,那匹马毛色光亮,如雪般白,脖子上却有一小撮红毛,如同火焰。 穿过庭院,张悦来带着几人来了一处小房间,里面堆了许多杂物,但还算干净整洁。张悦来在一面墙上轻轻一推,那面墙便隆隆转开。 张悦来闪身一旁,道一个请字。几人互相望了望,到底推辞几句,最终那大汉当先进去。 一进去,先是向下的台阶,蜿蜒几折,约莫二十来阶后,又出现一条走廊,走廊尽头隐约是扇门,那大汉毫不迟疑地推开门,动作极轻。 于是几人一齐看见一间点了无数蜡烛的密室,室内陈设简单,一人披着被子背对众人坐在床上,一头灰发凌乱披在脑上,背影伛偻。 室内闷热,蝶影不觉以手为扇,微微皱眉。此情此景,最心急的项青河也稍稍怔住,一时不敢开口。 许是听见脚步声,那人回过头来。形容枯槁,双眼凹陷,如被吸干水分的一截枯木。在灯火幽幽暗室之中,如同鬼魅。 上官沐不禁骇然,掉头去看其余几人。只见张悦来微微摇头,脸带叹息。 原本漫不经心的橙衣少女忽地发出一声惊叫,疾步上前,不理会张悦来和那大汉惊呼阻止,从怀里掏出个白色小瓶,倒出三粒殷红丹丸,就要替那人服下。 那人只摆了摆手,苦笑道:“不中用的……姑娘不必浪费你这灵丹妙药了……”声音虚弱,似随时会被微风吹灭的烛火。 蝶影不容他推拒,坚决道:“见死不救非我本分,你一定要服下。” 那人见她意甚坚决,终是接下丸药,咽入口中,“多谢。”再说话时竟有了力气。 蝶影微微一笑,“不必客气。”退后几步,与几人比肩而立。 那大汉见状甚喜,情不自禁握住蝶影肩膀,急声问道:“彭大哥是否还有得救?” 他手劲大,蝶影给他握住,只觉骨头都要碎了几次,没好声气:“救不了,他被吸干精气,回天乏术,凝神丸不过只能护住他心脉一时。” 那大汉颓然松了手,后退两步,跌坐在一张椅子上,双手抱头,不再言语。 “余兄弟不必难过。”床上那人却笑了,“自从被抓,我便早料到有今日,恨只恨不能揭穿封丞羽真正面目,所以迟迟不肯赴死。如今心愿既偿,死而无憾。” “彭大哥……”那大汉哽咽,抬起头来。 那人却目光平静,竟然微微一笑。 蝶影揉着被握痛的肩膀,望着他道:“抱歉,救不了你。” “丫头,不必太自责。”张悦来轻轻拍她肩膀,小丫头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,到底没有躲开。张悦来又向那人道,“彭兄弟,这是蝶影姑娘,是风少侠的……” 他迟疑地看了看蝶影,蝶影泰然自若地接上去:“他是我家姑爷。” 那人点了点头,刚要说点什么,面上忽现出痛苦之色,那人抓紧了身上棉被,好一会儿才松开手,露出苦笑来,“本来想亲口道歉,看来到底是没了机会。蝶姑娘,烦你转告风少侠,之前的事,都是我等瞎了眼,误信奸贼,以致到今日地步。” 张悦来面有赧色,低声道:“丫头,我们实是——” 蝶影微微皱眉,打断他道:“前辈不必如此,我家姑爷不会在乎这些,当务之急,还是对付封丞羽。前辈可是知道些封丞羽的事情?”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,“知道,火局如何布置,众同道如何遇难,幸存的人关在何处,都知道。”他犹带惊惧之色,“若非亲眼所见,实在难以置信。” 蝶影默然,鬼怪之事,世人多不信,只因从未遇见,便当不存在。 项青河眼中忽然闪出光来:“前辈,你刚才说,有幸存的人?” 那人望了他一眼,点头道:“是,封丞羽另有所谋,诸同道未全部遇难。” 青衣少年忽然激动起来:“我大师兄呢?前辈,你既然还活着,可曾见过他?” “你是……”那人费力认了半天,确信从未见过这少年,面带疑惑。 “我是东华派弟子,名叫项青河,我师兄是阮青湖,前辈你可曾见过他吗?”少年急切地追问,他忽然生了极大希望,这位前辈既然没死,那么师兄,师兄他武功那么高,肯定也不会死的! “是阮少侠的师弟啊……”那人黯然叹了口气,低下头去。 项青河听他语气,希望一点一点地灭掉,但还是怀着一分希冀,望向他。 灯火下那人枯槁脸上浮出淡淡的一丝怜悯,慢声道:“阮少侠不肯受辱,已自尽了。” 嘭。 青衣少年双腿一软,瘫坐于地。无人劝他,都知这少年此时悲痛,还有什么比刚萌生希望、即刻便破灭来的更摧人心智? 那人长长叹口气,“封贼,实在罪该万死,一场火,害了多少江湖英杰!” 橙衣少女努了努嘴,最终只是瞧着烛火一摇一晃,拉的那人影子一短一长。 那抱着头的大汉忽然抬起头来,神色极度悲愤,“怪我,若那天我沉住气,没有先走,彭大哥你也不会……” “余兄弟,不是说了吗?不怪你……”那人眼神微滞,“这样更好,不然,可能还有第二个青州、第三个青州……” “可是……”那大汉瞧着依然自责不已,张悦来又安慰他几句,他神色还是郁郁。 上官沐轻轻咳嗽一声,“几位前辈,现如今我等已知封丞羽为幕后之人,最要紧是知他目的是什么,才好预先谋划。” 张悦来和蝶影都转过头来看他,上官沐面色如旧,只是看着床上那人。 “好——”一字未完,已经剧烈咳嗽,身子剧烈抖动。那人紧紧抓住被子,手上筋脉暴起,手臂枯瘦如柴。 那大汉扑起来扶住他,道:“彭大哥,我来说吧。” 那人喘息半晌,才断续道:“好,余兄弟,你代我说。” 第61章 【第六十章】 * 原来那大汉姓余名春,号作小刑天的便是。 而床上那人名彭无虞,是余春至交好友,人称小司马,平生多智计。 这两人从林外一晤之后,各自失散,余春本以为自己那好友必死无疑,因此一心一意地要为他报仇。而余春为了报仇所做的种种,前文已表,不多赘述。 且说当日余春为季长峰所败,心灰欲死,本欲就地挥刀自刎。 刀已举起,映衬日光烈烈,他面容颓败。将要横刀相就之时,眼前却忽然闪过白衣少年的脸。那少年似笑非笑的模样,叫他怒火重燃,陡发生志。 他怎么能死呢?大仇未报,如此赴死,太过憋屈。 俗话说生死一念间,既然想通,自然不肯再死,于是余春拾起双斧,重新系在腰间,向青州城中走去。 余春进了城,自然先要找人打听消息。他行走江湖多年,有名有姓的人物也认识几个,但这一路上竟然没有碰到一个熟人,甚至未碰见一个江湖中人。余春心中一惊,待到了投宿的客栈一问,店主人说其他人也并未回返,不由更是心惊。 余春又去了几家客栈,得到的答案相同。当下好生讶异,念头一转,去了封府。 他多留了个心眼,没有上前叫门,而是在暗处躲着。 封府一日里进进出出的人甚多,但始终只是些家丁仆役,并无一个武林人士。 余春性子直爽,却并非愚昧之人,当时更觉不对,愈发不敢上前叫门,只是在暗处潜伏。 大夏天日光灼烈,他身上伤口未曾处理,疼痛开裂,他也不理,只是盯牢了封府大门。 盯了整整大半日,才终于看见封丞羽伴着风茵雪从门中走出,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绿衣服的姑娘,和一个满脸不快的汉子。 他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前去,跟着几人一路到了悦来客栈。 余春曾听人说,悦来客栈的老板张悦来也到了青州,说是要助大家伙一臂之力。余春昔日曾与张悦来有一面之缘,还是因了彭无虞的面子,知他是个好汉。于是看个机会向前探问,店小二却支支吾吾,搪塞过去。 余春只好继续在外面蹲守,等到半夜人声悄寂,才看见张悦来带了一群人疲惫地进了客栈。 余春当时讶异,不知张悦来是否知道客栈里住的便是风六,怕骤然出面不知敌友,于是又等。 直到第二日季长峰尸首被人发现在街上,余春才有机会与张悦来搭上话。 原来张悦来当真不知店里住的便是风六,他这几日带人奔波,店中只留两人看店,这两人还都不是江湖中人,一时疏漏,倒叫他钻了空子。一听说风六就住在悦来,张悦来连连苦笑,说当真是灯下黑了。 余春将自己所见告知张悦来,两人一合计,都觉最好不要轻举妄动。于是决定兵分两路,余春继续盯住封府,张悦来则跟住风茵雪,要看这两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。 然而风茵雪轻功太好,不易追踪,跟得太近又怕他察觉,只知他与上官沐有往来,但不知备细。至于封府,每日仍然平静如初,无甚波浪,这样几日下来,并无大收获,二人一筹莫展。 正计穷之时,终于有一线曙光。 原来余春与张悦来手下日夜换班盯住封府,这夜正轮到余春当班,恰看见有一黑影自他头顶掠过,一晃没入封府,身法诡异。 余春清清楚楚感觉到黑影身上所带腥气与煞气,在青州多日,自然也听闻青州老少关于妖怪的传闻。他虽一直不信,但他这夜却看见黑影掠过之时手上所握的物什,似有血腥气。 在越过高墙时那黑影手一用力,余春只见夜色里有什么迸溅开来。 等黑影离去许久,他前去查看,只见血肉斑驳,倒似人的心肝。 余春大骇,带了回去,与张悦来合计半夜。 张悦来主张与风茵雪开诚布公谈谈,余春却坚决不同意,认为那人奸诈,口中绝无实话。 两人交谈无果,直到昨日,张悦来跟踪风茵雪去封府赴宴,路上瞧见先行一步的蝶影在街旁店中买东西。他犹疑一下,等了一时,看见她手上拿着的分明是火石。 张悦来舍了风茵雪,跟住蝶影,瞧着她抱着狐狸七折八拐,认准一所大宅院,施展轻功跃进墙去。 张悦来连忙跟上,伏在墙头,看着橙衣少女划开火石,点着一簇花丛,花烧时竟还有桀桀怪笑之声,听得他毛骨悚然。 那只雪白狐狸在花丛里乱窜,居然分毫未伤。而那些花生出黑色藤蔓,直朝少女缠去。 少女皱了皱眉,取出柄小刀,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指。 她鲜血落在黑藤之上,便有凄厉嘶鸣声响起,黑藤纷纷退避,在大火里似是哀鸣,但声音终于渐渐消失。 橙衣少女拍手一笑,“好啦!”拎起地上那只狐狸,从原路纵出。 张悦来看的又惊又怕,但凭着一口要弄明白事情的气,待她走了,重新跃入园中查看。 只见一地焦黑,有几枝藤蔓虽被烧残,仍在蠕动,似条长蛇。 张悦来心中大呼怪异,不敢再留,正要退出,却忽然听到一声极之恐惧的叫喊。 张悦来抬眼环顾四周,只见几丈方圆的一个小湖,湖西一溜建了一排屋子,喊声似是从那边传来。张悦来仗着艺高人胆大,轻手轻脚掠过去,扒在窗上向内一望,几乎没吓破胆去! 四面徒壁的屋子里,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。披斗篷的黑衣人手如鸡爪,正牢牢钩住一人喉咙,将他倒举在空中。 也不知黑衣人做了什么,从他角度,只能看见那人面容逐渐枯萎,手足乱摆,幅度渐小,最终一动不动。 黑衣人遂将他掷在地上,顺手又抓起一个,张悦来看的清清楚楚,那人却不是别人,正是他认的兄弟彭无虞! 彭无虞当初来信说已动身,他只当他还在路上,不日才到,却没想到,原来他已来了。 当时热血上涌,张悦来顾不上害怕,破窗而入。 黑衣人似是未想到会有人出现,慢了一拍,随手将彭无虞掷了过来,紧接着和身扑上。 张悦来只觉一阵腥风扑面,后背发冷,哪敢恋战,架了彭无虞便逃。出了百步,咬一咬牙掠过湖面,回头一看,见那人未追,才松一口气,摇一摇怀里面如金纸的彭无虞,唤他几声。彭无虞未答。 * 听到此处,蝶影忽然笑起来,“张爷爷,您那是运气好。赶上魅被我家姑爷断了三指,又是白天,它不敢追,再加上骷髅花被烧,否则啊,怕是难全身而退。”言谈间很有些少年人的得意。 张悦来亦是笑笑,“是啊,如今想想极是后怕,但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?” 少女甜甜一笑,“后来呢?” “后来我带着彭兄弟回了客栈,一面派人告诉了余兄弟,一面叫人去请大夫。那大夫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余兄弟性急,几乎把人骂晕,幸亏彭兄弟后来自己醒了,不然他准要揍人大夫一顿。” 提到此事,张悦来忽纵声大笑起来。彭无虞尽管虚弱,却也放声而笑,笑不一时,便开始大咳。咳得气喘,笑容却还是支离破碎的挂在脸上。 余春眼眶微湿,却也开始笑,仰头笑,笑声最粗犷,笑着笑着,两行泪顺脸颊流下。 三个人的笑声在室内回荡,烛火也似被震动,微微摇晃。 上官沐望着笑成一团的三个人,只觉自己胸口燃起了一把火,烧的浑身热血沸腾。这才是他自小向往的江湖,大丈夫当如是,兄弟好友以命托付,视生死等闲,唯大笑以对。 他也不禁想大笑,想大叫,想大悲大哭,痛快淋漓,也不枉人世一场! 项青河神情微带迷茫,怔怔瞧着这三个忽然间大笑之人,满心里想着:师兄从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样子? 一室烛火摇曳,慈眉善目的小个子捕快神色却冷淡,抱着手站在一侧。 橙衣少女不由微微皱了皱眉,勾振却似注意到她目光,亦是望了过来。蝶影瞧着他微微一笑,别过头去。 笑够了,张悦来道:“接下来的事,我来说罢。有不对的地方,彭兄弟你指正。” 彭无虞点一点头,笑意一收,他面上几无半点活气,瞧的人心头恻然。 那日彭无虞为余春和张悦来所救,昏昏沉沉,刚一醒转,便“哇”的呕出一口黑血来。 余春连忙舍了那大夫,奔过去扶住彭无虞,急切问道:“彭大哥,你怎样了?” 彭无虞根本听不进他的话,两眼迷蒙,双手乱挥,嘴里只胡乱喊:“封贼,我与你誓不两立!”喊了许久,又昏然睡去。如此反复多次,人才渐渐清醒,看清眼前是谁,忽然忍不住堕泪,握了他二人的手,道:“原以为这一世都无缘再见了!” 余、张二人又惊又痛,想问他究竟,又顾及他身体虚弱,于是叮嘱他好生休息,其他的事再说。 彭无虞却拉着二人死不放手,坚持道:“张大哥,余兄弟,此事十万火急,不可耽搁,我这残躯已不足惜。” 两人劝他不住,只得坐下来听,一听彻夜。 第62章 【第六一章】 * 原来那夜青州城外,彭无虞看穿封丞羽身份,本想一搏,然他武功实在不是对手,被封丞羽几招点倒,本以为必死无疑,谁知竟有再醒来之时。 彭无虞在暗室之中醒来,室中极黑暗,他只觉身上毫无力气,昏沉沉躺着,不知多久。 但听得身侧有响动,一问时才知是个少林弟子,也是昨夜被捉来的。 小和尚说这暗室里只有他们两个,他是昨夜侥幸活下来的,其他师兄弟已遭不测。说时抽抽噎噎,语声哽咽。 彭无虞便问他经过,那小和尚极惶恐,说起事情颠三倒四,彭无虞听的头疼欲裂,极难才将事情理出头绪。 那晚彭无虞连夜赶到,匆忙之间,其实早已过了相约时辰。 其余众人却是日落之时便齐聚林中,七嘴八舌议论风六何时会来,讨论对策。多个方向都派了各门里优异弟子把守,料想风六轻功再是高妙,都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入内。 当夜无风,就是风六要用那老套路,也不需惧怕。 众人做了一番安排,料想无虞,于是大多数人都乐观之极,如丐帮几位长老与应风寨诸人,一直在喝酒吃肉;也有个别十分警惕,天刚擦黑就持着兵器盯住周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。 小和尚当时跟着师兄弟坐在一处,坐的离火堆挺远,避开那群大口吃肉的丐帮子弟。 慧岸师伯始终闭目打坐,并不去置理周遭一切。小和尚是初次下山,难免有些好奇,因此并不像师兄弟们一样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,这几日与同辈的别派弟子混熟,晓得了不少当今的少年豪杰。 他一直看着不远处树下的青衣男子,听说那是前辈们公认的武林接班人,东华派的首席弟子,阮青湖。剑法极精妙,人也锋芒锐气。 阮青湖始终合目坐着,似是在为大战养精蓄锐。他身边有个一身白衣的青年,那是白马门的踏雾,正对阮青湖说着什么。但前几日总跟着他的浓眉大眼的少年却没有在,想来是留守客栈,又或在林外接应。 夜色渐深,树影斑驳,小和尚忽然心生些莫名恐惧。 忽地,他瞧见阮青湖睁开眼睛,口中急喝:“屏息!” 小和尚只觉鼻间嗅到一阵异香,他想起之前师兄曾经告诉过,要小心提防风六的迷香,忙要用手捂住鼻子时,却发现自己已不能动作。 周遭一片慌乱,有人破口大骂。原来有警醒者早已屏住气息,但仍有许多人没来得及掩住口鼻,立时酥倒在地,眼珠转动,还有知觉,身子却已不能动弹。 一大半武林豪杰到最后居然只剩寥寥几个高手,几人倚背站着,面色严峻,兵器在手,各自警惕。 那香味久久不散,众人不敢妄动,地上却忽然生出无数黑色藤蔓,蛇一般缠向众人手足。 众豪杰再有胆识,也从未见过这等妖异,一时乱了阵脚,被藤蔓缚住。一个黑影自树上落下,径自向中了迷香瘫软在地的武林豪杰走去。 只见他老鹰拎小鸡一般将一人捉在手里,那人破口大骂,被他提到眼前,忽然发出一阵尖利叫声。无奈挣扎不得,只须臾间,面容便枯槁如灰,随即被黑影丢在地上。 黑影又拎起一人,如法炮制,不过一晃之间,已杀多人。 正奋力斩断黑藤的几人见了大惊,但不敢作声,只互相惊疑对视一眼,其中白马门的登云善于腹语,便问道:“阁下是什么人?!” 那黑影如未听闻,仍然只是拎起地上的人,倒像是传说中的妖怪吸人精气,不过转眼,地上之人便面色枯槁,不能言语。诸人心中都有极大惊恐,恶人尚可对付,若是恶鬼呢?岂非以卵击石? 忽然之间异香散去,十数个黑衣蒙面人轻身而来,分为两列,一列手持绳索等物,一列持着硫磺等引火之物。一落地便毫不迟疑,划开火石,扔向地上诸人。拿绳子的则走向被黑藤缚住的几人。 软倒在地的众人眼睁睁瞧着火舌卷来,竟无力反抗,生受焚身之苦。 登云性子最急,又怒又恨,破口骂道:“兀那小子,敢报上姓名来么?” 其中一个黑衣人仅是望了他一眼,其余人都默不作声,照旧泼洒硫磺蜡油等引火之物,火势愈大。 那黑影又吸干一人,忽然抬起头来,定定望向林中一个方向,片刻后忽地跳跃而去。 众人只听一声怒喝:“他奶奶的,风小贼,你余大爷来了!” 原来是余春见火起,急奔而来,半途却碰上一个诡异黑影。他只当是风六或其同伙,挥刀便斩。 那道黑影身形诡异之极,武器似是在手指上套了钩子,余春不防,给他撕裂血肉,眼看不敌,忽见一道白光闪过,黑影嘶嚎一声,退了几步。 余春定睛看去,只见又一黑影出现,正与先前那人缠斗。 余春喊声多谢,正要赶去支援,不料失血过多,又或是因那人爪上有毒,只觉头脑昏昏,走不几步,竟然晕倒。再醒来时已是在药店中,前文已表。 且说黑影已去,黑衣人放完火,都向被困几人走来。 被困几人都是各门派中数一数二高手,怎肯束手就擒。当时各运内功,要做最后一搏,谁知不运功还好,一旦运功,便觉体内麻痒,黑藤越绑越紧,被黑衣人用绳子一缚,都做了俘虏。 小和尚心有余悸地道:“只看见师伯他们忽然昏迷,不知何故。我当时被香气迷倒,卧在树底,没被那黑鬼发现,离火堆又远,侥幸活命。后来被黑衣人绑了,送来这里。师伯他们却不知被关在哪里。” * 张悦来讲到这处,项青河忽然又生了一丝希望,“这么说,前辈你并不是亲眼见我师兄……” 彭无虞咳嗽一声,叹道:“小兄弟,我知你不愿信,只可惜……唉,天妒英才啊……你且听下去便知。” 项青河不再作声,蝶影了然地拍拍他肩膀,少年全身一抖,抬眸看她。俏丽少女嘴角微微勾出个笑来,不知为何,他忽然安下心,站起身来。 * 当时彭无虞只听的心中七上八下,几乎疑心那小和尚是吓疯了。 什么鬼影?什么黑藤?听来荒谬至极,像是蓄意捏造出来的怪谈故事。但在最心底却又隐有一丝相信,若不是此等离奇之物,谁有能力轻而易举擒住天下数一数二的几大高手? 这事与风六究竟有无关系?不死冥凤又是要做什么? 他心中有千百般疑问,想破头却也想不出,又惦念外面情况,每时每刻都极为焦灼。 暗室中不知天日,彭无虞昏昏然也不知被关了多久,整日在翻来覆去推断,但仍旧毫无头绪。 直到那一日,暗室中又关进了一个人。那人也不算是被押进来,带他过来的人声音彬彬有礼,似是个少年。 那人带来一丝日光,彭无虞这才知道门的位置。借着一线日光,他看清那人容貌,不由低呼一声。那不是别人,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公孙瘦马,也就是那夜假扮的公孙倚马之父。 公孙瘦马眉间笼一层郁色,脸上却有一丝笑影,向着押他之人微施一礼,坦坦荡荡走进门来。 门在公孙瘦马身后合拢,日光隐去,重又是一片黑暗。公孙瘦马也不理会,安然就坐,吟一句:“萧然风雨我还家,曾不知心安几何,梦之梦也,何妨吟啸——” 公孙瘦马好掉书袋,此事江湖人尽皆知。搁在往日,彭无虞定会耐心听着,间或会附和两句,以示恭敬,此时他却全然没有耐性,急欲知道外面事情,故而生平第一次打断人家说话,“公孙前辈也是被封求败抓来的么?晚辈在此处不知日夜,外面事情一概不知,大家伙可还好么?” 公孙瘦马咦的一声,长叹苦笑,“原来这里也有人的?清净地竟如此难求,唉,唉,唉。” 彭无虞不禁生出些许恼怒,心道如今是何等关头,他倒还想寻个清净?勉强按捺了性子,“公孙前辈,各位同道生死未卜,如今十万火急……” 公孙瘦马却放声笑了起来:“十万火急又如何?你我在此暗室,四面徒壁,铁板一般,不过是急了自个罢了。无益,无益。” 彭无虞在黑暗中许久,隐约可看出他在摇头,不禁恼怒更甚,心说这公孙瘦马当真与传言中一般,不理世事,只顾自己。这次来青州,众人也未想到他会来,不问江湖事之人来此是非之地,莫非…… 彭无虞心头一冷,瞧向公孙瘦马的眼神也冷了几分。 熟睡的小和尚被公孙瘦马笑声吵醒,带着几分懵懂,问道:“彭施主,你笑什么?” 彭无虞正盯着公孙瘦马的方向,暗笑自己多心,若是他有嫌疑,怎也会被关在此处。听了小和尚说话,正要与他解释,却听公孙瘦马一改之前疏懒,语声中带了些关切:“姓彭?阁下莫非是人称小司马的彭无虞彭兄?” 彭无虞忙道不敢,谦辞道:“那都是江湖上朋友抬爱,实在不值一提,小司马,终逊诸葛一筹。”此话他从未说过,但心中常常怀憾,如今生死未卜,也不再遮掩。 岂料公孙瘦马反而笑了:“彭兄争知司马不如诸葛?依在下拙见,司马远胜诸葛多矣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六一好数字,喵喵哒 第63章 【第六二章】 * 且不道公孙瘦马说出怎样一番论道,且说公孙瘦马名字一出,蝶影几人顿时色变,齐齐看向了项青河。 青衣少年更是神色大变,脱口而出:“怎么会!” 张悦来奇道:“怎么了?” 蝶影缓缓道:“项大哥说过,这位公孙前辈,几乎可算是死在他眼前的。” 张悦来却没有吃惊之色,倒像是在意料之中,竟然点了点头:“死证,又死无对证,果然好计。” “前辈?”项青河万分不解。 蝶影却道:“张爷爷既然如此说,莫非其中另有隐情?项大哥,你且冷静些,听张爷爷继续说。” 张悦来赞许地看她一眼,点点头继续往下讲。 * 听了公孙瘦马之言,彭无虞心中不以为然,但顾念他是江湖前辈,并不反驳,只道:“前辈过誉了。” 公孙瘦马却依然道,“诸葛号称卧龙,才智无双,只可惜为人太过谨慎,事必躬亲,劳心劳力,又一味愚忠,妄图逆天改命,竟落个累死下场,实在可笑。司马智计不输诸葛,养子善任,功成霸业,善度时势,岂不是英雄?可笑世人,只以忠为好,不知命途事,苍天定胜败。” 言罢,竟大笑三声,又大哭三声,就此沉默,不语一字。 彭无虞听他这奇谈怪说,颇不以为然。诸葛孔明乃仁义忠信智的第一人,这公孙瘦马却损辱于他,果是江湖传言中的疯癫狂乱。但敬他为长,彭无虞不好明说,只轻轻含混过去,问他更为关心的外面之事。 “外面?”公孙瘦马默了半晌才道,“何为里外?不过是黑白颠倒,是非不分,何必要问外面?但看里面便知。” 彭无虞心生些微不悦,刚要说话,忽然感觉公孙瘦马话中有话,试探问道:“黑白颠倒,是非不分,公孙前辈此言可是暗指,武林同道被封丞羽蒙蔽?” 只听公孙瘦马呵呵一笑,“真不愧是小司马,名不虚传。遇着彭兄,瘦马可以放心了。” 彭无虞心头生起凛然之意:“公孙前辈可是知道内情?” “不止。”公孙瘦马似哭似笑,“简直做了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。呜呼!彼苍者天,生我何为?愧怍于人!” 彭无虞一时不好说甚,那小和尚却忽然道:“这位施主,说句不敬的话,小僧以为,与其怨天尤人,不若将功折过。佛家常言,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佛渡众生,免一切苦厄。”言罢合掌,念了句六字真言。 彭无虞虽心下不以为然,但听这小和尚如今言说,终究怕公孙瘦马失了面子,刚要圆说,已听公孙瘦马大笑道:“好个和尚!” “此身非我有,善恶一念间。红尘多错事,浮名累大道。我为儿女情债种下恶由,本意以身饲魔,一死谢罪,只我种了孽因,却叫别人来偿这恶果,心实惭愧。如今幸遇彭兄,可以无憾矣。”公孙瘦马道,“瘦马会将自己所知尽皆告知彭兄,全托彭兄了!” 张悦来讲到此处,彭无虞忽插口道:“我那时不解,如今却解了,公孙前辈想来看出我受浮名牵累已深,俗念太重,非是可以重托之人,只当时利害相关,他没有别的选择罢了。” “彭兄弟可不要这样说,若不是你,我们怎能知道封丞羽这恶贼真实嘴脸?”张悦来看他面色灰败,当即劝慰,“必定被他一网打尽,武林危矣。” “张兄你不必安慰我了,姓彭的自知这一世为了名声,活的颇不痛快。倒是临死这几日,遇着你们这样肝胆相照的好兄弟,此生无憾了!”他说一句便喘上片刻,十分艰难才说完整句话。 余春眼眶微微湿了,张悦来紧紧握住彭无虞双手,叫道:“兄弟!” 蝶影眼珠转动,瞧了彭无虞一眼,心道:这人倒真的好面子,若那日在场的是我家姑爷,恐怕早和那叫公孙的引为知己了。念及此,不觉笑意微微。 彭无虞留意到橙衣少女的目光,抬头看了她一眼,忽地微叹,“英雄出少年,单看蝶影姑娘胆识气度,便知风少侠是何等样人物,只可惜此生无缘论交了。” 蝶影不提防他突然说出这样话来,当时面色微窘,心道她家姑爷哪里是什么英雄年少,分明是一无赖,她自己也没有多么把这帮子江湖人放在心上,不禁稍稍惭愧,谦让了两句。 项青河看着她,却只觉少女神情之中俱是自豪,不知为何生出些落寞来。 勾振只是想笑,心道,若是这位小司马瞧见那少年的真实面目,怕是会后悔与之论交。 余春抬头看着彭无虞枯槁的脸色,一时默然。 张悦来面上有些许尴尬,就他这几日与风六相处,颇觉那少年行事怪诞,比起公孙瘦马,只有余而不无及。 上官沐想起那双明亮眼眸,和永远带笑的俊俏面庞,不禁恍惚了一瞬,也不知那少年如今身在何方,又在做什么。 暗室里突然气氛变的很怪异,无一人作声,只彭无虞面带感慨。 烛火幽幽摇动,极之沉闷。 彭无虞感叹一时,随之转向张悦来道:“张兄,时间紧迫,还是先说封府之事吧。” 张悦来点了点头,接着道来。 * 原来公孙瘦马到青州,本是来寻妻的。 公诉瘦马与他妻子诸葛铃云当日不知因何事决裂,但公孙瘦马却并不肯放弃这段感情。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江湖上都存在着一件趣事。 这事彭无虞自然也是知道的,虽不好评判,在私心里总还是觉得公孙瘦马太过无谓,不过是个女子罢了,你情我愿,既不情愿,一刀两断就是。如此行为,实在失了大丈夫面子。 据说各个城中经常会见着一位女侠客,那女子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,但常是行色匆匆。每当她走过一个地方,不久后,或是几日,或是几月,便会出现一个中年文士,问询那女侠的去向。 据说诸葛铃云本是避居在某处,后来却仍然被公孙瘦马找到。后来她每搬一处,公孙瘦马都有法子找到,诸葛铃云不胜其烦,听说她将去快活林求个法子。这消息又不知如何被公孙瘦马知晓,自然要想法子阻拦。 他二人一个追,一个逃,便不知如何,就到了青州。 然后,公孙瘦马苦笑着道:“稀里糊涂的就替他人做了嫁衣裳。” 据公孙瘦马说,他是在酒楼喝酒时碰见封丞羽的。当时觉得这公子谈吐文雅,懂音律,笛子吹的也好,又因为失去了诸葛铃云的踪迹,一时气闷,答应了去他家做客。 于是,一失足成千古恨。 公孙瘦马并未详细说明他是如何与封丞羽周旋,只说是封丞羽以诸葛可待性命相挟,逼他答允一件事,那便是,诱风六入彀。 “要不是我儿可待,我也不会为他做事。”公孙瘦马苦笑着叹气,“只因可待是他娘亲的心头肉,若是知他因我而死,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我。” 彭无虞在一旁听得疑惑,“前辈,鬼马刀不是公孙兄所用,如何又与诸葛兄扯上关系?” “哦,这个。”公孙瘦马道,“他两兄弟常常互换兵器来用,先前我曾见倚马往潮州去,带的是弯月锏,所以我知,鬼马刀是在可待手上。” 彭无虞犹豫了一下才道:“请恕晚辈不敬之处,晚辈以为,只凭一把刀,或许也不能确定诸葛兄的确落在封丞羽手中。”他实在对公孙瘦马的做法不能苟同,为一己之私,陷众江湖同道于危难之中。 公孙瘦马笑了一下,然后又叹了口气:“我也这样想过,但后来看了他所作所为,就不敢这么想了。” 第64章 【番外二】 * 青州最近很火,是真的火。 随便到一处茶馆去,最火的说书一定是“风六下书封求败,群雄豪气赴青州”;随便到一处饭馆去,只要见着几个江湖打扮的客人坐一起,最火的议题也一定是“你去不去青州”;随便住一家客栈,只要你是江湖打扮,小二必定指给你说,“青州自此往东南西北多少里”。 可以说,有武林人聚集的地方,必定会有青州。 公孙瘦马自然也听说了,见识了,但是他到青州来,却不是为了风六。 江湖上恩恩怨怨,他向来不关心。他向来只关心一个人,那便是他的结发妻子,诸葛铃云。 或许该说是,前结发妻子。 有人告诉他,在青州发现了诸葛铃云的踪迹。他自然马不停蹄赶来,然后,就撞进一个陷阱。 其实,那个陷阱,一开始或许也不是专为他布置的。撞上了,也许只能自认倒霉罢。 那是来青州的第三日,他翻遍了青州城的大街小巷,最后被一名丐帮弟子告知,瞧见有一女侠出城向西去了,看形貌打扮,像是诸葛铃云。 公孙瘦马千里追妻,疲惫之极,走去街旁酒楼中,叫了一壶酒,一份下酒菜,慢慢吃着喝着。酒楼临街,二楼光景极好,他凭栏而立,看往来众人熙熙,只觉人生缺憾难满。 也许要怪他耳力太好,隔壁雅间里二人对谈悉数入耳。 中年男人声音低沉:“二爷,查清楚了,青青姑娘是被两个男人卖进沉风楼的,当时的鸨母说,这两人自称她的爹和大伯,但她记得,其中有个人是曾经跟大爷一起去过的,因那人声音粗哑像吞过火炭似的,所以记得格外清楚。” 房中的另一个显然是他的主子,久久没有做声。但公孙瘦马耳朵灵敏,却听到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。 良久,那人才开了口,声音极轻,却带着朔风冷冽的寒意:“知道了,你下去罢。” 中年男人恭敬应了,公孙瘦马听到隔壁拉门的声音,悄悄将房门拉开一线,便看见一黑袍高冠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,脸上带着些混杂了不屑的惶恐。 这种人,公孙瘦马见得太多,一眼便能看穿。当面奉承讨好,私下阳奉阴违,主人家得势便把你捧到天上,一旦无权无利,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。 屋里那一位却没有出来,公孙瘦马又给自己倒了杯酒,喝一口,就想起昔年光景,心下凄然。 笛声就是在他沉浸过往的时候响起来的,起先像一条流淌的小溪,轻快,明亮,渐渐又慢慢汇成江河,浩浩汤汤,声调骤然沉下,如滔滔江河汇入大海,壮阔成波澜起伏,雷霆万钧。 公孙瘦马却不由皱了皱眉。 这人的笛声里,有种说不出的悲伤。 还有包裹在悲伤中的,温和的杀意。 公孙瘦马的眉头只皱了一瞬,下一瞬他已拾起桌子上的一双乌木筷子,随意在盘与碗的边缘敲击。一下,两下,渐渐合起笛声的乐拍。 他本也是雅擅琴棋的风流才子,一段曲曾倾尽风月,却挽不回卿心。人世要伤多少回的往事,伤成锤心刻骨的痛楚,还不舍得放下眷恋。痴症,病入肺腑。 那人似是听到他的应和,笛声转而清明,似是清风明月下的好风好景,邀人共赏。 公孙瘦马的拍子立时也变了,变的更快,更肆意,因他感觉到对方杀意的凛冽,从温和如月色的笛声里传来。 他额上渐渐生了汗,拍子却不乱,唇角也慢慢生出一丝笑意。 笛声忽然一高,极高亢的音,下一瞬却突兀地跌落,紧着行云流水一般奏起,大开大阖,气象恢宏。 公孙瘦马扔了筷子站起,推门出去。他听出,笛声中煞气已敛,杀意全消。 隔壁雅间的门虚掩,他轻轻推开,就看见临窗坐着个衣裳华贵的公子,正低着头小心将一根骨笛装进锦袋,动作轻柔,似对待所珍爱的少女。 他似是完全未察觉有谁不速自来,公孙瘦马也不开口,静静站着,打量他精致但苍白的侧脸。 “我在等人。”那公子终于抬起头来,笑了一笑,似是对他的出现毫不惊讶,一张俊秀但无血色的脸,目光中满是倦怠。 “等谁?” “原本是在等一个朋友。”华衣公子不紧不慢地将锦袋揣进怀里,目光中的倦怠深深,笑意却温雅,“但现在我想,他大概是不会来了。” 公孙瘦马凝着他苍白的脸,问道:“为什么?” 华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,“我们发生了点小误会,他大概是不肯原谅我的。” “既然是误会,解释清楚也就是了。”公孙瘦马道,“我想阁下的朋友,一定不是个小心眼的人,没道理因为一点小误会,就老死不相往来。” 华衣公子眯了眯眸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,阁下笛音雅达,必是大度之人,那阁下的朋友,自然也不是小肚鸡肠之徒了。”公孙瘦马微微一笑。 “兄台言之有理。”华衣公子忽地笑了笑,“可若是有人生来伪善,伪的连他自己也信了,那区区乐音,其实也听不出什么罢?” “是。”公孙瘦马道,“这种人我也见过的,骗过别人还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连自己都骗了过去,真和假混在一处,搞不清楚,最后变成了一个疯子。” “这样啊……”华衣公子忽地笑了起来。 公孙瘦马望着对方笑起来时都殊无笑意的眼睛,许是笑得太过用力,竟伏在桌子上,半天都没抬起头来,只有双肩在无声抖动。 公孙瘦马倒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,只凝着他道:“你好像生了病,还是很严重的病。” “我没有病。”华衣公子抬起头来,语气郑重认真。许是刚刚笑得太用力,苍白面颊上浮出淡淡晕红。 “你有病。”公孙瘦马也说的很认真,看着对方猛然收缩的瞳孔,一字一字地说下去,“在这个世界上,谁都有病。若是一个人没有病,那才真是得了了不得的大病。” “兄台真是有趣,”华衣公子眼中的冰冷敛去,笑容淡淡,“叫在下想起了一位故人。” “哦?”公孙瘦马也笑了,“就是阁下要等的那位朋友吗?” 华衣公子挑了挑眉,颇感兴趣地道:“兄台又是如何知道的?” 公孙瘦马笑了笑,“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有趣的人,有趣的人常常是不招人喜欢的。阁下却仿佛挺怀念,想来是阁下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,才会在此摆酒,想给他赔罪。” “兄台又说对了。”华衣公子道,“我那位朋友若是见到兄台,想必会很高兴。只可惜……”他忽然轻轻摇了摇头,笑意淡去。 “只可惜我活不到那时候了,是么?”公孙瘦马代他说完后半句,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漂亮的眼睛。 华衣公子轻轻摩挲着指间的碧玉扳指,目光萧索,既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 “因为你想杀我,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。”公孙瘦马在房间里走了几步,“你我之前从未谋面,非要说什么理由的话,就只可能是刚才我听见了你和你手下说的话。虽然我不认为有什么要紧,但这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的,子之熊掌,我之砒*霜。” “公孙前辈果真是名不虚传。”华衣公子叹了口气,“在下现在倒有点后悔了。” 暗暗心惊于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,公孙瘦马脸上却不得不装出毫不在意,“总是要后悔的,我也常常后悔,这也算不得什么,慢慢想法子罢了。” “前辈果真是前辈。”华衣公子笑了,“在下是生意人,不爱动刀动枪,不如,咱们来谈个交易罢。” 公孙瘦马虽不知他心中有何算计,但却十分明白,此时最好是走出门去,彻底忘掉这件事情,继续追寻诸葛铃云才是正经。 然而他终是按耐不住心底一丝好奇,点头应允了。 后来人都该记着他的教训,好奇害死人。 公孙瘦马跟着那贵公子去了他家,那当真是所奇怪的宅子,进门之时尚还正常,转过一道回廊,入目便是整齐一堵绿墙,似是灌木长成,约莫两人多高,完全遮挡住视线。 公孙瘦马迟疑了片刻,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。 绿墙之后仍是绿墙,曲折回转,倒像个迷宫。 公孙瘦马跟在华衣公子身后,一路走一路觉得耳边都是嘻嘻笑声,每每回头去看,三下却是人影都无,唯有前边那华衣公子还在轻盈走着,身姿翩然。 公孙瘦马走快几步跟上去,“这是什么?八卦阵?却又不太像,像给娃娃们玩的迷宫。” 华衣公子只看看他,笑了笑,温文尔雅,“小阵法罢了,让前辈见笑了。” 公孙瘦马一拳打在棉花上,笑了笑,不再多话。 终于走出迷宫一样的阵法,摆在眼前的是一座约莫十丈方圆的小湖。 公孙瘦马凑过去看了看,水极清澈,却深不见底。水旁种着大丛不知名花朵,小小黄色蕊朵,枝叶摇摆,缠绕在他腿间。 公孙瘦马莫名觉得后背发冷,低头瞧着黄色花瓣上一双似人眼睛的黑色斑块,心头更是急速蹿起一股凉气。 回头看时,只见那一袭华衣的清贵公子,站在几步之外微微含笑。见他回头,便招呼道:“前辈,走吧。” 说完,忽地身子一纵,踏水而过,身姿轻盈,袍袖流云一般闪动,几起几落,已在对岸。 公孙瘦马叫一个好字,却不愿涉水,举目一望,只见湖东俱种着一样的花,湖西倒有几间连排的屋子,也有条小路,于是慢慢地走了过去。 华衣公子等在一间屋前,开门请他进去。 公孙瘦马也不推辞,昂然而入。 屋子极大,但屋中却并没有什么家具,连桌子椅子都无一件。墙壁倒不是光秃秃的,但瞧了只叫人直起鸡皮疙瘩。一面墙上被整个的做成一个大柜子,层层隔断上摆了无数白色坛子,望着挺像瘟疫者死后用的骨灰坛子。另一面墙上挂了无数支或短或长的骨笛,也不知是什么骨头所做。 剩下的一面,也是正对的一面,挂了一副极大的画。 远瞧着像是顾九惜的八十七神仙图,近看却瞧出与市面上常见摹本不同,八十七神仙,都是女相,栩栩如生。 公孙瘦马好奇,忍不住伸出手在画上点了一点,顿时头皮发麻,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情不自禁猛然后退一步。 触手之处宛若少女肌肤,柔滑细腻,甚至,还有一丝温暖。 风风雨雨在江湖闯了数十年,以为早已练就一颗铁浇铜注心,在这一刻却仍然不由自主簌簌发抖,因了那感觉实在太鲜明,随在感觉之后的想象更叫人无法承受。 听说过各式各样的恶癖,原来亲眼所见,仍是不敢相信。 公孙瘦马勉强才能镇定下来,笑道,“真是好画,栩栩如生,不知阁下用的是何纸品,如许逼真?” 华衣公子苍白脸上挂着一个笑容,邪魅而危险,“人皮。” 语气十分漫不经心,“取自美人身上最柔软之处,极其稀有。” 公孙瘦马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幅画,看着华衣公子,勉强笑道:“阁下真会说笑话。” “不是笑话。”语声极淡,那人不避不闪地迎着他看过来,“我从来不说笑。” 公孙瘦马盯着他的脸,华衣公子神色无丝毫变化,过于苍白的脸上一双眼如冰雪冷漠,若不是瞧见他嘴角有微蕴的一点笑意,公孙瘦马当真要扑上去取他性命。 “小友真会说笑,险些吓到老夫。”公孙瘦马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,“这到底是什么皮子?羊皮?白熊?” 华衣公子只是微微笑了笑,走至窗边,忽然伸手推开了窗户。 有风吹过,窗上挂的骨铃泠泠响起,声哀哀似怨语。 公孙瘦马闻声看去,忽然生出些悔意:他到底为什么会跟着这样一个人来这么诡异的地方? “一件很简单的事情,想拜托前辈去做。”华衣公子转身含笑,“事成之后,必有重谢。” * 公孙瘦马虽然向来不愿理会江湖之事,但要他去害人,那是绝对不肯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,生存之道也。 虽然华衣公子只是跟他说,很简单,前辈只需说一句话。 起火当夜,曾见风六。 华衣公子唇边含笑,说出的八字却叫公孙瘦马一瞬间明白过来。他本来就不是傻子,如此明白的陷害,太顺理成章。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,只愿置身事外。但拒绝的同时却也知道全身而退怕是难了,瞧了人家的密室,知道了人家的秘密,再说走?恐怕得先把命留下来。 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,不过……说不定就阴差阳错成了为武林献身的英雄呢。可笑啊,公孙瘦马在心中苦笑。 他盯紧了对面华衣公子的动作,然而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脸上还挂着温雅的笑容,“如此,前辈请回罢。” 公孙瘦马第二次愣住,那华衣公子却又添了一句,“靖先,送客。” 应声而出一个黑衣少年,眉目俊朗,但无一丝表情,恭恭敬敬请他:“请跟我来。” 公孙瘦马走出那所宅院时只觉天色晴明的太好,街上人来人往,一派祥和。这才感觉出刚才那所宅院,真似鬼域。 要不是他读书万卷,真会以为,那华衣的清贵公子是寄于人世的一抹幽魂。 * 公孙瘦马重新踏上追妻之路,但三日后,却在客栈房间的桌子上,看见了一把刀。 薄如蝉翼,触之寒凉,柄上刻一个“云”字,篆体。正是他昔年赠与发妻、后来被转送与儿子公孙倚马的那把“鬼马刀”。 公孙瘦马的心咯噔一跳。 赶回青州时,夜色初上。 那时公孙瘦马已打听到了那华衣公子的名字,找上门去,没人阻拦,黑衣少年很客气带他入府。 夜色里,那贵公子一身白衣,立在亭中,轻轻吹笛。 如怨如慕曲调,哀哀辗转,心肠也似百转千折,心扉痛彻。 公孙瘦马也没多话,只是站着,手上鬼马刀映着月色,熠熠发亮。听他吹毕一曲,曲调凄怆。 清贵的公子转过身来,苍白的脸上挂着初见时温雅的笑,望着他的眼神淡而缥缈,良久才一点一点凝成冰霜。 “多谢前辈援手。”六个字,简单清澈,似是真心实意感激。 * 封丞羽。 人称不死冥凤,又称封求败,江湖上略有薄名。天生的商人,曾在家业将零之时力挽狂澜,一转父兄在位时颓势。 公孙瘦马从前却并不知道这个人,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多,他不过只是小小州府里展露的头角峥嵘,些微的名气,偶或可能在几人口中提及,却绝难入众耳。 接触得越久却越觉他深不可测。 公孙瘦马问过青州最老的士绅,老人家颤巍着手指称赞封家二少有出息。问及多年前二少离家,老人家却只是摇着头说不知缘故。这个人像是突然冒出来一般,不知师承,只知一身的好功夫,突然再次出现,便立挽颓势,还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。 公孙瘦马看不透,猜不到,也曾直接问过,却只得到对方一个温雅的笑容。 他这辈子见过的人太多,如封丞羽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。除过他的发妻诸葛铃云,他是第一个他完全看不透的人。完完全全地看不透。 封丞羽倒像是从未提防过他,做什么事也未瞒着他,倒像真将他当做了自己人。 封丞羽带他去城外林中,林中茂密不见纹丝日光,七七四十九个黑衣人按阵法排布,挖开脚下土地将殷红种子埋下,又齐齐割破手腕,将鲜血滴进土中。 公孙瘦马看的目瞪口呆,这等诡异,休说他见所未见,连听都没听说过。 封丞羽却始终面色不改,低声轻笑,“这种花叫骷髅花,生于人骨,以人血浇灌,七七四十九日成活。我设了一阵,名七步绝杀,若有人闯阵,”他摩挲着指上的碧玉扳指,笑容在林间黯淡光线中只余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,“行不到七步,骷髅花活,生黑藤,缚住来人,一点点勒紧,直到整个人被活活勒断……” 公孙瘦马只觉下一瞬就会被这些活过来的藤缠住了,呼吸都有些急促,心道这人可称世上最疯。 “前辈想知道我会怎么做么?”他仍在笑着,声音低而蛊惑,“小六的迷线香可不是浪得虚名,天黑的时候,肯定要点火的。就算再多高手,也得放倒大半,若还有下次,或者他们会长点记性,可惜,不会有下次了……” “可你也不能算准众人会在何处啊?”公孙瘦马立时便知自己问了句空话,那华衣公子已经笑起来。 “我是不会算。”他低笑道,“不过,我有法子叫他们自己到这里来。” “他们不会一起来的,若是还有援兵,被瞧到了,又该如何?” “他们来不及的。”封丞羽仍只是笑道,“公孙前辈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 后来公孙瘦马才知道,封丞羽绝对不是夸口,因为那人真是太快,快到不可思议。若非他身上带了封丞羽给他的香包,使得那人最终手下留情。不然在那人利爪直取他胸口时,恐怕他已是死了。 没法子,他那时仍是想救出一个人,或许是出于愧疚罢,说不管是一件事,真的要他不管,却是做不到。当时那大汉已昏迷不醒,他将他拖到林边,打算事情完了后送他进城诊治,但后来再去看时,人却已经没了,只一滩血迹。 他眼看着事情按封丞羽的布置一件件发生,眼看着江湖同道不知所以被网入彀中,他却依然不真正明白,这人是为了什么。 到底是怎样的仇怨,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设计? 看到风六的时候,公孙瘦马就更疑惑了,那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,怎么值得封丞羽如此处心积虑?或许他还有其他的目的,比如,权,比如,名利。 像封丞羽这样的人,无论是做什么事,都有他自己的目的。同样,在达到目的后,就会把所有会危及到他的人或事一齐铲除,斩草除根,永远是他那类人的法则。 所以在听说青州城外出现无皮尸首的时候,公孙瘦马第一个想到的虽然是那幅八十七神仙图,但再一想便不觉得是他所为。他怎么可能露出这样大的破绽,除非,有更大的目的。 只可惜他已没有机会去求证了,因为封丞羽已用完了他。 但他也留了一手,如果封丞羽没有依言放了可待……公孙瘦马在黑暗的密室中微笑,对面的彭无虞心中有所怀疑,他很清楚。可是,没有关系了。有什么关系呢?铃云,我已救出了咱们的孩子。 封丞羽,还算言而有信。也或者,是他亦深知一个道理。 读书万卷,其实不抵这一句通俗——狗急跳墙。 谁也不要逼谁到底。 【番外二】(完) 作者有话要说: 喵:-D 第65章 【第六三章】 * 听罢张悦来的叙述,几人都只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,一时全都静默不语。 蝶影翻来覆去在口中念叨着四个字,七步绝杀,似是陷进沉思。 那人有如许思谋,一步一步设下巨大陷阱,绝不会只为了构陷这样简单。为什么呢?盟主之位?然他既得,却又在杀人。杀人,或许是为了灭口,抛尸,或许是为了震慑。他这一系列事情做下来,结果如何? 上官沐静静思忖,又或者还有什么超出常理的、不能预断的目的?烛火幢幢,微光摇动,上官沐脑中光华一闪,夜明珠!他不禁看向橙衣少女,刚要开口问问她可听说过相关传说,蝶影却皱着眉,忽然道: “彭前辈,我有件事不太明白。如果封丞羽真的像公孙前辈说的一样算无遗策,为什么会把他和你关在一起?还有那个小和尚,我不是要怀疑他,可是当晚唯一活了下来的无足轻重的知情人,怎么刚刚好也和前辈关在一起?而且张爷爷那一日救你,也太过凑巧,怎么不早不晚,偏偏是那个时候?”她看住彭无虞,小小脸庞专注而认真。 彭无虞眼色深沉,瞧了张悦来和余春一眼,忽然笑道:“后生可畏啊,张大哥,余兄弟,咱们可以放心了……” “彭前辈,你什么意思?”蝶影皱了皱眉,她最恨不知所云之人,就似她那姑爷,一瞬一变,故弄玄虚,叫人厌烦透顶,好好说话会死吗? 张悦来干咳一声道:“蝶丫头,你说的这些,我们也都想过,不过思来想去,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。可能当真是老天开了眼,天意叫这恶贼奸计暴露。” 蝶影眉头皱的更紧,她不满意这样说法,可也想不出更合理解释。 项青河一直安静听着,此时见彭无虞似已说完,闭目养神,顿时不能安静下去,开口道:“彭前辈,我师兄之事……” 他才说了一半,暗室的门忽被叩响,三声,不高不低。 几人都凝目过去,一时鸦雀无声。 张悦来眉头一蹙,站起身来,道声少陪,走过去开门。 客栈的小伙计站在门口,一脸焦急道:“掌柜的,官兵来抓人了!” “官兵?”张悦来不觉回头看了一眼上官沐,又转头低声问道,“怎么回事?” “就上次那个大肚子的官儿,领了好多人马,把客栈整个地围了起来!说是咱们窝藏钦犯,要是不交,就要按同罪论处,就地□□!”小伙计慌张道,“春哥现在在外面周旋着呢,掌柜的,怎么办?” “这狗娘养的!”张悦来恨骂一声,“你先出去盯着,叫大家伙准备起来。” 小伙计应声去了,张悦来关上门走回,却不坐下,只是冷冷审视着上官沐。 几个人都瞧着他,蝶影早看出他面色不对,“张爷爷,可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 张悦来冷笑着点一点头,目光在勾振与上官沐之间逡巡,“官兵围了客栈,说叫我们交出钦犯,如果不交,就按同罪论处,就地□□。上官大人,能不能给老朽一个说法?” 绯袍官人面色一变,“什么?” “我猜大人也是不知,要抓我们也该是回去以后,怎么能以千金之身犯险?”张悦来语气略缓和了些,“如今就请大人出去,解释清楚。” 上官沐无暇理会他语气中的些微讽刺,点头应承:“好,我这便出去。”一敛官衣,便往门口走去。 勾振却先一步拦在他面前,“大人且慢,事有蹊跷!” 张悦来冷哼一声,“你莫不是想说,我蓄意欺瞒于你?” 小个子的官衣捕快目光肃然地看回去,“前辈误会了,小人职责是保护大人,不得不小心从事。” 他转又看住上官沐,“大人你试想想,大人是朝廷命官,出府查案,人尽皆知。何况吴撼已经回府,自当告知众人大人去处,试问谁敢来此捉拿钦犯?” 上官沐闻言凛然,低眉一细思,沉默不语。 张悦来只笑,余春漠然地扫了他二人一眼,几人都不作声。这当头暗室门又被叩响,小伙计像是一路飞跑了来,上气不接下气:“掌柜的不好了!大肚子官儿把春哥给打了!还说一炷香时辰,要是不出去,就要放火了!” 看一眼挡在门前的两人,不由后退了一步。 勾振冷眼看他:“大肚子官?他可有说他的名字?” 小伙计转了转眼珠,看了看暗室里的张悦来,答道:“姓覃,昨天来过。” 站在门口可听得外面嘈杂声响,隐隐约约,勾振蹙了眉,忽然撞开小伙计走出去。小伙计吃惊地张大嘴,“掌柜的,现在怎么办?” “你先出去盯着。”张悦来看向上官沐,“上官大人,如何?” 上官沐抬头,神色肃然,“诸位请放心。”深施一礼,“晚文自幼向往江湖,奈何生在官门身不由己,今日得遇诸位,实乃平生之幸。”言罢,再一礼,转身而去。 几人被他举动言语弄的糊涂,纷纷疑心起这官是不是发了疯。就见适才出去的官衣捕快忽地出现在门口,拦了上官沐去路,疾声道:“大人不可!” 他神情凝重,“围住客栈的,是三千府兵!” 上官沐神情平静,“覃名武胆子真大,盗用兵符,私调府兵,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二字?勾振,随我出去,本官要亲自问问他,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勾振仍然挡在他前边,“大人决不可出去!覃名武私吃回扣已不是一天两天,咱们早想处置了他,他未必不知。此事难保不是他为求自保联手封丞羽,大人你此时出去,非但于事无补,更可能吃他反咬一口,给大人扣上个勾结钦犯的罪名!” 勾振一席话说完,张悦来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,也突然明白过来适才上官沐反常举动。或许,那个青年官人,早已料到了罢?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惭愧。 上官沐神情依然冷静,“我倒不信,他有如此大的胆子,胆敢诬蔑朝廷命官。勾振,你让开。” “大人!大人请三思!”勾振向来镇静,此时却也发急,“覃名武虽然不敢,但封丞羽敢!那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?大人万不可一时意气,枉送性命!” 上官沐定定地看着他,神情不变:“勾振,你似乎很了解封丞羽。”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疯子二字,非是要有一定了解甚至熟悉的人,才敢断言的吧? 勾振一怔,心知说错,竟是说不出话来。 那绯袍官人移开了目光,望着门外曲折向上的台阶,淡淡道: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但我也有我不得不做的事。走吧,去看看,他们到底要干什么。” 勾振无言,却仍然没有让开,站在原地,像是一堵墙。 蝶影忽然道:“其实,就算上官大哥不出去,也没有什么用吧?” 众人齐齐转过来看她,蝶影一笑道:“也许外面的人早就打定主意,出去呢,是勾结钦犯,不出去呢,是畏罪不敢出,不管怎样,都要一气杀个干净,之后,都由他说。” “真的,很毒呢……”少女笑容居然更灿烂了些,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,怪不得,我家姑爷都吓得跑掉了。” 屋里几人脸色都沉重起来,彭无虞咳嗽声分明,笑容苦涩,“不错……像是封贼能做出的事……只是下这么大一盘棋,他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 张悦来道:“这事以后再说罢,最重要的是,现在怎么办?” 怎么办?怎么办都很难! 勾振讲出他所见,一千弓箭手箭上弦,将整个客栈团团围住,想要逾墙,恐怕在半空就给人射成了刺猬。要是不走,火箭射进来,到时候只能活活烧死。何况除了弓箭手,还有两千刀斧手,此外或许还有封府派来的高手,怎么办?能怎么办? “不然让这官出去,先拖着时间,咱们找机会擒贼先擒王?”余春想出一个法子,转瞬就被勾振泼了冷水。 “你也知道擒贼先擒王,封丞羽怎可能想不到?再说覃名武那厮决算不上是王,必定有人在暗中指点。而且,万一大人刚出去,他就叫人放箭了呢?”勾振摇头,完全否决,“绝对不行。” “那总有个兵力薄弱的地方吧?不然就趁还没开打,突围出去?” 勾振依然摇头,“周围民房都被征用,弓箭手房上待命,你现在只要一出去,只看看还好,要是想逃,我想那些弓箭手应该早得了命令,顷刻能将你射成刺猬。” 众人一筹莫展,蝶影忽然道:“张爷爷,我能不能提个小小建议?” 几人皆转头来看她,目光希冀。 谁知蝶影却道:“能不能不要封贼封贼的叫啊?” “……” 张悦来苦笑着摇了摇头,“丫头啊,火烧眉毛了,你这是……唉!” 唯独彭无虞笑了,“我倒没顾虑到,不如,以后叫羽贼罢。” 蝶影皱着眉,“算了,那还是叫封贼吧。” “这都什么关头了。”张悦来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一大一小煞有介事地讨论封丞羽的代号。 余春倒并没觉得奇怪,这小丫头和她家姑爷应该是一样的人,不合时宜的时候干不合时宜的事,还乐此不疲,都是……疯子。 封……风……风雨……勾振则是眼神一冷,把那两个字在心里颠来倒去,琢磨那小丫头可有深意。 彭无虞和蝶影却仍然讨论的热烈,好似根本不担心目前处境。 张悦来终于灵机一动,“我看彭兄弟不慌不忙,想来早就胸有成竹?” 第66章 【第□□章】 * 彭无虞正与蝶影说着什么,听见张悦来问话,便抬起头来。 干枯脸上仍浮着先前诡异的笑容,张悦来只当他胸怀有策,刚要松一口气,不料彭无虞摇了摇头,干巴巴道:“没有。” 张悦来的失望显而易见,正要慨叹几句天亡我也,却忽然听见彭无虞话锋一转:“不过,也不是毫无生机。” 张悦来一喜:“彭兄智计百出,必有好计。” 余下几人也是看向彭无虞,想听听这江湖闻名的小司马究竟有什么好计。 彭无虞很从容道:“这法子最简单不过。”又笑了笑,“只一个字。” 张悦来忍不住道:“彭兄弟,火烧眉毛的关口,你就别卖关子了!” 彭无虞干枯的脸上仍然挂着一点笑意,点头道:“冲。” 他话声一落,几人面面相觑。张悦来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,不敢置信道:“冲?”见彭无虞点头,不由苦笑,“彭兄弟,你这话说的……” 上官沐心中亦是觉得此人故弄玄虚,谁不知要冲呢? 彭无虞笑笑,望向蝶影,轻声唤:“蝶姑娘。” 这一时,橙衣少女好似想什么想的出了神,默默不语。听见彭无虞声音才回过神来,轻轻一笑,一开口却正接着众人话说,似乎适才都听在耳中:“他不是爱用火吗?” 橙衣少女笑容微冷,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个白色小瓶,晃了一晃,眼中精光闪动,“咱们给他来个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 “这是……迷线香?”片刻的沉默后,余春低声问道,那天晚上他曾见风六用过,而只要一想起诸位同道都是折上这上面,便不由怒气填膺,而此时他更添多一层愧疚之意。 蝶影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不错,余大哥好眼力。” 众人得她肯定,不由都是面色一变。这小瓶中装的就是名动天下的迷线香?却原来不是普通迷香一般,竟能装在小瓶中? 项青河几乎要跳了起来,他师兄……他师兄就是被这玩意害得无法反抗,如今他却要借助它来保命吗? 余春神情复杂,不再看那少女。 蝶影很满意诸人神情,微微一笑,“我家姑爷别的不行,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倒是玩的很溜。迷线香,其实并非迷香,而是一种毒,叫人在十二个时辰内无法行动。不过却有个缺陷,就是浴火才生,没有火,就等于废物。” 勾振想起那天晚上,正是因为他二人亮了火折,才功亏一篑。 蝶影继续道:“张爷爷,你找几个办事利索的伙计,我教了他们用法,到时只需如此这般……” 张悦来听得不断点头,蝶影又掏出个蓝色小瓶道:“这是解药,每人先服一粒,也可保十二个时辰无虞。事不宜迟,张爷爷……” 张悦来伸手接过两个小瓶,凝重道:“我这便叫人过来。” 还未召唤,店小二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,“不好了掌柜的!那些个官兵说话实在难听,又位大爷没忍住,直接动上手了!现在那帮官兵放起箭来了,有几位大爷不小心中了箭,退到大堂里了,眼看就顶不住了!” “准是辛二拐子!”张悦来闻言气道,“彭兄弟,现在怎么办?” 彭无虞却闭了眼睛,仿佛睡着一般,一字未说。 张悦来急得冒火,又去问蝶影。橙衣少女眨巴着眼睛,忽然指着门口发出一声惊呼。 “大哥!”有一大汉拖着朴刀冲了进来,他背上斜插了三支羽箭,整个人气若游丝,全凭一口不甘的气吊着,“狗娘养的放火箭!外边都烧起来了!”言罢,轰然倒地。 张悦来气怒攻心,蹲下身子,试出那大汉鼻息已断。整个人霎时一片冰凉,微微摇了摇头。 众人知是无幸,都别开头去,将目光凝在小司马身上,盼他拿出妙计。 余春骤然出刀,目眦欲裂,“张大哥,咱们跟他们拼了!不过一死而已!” 张悦来痛惜地合上大汉双目,站起身来,冲着如未听闻的彭无虞道:“彭兄弟,事已至此,我等只好力战,逃得一个算一个罢。好在我已派人出城求援,料想诸位同道不至重蹈覆辙,再中奸计。诸位,老夫先走一步,黄泉路上再相见!”言罢霍然转身而去,店小二跟着他跑了出去。 余春正要紧随而去,彭无虞忽然睁开了眼,开口道:“余兄弟且慢!” 余春双目通红,“彭大哥,今日看来不得善了……也好,咱兄弟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……” 彭无虞连连摇头,张口欲言,却是哇的呕出一口黑血,脸色急速灰败。 蝶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,伸手封住他几处穴道,微微摇头:“彭前辈,你不该再动气的。” 彭无虞苦笑,“彭某修行不够,如何能不动气?”又转向余春,“余兄弟,不能意气用事,你不可死。张大哥虽说派人出城报信,但我料想,必定是出不去的,咱们怕是早被封丞羽盯上了……所以,不能死,得有人活着。” “彭大哥……” “火已经烧起来了。”蝶影轻轻叹了口气,不再看这两人兄弟情浓,走向一直沉默不言的上官沐与勾振二人。 “事到如今,不知两位大哥如何打算?” 上官沐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大汉,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,他只是从未见过这般壮烈的死去。 这大汉中了三箭,有一箭从后□□他心口,本该立时毙命,然他却在中箭后跑到了这里,也许只为了叮嘱大哥一句小心,又或者只想临死再看一眼自己的兄弟。 绯衣官人看着鲜血慢慢凝固,密室中几人的话都未入耳,只觉胸口慢慢烧起了一团火。 火。 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地面的温度在逐渐升高,屋子也愈发闷热。外面正有人在烈火里慢慢死去,就是这种感觉吗? 他有几分恍惚,是蝶影的叫声将他突然惊醒。 勾振似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,随之看向蝶影,很平静的道:“自然是冲出去。” 若是冲不出去,秘密或许就会被鲜血和大火埋葬,将会有更多人因血和火而死去。 蝶影点了点头,小丫头竟仍然能笑得出来,“我也是这样想。而且要快,不然火越来越大了,也许真要死在一处。” 她回头看了一眼彭无虞,忽然轻叹:“可惜了……我猜,那辛二拐子大概就是跛腿的马夫吧?脾气当真不好,和那高黑脸一样。” 勾振猜她口中的高黑脸应该是指吴撼,若吴撼知道这小丫头暗地里如何称呼自己,怕不是会气炸了肺?只不知吴撼现在如何了,封丞羽竟下这般死手,不知以他的脾气能否脱险。 上官沐面色平静,点了点头道:“蝶姑娘说的不错,事不宜迟。”从怀里拽出一个红绸袋子,细看是富贵人家常求来庇佑子孙的护身符,“此物乃晚文幼时祖母所赠,从未离身,若是这次不能出去,还请姑娘……” 蝶影并不肯接,呸了一声道:“我瞧你火气旺,哪里那么容易死?就是死了,我也没道理替你千里迢迢回去报丧。” 上官沐倒不生气,只是苦笑摇头:“晚文一介书生,只能做姑娘和勾捕头的牵累。” “没事,我护着你。”蝶影不耐烦,“几支小箭而已,死不了的,再废话下去,倒先给烧死了。”说罢将门推的大开,大步走了出去。 勾振与上官沐也跟了上去,眼看前头光亮,热浪滚滚,知是上面已成火海。上官沐轻叹口气,转向勾振,要将护身符托付与他,谁知勾振看他一眼,出手如电,竟点住上官沐穴道,随之快速前行几步,挡在橙衣少女面前,毫不犹豫地跪下。 蝶影惊叫,“你怎么又来这套?”左顾右盼想躲开。 勾振哪容她躲开,望定她道:“蝶姑娘,大人不能有事。” “凭什么不能有事?”蝶影躲不开,冷笑一声,“他的命就金贵了?” 勾振不闹不怒,平和道:“大人若有事,这一桩公案更是无法了结。” “了不了结与我何干?”蝶影道,“我来青州,就是要把那个不知死活偏爱找死的混蛋带回去家法处置。”感觉到越来越热,更是不耐,“再不让开,我就要动手了。” “蝶姑娘。”勾振仍然不慌不忙,“先时我二人被封丞羽所拿,无意中听说一事。” 蝶影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没有兴趣,已抽出缠在腰上的软索。 勾振道:“风公子为何念着那位姑娘,蝶姑娘真的不想知道吗?” 蝶影缓缓将软索抖了抖,冷声一笑:“你想要什么?” “小人只想告诉姑娘,大人不能出事。”小个子的捕快笑容微微,仍似最慈悲的佛爷。 蝶影冷冷一笑,点了点头,“好,我答应你就是。” 勾振松一口气,“多谢姑娘。玉凌门下,一诺千金,勾振纵死无憾。” 蝶影笑容忽然更冷了几分,俄顷却又灿然一笑,伸手拉他起来,“姓勾的,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?” 勾振面色仍然平静,“勾某平生听过的话太多,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句?” 蝶影看着他的眼睛,微笑,收手,侧身让了让路。 走道那边,余春拉着项青河走过来。少年拼命挣扎无果,双眼通红,“我不走!我还没问出我师兄的下落!你放开我!” 余春只红着眼拉着他走,不管少年挣动。 项青河到底不及他力气,只得喊道:“你就不管他了?他可是你结义大哥!他要死了,你却一走了之?若是我师兄在里面,我宁死……” 他本要说,他宁死都不会离开。 余春却忽然停下,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。于是少年那半句话便断在了嗓子里,大睁着眼,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粗眉横目的大汉。 余春怒道:“老子难道不想救他?要是有法子,老子宁肯自己死了,也要救他!可是老子救不了他!老子不是怕死,老子是怕死在这里后真相再不会有人知道!就会有人像我们一样上当受骗,然后死掉!你爱走不走,你若是要回去,就尽管回去,你师兄的仇,老子替你报!”说罢一把将少年向后推去。 青衣少年毫无防备,向后踉跄了两步,仍然一副懵然模样。 余春看也不看他,转身便走,路过勾、蝶二人时仅是稍点了下头,便大步昂扬而去。 项青河在原地站了片刻,忽然跑着追了上去。 “真是个傻孩子啊……”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出去,蝶影叹了口气。若是换了别的人见着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,竟一本正经地叹人家傻气,必定是会笑出声来。 然而勾振却仍是面无表情的站着,忽然转身走了回去。看着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上官沐,将自己身上衣服解下,搁在一旁,却将上官沐的官服穿在身上,轻声道:“覃名武怕是也意在大人,这小人,怕是已与封丞羽勾结在一起。大人千万小心。” 上官沐口不能言,眼睛不断眨动。 勾振似无所见,转身向外走去,经过蝶影时深深看她一眼,脸上又挂起了和蔼的笑:“多谢蝶姑娘了。”身上官袍略大,笼着他小个子,显得滑稽可笑。 蝶影没有笑,还难得的敛了眉眼,深沉的叹了口气。 也不管勾振有没有听到,只是一边伸手去解身上的衣裳,一边道:“勾大人,机关算尽太聪明,莫反算了卿卿性命。” 第67章 【第六五章】 * 上官沐苦留勾振不住,正自无计可施,猛然见着蝶影开始解自己衣裳,不由大惊。 蝶影眨着眼睛看他,伸手将他哑穴解开,微微一笑:“上官大哥怕了?别急,我运气向来好得很。”说着话手上不停,灵巧将自己外衣披在上官沐身上。 上官沐涨红了脸:“蝶姑娘,你做什么?” “其实刚才勾大哥说对了一件事,换身衣服,的确容易的多。”橙衣少女仰着脸看着神色尴尬的上官沐,忽然笑道,“原来上官大哥生的这般好看,扮成女子,一定是倾城倾国的佳人。说不准那大肚子的官会怜香惜玉,留大人一条性命呢。” 上官沐两只耳朵都烧了起来,半羞半恼,“蝶姑娘莫开玩笑了。” 蝶影只笑着替他理理衣裳,“不急,上官大哥,这衣服你穿还是小了些。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针,针线如飞地替他改过尺寸,满意一笑,“刚才勾大哥若不是走得太快,也该替他改改的。” “蝶姑娘……”少女灵巧的手指在他身上滑动,忽上忽下。连衣裳都还带着少女香气,上官沐不由闭上眼睛,完全不知该作何言语。 蝶影颇觉有趣的看着他通红的脸,不禁微微一笑,道声:“好了。” 随即收手,笑着后退一步,随手将勾振衣裳穿在自己身上,解了上官沐穴道。 上官沐一能动弹,立刻伸手要去解开衣扣。 蝶影却先一步按住他的手,“上官大哥……”正要说什么,忽然神色一变。 女孩子的手柔而软,上官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,他从出生便不与女孩子打交道,只觉得心口怦怦乱跳,偏还见她神情肃然,愈发说不出来话。 蝶影却忽然拉着他往回走,脚步极快。 上官沐被她半拽半拉地带过去,只觉热浪一阵热过一阵,怕是马上火要烧了过来,那少女还是一脸肃然,似是毫不焦急。 他倒不由有些着急地喊了一声:“蝶姑娘……” 蝶影只是回头瞧了他一眼,随即又快步走回原先彭无虞待的密室。 不过短短片时,上官沐却觉得似是过了百年,密室里烛火已灭掉了大半,余下的烛光微弱,岌岌可危。 彭无虞倒在床上,脸上无一丝颜色,一双眼却如血般亮红。 蝶影松了手,把上官沐往后推了推,神色凝重起来。 不知她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铃铛,嘴里也不知念叨了什么咒语,彭无虞眼中的红光竟渐渐灭了,喘着气道:“蝶姑娘……” 蝶影神情凝重,“彭前辈,得罪了。” 彭无虞挣扎道:“不……不……” 蝶影道:“彭前辈,不用费力气了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你想说,封丞羽他不止一个人是不是?我知道的,你放心去吧。” 彭无虞忽然长舒了口气,枯败的脸上慢慢勾出半个笑容,而后一动不动。 上官沐在一边看的奇怪,只觉脊背上窜出凉意,“蝶姑娘,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他明明也站的这样近,却根本没听见彭无虞发出声音,她又是怎么知道的? 蝶影回过头来看他,微弱的烛光映着她舒展开来的眉头,微微一笑,似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,只道:“上官……姊姊,咱们走吧。” * 密道口已然大开,一阵热浪扑面。 蝶影呛了口烟,咳个不住,同时只觉眼泪滚滚,低头拉着上官沐猛向外冲。 原先堆做杂物间的屋子已大半起火,浓烟滚滚。喊杀声不远不近,从大堂方向传来。 蝶影拉着上官沐挨到门口,十多步的距离,已给浓烟熏得泪流不止,面庞发黑,红着眼看见院中一片大红。 院子宽敞,又是石地,倒是半点火星未起。地面上却有羽箭乱纷纷散落,还有一两句尸体横躺在地上,想来是闯入报信时被弓*弩手射杀。好在其中并未有余春、勾振等人的尸体,想来已经冲了出去。院中大多屋子已然着火,已成一片火海。马厩中马匹哀鸣,蝶影心疼,却也无法可施。 她只稍稍探头,已有人张弓搭箭射来。一箭才落到眼前,又是嗖嗖几箭。 蝶影眼疾手快,推开上官沐,再要回避时,又几箭射来,一箭擦臂而过,疼得她哎哟一声,只能再度退回,不由暗骂一声。 也不知那几人是如何逃出,火势越来越大,此处并非久留之地。 蝶影左右望望,直疼的倒吸气,她这还是下山后第一回受伤,虽然只是擦伤,仍是不由觉得气恼。 上官沐看在眼里,关切问道:“蝶姑娘,你没事罢?” 蝶影看他一眼,摇摇头道:“没事,不过是皮肉伤罢了。放心,我一定会带你出去。” 话虽出口,她还着实不知该怎么出去。 上官沐倒是没有异议,也没有急切之意,只是点了点头。默然半晌,忽然拉起裙摆,用力的扯了下。 蝶影正皱着眉想法子,看见他动作,不由奇道:“上官大哥,你做什么?” 上官沐被烟呛得满面尘灰,一开口便是一阵咳嗽。 两人都伏在地上,忍着灼烫,上官沐依然用力撕着,却仍然没有撕动,俊眉不觉皱起,“怎么这么难撕?书上明明写,只听刺啦一声……” 蝶影在旁不由笑起来,笑声闷闷,“果然是姑爷的朋友呢,个个有趣。” 上官沐不好意思,“蝶姑娘过奖了。”又觉有些黯然,“只怕风兄从未将我当做朋友。” “不是朋友?”蝶影瞧他一眼,“那他怎么会帮你?” “帮我?”上官沐不觉苦笑,那少年该是只为了合作吧…… 蝶影却嗤笑一声:“不是帮你,又为何要赴那劳什子鸿门宴?又为何要救那两个要杀他的官爷?不是帮你,怎么会把姓封的得罪的那么狠?” “这……” 蝶影叹气,“我不知道我家姑爷和封丞羽到底有什么过节,可我却觉得,封丞羽真的没想置他于死地,在……帮你之前。” 上官沐怔住。 蝶影又道,“不过上官大哥,这些只是我的看法。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好,他啊,连朋友都能利用的。” 橙衣少女眼中笑意忽然有点发冷,可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,开心笑了。 上官沐默了片刻道:“蝶姑娘可知道,风兄为何要来青州?” 蝶影嘴角抽了抽,“我不知道。但应该是因为封丞羽吧?你问这个作甚?” 上官沐微微一顿:“只是觉得,风兄来青州,好像不止为了封丞羽。” “我真不知道,其实我家小姐也未必知道什么,自从和姑爷吵了一架之后,她就被老爷禁足了,连姑爷在青州这回事,还是偷偷听到的。当时阎罗头儿来求老爷抓妖,老爷却不在……”她忽然住嘴,凝神想了片刻,喃喃道,“不对。” “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?” 蝶影点头,随又摇头,“不对,不可能……绝对不可能……” “蝶姑娘?” 蝶影扶额,却不说话,猛然看那烟竟动了,眼前一亮,不由喜道:“起风了。”随即掏出装迷线香的小瓶来,咬开塞子,轻叹口气:“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迷线香的解药了……” 少女笑了一笑,“上官大哥,你怕死吗?” 上官沐看着她轻松模样,不由轻轻摇头。 蝶影点点头,“姑爷常说在江湖行走,运气好是最重要的。只是不知这次运气够不够好。” 她看着蔓延的火势,浓烟愈厚,少女呛咳一声,捂住了嘴鼻,声音闷闷,“看运气好不好罢……”便轻轻起身,抬手要扔。 “蝶姑娘,等等。”上官沐忽然拉住她。 蝶影一急,生怕错失机会,正预备一手将他推开,上官沐却递过一个玉色小瓶来,口中道:“风兄说过,这个,封丞羽绝无解药。” 蝶影接过来嘀咕:“姑爷爱藏好东西的毛病还是没改,真是彻首彻尾的自私自利。” 正要扔出去,忽然一愣,“上官大哥,解药呢?” 上官沐也是一愣,“……风兄好像没有给。” 蝶影几乎要破口大骂,硬生生地忍了下去,掂着那小瓶,又扔还了上官沐,“来不及了!” 她忽然站起,将白色小瓶往空中一扬。极清浅的香气散开来,两个人均是忐忑不安地盯着。 过了一时又是一时,短短一霎都似百年长短,终于只见屋檐上的弓*箭手三三两两的栽倒,大堂中喊杀声忽起。 蝶影舒了口气,纵身跃出,猛然喘口气,拉住上官沐,躲开几支零星的冷箭,直冲后门,一面冲一面极快说道:“上官大哥,后门不可能没人,我清场,你去牵马。最好看的那匹就是!” 上官沐愣了一愣,点头道:“好。” 后门落了锁,蝶影不慌不忙,挥刀一斩。 那小刀削铁如泥,只一斩,大锁便齐齐断了,蝶影一脚踢开,人同时一闪,躲至门旁。 偷眼看时,只见一身黑衣的俊朗少年,正面无表情的立在对面人家门前。 蝶影只觉头大,这少年虽然不知底细,但身手应该差不多哪去,单打独斗她怕是不是对手,还得想个法子才是,要不要,就用上官沐的那瓶呢…… 她心中还嘀咕着,回头瞧见上官沐正牵了玉麒麟出来,心头一动,急闪身叫道:“上官大哥,把马都放了!”她情急,也不顾唐靖先能否听见。 上官沐明显怔了一怔,犹豫了一下,转身回去。 蝶影也不敢耽搁,立时旋风般冲了过去,手起刀落,一霎时已斩断多条栓绳。 马匹见火皆惧,早就躁动不安,一经脱缚,当即争先恐后向外冲去。 上官沐险些被掀翻在地,玉麒麟一扬头,牢牢定住四蹄,竟将他护在一旁,挡住群马冲荡。 上官沐只见那少女旁若无人的在马群中左冲右突,忽然便到近旁,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号。 玉麒麟忽然长声嘶鸣,众马竟然齐齐停步,仰头长嘶。嘶声被烈火炙烧,十分悲切。 蝶影才舒口气,一回身,唐靖先已站定在她面前,神情冷淡:“蝶姑娘。” 蝶影笑嘻嘻地举起双手,“我认输。” 唐靖先又待说话,忽听马声有异。那些马居然不惧火势,竟重新向马厩冲来。 玉麒麟抖着一身雪也似的皮毛,在烈火中昂首长嘶,飞奔而来。 唐靖先只来得及看一眼蝶影,他不惯马战,只得撤身避开锋芒。 蝶影却不闪不避,看着上官沐策马而来。 上官沐坐在玉麒麟身上,橙衣挽髻,秀丽的模样像是人家新娶的小媳妇,但手忙脚乱的控着缰绳,想是不惯骑马, 蝶影禁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。 笑归笑,却在玉麒麟奔近的一瞬间一跃而起,稳稳落在马背上,顺手取过上官沐的缰绳,扬鞭一打,玉麒麟放开了蹄子,原地打了个转儿,飞也似冲了出去。 蝶影不忘冲躲避马匹的唐靖先做个鬼脸,黑衣少年似是气急败坏地瞪她一眼,跳上一匹马欲要追来。 那马却发了狂似的,上蹿下跳不止,竟生生将少年掀落在地,亏他身手利索,躲开奔踏而来的马蹄,却也失去了再度追踪的机会。 数十匹马,转眼先后冲出院门,去的远了。 蝶影远远看着,笑得前仰后合,从上官沐手里接过马鞭,一声唿哨,玉麒麟昂扬欢声回应,撒欢跑的更快。 上官沐一惊,险些仰倒下去。 蝶影哈哈一笑,叫声,“上官姊姊,坐好了!” 言罢又是一声唿哨,玉麒麟得令,直向城外而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【小剧场】 蝶影(笑嘻嘻的):上官大哥,你穿女装真的很好看啊。 上官沐(冷着脸):再说一句我把你从马上踹下去信不信? 蝶影(眨着眼):不行,剧里设定你不会武功,还不会骑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 上官沐:谁写的设定?!拖出去杖打一千棍! 回六 武陵人家桃源旧 第68章 【第六六章】 * 对花影,人心难成双 洗沉冤,忘川不可忘 君行且莫再回头,误我平生泪几行 枉自凝眉、枉自凝眉上西楼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傍晚的云霞艳红半边天,袅袅炊烟如画。 小小院落人家静谧,灶屋中却忽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,紧接着,一个人从满是浓烟的屋子中冲出来,整个人像是在烟尘里打过滚,身上衣服满是灰尘,脸上也全是烟灰,只剩着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,然而眼眶却也被烟熏得红了。 蔡婆扶着拐站在堂屋门口,看着院子里拿起水瓢往自个儿头脸上浇水的少年,始终面无表情。 烟灰被水洗去,那少年有一张极讨人喜欢的脸,只是此时多少还有些狼狈,水珠滴滴答答的顺着脸庞流下。 少年轻轻一声叹气,只觉嗓子里又干又痒,于是又舀了半瓢水,咕咚咚地喝了几口,又拎起水桶转身要去救火,却忽然看见面无表情的蔡婆,心咯噔一跳,先露出三分笑来,恭恭敬敬道:“婆婆,您怎么出来了?回屋歇着就好。” 蔡婆冷着一张脸,指了指浓烟滚滚的厨房,“我不出来,你是不是打算连我一起烧死在屋里?” “婆婆说笑了,晚辈只是没用过这种炉灶,一时手生,这就快好了。”风茵雪头皮发麻,但同时也将心上绷紧的弦松了一松,毕竟,蔡婆总算是肯搭理他了。 不枉他做了这一下午的苦力。风茵雪一想便是满心辛酸,他顺了匹马,赶到桃源村用了半日时光,正是午后。家家也不闭户,安静得很。他找到蔡家,敲了敲门,满心酝酿着如何解释,一开门却是蔡婆站在门口,冷冰冰地将他上下打量,而后问道:“你找谁?” 他才说一句“晚辈风六”,就被甩了个闭门羹。 又过了一会儿,门又开了,蔡婆仍然用冷的能冻住太阳的语气道:“能干活吗?” 他当然点头。 于是一整个下午,他都看蔡婆脸色行事。劈柴,刷碗,淘米,择菜,甚至喂猪。 风小公子哪里做过这样的活计,又生性好洁,跟那几只猪崽打交道时恨不能当场撞死在猪栏上。但却又不敢不做,因为蔡婆自始至终都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。 他自知理亏,只好乖乖干活,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,蔡婆终于肯跟他说话了。 风茵雪当然趁热打铁:“婆婆,您歇着罢,等饭做好了,我去叫蔡姑娘回来。” 蔡婆冷冷扫他一眼,慢慢走进厨房去了。 风茵雪哪敢怠慢,立时跟上,“婆婆,烟大,您且等一等……” 蔡婆不理,仍往里面走。 风茵雪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,登时又被浓烟呛得眼泪汪汪,连打喷嚏。 却不知蔡婆用了什么法子,浓烟竟然渐渐消散。 小公子看着蔡婆拉动方盒子,立时抢过去,“婆婆,这是风箱吧?哈,我早该想到的!您歇着,我来,我来。” 蔡婆又横了他一眼,倒当真松开手来,看了看他淘的米,忽而道:“城里的事,我都听千千说了。” 风茵雪心中一凛,拉风箱的动作却丝毫不变,低头更恭敬答:“晚辈并非有意欺瞒蔡姑娘,连累蔡姑娘与朱大哥,心中极是过意不去。” 蔡婆默了一默。她其实有意诈一诈这少年。 千千自从回来,便从未提起城里的事。她当日醒来不见孙女,牵肠挂肚几日,见她完好回来,骂又不忍,不骂又气,本想那孩子主动认个错,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原谅了她,谁知千千却是一言不发的。找了朱大刚问情况,那小子却也吞吞吐吐,支支吾吾,只说在城里遇上了个江湖中人,千妹险些给他害死,还傻乎乎的信人家,其他的也都不肯再说。 蔡婆知道,一准是她那宝贝孙女不许朱大刚说,她很晓得千千的脾气,拿定主意了,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原来也打算从此不问,但没想到,今日那江湖中人居然又找上门来。 她原来也不敢惹江湖里人,但这少年实在清秀,且她从千千的表现猜出个八九不离十,一看到这少年,就知千千怕是犯了相思。恰好千千出门去了,正好盘问,想起千千脖子上的伤,不由又想刁难。 可这少年乖觉的很,偏又挑不出什么错来。 “小相公是英雄好汉,不知到咱这乡下地方做什么?” 少年眨了眨眼睛,忧心忡忡道:“晚辈是来叫婆婆和蔡姑娘避难的。” “避难?”蔡婆眼神一凉,“什么意思?” “蔡姑娘想必跟婆婆提起过,晚辈……晚辈在城里惹了些麻烦。”少年似有些羞惭,不敢与她对视。 蔡婆哼了一声,继续追问:“什么麻烦?” “不知蔡姑娘有没有提过……” 蔡婆听得烦不胜烦,她若听过,还问他作甚?偏又不能说,于是道:“别拉了,烟没了。” 风茵雪听话的松开手,哦了一声,继续道:“有人在城外林子里放了把火,有好多同道死在火里了,官府的人和诸位同道都以为,那个人是晚辈……” 嘭! 蔡婆拐杖在地上猛地一戳,“你走!你赶紧走!” 少年满眼自责地看着她,“婆婆,晚了。那些人已见过我与千妹一起,前几日千妹回来,怕是已被人盯上了……” 蔡婆气的举起拐杖要打他,风茵雪也不躲,只是看着她,满眼愧疚:“婆婆若能解气,尽管打便是,晚辈绝不还手。” 蔡婆冷笑数声,“好啊!”但终于放下手来。 少年依然定定看着她,“婆婆,为今之计,只好暂时委屈一下……” “你刚刚叫千儿什么?”蔡婆打断他的话,紧紧盯着面前少年。 少年怔了一怔,“婆婆……” 蔡婆慢慢冷静下来,“你可是喜欢千儿?” “晚辈愿舍性命,护蔡姑娘一世安好。婆婆不必担心,晚辈定然不会令二位受伤,若有虚言,叫我五雷……” 蔡婆再次打断他,冷笑一声,“我要你赌咒发誓作甚?这么说来,你并不喜欢千儿?” 风茵雪既不点头,也不摇头,似很是挣扎,面色几变。 “你既不喜欢她,如何能说护她一世的话?”蔡婆目光锐利。 风茵雪只觉很久未见过这样的眼神,能看透人心的眼神。他低下头,忽然跪了下去。 蔡婆也没拦,只是看着他,等他解释。 少年开口,只觉每一句都艰涩:“实不相瞒,晚辈在城中时,被几位高手所围,走投无路之时,被一人所救,而这个恩人……这位恩人却……” 他双手捧出一把锁匙,蔡婆脸色即刻大变,“这是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 少年不敢看她,声音里满是内疚,“寇兄临死前嘱咐晚辈,务必要护他唯一的妹妹周全。因此晚辈就算舍了这条命,也不会护婆婆与蔡姑娘周全。” “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……”蔡婆颤巍巍地拿过锁匙,想起那日少年倔强的样子,不觉几分恍惚,“命……这都是命……只苦了我的千儿,苦了我的千儿啊……” “婆婆,晚辈一身孑然,但自今日起,便会视您如祖母,视千妹如妹子……” “千儿却并不要你当她的哥哥。”蔡婆冷不丁打断他,眼神锐利如刀。 风茵雪抬起头来,神色惨淡。 “你明白的,不是么?”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,终究是点了点头。 蔡婆亦是点了点头,“这孩子,同她娘一样命苦。”顿一顿又道,“你起来罢,等此事一了,你走就是了。我二人不需要你的什么护佑周全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“你是个有分寸的,应该知道,护她一世,说的轻巧,其实谈何容易?等你将来成亲娶妻,叫千儿如何自处?此话再也休提,你只说我们如何避开此难。”蔡婆道。 风茵雪沉默很久,“婆婆说的很是,只是蔡姑娘终究不应该待在这里。” “阿风都与你说了什么?”蔡婆冷声道。 风茵雪又是沉默一阵,才开口道:“寇兄的身份,总是能猜出一些。婆婆也从未问过蔡姑娘,究竟想要怎么样,不是么?” 蔡婆微怒:“我自是为她好!” “婆婆莫动怒。”少年人跪的笔直,却毫不退避地直视回去,“婆婆为何不肯承认,或许蔡姑娘并不愿意永远这样。” 蔡婆岂能不知?只是不舍也不忍,更不敢放千千离去。她冷了脸,“休要废话,这是老身的家事,还轮不着你这个外人插嘴!” “是,晚辈冒昧了。”少年果真不再多说,“婆婆还请稍安勿躁,来时晚辈看过了,村中不少探子,待晚辈一一打探清楚,再做计较。请婆婆安心,如常便是。” 蔡婆面色才缓和了些,点点头道,“如此,你就先住在我家吧。但莫要与千千说些不该说的话,否则,老婆子宁死,都不会避走。” “婆婆还真是倔性子呢……”少年忍不住低声嘀咕一句,微微苦笑。 “你说什么?” “晚辈没说什么。”风茵雪仍是一脸恭敬。 蔡婆瞪了他一眼,忽又道:“阿风的钥匙既在你这儿,他那只狐狸又在何处?” “回婆婆的话,圆滚滚大概是循着蔡姑娘的气息去了……” 蔡婆把米下锅,哦了一声,“那你去叫千儿回来罢,只是……”略一迟疑又道,“既然有人要对我两人不利,为何还不动手?” “婆婆原来仍不信晚辈?”少年苦笑,“不瞒婆婆,其实这些人,不是那些武林同道派来,而是陷害晚辈那人派来。他想从晚辈这里得到一样东西,因此还不会动手,但怕也是没有几日了……” 蔡婆点了点头,“老婆子多心了,你别在意。” 我怎么敢……风茵雪暗自腹诽,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道:“婆婆的顾虑是自然的,晚辈不会往心里去。那么……晚辈先去叫蔡姑娘?不知蔡姑娘现在何处?” “去吧。”蔡婆看了他一眼,“你顺着山坡去找,大概找得到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哈哈哈内容提要写这个真是简洁明快最主要不用动脑筋\(^o^)/~ 第69章 【第六七章】 * 花开时一片如海。 小小山谷中,全是深黄、浅黄的蕊朵,挤在一堆,金色绚烂。 夏日悠长,夕阳薄暮,天最边上一层火也似的烧云,簇拥着一轮红日西沉。 麻衣少女坐在花丛之中,瓷白如玉的面庞被天边的红晕浅浅晕染一层,双目中带些愁绪,眨也不眨地望着对面小小的山头。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,风茵雪也就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。 小狐狸也很乖觉的沉默,一动不动地趴在离千千几米远的花丛里,完全被金色花蕊淹没,只露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尖。 夕阳终于慢慢地沉了下去,天色变暗,少女恍然睡醒一般,突然站起身来,拍一拍衣裳的尘土,神情犹还带几分痴怔,看到眼前的少年公子,也只是淡漠扫过,但走了几步后,骤然停下来,呆呆的望着前面微微含笑的少年,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。 还在。 不是薄暮将沉时夜色造来的幻影,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少年,一身白衣上满是尘土,连如玉面庞上都有些污渍烟尘,整个人像是从烟灰中扑腾了一番挣扎出来,可还是,俊俏得无可挑剔。 她甚至还听到少年清亮的笑声,好似在笑她的痴傻。 “很好看。”他神色偏偏还很认真,一字一字很认真的道,“很好看。” 千千小小的退了半步,眼泪几乎是瞬间便流了下来。 她从来没想过竟还能看见他,她以为,在她不告而别之后,他再也不会出现。可他来了,站在那里,笑容温暖如朝阳旭日,她忍不住要哭,可又觉得很丢脸,于是要转过身去,可又不想转过去,于是只是看着他,“六哥……你,你不生我的气?” “我为何要生你的气?”少年笑着,语气温和。 “千千不告而别……”她匆忙擦去涌出的泪水,低着头不想被他瞧见。 “你不怪我就好,我哪里会生你的气?”少年仍然笑着,“说了要同你解释的,可却没有回去。好了,不提了,回去吃饭吧,今天我做菜,你尝尝看,好不好?” “六哥……”她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揪着衣裳,想问问他,可又不敢问,生怕说出什么或是执意追问会使他离去,而她现在竟什么都不愿顾及,而只想要看见他,听到他,于是她最终只道,“回去吃饭吧。” 可是他却没有动,仍是站在那里。 她低着头站了很久,终是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。 风茵雪瞧着她,微微笑了笑,“说过要和你解释的。” 千千一怔,心里涌起一阵暖意。他还愿意说,至少他还愿意说……或者,是还愿意骗骗自己。什么时候开始,都宁愿他骗她都好呢?千千忽然想起,她到城里去,本来只是想去听一回说书。怎么就……要变成了书里的人? 她摇了摇头,“六哥,你不用为难,我……我没关系的……” 风茵雪却笑了笑,“不与你说明白,怕是连吃饭都没胃口吧?” 千千咬着嘴唇,语塞。她的确是想知道,她不是不信他,只是……只是总还是想他亲口说不是他。 少年在微冥的天色里轻轻叹了口气:“千妹,你猜的不错。” 他适才叫她……千妹?千千看着他,不愿多想,却忍不住要多想,想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欢自己,不然,为这么不值得的她,又何必追来这里。或者是因为他真的姓寇,是她的……亲戚?“六哥,你为什么……” 为什么要乔装改扮?为什么要为我试药?为什么还来这里?又为什么……要叫我千妹?好多个为什么啊,她想问好多个为什么,可他真的会告诉她吗?蝶姑娘说……蝶姑娘说…… “我不得不这样。”他眼神很平静,“我得罪了一个人,就是你那天见过的封公子,我大哥。” “封……封公子……怎么会,你们不是亲兄弟吗?”千千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年。 风茵雪摇了摇头,“千妹,你听好了,今后若有人以他的名字要你做什么事,不要信,什么也不要信。”他又笑了笑,“你还不懂,江湖上,上一刻还称兄道弟,下一时就反目成仇,他不是我亲大哥……我没有亲人,千妹,如今你和婆婆,就是我唯一的亲人。” 千千怔住,一喜,忽又一酸,“可……嫂子呢……” 少年也是一怔:“蝶影都和你说了什么?” 千千扯着衣角,“蝶姑娘说,六哥很喜欢那位姑娘,从小就是喜欢的……”她小心而仔细地打量风茵雪的脸色。 少年神色并没有一点变化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:“千妹,蝶影的话,你也不必听。她未必会害你,可也未必不会。” 千千一愣,“六哥难道还信不过蝶姑娘么?” “我适才说了。”风茵雪一笑,“千妹,如今我谁也不能信。”他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,“我只信你。” “可……”千千实在不知该喜还是该悲,想问问清楚,若是不要信蝶姑娘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你并不喜欢那位姑娘?可到底问不出口,于是只是看着他。 “千妹,希望你相信我。我不会害你。”他轻轻一笑,“你不信也没有关系,我总会护着你。” “六哥……”她只觉生平从未这么紧张,“那些人,不是你杀的,对不对?” 少年笑了笑,“即使我杀尽天下人,也不会伤你。” 千千的心猛然一沉,这么说,真的是他干的……她要怎么办?她不能喜欢这样一个人啊……她…… 风茵雪却轻笑一声,“骗你的了。”在少女怔然的目光中又是微微一笑,走过去拉着她的衣袖,“走吧,回家吃饭去。” “六哥……” 千千不期然红了脸,听见他很轻很轻的笑了笑,而后轻轻道:“我从来不杀人的。” * 米饭闷在锅里很久,热气缭绕。 蔡婆坐在院里,专等那两人回来。 日头已落,院子里倒还亮堂,知了叫的卖力。远远有说话声传来,有一搭没一搭,清亮的是那小公子,低声答应的是她的乖孙女。 乖,只是未免也太乖了些。 蔡婆叹气,又想起适才风茵雪问她的话:真的要千儿这样过一辈子么? * 小狐狸很好奇地瞧着猪圈里几头比自己大上许多的红眼猪崽们,心想着这么大还能叫做“小猪仔”?简直不想被叫成“小”狐狸了! 小狐狸表示心里不爽,很不爽。 猪圈里的猪崽们看着圈外那个浑身雪白没点杂毛的家伙,也都心里瞧不上。老大哼哧着鼻子最先走上前来,趾高气扬地同他打招呼,“小子,哪里来的?” 不爽,不爽,非常不爽。 小狐狸懒得理会,也不屑理会,绕着装猪草的筐子转了一圈,做出了它很不爽的判断。原来今天就一肚子窝火,不,这几天就没不窝火过!今天好不容易又见到小美人姐姐,结果这几只丑家伙就吵吵闹闹地夺去了美人姐姐的注意。 不爽。很不爽。 它又转了一圈,终是停下来,凶狠地冲那几只猪崽低吼一声。 然而那一群居然倒在地上,打着滚笑了起来。 这怎么能忍?!是可忍孰不可忍! 小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,愈发凶狠地低吠起来。 然而那几只看见它这么一小只故作凶恶,无不笑得更欢。 于是千千拌好猪食走过来时,便看见那小白狐气得在猪圈外跳来跳去,而几只猪崽在猪圈里滚来滚去。 千千不由扑哧一笑。 猪崽们得意洋洋地吃起来,小狐狸才觉得自己也很饿,禁不住走去叼了千千的衣摆,一脸可怜兮兮地撒娇撒痴。 千千身上哪有带吃的,便要它等一等,小狐狸却咬住她裙角不松口,眼巴巴地看着猪崽们的食槽。 千千失笑:“那不好吃的。” 嘤嘤。小狐狸仍然盯着她看,仿佛在说,它们明明吃的很香。 千千无可奈何,只好舀了一些捧在手中,蹲下喂给它吃。 小狐狸舔了一口,登时黑了脸,蹭的一跳三尺高,又在地上打滚,眼泪汪汪。吓得千千连忙去寻风茵雪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喵喵哒~(*^__^*) 第70章 【第六八章】 * 厨房里,风茵雪挽起袖子正在切葱花,眼角挂了几滴泪,听见千千大呼着跑过来,不由好笑地看她一眼:“怎么了?” “小白……小白发起疯来了,我给它吃了点猪食。”千千瞧见他就忍不住要脸红,嗫嚅道,“……它非要吃。” 风茵雪放下刀子随她出去,看见在地上打滚的小狐狸,忍不住笑。 小狐在滚来滚去中瞪他一眼,忽然停了下来,一跃而起,跳进了猪圈。 “千妹……”朱大刚扒着门探头进来,刚喊了一声就愣住了,一点都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,那个负心寡义的小白脸怎么会在千妹家里? 刚刚在自家听见这边院子里闹得厉害,所以连忙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。然后就看见猪圈里闹翻了天,几只猪崽不去抢食,反而围着老母猪上蹿下跳,而老母猪背上伏着的那只——不,那团被甩来甩去的灰扑扑的东西是什么? 目瞪口呆的朱大刚随即又看见了风茵雪。小白脸好像刚从炭灰里钻出来,满头满脸满身的泥灰,还挽着袖子,但竟然,还是出奇的顺眼。 我呸,顺不顺眼不是关键,关键是这小白脸怎么又来了?看这架势,千妹还又上了他的当了! 朱大刚一个箭步窜过去,就抓牢了小白脸的衣领。其实能抓住他也吃了一惊,在他印象里这小白脸的那什么轻功好得出奇,可也顾不得多想,立刻抓着他要往外走。 千千一声惊呼:“朱大哥!” 朱大刚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:“千妹,你吃这小子的亏还少吗?” “朱大哥……”小白脸赔着笑,“有什么事,咱们好好说。” “大刚,你做什么?”蔡婆在微冥的暮色里端正坐着,此时才一声轻咳,开口打断。 朱大刚立时开了话匣子:“婆婆,我本来不想跟你说,这个小子,伤天害理,无恶不作……” “朱大哥!”千千急着不让他说。 朱大刚却拉着风茵雪避开她,“千妹一开始怕您担心,不叫我说,我想着这小子应该有点羞耻心,不会再来,因此也就没有说。可是现在,千妹你别拦着我!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!听说连人家四岁的孩子都没放过!一家子全被火烧死了!” “说完了?”蔡婆仍然端正坐着,连脸色也没变一变。 朱大刚有些茫然失措,“婆婆,您没听明白?” “听明白了。”蔡婆点了点头,“可若是他真如你所说的十恶不赦,此时他完全可以杀了你。” 朱大刚后知后觉的有些后怕,但还是一梗脖子道:“那是因为他对千妹有企图!” “朱大哥!”千千半羞半恼。朱大刚却气势汹汹,“千妹,你别说话,休信这小子花言巧语。” “朱大哥,我想你误会了……”风茵雪苦笑着开口。 朱大刚只是怒视着他,“什么误会?” 蔡婆叹了口气,“大刚,你先放开阿六。” 朱大刚瞪了风茵雪一眼,不肯放手。蔡婆又看着他重复一遍,这才不情不愿的放了手。 风茵雪整了整领子,温和冲千千一笑。 朱大刚怒气冲冲,“婆婆,这人花言巧语,已有老婆,还招惹千妹,实在不安好心。” 千千微微黯然,低头不言。 蔡婆看了看风茵雪,“真有此事?” 少年眼神也微微黯然,“婆婆明鉴,晚辈确实已订下婚约,但自问对千妹并无冒昧出格之举。” 蔡婆点了点头,又看向朱大刚,“大刚,婆婆知道你的心,都是想着为千儿好的。但是阿六却并不是坏人。” “可……”朱大刚不服,却被蔡婆挥手打断。 老人家语气笃定,不容置疑,“婆婆从未看错过人。” 朱大刚小声嘀咕,“当初还不是看错了伯父……” “你说什么?”蔡婆眼神一厉。 朱大刚连忙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 蔡婆苦笑着微微摇头,“罢了,罢了……” 正在此时猪圈里忽然传来凄厉一声惨叫,几人同时转头看去,只见那小狐已牢牢抓紧了老母猪左耳,正趾高气扬的欢叫。 老母猪被它抓住耳朵,凄厉叫唤,奔来撞去,想将小狐甩掉。几只猪崽想要救下母亲,拼命挑起去抓那小狐,然而却怎么也跳不高,气得闷声直叫。 小狐拽了一会儿,像是失去兴趣,后爪狠狠在老母猪背上一蹬,跃将出来,一骨碌爬到千千脚边,讨好地蹭蹭她的衣裙。 千千不知哭好笑好,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它。 门口忽然传来个中年女声,“蔡婆,千女,你家的猪咋了?” 朱大刚一看来人腰系围裙,头带方巾,眉眼干爽利落,立时得了主心骨一般,迎上去喊了声:“娘!”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,正是千千家邻居,朱大刚的娘亲,人称朱嫂。全村中最是利落泼辣,心直口快,平素最疼千千婆女相依,又因为自个儿的傻儿子眷恋人家,更是多有照拂,两家常来常往,有如一家。她甚至都念着过些时日要不要试着探探蔡婆的口风,结成亲家。 这一时听着隔壁猪崽直叫,儿子一去不归,于是过来瞧瞧,这一瞧,却觉得自家的傻儿子怕是没戏了。 蔡家院子里的小后生安然立着,俊脸上烟灰尚未擦净,整个人的风华却是遮掩不住,一看便知不是这小地方的人物。 朱嫂不禁咬着唇看的有一瞬呆,想她当年也算乡里绝色,怎就没见着这样的人品?再一看身边那傻儿子,五大三粗,呆呆木木,真是越瞧越蠢笨,不由哀叹人家怎生得出这般好孩儿,她若有女儿,也定是嫁与他啊!哪怕做小做丫鬟,都甘愿的啊! 风茵雪是受人打量惯了的,始终微微含笑,有礼恭敬地问过好。千千则道:“朱姨,没事儿,猪崽们闹腾罢了。” 朱嫂哦了一声,仍不太舍得把眼睛移开。无怪乎千丫头这般,她若年轻些岁数…… 朱大刚若知他娘的想法,必要冷嗤一声,不以为然。好看?好看又怎么样?好看能当饭吃还是当水喝?然他一心盼着娘亲把这小白脸赶走,因此赶紧过去在朱嫂耳边把事情说了个大概。 朱嫂听了,吃了一惊,眼神便有些警惕起来,看看风茵雪,再看看恍如未闻的蔡婆,又看看担忧地看着那小后生的千丫头,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蔡婆身上,试探着道:“阿婆,那些事,您知道?”她相信以蔡婆的眼力,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一个刚进门的后生。 蔡婆点了点头,朱大刚的声音并不小,她自然听到,看着朱嫂道:“自然知道。” 朱嫂就不言语,蔡婆既然知道,却仍然留下了这后生,想来是当真有意把千丫头配给他。其实打从听自家儿子提起来,她就隐隐觉得自家的傻儿子是没戏了。今日一见真人,更是这么觉得,虽觉得有些惋惜,但还是希望千丫头能过得好,于是又忍不住多一句嘴:“婆婆,您别怪我多嘴。” 她看了一眼仍然恭恭敬敬的少年,继续道:“江湖上的事儿,咱们不懂,但是这两天在城里也见着不少江湖人,样子都很凶恶。当然不是说这位小官人,但听我家那亲戚说,最是凶神恶煞的。就几日前,他药铺来了两个人,恶声恶气,害他当天就病倒了……” “娘,别提那劳什子亲戚了。”朱大刚对那人也不爽,要不是他不收留,至于后来吗? 朱嫂横他一眼:“这孩子,有你这么说长辈的吗?” “行了。”蔡婆忍不住笑了笑,“老婆子都明白,今儿阿六做了不少菜,留下来吃饭吧。” 朱嫂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风茵雪,“小官人会做饭?” 少年很羞涩似的低了低头,“会做一点。” 朱嫂真真觉得这少年不像个江湖人,哪有江湖人说两句还能害羞脸红的?像一切爱逗弄小后生的大婶,朱嫂忍不住把先前那点子惧意丢到了九霄云外,“哟,那可倒好,我还真想尝尝……” 朱大刚见势不好,连忙一拉朱嫂,“娘!” 朱嫂瞪他一眼,“你才活多少年?你蔡婆看人最准,阿六哪是个坏人了?”顺杆叫成阿六。 风茵雪微微笑了一下,“朱大哥,当真是误会。” “误会?什么误会?”朱大刚一肚子火气,“你有老婆,这事总不是我编的!” “得了!”朱嫂看千千猛然变色,拉着朱大刚便往外走,“我适才倒忘了,家里也做了不少菜,不知阿六住多久?往后总有机会。” 朱大刚不愿走,仍然嘟嘟囔囔地抱怨。 朱嫂推着他往外走,低声呵斥:“你做什么?你做什么!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吗?” 母子两人渐渐远了,声音也没了。 千千心中难过,三妻四妾,很寻常么…… 蔡婆看着自家孙女,不由叹了口气。 俊俏少年神情有些微黯然,但看着千千,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,默了一默,才道:“千妹你先坐下罢,我去做菜。” 千千果然听话地到蔡婆旁边坐下,“婆婆……” 蔡婆看着她,微微摇了摇头。 三人坐下吃饭时天色差不多已然全黑,三个人各怀心思,也没什么胃口。 蔡婆叫把油灯点起,微微烛光映着夏日薄暮。风茵雪先开口道:“婆婆,千妹,千万莫嫌弃我的手艺。” “六哥,很好吃的。”千千冲着他笑了一笑,又低下头慢慢嚼着。 蔡婆只是嚼着菜不说话,久而久之,三个人都开始沉默。 风茵雪忽然觉得心口一痛,隐隐作疼。抬头看了一眼月色,面色微微一变。 强忍着扒完一碗饭,站起身来,“我吃好了。” “可……六哥……”他明明没吃多少,千千端着碗抬头看着俊俏的少年,少年冲她一笑。 蔡婆低声道:“阿六赶路太多,叫他睡吧。” 第71章 【第六九章】 * 下弦一线月,缀在夜色中。 风茵雪强撑着以平常步子走回西屋,关上门便已支持不住。 少年将包袱翻开,掏出一堆瓶瓶罐罐,从中扒拉出一张黄符,苦笑一声:“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用得到这鬼画符。” 他临去时顺了蝶影不少东西出来,只是其中并没有魅血毒的解药,想来如蝶影所说,还没炼好。不过他没料到竟会发作的这样快,终归是大意了啊……微微一叹,眼前已有些昏花,少年聆听屋外动静,一面在心中想着,唐靖先说过,要以血为引。 如今的他,却不敢回去,回去,其实也已来不及。 什么命!风茵雪一声苦笑,扒拉出纸笔,挣扎着提笔,眼冒金星,却终是一字一字写罢,折好,搁在床头,取出一个锦盒压在信上,再将包袱背在身上,靠在门边,听着院子里那对祖孙声音,直到外边没了一点声响,才悄悄推门。 少年只觉步子虚浮,每一步都轻飘飘踏在云端,唔……所谓的飘飘欲仙就是这样么?走出几步,一打眼看见那小狐趴在树下,本想似往常一样拎了就走,但过去时脚下一滑,险些打了个跌,幸好及时扶着树干才站稳了身子。 小狐狸一声嗤笑,抬起头看着少年的眼神却很清明,很担忧。 那少年可不领情,仍是一手拎起它来。只是翻墙也不如平日利落,险险才平稳落地。轻功更是比往日逊色很多,一路上歇了几次,折腾几番,才终于进了山中密林。 他神智尚还清明,知道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。勉强提气折枝布阵,弄完便再也支撑不住,瘫倒在地,扯着那小狐的耳朵喃喃:“小狐狸,也许你我的主仆缘分就要到头了……” 小狐恼怒地甩了甩头,竟然轻易甩开他的手,不禁轻轻叫了一声,眼神沉重起来。 风茵雪倒是不以为意,翻了个身,仰头望了望弯月,连眼睛都懒得睁开。闭着眼摸出黄符,划火石点燃,而后眯着眼看着它化风而去。 “一刻钟……”终于安心的闭上了眼睛,少年竟还笑了一笑,“你猜我还有没有好运气?” 他喵的都快死了能不能别这么作死?小狐当真觉察出他气息微弱,前所未有。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,月亮渐渐到了正中位置,一刻钟,早已是过去了。 少年忽然坐起身来,伸手拽过包裹,把那些药瓶都打开,每样往手里搁了一粒,而后毫不迟疑地往嘴里送。 他喵这是要疯啊!小狐赶紧扑上去拽他衣角,这遭瘟的主人还真当自己百毒不侵吗? 风茵雪只是低头看了它一眼,“以毒攻毒么……话本子里到了最后,不都是这样么……歪打正着,以毒攻毒……” 他喵你自己也说是话本啊!小狐继续拽,你他喵还真把自己当主角吗? 少年忽然轻轻笑出声来,“小哑巴。” 他喵小哑巴又是什么鬼!蓦然抬头看他,却见少年神色已微微恍惚,眼睛不似往日般明亮,迷迷离离,似是笼了一层薄薄雾气,在微微月色下,竟有动人心魄的美丽。 他喵长得好看真是妖精!小小狐狸也不由看的一呆,用力甩了甩脑袋,顺带着险些将少年的袖子扯了下来。 “不过就算我死了,你也不要太难过……”风茵雪用另一只手将衣裳理了理,低头看着小小的狐狸。 那小狐在泥灰里打过滚,灰扑扑的一团毛球,只剩一双明亮水润的眼睛惹人心折。 少年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却还带着笑意,“我要求不高,殉葬就够了……” 小狐狸整个身子一抖,牙一松,水润润的眼含悲含怨的瞪着面前人。 就知道不必对他有好心!殉葬?你才殉葬,你全家都殉葬! 就这么一瞬间,风茵雪已将药丸全部吃进嘴里,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,而后放松地躺倒,“果然,还是毒·药甜啊……” 狐狸翻了个白眼,什么以毒攻毒,不就是……不想活了吗…… 明明,用那个,不是更好吗? * 夜色初上。 封丞羽持笛立在亭中,抬头看着月色,轻轻摩挲着手中长长骨笛。他站了很久,却没有打算吹笛的意思,只是站着,看着月色,若有所思。 他脸色一向白,白似雪,一双眼冰封雪冷,透着疏离与冷漠,如同贬下凡间的神祗。今日尤甚,宽大的白袍鼓风而动,似随时便可乘风化去。 天上只有一轮弯弯的月,似弯刀,有着薄薄的冷刃,透着入骨寂凉。 总是如此,过了十五,只能越难圆满。 月满则亏,人间事也。 他忽然觉得有些倦,是打心里出现的一点倦意,慢慢将他整个人裹在其中。这么一刻,不愿动,甚至不愿想。 身后阴风乍起时封丞羽便已察觉,却并没有动。由着那尖刻手指如钩,极速抓来,亦是不避不闪。 但在堪堪触及他衣裳时,那双手却停了下来。 原因无他,只因白衣公子手中忽然出现的一颗硕大夜明珠。 在月华下,熠熠发亮。 来人血红眼中盛满极大贪婪,伸手去拿。 白衣公子却忽然动了。 他也只是那么轻轻一动,人却转眼已在几步之外,微微一笑:“魅先生也太着急了些,养神芝到手不过半日,还不容丞羽见识见识?” 魅一言不发,只是死死盯住封丞羽手中的夜明珠,似随时要扑上去争夺。 封丞羽转着珠子一笑,风月清明般爽朗,苍白脸上却透出几抹诡异,低低笑道:“如今这城里,似乎有个小姑娘,与先生的老对头大有关系。” 魅终于开口:“我自会处理。” 封丞羽一笑:“只不知这养神芝如何取出?” 魅紧盯着他,眸中血色弥漫,终久,松了口:“以鲜血灌之。人血。” 封丞羽面色微微一变。 魅不由嗤的一笑。 封丞羽却又低声笑了,“丞羽非是不忍,只是不知这血,可有要求?” 魅紧盯他片刻,“大慈悲,之心,或至真至性,之人。”他说多过五字,便要一顿,听来更添几分诡异。 “这么说来,最好找个和尚?”白衣公子轻轻一笑。 魅缓缓摇头。 封丞羽颔首:“不错,和尚也未必六根皆净。”他轻轻一笑,忽然将夜明珠抛了过去。 魅大喜接住,拿在手中,血红眼里赤色更盛。 封丞羽看了他一眼,随即背过身去,“那便一个一个试吧……”白衣公子负手望着月色,嘴角微微含着笑意,“瞧瞧这江湖众人,哪一个算得上至真至性。” * 千千睡得并不踏实。 隔墙便睡着令她心动的少年,她要如何才能睡得着?千千仔仔细细的想过了,也去问过王嫂子,她很明白,她怕是,喜欢上那个少年了。王嫂子说,喜欢一个人,就是想同他永远在一起。她想看见他,想时时刻刻的看见他,可是她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。 他救了她两次,他对她好,她知道。她相信他没有恶意,可是……那个姑娘永远在他们中间。怎么办呢?朱嫂说,男人三妻四妾都很寻常,可她…… 若那少年当真对她有意,她真的甘愿做小么? 千千又翻了个身,心乱如麻。怎么能呢?只想他全然是自己的啊…… 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被角,心中一惊,慢慢转头看去,只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和灰扑扑的一团影子。 千千猛然坐起,抑制住惊叫出声的冲动,低头打量,原来竟是那只雪白小狐。 千千生怕吵醒睡在里间的蔡婆,连忙抱它起来,压低声音问道:“小白,怎么了?” 小狐嗷呜一声,从她怀中跳了下去,撒腿便往外跑。见她并未跟上,又在门口往回望了望。 千千犹豫了一下,随即扯过外袍,披在身上,下了床向它走去。 那小狐却是引着她往西厢去。西厢的门关着,她迟疑,转身要回去,却被小狐狸咬住裙角,呜咽着直叫。 “小白。”千千只得蹲下来看着它道,“到底怎么了?六哥……难道是六哥出了什么事?” 小狐狸猛然点头,清明的眼睛里全是深深担忧。 千千再也顾不得其他,一把将门推开。 月光淡淡落进屋子,木板临时搭成的床板却是空的。那少年竟然不在! 千千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乱跳,是来了吗?六哥说的危险,那是……是封公子?她该怎么办?怎么办…… 那小狐却一下跳上床头,口中低声嘶叫着。 千千恍惚地看过去,只见床头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。她走过去,才看出是个盒子的形状,盒子下竟还压着封信。 她将盒子放在一边,把信拿起,刚要看时,那小狐却叼起盒子,一跃而下,就往外跑。 千千一声低呼,顾不得看信,匆匆揣入怀中,跟了它就走。 第72章 【第七十章】 * 那小狐踩着猪栏,三蹿两跳,一下跳下墙头。 千千没法,只得打开门出去,正不知到何处去寻,却见小狐叼着盒子站在门口,似在等她。千千刚想招呼,它却又向前窜去。 千千犹豫了一下,终是跟了上去。 她从未在夜里出过门,只觉四周都是黑漆一片,有无数的鬼鬼怪怪。眼前几步之遥的雪白小狐更像妖魅,她稍慢几步,它便也慢了几步,始终在她几步之前,还不时回过头来看她一眼。 千千怕的厉害,好多次都想掉头回去。但一想到那小公子或许危在旦夕,便又鼓起勇气,硬着头皮往前走去。 那小狐领着她进了后山,山林中更是诡异,私下里有虫鸣鸟叫,恍惚还有狼嗥声忽近忽远。千千不自觉想起初见时候,少年弯起的眉眼。可眼前千重荒凉,狼嗥声哀怨,少女双腿不住打颤,脚下一滑,重重跌倒在地。 前面的小狐忽然停下,掉头向她跑了几步,停在眼前,大眼睛水润润的看着她。 千千虽觉古怪,可真是看出这小狐,若是个人,此时想必就在脸上写了四个字,心急如焚。她咬牙站起,“我没事。六哥在哪里呢?” 小狐狸转头看着前方,轻轻叫了一声,声音含混不清。 薄薄的月色映出树下隐约的人形,白衣如雪,却是一动不动。 千千连忙要奔过去,那小狐却扯她衣角,示意她跟上自己,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,千千却只觉走了大半时辰,而那少年的所在忽远忽近,她几乎要绝望,看那小狐时,还在前方不远,她只得咬牙跟上。 终于那小狐停了下来,靠在那少年身边,放下了嘴里一直叼着的东西。 千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借着月光看去,只见少年脸上没半点血色,额上有大颗汗珠,眉头紧皱,明明大热夏天,却牙关紧咬,似是畏寒,交叠起双臂,身子发颤。 “六哥……六哥……”千千只觉自己再站不住,跪在少年身旁,颤着手去探他额头,只觉冰冰凉凉,像是冬天里下的雪,冷得叫她不由自主缩回了手。 她看着俊秀的少年郎,颤声唤他名字,去拉他的手,少年的手也冷如冰雪,那么冷那么冷,像捂不暖的寒夜。 是怎么了呢……怎么了呢。 千千颠三倒四地说着话,明明白天还是好好的,怎么就……怎么就…… 风茵雪恍惚觉得有人在喊他,大概是阎罗催命了吧?他自嘲一笑,可那喊声仍然未停,反而越来越近,近在耳边,他再也睡不安稳,只得带几分不情愿,迷迷糊糊睁开眼,却见着少女朦胧的一个影儿,有眼泪滴在他脸上,又烫又凉。 “千妹?”不确定地唤出一个名字,本以为得不到回应,孰料那少女忽然应声。 “我在……六哥我在……”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,少女脸上还挂着泪,双眼中满是关切忧心,偏还强撑出笑意,“六哥怎么一个人跑到山上来?大半夜的……” 狼嗥声不远不近,悠长如夜,少女微微抖了一下,声音便断在那里。 少年笑了一笑,反手握紧了她的手,“千妹才是,真不乖,夜里哪能一个人进山?不怕……咳……不怕遇着狐狸精?” 少女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,“六哥……都到什么时候了,你还……你还……” “哭什么啊……”他抬手想替她擦泪,身上却无力的很,手臂终是抬不起来,只得苦涩一笑,握着她的手,轻轻摩挲着少女指腹间的薄茧,低声叹息,“又是那只死狐狸是不是?成事不足……咳咳败事有余……” “六哥,你是不是中了毒?”少女只管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该怎么办?六哥,你告诉我,我应该怎么……” 少年微微摇了摇头,打断她的话:“没有,你想到哪里去了?忘了大哥说的什么了?我自小有弱症,每逢……每逢……”看了一眼天中弯月,又道,“这两天暑气重,所以才到山上透透气,凉快些……” “你骗我。”少女不停摇着头,眼泪落个不停,“你下午还对我说,不能相信封公子……你……你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?” “我没有骗你……咳咳。”少年咳嗽一阵,嘴角咳出血沫。 千千颤着手轻轻替他抹去,“六哥,千千真的不知道该信你哪一句呢……” 她忽然笑了一笑,抽出手来,轻轻站起,走向那一直在咬着盒子的小狐狸,“小白,你一定有法子的,对不对?” 风茵雪心中一凛,转头正看见那小狐抱着盒子,爪牙并用的试图打开,立时想要制止,只可惜身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,空能质问:“圆滚滚,你做什么?!” 小狐看也不看他,仍然用牙试,心说它现在要是有法力就好了,只可惜……只得眼巴巴看向千千。 千千自然会意,将盒子拿在手里,待要打开时,才发现这盒子的锁竟然与寻常的锁不同,没有锁孔,反倒是一个圆盘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。 千千愣怔了一下,低头看向那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狐,将锁盘展给它看,“小白,你可知怎么打开吗?” 小狐狸低声叫起来,见她不解,急切地围着她转。 “你说什么?”千千亦是急切不已,猛然想起怀中的信,既然是留在床头,想来是留给自己的么?那其中应该有开锁之法……念及此,千千赶紧取出信来。 小狐见她会意,才松了口气,不再转圈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。 少女拆信的手都不停在抖,少年急道:“千妹,我真没事!你别……会没命的!” 谁管他人性命,你才是我恩人! 小狐狸全然不理,看看眼圈发红的千千,心中不忍,可事到如今,也无法可想。 千千则根本无暇看他,只顾读信。 少年字迹清隽,秀致里另带三分疏狂,如他这个人,似个解不开的谜题。 千千越读越觉心疼,不由看了少年一眼,他却已昏睡过去,面色苍白如纸。如果小白没有来找他,他就……就要这么静静悄悄的死在山间么?却要她以为他不告而辞,他,他怎么可以这样? 千千不敢再细看,寻着了开锁之法,依次转动圆盘,对应天干地支之数,只听咯噔轻响,盒子应声而开,千千小心翼翼拿出盒中的东西,却未料到竟十分沉重,手一抖,那东西竟跌了出去。 她慌忙要去捡,那小狐却咬住她衣摆不放,仍是神情焦急地盯着她看。 千千心知此时紧急,不敢耽搁,而小狐要她找的东西必不是适才那件,可她又看不出盒中还有何物,干脆直接倒过来抖了抖,可是,却什么都没有掉出来。 小狐看了一眼已昏过去的风茵雪,心中大急。 这死主人!到底又用了什么该死的机关啊! 它在原地团团转了两下,忽然下定决心,咬住千千的裙摆往下拉了拉,千千蹲下来看着它,亦是急切:“小白,你……” 小狐狸忽然一口咬过她手中的盒子,咬破舌尖,一滴血落在那木盒上,但见微光一闪,那血竟然陷入盒子中,表面竟无一点血迹。 千千大惊,再看那小狐的血不断滴入,盒子竟亮了起来。 千千大感惊异,小狐狸却仰头冲她低鸣几声,许是因了疼痛,小小面孔略微扭曲。 千千咬了咬牙,“可是要我的血?” 小狐看着她,轻轻点头,一对眸子亮似繁星,还带些不忍与愧疚。 千千反倒笑了笑,“没事,我不怕疼。”捡了块尖利的石头,便向手腕割去。 小狐愈发不忍的别过头去,千千狠了狠心,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年,猛然用力。 孰料却并没有疼痛的感觉,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。 一开始千千只当那少年醒来拦他,可偏头一瞧,那却绝非是那少年的手。 那只手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青色,根本不似常人,且冰冷之极。 月明星稀,山风凄凄。 这深山野林,先前她挂念风茵雪安危,倒把鬼魅灵怪抛诸脑后,此时只觉吓得魂不附体,牙齿打颤,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一眼。 小狐狸忽然低声吠叫,弓起身子,退后几步,忽然身法如电,一跃而起,直扑来者。 它知这人竟能无声无息地入了阵,必然本领不小。且这人身上好重煞气,好重血气,腰间的袋子里不知收了多少鬼怪。它只觉耳边嗡嗡作响,可又不得不搏,谁叫……老爹的教训,知恩图报。 那人却不以为意,似乎根本不将它放在眼中,好整以暇的取过千千手中的盒子,看了一眼,微微一叹。 他叹声似幽灵鬼魅,在深深夜色中,更觉毛骨悚然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捉虫 第73章 【第七一章】 * 千千呆在原地,看着来人轻而易举的避开小狐狸的攻击,鬼魅一般飘向少年。 千千只觉吓出一身冷汗,硬着头皮,跌跌撞撞站起身来,要冲过去阻止。孰料那小小狐狸忽然咬住她裙摆,不让她上前。 千千低头看看小狐狸,心里明白这小狐怕是比她更清楚什么,也许……也许这人是来救那少年的。于是,她便只是站着,瞧着。 小狐只是忽然想起那少年先前点燃的“鬼画符”,隐约猜到那是求救信号,或许这人便是因此而来,但仍是不敢放松警惕,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人行动,暗暗催念口诀,打算若是这人欲图不轨,便宁舍了精元,也要现身一斗。 它低声吠叫着威胁,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,只俯身搭上少年脉搏,声音幽幽:“一味蛊,数种毒。”微微冷笑了一下,“当真命大。” 小狐眯了眯眼睛,往前走了几步,低低应了一声,似是应和。 千千顿时明白这不是鬼怪,有可能是话本里所写的隐士高人,连忙扑过去,毫不犹豫拜倒:“求前辈救救六哥!” 那人似是愣了一愣,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,脸在兜帽下看不清楚,只露着一片浓重阴影:“你为何求我?” 声音仍然低沉阴冷,惨如鬼魅。 千千愣住,是啊,她为什么求他?她怎么就敢确信,这会是个侠肝义胆的前辈高人?千千只觉背上又起了一层冷汗,他若不是好人……他若不是好人……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。 好在那人并没有其他多余举动,也没有说不救的话,只是又问道: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 千千犹疑一下才道:“是……是我哥哥。” “哥哥不见得,怕是情郎吧?”那人声音低沉,冷肃,不知是玩笑抑或是陈述,虽然兜帽遮住他的眼睛,千千却恍惚觉得自己在被人仔细打量,只觉一阵如芒在背。 少女定定心神,随即重重磕下头去,“求前辈救六哥一命,小女子来世当牛做马,必不忘前辈的大恩大德!” “我何须你当牛做马?”那人扬了扬手中锦盒,“你可知那小狐适才是想要你的命?一命换一命,只是它这主人的命,就比你金贵了?” 千千一愣,随之不由转头看了看那正警惕盯着来人的小狐。 小狐狸一时间只想扑上去让他闭嘴,可又想想,自己似乎毫无立场。于是避开千千看来的目光,好似也自知理亏,毛茸茸尾巴不自觉摇摆起来,却反作凶恶的冲那人低吼一声。 千千不由笑出了声,在这一瞬间忽然了无惧意,抬头直视那人的脸,“我这条命,本来就是六哥救下的。一命换一命,本就很应该。” “应该?”那人低低重复一声,忽然也笑了。 他笑声里有种奇异的僵硬,好似是有谁在强迫着他笑似的,一停一顿,“好个痴心的小娘子……只是,他可真就值得你这样做?”声音渐渐低下去,融进夜色,也融进千千心里,“你若死了,难道没人为你伤心?” 千千不由想起家中的蔡婆,想起朱大刚,想起王嫂子,甚至想起村里面总和她作对的金花。她若死了,他们会怎样呢?婆婆一定会伤心,可是六哥一定会好好照应婆婆,六哥那么聪明,会让婆婆忘了她这么个既不聪明又不听话的孙女罢?至于朱大哥,朱大哥一定会娶到个美丽贤惠的好媳妇,王嫂子的话,大概不会很在意自己的生死吧。 少女恍惚间笑了笑,至于金花,金花会很高兴。这样就好了,至少还有人会高兴。 可是六哥呢?六哥会怎样?六哥会不会为她伤心?不,她不要他伤心,不会的,六哥有心上人的,她若死了……她不愿再想下去,其实没关系的不是么? 他伤心也好,不伤心也好,她都不会知道了。如果她会知道,她也会很开心,因为他毕竟活下来了,他的命比她的重得多。 于是她笑了,仰起头来看着那个人,“六哥是大英雄,他活着,还能做更多的事,会救更多的人。而千千,千千只是个小女子,死了也没什么的。其实,这是用一命换好多条命呢,很值得,如果大家知道了,也会说我是个识大局的巾帼英雄呢。” 她有些眷恋的看了看昏睡的少年,月色很亮,他眉头皱的很紧。六哥在想什么呢?她不能知道了,也再不能这样看着他了…… 浑然不觉那人也正在细细打量她,在看见她眸中深深眷恋时,不由微微叹了口气。 少女断然道:“求前辈成全。”眼神清澈,皎洁如月。 那人看了她许久,忽然一扬手,将盒子扔还给她。 千千接住,只觉手都微微发颤。打开盒子,只见适才掉落的那件东西又已好好放在盒中,毫不犹豫问道:“前辈,我该怎么做?” 那人摇了摇头,声音冰冷:“我救他一命,不要你的性命,却要你立下一誓,你可愿意?” 千千不假思索道:“千千愿意。” “你都不问是什么誓言,就轻易答应?”那人忽然走近前来,伸手将她扶起。 千千只觉两臂上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冷如冰块,不自觉瑟缩一下,然后重复一遍原来的话,“千千愿意的。前辈不要千千性命,已是恩典,千千又怎敢多求?” 那人默了默,转身背对她,负手看着昏迷不醒的俊俏少年。月色勾出他淡薄的轮廓,带一种与尘世游离的孤独清冷,就好像非此间之人,又或是把世间悲喜看的太多太透,因而与俗尘无扰。 千千不知为何便忽然确信,这人决不是个坏人,她甚至有点觉得,这人是个最慈祥不过的长辈。 恍如鬼魅的声音又幽幽响起,一字一字叩在少女心上,“我要你立誓,此生非他不嫁。若违此誓,着他生无居,死无穴,众叛亲离,一世坎坷。” 千千愕然,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:“前辈?” “怎么?你不愿意?”那人仍没回过身来,冷淡道。 她不愿意吗?她自然愿意。可是世界上的事从来不是愿意便可以去做的。少女坚决地摇了摇头,“千千非是不愿,乃是不能,今日是千千求您,怎可报应在六哥身上?” 那人冷冷道:“你肯为他死,他如何就不能娶了你?” 千千摇头:“前辈,这不是一回事。为他……死,是千千甘愿的,不需要什么报答,六哥却并不愿意娶千千,怎可强人所难?恕千千不能答应,还请前辈换个条件。” 那人冷哼一声,“这么说,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?” 千千凄然一笑:“前辈不肯援手,千千一命换一命就是。”牢牢将盒子护在怀里,神情坚决。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,默了一会才道:“我若要硬抢,你又护得住吗?” 千千苦笑,“前辈不会难为千千一介女流,不是么?何况,前辈也无意加害我二人。”她又重重磕了三个头,“求前辈成全!” 那人不言,忽然纵身向前,不过霎时,双指已指在少年咽喉处,声音冰冷道:“我现时便可要了他的命!” 小狐狸猛然扑上前去,被那人轻轻一拨,便推去一旁。 “老夫从不受人威胁。”那人瞧也不瞧,只道,“小姑娘,再问你一遍,愿不愿意?” 千千猛然一缩,可却清楚知道,他若执意为难,她定是护不住的。可她又不敢赌,赌这人的确不会加害于他。 少女咬着牙不言语,小狐狸在一旁看的心急如焚,跃跃欲试,却不觉适才那一推,那人不知在它身上下了什么咒法,竟然使不出法诀来。 那人冷冷道:“老夫时间有限,小姑娘……” 千千没待他说完便抬起头来,“我,蔡氏千千,此生非六哥不嫁,如违此誓,愿受雷霆之苦,生无居,死无穴,此生伶仃,无凭无依。” 那人紧盯了她片刻,忽然一叹。 他叹声阴森入骨,千千不禁一哆嗦,可却没有回避,仍然抬头望着他的脸,“求前辈成全!”重重磕下头去,长跪不起。 那人没再说什么,只看了昏迷不醒的少年一眼,从怀中取出个小瓶,倒出一粒血色的丸药,喂少年吃下,轻叹一声,“造化弄人。”随即飘然而去,没入林中不见。 千千猛听风声过耳,抬头时已不见人影,不由大急叫道:“前辈!” 小狐却看见那人已给风茵雪服下丸药,急奔过去,毛茸茸爪子搭上少年手臂,果觉他气息已稳,不由心头一松,长舒口气。 死主人,算你命大啊。 它才舒一口气,千千已奔了过来,急急道:“小白,六哥没事了?” 小狐狸很是惭愧,不敢看千千,只低低唤了一声,点了点头,叫声不再急厉。 千千疲倦一笑,伸手摸摸它的头:“小白,我不怪你。就算你告诉我,我也会这样做的。” 六哥,你活着就好。千千不求什么的,真的什么都不求…… 可若真的能嫁给你,该多么好? 少女看着昏睡中呼吸渐渐平稳的少年,终是忍不住伸手拂开他散乱下来覆住眼眉的头发,借着月光,看了很久。而后轻轻地靠在他身上,试探着伸出双臂环着少年的腰,渐渐收紧,又猛然松开,仰头看着少年平静的脸。 那少年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温和冲她一笑,眼眉会微微的弯起来,灿若朝阳。 她忍不住也笑了一笑,眼泪却止不住似的,一颗颗的掉了下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冒出头来。以后周末两更orz 第74章 【第七二章】 * 天色大明。 晴日好风,阳光温和,林间落下一片阴翳,染得少年少女一身斑斑点点。 少年倚着树坐着,少女偎依在他怀里,两人都沉沉睡着,俱是眉眼似画,如琢如磨,一个俊秀,一个清丽,看上去十足一对神仙美眷。 林间翠鸟鸣声清脆,应着草间虫语,宛若一支相和的曲调。俊秀少年忽地轻轻动了一下,眼睛微微一眨,瞧见林子里一片风光,只觉如在梦中。闭了眼睛,颇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,再睁大眼睛。 晴明好景如旧,鸟语花香如昨,树下斑驳有他的影子,这才相信,原来他当真捡回条命来。 一口气才松下来,风茵雪立时觉得身上沉甸甸,低头才瞧见那少女竟然伏在他身上睡了过去。 脸小小一张,煞白煞白,眼睛紧闭,神情里带着无措,被碎发半遮着的右额角上隐隐露着一块青紫,原本光洁的额头上也有小片淤血,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襟不放,幸而还有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,使他知道,她还活着。 你何苦呀……少年无声的叹息,低头看了看少女的手,那样纤细,那样柔弱,却又那样坚决。 他记得昨夜,她毫不犹豫地要割破自己手腕,以命换命。幸好,幸好她如今安然。只是,他何德何能?千妹你可知,你要救的人,是一个浪子,疯子,更是一个骗子? 风茵雪轻轻地咧了咧嘴,无声苦笑。 少女抓他衣裳的手忽然紧了紧,眉头也忽然皱了起来,不知是梦见了怎样可怕的事,神情变得惊惧。 那么委屈又可怜的样子,叫人心软,心折,忍不住想要抱她在怀里,轻声安慰。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着才对,她本该的。他累她太多,尽管一开头是因缘巧合,到如今,却已不能却步。 在这个世界上,他可以负任何人,却不能再负她。他欠他的实在太多,欠她的,如今也已还不尽。怎就积了这如山的债,谁是昔年跃马江湖、恣意妄为的少年?该当不管不顾才是啊……他笑,可是神色分明凄惶。 少年不再看那少女,抬眼望去,目之所及,那小小一团狐狸缩着身子躲在一棵树下,似是也睡了过去。少年望着林间景色,望着树上翠鸟,听着草虫应和,已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,到了,终于收回视线,轻轻一笑,低下头去,继续专心而认真地看着少女的脸。 千千无疑是很好看的。十七八的少女,如含苞待放的花蕊,眉眼中都是蓬勃朝气,秀丽清致。可拥有这样清丽面容的少女,却能够狠心以命换命,都不管那个人是否真值得相救。 真是他们家的人呢,一家子的破脾气,决绝,轻信,又死不悔改。风茵雪想笑,却觉喉咙发痒,忍不住咳嗽起来。 他再压抑着声音,那少女还是醒了过来,清明眼眸一看到他,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,“六哥,你醒了?” “你看我醒了么?”他轻轻一笑,笑容是初生旭日那般美好,眼眉弯弯,灿烂辉煌。 少女愣了一愣,雪白面孔一瞬时涨红,有些气恼,又有点嗔怪,更有着些压抑不住的欢喜,最终只道,“你醒了就好。”眉眼间的喜悦骗不了人,那样真挚。 “傻子。”少年低声叹了口气,伸手轻轻碰着少女脸上的青紫,“疼么?” “不疼。”千千慌乱地想避开他的触碰,却蓦然惊觉她大半个身子都在他臂弯之中。 少年不知何时已坐正了身子,一只手圈过她的腰,另一只手替她拨开鬓边碎发,轻声叹息,“下次再不可这样了,你出事,我会很心疼。” 他说他会很心疼……千千觉得欢喜,却又十分羞涩,不敢看他眼睛,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话,忽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,这样好这样好,一定只是个梦吧。可梦里,他也从未这样抱着她,轻声叫她名字,这么的这么的……少年搂着她腰的手忽然紧了一紧,打断了她的思绪,“千妹在想什么呢?” “我……”她看着他俊秀的脸庞,想问他她是不是在做梦,可又怕话一出口梦便醒来,于是低了头,觉得脸上烫的厉害,小声道,“六哥,你……你先放开我……” 少年闻言只轻轻的笑:“千妹不喜欢我抱着你吗?”他揽着她的腰身,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,声音那样近的在耳边低喃,“千妹不喜欢么?” “六哥,你……你……”千千不敢动,整个人都僵住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她听见少年低低的笑声,而呼吸温热拂在耳边,只觉心扑腾扑腾,跳的不能自已。王嫂子家里藏的话本里写,和你把领扣儿松,衣带宽,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,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。是梦里相见吧,游园惊梦,也不过一场虚妄。她只是不知要不要醒过来,就好像明知是假的,都想这么一直下去。 多傻啊……她想笑,可忍不住要哭,眼睛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。 风茵雪看在眼里,心中微微一叹,却是更紧的拥住了她,低声道,“你没有在做梦。”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,声音里都带着深深笑意,无尽怜惜。 千千愣了一愣才恍然他的话,心跳得太快,她不敢信。他是真的也有些喜欢她吗?不然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抱着她……这么近这么近,盼念你春情也动,梦亦思量,醒亦思量。 她心已乱了,耳边翻来覆去唱着嘤嘤婉转的调子,盯着自己的指尖,不动不言。 他却忽然抬起头来,没了近在耳畔的呼吸和低低笑声,千千只觉心里一瞬间空荡起来。 可下一瞬少年却抬手勾起她下巴,那么近那么近的凝视她。 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自己,那么小那么的张皇失措。六哥的眼睛好黑呀,黑得像昨天晚上的夜,叫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。他在想什么呢?她胡乱的猜,可其实什么也猜不出来,什么也想不出来,她明白自己的心已是乱了,终于气馁地发出一声叹息。 随即她听见他笑了,笑声很轻很轻,好似在笑她的痴傻。 他是不是想亲她?千千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,不可能的……六哥怎么会这样子,可是若不是要亲亲她,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? 少年靠的越近,眸底有深深的笑意,映出她慌张无措的影子,声音醉人而蛊惑,低低的唤:“千妹……”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,俏脸已是都烧的通红,连耳朵尖都是微微的红色,羞答答垂下眼睛,不敢再看他。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,微微的笑,许久,忽然仿似下了极大决心似的,试探着去碰她的唇。 他动作很慢,很轻,千千稍稍抬眸,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双眼,带着怜惜之意,那么深那么深的凝着她。 他……他真的想要亲她! 千千觉得她理应推开他,可是却又有些舍不得。于是只是看着他,心扑通直跳,却说不清到底喜悦更多,或是恐惧更多。 “下流胚!” 朱大刚气急败坏的吼声在不远处响起,“放开千妹!” 千千猛然一惊,不知所措地看向少年。 漂亮的少年动作只是一滞,定定地看了看她,稍一迟疑,又毫不犹豫地覆了过来。 千千没料到他如此,情急之下,不由自主伸手一挡。 风茵雪没有防备,且刚刚苏醒,气力不继,竟被她推开些许。微微一怔,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,倒没有进一步动作。 千千低着头慌乱的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低低说了一句:“六哥,放开我罢。” 少年神色不明的嗯了一声,松开一直揽住她腰身的手,先站起身,又要拉她起来。 千千避开他伸出的手,自个儿站了起来,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。 原来是朱大刚并蔡婆站在不远处,蔡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,朱大刚却是怒火满面,要冲过来,小狐狸不知从哪里跃起,扑向直裰大汉。 朱大刚一把打开扑过来的小狐,直冲过来,却突然在几步前站住,神情奇怪,兀自手舞足蹈起来。 少年轻叹口气,正要上前,身子却猛然晃了一晃,不得不扶着树站稳。 千千听见动静,担忧地看向他:“六哥,你的身子……” “没事,不过是腿麻了罢了。”风茵雪冲她笑笑,神情自若,仿似适才什么都未发生一般。 千千不禁有些失落,咬紧了嘴唇。也许,终究是她自作多情了。 蔡婆的声音忽然遥遥响起:“阿六,手下留情。” 千千这才看见手舞足蹈的朱大刚,突然想起昨天那小狐拉着她不要她直冲过来,难道……是什么法术?不由看了那少年一眼,“六哥?” 风茵雪轻轻点了点头,示意她放心,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,伸手拔掉插在地上的一根极细的树枝。 千千忽然想起那日院里的竹竿,“六哥……” 少年轻轻笑了笑,稍作解释:“小阵法而已,迷惑人用的。”说着话又走到另一处,如法炮制。待他将八根齐长的树枝悉数拔掉,阵中的直裰大汉突然停下了动作,定了一定,像是回过神来,猛然冲向风茵雪,上去就是一拳,口中怒喝:“你个混蛋!” 少年不躲不闪,生受了一拳,身子微微一晃,亏他眼明手快地扶住旁边树干,才免于摔倒。 “朱大哥!”千千惊呼一声,要扑过去拦着。 蔡婆这时却已走到她身边,拉住少女,凉凉道:“他活该。” “婆婆!”千千急的火急火燎,却又不敢忤逆蔡婆意思,“六哥身上有伤呢!” “有伤也是他活该。”蔡婆依然无动于衷,瞪了自家孙女一眼,冷言道,“你胆子不小,还敢学人家私奔?翅膀硬了是不是?” 千千愕然:“婆婆,你说什么呢!不是这么回事!” 蔡婆仍是面沉如水,不紧不慢:“哦?那是怎么回事?”一面又冲着正要照着少年脸上来一拳的直裰大汉道,“别打脸,回头还要看的。” 朱大刚于是一拳捣在少年腹间,力度十足。 那少年倒仍不回手,只是冲着蔡婆微微苦笑。 千千看见,急的不行,“婆婆!” 蔡婆睨了她一眼,“还没嫁过去呢,就只知道护着人家?” “婆婆,您瞎说什么呢!”千千焦急不已,心说六哥你就算不还手,也躲一躲不成么! 蔡婆看着少女不加掩饰的焦急之色,忽然沉了脸,重重甩开了手,“我瞎说了?你半夜跟着他偷跑出来,有想过我老婆子的感受吗?老婆子瞎说了?千丫头你敢说……” “婆婆!”少女眼中现出哀求之色。 蔡婆终是不忍,拐杖狠狠地戳了下去,扬声叫道:“行了大刚,住手吧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二更~总感觉还有三更【笑】 第75章 【第七三章】 * 小道,烈日,茶棚。 棚子不过草草搭起,寥寥几桌,搁往日最多二三散客,这几日来客却挤得满满当当。五大三粗的壮汉,手执各式兵器,吆三喝四,招呼江湖是非。 茶博士小心侍奉,战战兢兢,生怕不周到处,莫名损了性命。 刚添罢一壶茶,转到门口透一口气,便听见马蹄声疾,骏马长嘶,再看小道上尘雾一片,乘客策马而来,转瞬功夫就到眼前,勒马扬鞭,脆声问道:“老板,这离青州还有多远?”一口官话,声调却颇软,缠缠绵绵,有种小桥流水的柔婉。 青州,又到青州。 茶博士望着眼前的少女,心生慨叹。 不知是何人教她打扮,火也似的马上,少女竟穿着一身碧衣,春水一般安静的绿色。本来极好,偏她腰间又系了一条红色腰带,颇显几分不伦不类。 心里有计较,他却是多年的老人了,见了太多特立独行的江湖侠士,也见过太多脾气怪异的邪门之士,年纪大了,颇晓得不言是福,于是只道:“青州不远了,由此去,最多一两日功夫,就能到了。天气燥热,姑娘不如进来喝杯茶,歇上口气,再赶路不迟。” 少女看了看人声嘈杂的茶棚,微一犹豫,点了点头,跳下马来,而后附在马耳边说了些什么。那马随即昂头嘶鸣一声,转身跑进路边深林,不见影踪。 少女离了那血红宝马,往茶棚里走。她身量略小,一身翠色,颇有几分迎风欲倒的娇柔。周身也未见携带兵器,倒只像个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儿。 茶博士忽然心有不忍,不由道:“江湖险恶,姑娘孤身一人,可要千万小心。” 少女看他一眼,怔了怔,然后点了点头:“不错,诚然险恶得很。走了一路,不是有人要劫我的马,便是有人要抢我的银子。” 茶博士听她这么一讲,才知原来这少女不是久经江湖的老手,不由多了句嘴:“老朽不知姑娘到青州是为了什么,但若没什么要紧事,还是不要去的好。” “为什么?”少女脸庞微圆,眉眼中有天真之态,不解地望着茶博士。 茶博士叹了口气,“老朽多句嘴,姑娘不要生气,青州最近可不太平。不知姑娘是否知道,江湖上最近出了个大盗,就在青州,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啊!” 少女面色忽然一变,不再作声。 茶博士只当她怕了,于是劝道:“现在青州城里乱的很,姑娘若没什么要紧事,还是不要去了。”说罢,转身去给她沏茶。 少女仍然坐着,脸色阵白阵红,不住拿手摩挲着腰带,眼神微冷。 邻桌几个大汉观望许久,此时忽有一人凉凉开口:“那老儿说的对,小娘皮掺和个什么劲?趁早回家去罢,青州可不是你办家家酒的地方。” 少女转头望了那人一眼,面上没有什么表情。 她这一眼望了许久,那几人更看清了她的相貌。另一人便忽然叹了口气道:“这么俊的一个小姑娘,也敢独自在外边跑,还当这世道跟从前一样?” 又看着少女道:“小姑娘,还是回家去吧,风贼可未必会怜香惜玉。” 少女脸色忽然变了变,眼神也骤然间冷了下去,冷冷道:“你胡说。” 她说的本来是官话,调子温软,这一声却十分冷硬,语音刚折,不似江南之人。 满桌人都有些微吃惊,其中一个始终未抬起头来的布衣人也忽然抬起了头,望了她一眼,但只一眼,就又低下头去,继续喝他的茶水。 先前那人似乎觉得好笑的笑了笑,“小姑娘,我口气不太好,冲撞了你,别在意。只是世风日下,这抓风贼呀可不是闹着玩的,那可是个恶贯满盈的凶徒,你这么大的小姑娘,都不够他塞牙缝。” 少女话也不说一句,忽然站了起来。随着她站起,一个茶杯忽然极快地击向那人面门。 “小丫头气性倒不小。”一直喝茶的那人皱了皱眉,忽然伸手,将少女掷过来的茶杯稳稳接在手里。抬起头看着她道,“可惜本事却不够大。” 少女冷笑一声,“这点本事,对付你们倒是绰绰有余。” 最先开口的那人不耐烦的道:“和个小娘皮聒噪什么?她爱送死,就叫她送死好了。” “七哥,最开始管闲事的可是你。”另一人竟笑了起来,好像全然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,也不恼这少女骤然出手伤人,似乎只当了个笑话。 被称作七哥的大汉皱了皱眉,不言语了。 他们说这几句话时,少女一直看着他们,脸色由白变红,整个人都气得微微发抖,忽然之间把手一扬。 她这一手十分之快,那几人都只听风声过耳,眼中却见不得一物,反应过来时,只觉面上微微刺痛,随之感到又麻又痒,伸手一碰,才知竟有数根极细的针扎在脸上,入肉数分,只露着短短寸头,微微一动,痛麻入骨。 称作七哥的大汉猛然拍桌站了起来:“你这小娘皮实在无礼,我们兄弟不过好心提点二三,竟下黑手!快快交出解药,饶你一命。” 少女冷哼一声,“也就一张嘴厉害些了,有本事的话,自己来取!” 喝茶那人慢慢站了起来,将那大汉按着坐下,看着少女道:“姑娘,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出言唐突了些,还请姑娘见谅。” 他手中有细碎光芒一闪,原来那少女发出的几根针悉数被他捏在手上。针极细极细,数十根捏在一处才似平常针粗细。 少女脸色微微一变,可随即又笑出了声,“六哥哥说的不错,你们这些名门正派,总爱自以为是。” 她一笑便现出两颊上小小酒窝,甜美娇俏。 可她口中的话却叫人大惊。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,有一人忽然喊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!” 茶馆中其他的茶客也站起大片,抄起武器,皆是面色不善地盯住少女。 少女毫不在意的一笑,眼看有人围攻过来,也不在乎,随手抽出缠在腰间的腰带,迎风一抖,那竟是一柄殷红的长剑。 她踏上桌子,向外奔去,当时便有刀枪剑戟,纷纷招呼过来。少女看似随意的接了几招,步法轻灵,毫无惧意,口中适时一声唿哨,火也似的骏马自林中奔出,恰到窗边。 少女长剑一抖,点着一人手腕,借机纵起,跃上马背。那马与主人心意相通,撒开四蹄,不过转瞬,已去的远了。 短短片时,茶客众人面面相觑,露出愤恨之色,围过来问候那桌大汉。 那人缓缓坐下,只觉眼前发昏,手上捏住针的地方,微微麻痒。 “三哥!”大汉急切叫道。 那人扬扬手,“没事。”随即又露出苦笑,“没有想到,这小姑娘竟和风六有关系……”他言语才毕,身旁另一人忽然顺着凳子滑了下去。 大汉刚伸手要扶他,自己的身子却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,眼前一片昏黑。 诸位茶客七嘴八舌:“兄台!” “快去追那小妖女……” “有人懂医理吗?” “……” 茶博士烧开沸水,此时方来,拎着水壶一脸愣怔,张大了嘴。 角落里,青衫斗笠的客人忽然抬起头来,看了看乱作一团的众人,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,随即缓缓地呷了一口茶。 作者有话要说: (*^-^*)忍不住想更文【这是心里话】 奈何总是不得已的嘛,相信我,不是不想更文的QAQ 当然字数少了点……没到三千 第76章 【第七四章】 * 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?”蔡婆一双眼睛极为锐利,盯着风茵雪来回打量。拐杖轻轻在地上敲着,声音也很轻很低,却隐隐蕴着怒气。 俊俏少年脸上微露出些迟疑,朱大刚看在眼里,一声冷笑:“他能有什么好说的?” “婆婆,朱大哥,是这么回事……” 千千刚一开口,就被蔡婆瞪了一眼,“我问你了?”声音与语气俱是冷冷。 少女只觉有些委屈,可向来听话顺从,见蔡婆果真动了怒,于是不敢回嘴。 蔡婆心中微微一叹,又看向少年。这次却唤了他的名字,声音也和软了一些:“阿六,说吧。” 风茵雪挨了朱大刚七八拳,本就身子羸弱,气力稍有不继,看向千千笑了一笑,示意她安心,然后少年看回蔡婆,眉眼间忽然便敛去了所有玩笑与不恭,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。 朱大刚愣了愣,千千也愣了愣,眼睁睁地看着,面带茫然。 蔡婆没有拦,只一声冷笑:“这是第二次了。男儿膝下有黄金,就这么轻易跪了我这老婆子?” “婆婆是长辈,晚辈给长辈请安,本来就很应该。”少年抬头望着她,神色诚挚,也十分恭谨,“何况,晚辈想求婆婆一件事,还盼婆婆千万答允。” 蔡婆手中的拐又往地上杵了杵:“你不觉得,应该先把事情解释清楚?” 风茵雪看了千千一眼,又恭恭敬敬地看向蔡婆,“是晚辈一时莽撞,做事不周,竟起私念,累了千妹名节,万死难辞。” “不是的……”千千脱口而出。 “你闭嘴。”蔡婆没有看她,只是皱着眉看着少年,“做事不周,一时莽撞?做的什么事,又如何莽撞了?”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不周在思虑不周,致使陷婆婆和千妹于险地,莽撞在行事莽撞,既惹了事,本不该再有牵连。无奈……无奈……” 他突然没有再说下去,抬起头望着脸色淡漠的蔡婆。 蔡婆哼了一声,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怀疑,但还是问出了口:“无奈什么?” “无奈身不由己,情不由衷,至今日才明白,放不下。”少年突然笑了一笑,笑容里有几分苦,也有些甜,甚至有几分少年人慕少艾的羞涩,然后低声道,“晚辈想求婆婆,将千妹许给晚辈。” “你说什么?!”朱大刚一开始听那几句,文绉绉,只觉云里雾里,但听到末尾,便恨不能再揍他几拳,踹他一脚,怎么这小子还想好事呢?“我今个儿不揍死你,我就不信朱!” 千千则一脸震惊地看着少年,看着少年微微泛红的面庞,不敢置信。 他……他刚刚说什么?他说身不由己,什么身不由己?又说情不由衷,何谓情不由衷?可偏偏他又说,要……要婆婆把她许……光想一想这回事,就觉得心跳更快,身子发颤。 蔡婆看着少年,突然眯起眼睛,不知道在想什么,只慢慢道:“大刚,别冲动。” 朱大刚怒气冲冲,攥起拳,拼命忍着才没有招呼在风茵雪脸上,“婆婆,千万不能答应!别给这小子骗了,这小子根本就不是个东西!杀人放火,无恶不作,而且他明明就有老婆,凭什么来招惹千妹?!” 蔡婆看了他一眼,仍然平心静气:“行了大刚,这些我都知道,你先别说话,叫我问问他。” 朱大刚犹自不忿,“婆婆,你千万别被他骗了!” “朱大哥,你对我偏见很重。”少年微微苦笑,“我此时所说,皆是肺腑之言。” 朱大刚不屑冷哼,“那姑娘与我们说的清清楚楚……” “行了大刚。”蔡婆开口道,“阿六,你说你要娶千儿,那你原先定下的那一门亲事呢?” 少年神色黯然了一瞬,随即毫不犹豫地道:“长辈之命,无可奈何。但晚辈在此起誓,此生只会娶千妹一人,对她好,护她终身。” 千千木然不知所措,他说只是长辈之命,他说只娶她一个人,他……他说的是真的吗? 朱大刚但只是冷哼一声:“好听话谁不会说?”但看蔡婆望他一眼,立刻住了嘴,只冷冷看着少年,眼神不屑不信。 “你知道,你刚才说了什么吗?”蔡婆仍是看着少年,不放松他每一分神色变化,得他点头认定,又补了一句,“是男人,就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。” 少年轻笑一声,“晚辈真心实意,还望婆婆成全。”跪下去磕头,拜了三拜,抬起头来,神情仍然恭谨而沉肃。 “老婆子总觉得,嘴上说的话或许有假,但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。”蔡婆忽然叹了口气,看着少年明亮清澈的一对眸子,“一辈子,只有千儿一人?” “江湖上有句话,叫盗亦有道。”少年自嘲一笑,“晚辈虽然不成大器,但却从来言而有信,望婆婆成全。” 朱大刚着急地给蔡婆使眼色,蔡婆却浑然不觉一样,抬着头,看着被林子割成方块的天空,看了很久,久到神游物外的千千都感到了不安,久到朱大刚忍不住想来回走动。 那少年却一直笔直地跪着,不动不言,只望着蔡婆,似也入了冥想,超脱物外。 许久,蔡婆终于垂下头来,“光老婆子愿意不成,还需千儿答应呢。” “婆婆!”朱大刚十分震惊,“万万使不得!” 俊秀少年却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,“谢婆婆成全。”恭谨地又磕了三个头,才看向一旁如在梦里的少女。 “千妹,你肯嫁给我么?” 她是在做梦吧?一定是。不是梦的话,不会这样好。千千只是看着少年,一瞬间便恍惚起来,六哥是在说谎吧,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。他又开始骗人了……又开始骗人了…… 朱大刚紧张道,“千妹,你……你可不能答应啊……这小白脸的话,怎么能信?” “答应答应,这有什么好犹豫的?”朱嫂忽然出现,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,远远地站着,不动也不说话。 “娘!”朱大刚立时不满地嚷出了声,“那不成的!你怎么能叫千妹答应呢?” “什么不成?你婆婆说的很对,这人啊,不是人家说他什么样,他就是什么样。你要看他到底干了什么,我瞅着阿六这份心就很真!”朱嫂瞪了儿子一眼,又过去拉千千的手,“傻丫头,答应啊!别叫阿六跪着了,地上怪冷的。”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千千看了蔡婆一眼,仍有些不敢信。婆婆……婆婆竟然会答应吗?婆婆的眼光不会差的,她真的可以……真的可以吗? “日子可是要自己过的。”蔡婆微微笑了笑,“千儿,婆婆不能陪你一辈子。” “婆婆……”千千只觉心中一疼,蔡婆已现了老态,站这里说话,还不停的要伸手捶一捶腰。她不由想起小时候祖孙两个在院子里乘凉的情景,那时候婆婆满头的发还没全白,脸上也没这样多的皱纹,可是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,她长大了,婆婆……却也老了。总不愿意去想有一日会分别,可又其实知道那是不能避免的事情。 千千心里难过,蔡婆却好像看出来她的心思,嗤的一笑:“傻孩子哟……” 千千赶紧回了心神,这是高兴的日子呢,怎么可以想不高兴的事情,那样婆婆也会不高兴的。她于是努力的笑了笑,可惜神情里仍有几分难过。 蔡婆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这个孙女哟,总是太傻。 她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俊俏少年,少年正目含担忧地望着千千,那种神色做不得假,是深切的怜惜。蔡婆心想着从今以后,我就要将孙女交给你了。她知道他说了不少谎,知道他诸多说辞里真假掺半,可是其实这些都没有关系,因为她知道,他是会好好护着她的。 人世间哪能求太完满,她期许自己的傻孙女,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。 “行了行了,你们这婆孙两个!”还是朱嫂插话进来,“千丫头,快说啊,愿不愿意?” “我……”千千终于再度看向少年,他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担忧,还有几分紧张。他在想什么呢?他是在担心我吗?他也会怕我不答应吗?可是我……我怎么可能不愿意? 朱嫂又忍不住要说话,被站在她身后的朱顺拉了一把。朱大刚屏住呼吸地等着千千回答,竟然十分紧张,汗湿夹背。 唯有蔡婆一脸平静,似乎早已预料。 “我愿意。”少女终于是说出了这三个字,像一生最珍贵的誓言,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决然,她看着少年,听见她的话时,少年眼中流露的,像是真的欢喜。 朱嫂在一旁鼓起掌来:“这就对了!喜欢就是喜欢咯,这叫什么?叫有情人终成……终成眷属!” 千千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:只要你也真的喜欢我,像我这么喜欢你。 “千妹!”朱大刚神色中又痛又气,似乎恨她不争,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十分痛心地望着她。 是哟,她是很不争气啊,她忍不住也这样想,明知道他或许不是因为喜欢自己,才提起婚事。明明知道,却还总抱有那么一丝希冀。 少年这时才站起身来,走过去拉了千千的手。他的手很温暖,像是朝阳旭日。 千千猛地一震,要将他的手甩开。少年却拉住不放,笑容温和却坚定。 朱嫂见状咳嗽了一声,拉着自家失魂落魄的儿子往后退,“成了成了,可别忘了谢媒酒啊!那什么,大刚,扶着点你婆婆!” 朱大刚木木的应了一声,又看了千千一眼,才去搀蔡婆。 蔡婆一时间似乎没有听到,仍然只是看着千千。忽然醒悟什么似的,转身走出几步,却又回过头来,轻轻一叹,然后道:“早点回家。”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笑了一笑,“婆婆放心。” 少女红着脸,眼睛也微微泛红,嘴唇动了动,到底只叫了一声:“婆婆……” 蔡婆已经转身走开了,步子微微的沉,好似十分疲惫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两更失败orz 第77章 【第七五章】 * 千千还好似在梦中,呆呆地低头看着彼此相牵的手,过不一会儿,便觉得掌心的温度渐渐炽热,一颗心却落不到实处,总觉有几分说不分明的不安。 就好像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境,怕一出声便会消弭无形。 “是真的。”就好似读出了她的心声,少年一声轻笑,声音依然离得那么近。 千千抬头,便撞进一双笑意深深的眼睛,登时又窘迫起来,“你怎么……” 少年一声轻叹:“千妹的心思,都写在脸上啊。” “瞎说,我刚才明明低着头,你哪里看的见?”千千颇为恼羞,红了脸。 风茵雪却依然在笑,这少年生的好容貌,笑起来时唇红齿白,灿若朝阳。千千又不由看的发呆,心里不住地念叨自己太不争气,却还是舍不得把视线移开半分。 终于少年敛了些神色,收去戏谑之容,郑重其事地望着她道:“千妹,我适才所说,皆是肺腑之言。” “我并没有说不是啊……”她看见他眼里的笑意,知道自己又被他看穿,不由摇了摇头,“我……”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,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刺,又痛又痒,她做不到糊涂的过一辈子,“六哥,那……那位姑娘呢?” 她终于可以坦然地正视他,她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掠过的一丝迟疑,感觉心微微一痛。 是了,终究不是因为喜欢她吧。正要开口说六哥你不必勉强,俊秀的少年却又笑了起来,他笑得明媚,眉宇间却仍笼着淡淡一层阴翳,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 千千仍是看着他,吞回了即将说出的话。 “只是在我心里,始终只把她当做妹妹。”少年神色里带些微黯淡,“其实那门亲事,最开始就是长辈们的戏言,也没谁当了真。” 千千很想开口问,是么?真的不当真,为什么六哥看起来,是那样难过? 少年仍然在说,他说的很慢,唇角带笑,眼中却没甚笑意,这一刻千千觉得他看起来就像那位富家公子,满身贵气,却一身落寞。 “我师父与她爹爹是好友,当年师父带我去访友,世伯棋艺很好,最开始对弈,师父棋差一招。偏偏师父是不服输的性子,只下棋也罢,他还要赌注。一来二去,就输的一穷二白。后来师父红了眼,指着我说,这小子漂亮吧?世伯看我一眼,点了点头。师父就说,再输给世伯,就把我送给他家做童养婿。”说到这时少年忽然嗤的一笑,“千妹,我师父可是坏的紧?” 千千却笑不出来,她总觉事情不会这样简单,于是只平平问:“后来呢?” “后来啊……”少年又有点恼恨之色,“后来师父实在输不起,半夜一个人溜之大吉,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只见世伯不见师父,世伯还板着脸,说师父已将我卖了,从此后我便是他家的童养婿云云。可怜我那时年纪小,傻乎乎的信以为真,虽不明白童养婿究竟是什么,但大体猜摸着是仆役之流。师父既然把我卖了,也没法子,听世伯的话就是。就这么着,我在世伯家住下来,帮他打打杂,干干活。” “六哥,你师父后来有没有再去找过你?”千千听得专注,问时也极为认真,眼睛黑而清亮,像一汪明澈的泉。 风茵雪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,更没料到她会留心此事。少女明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子,他忽然之间自惭形秽,几乎要脱口而出:别再信我! 可他硬生生的忍住,仍然笑得恬淡,轻描淡写一笔带过:“后来世伯才告诉我,师父那时其实是惹上了几个难缠的对头,怕连累了我,才半哄半骗把我留在世伯家中。师父他老人家实是为我好,后来我下山寻他……”他忽然顿了一顿,眼神蓦然狠戾起来。 千千一直在看着他,此时忽然觉出陌生来。他在眼前,却好似根本不在身边,哪怕他紧紧抓着她的手,却总感觉他们之间,那般遥远。 是不是我并不该喜欢你,是不是我早该斩断这一分妄想,是不是你其实也不是我想象里的样子……千千突然有些迷茫,她有点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。是因为那一次相救?又或者是睡梦里醒来才知自己与死亡擦边、而他在眼前,坚定的说会一直相护? 可少年随即又笑了,眸中那点戾气消弭无形,“后来我找到了师父,师父嫌我年纪大了,不肯再带着我当拖油瓶,于是叫我自己游历江湖……后来,就遇见了你。” 他笑容还是那般温和灿然,她又听见自己的心跳,隆隆如鼓。其实没紧要的,她突然释然,她就是喜欢他而已,不是么?就算他真的十恶不赦,她还是无法放下。王嫂子说过的,能放得下,能想清楚,那就不是喜欢了。她又在纠结什么呢?他已亲口说过喜欢,亲口说要娶她,倾他所有,终身相护。 也许她只是仍在怕,仍不敢信,他如她一般,是真真正正的喜欢,喜欢到,心不由己。 少年也许是看出她在想什么,又接着道:“世伯的女儿与我差不多年纪,当时也不过以为童养婿是仆役之流,她就能高我一头,所以也时常叫喊玩耍,这几年我们都大了,也渐渐懂事,小时候那些,都只是游戏罢了,做不得真。千妹,我都已告诉你了,你……你一定要信我,我与她之间,并无男女之情。” 他脸色有一点差,眉头微微的皱了一皱,随即松开。 千千并没有留意到,她仍然有几分恍惚,不确信自己听到的可是真的,不由皱了皱眉,“六哥,你从前……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少年又沉默一刻,仰起头望着枝杈交错间被割碎的蓝天,拼命压下涌上喉咙的呛咳,四肢百骸里又泛起冷意,他竭力克制住,全身却依然在轻轻发抖。 慢慢攥起拳来,风茵雪没有看少女清澈的眼神,声音很低,隐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沉痛:“我怎么能够告诉你?” 千千震动的望着他,忽然明白了少年语中深意。 不能说,不可说,只是为了保护她吗? 如果告诉了她,给她希望,她还肯离开他么? 他是怕牵连她! 千千心中五味杂陈。 风茵雪轻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 千千抬头,正要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,一切均属她心甘情愿。 少年却怕被她打断似的,飞快地说了下去:“我从开始便骗你瞒你,固然不愿你牵扯进来,可其实也有几分私心。寇风非我杜撰,真有其人,他因我而死,我欠他一命,不可不还。我那时来找婆婆,也是为了讨一件东西,才好完成寇兄的遗愿。不过那时我并不愿与你和婆婆有过多接触,这也是我的几分私心吧,虽说寇兄要我照顾你们,但我打从一开始并不打算现身,只打算托人暗中照应。” 少年自嘲一笑,“因为我生性凉薄些,不愿受拘束,总觉得要照顾人,还要照顾一世,实在是件太麻烦的事情。” “所以我在城中看见你的时候,其实很不高兴。”他又笑了一笑,“那时觉得这小丫头唷,真是不懂事,原本安排的十拿九稳,她非冒出来搅个局。可我又不能抛下你不管,只能去救你。” “我……对不起。”千千没有想到竟是这样,可知道的时候,却竟然并没有觉得难过。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很平静,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一样在对她笑,也许是因为,她竟慢慢开始相信有那样的可能——他,是真的喜欢她…… “千妹说什么对不起?一开始都是我连累你们。”他笑,眉眼仍然微微的弯起来,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“我连累了寇兄,害他死去,如今还把你和婆婆都连累进来,我……实在不值得你……”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,退后了几步,后面几句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。 千千却听见他在说什么,他说他不值得她……喜欢他。 她知道自己的脸又烧红了,可是她也突然什么都不怕起来,竟然上前几步,主动拉住他的手。 少年很是吃了一惊,不可置信地看着她。 千千望着他,神色决然,斩钉截铁道:“我就是喜欢你,没法子的喜欢你,没有什么值不值得,我就是喜欢你,不管怎样都还是喜欢你。你没有错,错都错在那个陷害你的人。他才是真正的坏人,你不是。” “六哥,你不是坏人。”她凝着他的眼睛,他眼中有她,她想她眼中也该映出他的影子,她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,“你不是坏人的,六哥。如果你是坏人,你今天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。”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,脸色微微发白,眸光却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,唇角轻轻勾起,蕴着的那点笑意,却有几分讽意,“我一开始,并不是为了救你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少女迟疑着不知该唤那个其实从未谋面的人什么,“寇……他和我家,到底有什么关系?”她其实是好奇的,可是她也知道,绝不可能从婆婆口中得知。 其实她更想知道,她与他,到底是什么关系。 少年轻轻道:“表兄。”却在少女看不见的时刻微微勾起嘴角,仍是自嘲笑意。说谎成性了啊,真是无药可救。 千千忽觉松了口气,但同时又讶异,她原先一直在担心什么吗? 少年看在眼里,无声的笑了一笑,再开口时,声音很轻很轻,“婆婆大概从没告诉过你,你其实还有个舅舅。他年轻时就离开这里,出去闯荡,后来做生意发了家,不过他却再也没有回来。也许就是因为这样,所以婆婆才从来不提起他罢。” 千千迷惑,震惊,她从没想过,真相会是这样。 原来她还有一个亲人? 可是……婆婆真的从未提过。 也是,婆婆是那样的性子,她甚至都没听过她提起娘亲。 婆婆总是把事情放在心里,太苦了啊…… 少年爱怜地看着她,“所以寇兄其实是来替父亲赎罪尽孝的,只可惜,他遇上了我。”又仰头望着天空,微微苦笑,“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” 千千默然,看着少年含着自责的神情,不由更紧地拉着他的手,“六哥,这不是你的错。寇……寇大哥只是为了帮你,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换了是你,你也会这样的,不是吗?” 风茵雪看了看她,又笑了起来,摇摇头道:“千妹,你把我想的太好。我从来不会主动去救任何人,千妹,是任何人。” 他神情忽然冷冽三分,“如果不是你,我不会管。我不是你读的话本子里面行侠仗义的大侠,我和封丞羽目下的你死我活,也不过是私人恩怨。即使是这样,你还要……还要喜欢我吗?”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,她甚至想得更加严重。可即使他真是人们口中的无恶不作,喜欢他,还是不由她做主。 “六哥,你该明白的。”少女笑容里也有了几分苦意,“如果……”如果你也是真的喜欢我,你就知道,没有法子。 没有法子不喜欢你啊…… 可这一句话藏在心里,始终难以启齿,少女看着少年的眼睛,轻声说下去,“何况,如果换了我的话,也没法子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太好。婆婆总是说,不要惹事,要躲着事情,虽然我觉得那是不好的,很想像书里面的大侠,行侠仗义锄强扶弱,可是真的遇上事情,恐怕还是不敢去管。所以你看,六哥,千千也不是个十足的好人呢。其实说到底,从来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吧……” 说这话的时候她想着,是有缘故啊,若是没有那从未谋面的……表哥,她就不会认识他。她也很为那位表哥惋惜,可毕竟从未见面,她不知他是什么样人,伤心伤怀,便不会那么深。所以她其实也没有那样善良,也许人真的只会对朝夕相处的人感情更深一些,可她认识这少年明明也没有几日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就…… 她看着少年的眼神渐渐复杂,不由觉得自己是说错了什么。也许六哥也觉得,她其实并没有那样好吧…… 少女于是不再说话,低下头沉默地拽着衣角。 少年沉默良久,忽然笑起来,“千妹,你说的对。” 她抬起头来。 他的眼神很认真,那样专注的看着她,没有丝毫戏谑之意,“我不是大侠,不愿兼济天下,可我对你的心意没有假,千妹,我会一辈子对你好。这不是补偿,”他笑了笑,“我惯会精打细算,又自私至极,不会为了报恩,就搭进自己的一辈子。” 她心跳的很快,看着他,不能言语。 他粲然一笑,目光灼灼地望着她,声音郑重,“千妹,我喜欢你。” 千千不期然又红了脸,期期艾艾起来,“你……我……” 少年敛了笑意,低头凝视那少女,神情里满是怜惜,“千妹,等此间事了,跟我走好不好?” 少年继续说下去:“你和我,还有婆婆,找个地方,安安稳稳的过日子,好不好?” 少女欢喜得有些心乱,毫无察觉的重复,“你说你不愿意照顾人,照顾一辈子……” 少年握紧少女的手,声音温润,“但后来才发现,如果那个人是你,我心甘情愿。”他眼中此时唯有认真,低头看住她,待她仰头看来时,强压下神情中一丝痛苦。 什么蛊?穿心蛊?又或是……相思蛊? 风茵雪只觉眼前微微发花,更紧地握住了少女的手,明知放开手会更好,明知道。可这一次,再不能放手了。 少年微微笑了一笑,低低唤少女名字,“千妹,答应我,好不好?” 她的心怦怦乱跳,他把来龙去脉铺陈在她眼前,她渐渐的信了,而他眼神又这般认真,还带着怕她拒绝的紧张。 多傻呀,千千忽然想笑,明明她都答应过了,要嫁给他,做他的妻子。 少女晕生两靥,含羞带怯,轻轻点了点头。 少年终于松一口气,拉着她笑得那样灿然,“我就知道,千妹最心疼我,最喜欢我。咱们回家去吧,好不好?” “嗯。”少女低了低头,随即又抬头勇敢地看着他。抑制不住的欢喜,在眼中明明白白的表露。 走了两步,千千却又忽然想到什么,取出她一直藏在怀里的盒子,递给他,“六哥,这个还给你。” 风茵雪眼神复杂地看了那盒子一眼,笑容却仍是粲然,“不必还。”又轻声道,“我的便是你的,千妹保管着就好。” “六哥!” 少年笑着塞回她怀里,“好了,先回家去,再晚些,我怕朱大哥会想打断我的腿。” 他嘻嘻哈哈地拉着她往前走。 千千红了脸把手要抽出来,他却一笑:“千妹,刚才是你先来拉我的。你要负责。” 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,十分无辜。 “你……”少女红着脸,小声地骂,“六哥太无赖了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要解锁完了! 第78章 【第七六章】 • 夏风温和,炊烟袅袅。 风茵雪主动揽下做菜的活,千千在旁边打下手,洗菜择菜,时不时看一眼认真切菜的少年,只觉得安心踏实,不由自主地想笑。 少年察觉到她的视线,便侧过头对她一笑。 千千又不由微红了脸,刚好择完了菜,便站起身来,丢了一句:“我去打点水。” 蔡婆一直坐在院子里,听着厨房中的动静,微微皱眉,终是忍不住叫住出来取水的千千。 少女双颊绯红,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,轻快地应声:“婆婆怎么了?要喝水吗?我这就给您倒去。” 蔡婆摇了摇头,心下叹息,打趣道:“到底是女生外向,这还没嫁过去呢,就不耐烦和老婆子说几句话了?” “哪有。”千千不知说什么好,羞得很。 蔡婆却没有笑,只把拐杖握的紧了一紧,“千儿啊,阿六是个好孩子,你同他在一起,我很放心。” 千千摸不着头脑,只点了点头,小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 蔡婆看她茫然的样子,不由轻叹口气,“婆婆年轻的时候,也很爱较真,眼睛里容不得沙子。可过日子最是要不得较真的,以后,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,要知道忍让,要和阿六商量着来。” “我都知道。”千千讶异蔡婆说的这些话,稍有疑惑不解。 蔡婆知她并未听懂她的暗示,又不好说的更明白些,只盼着日后时间自会教会这个孙女。 “婆婆放心,”少年含笑走到院子里,如雪白衣上也沾了泥灰,笑容却依然璀璨,“我会好好待千妹的,等这些事一了,婆婆就跟着我们去享清福,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,尽管处置。” “你呀,就这一张嘴。”蔡婆斜挑了眼,“差不离了么?差不多了就叫大刚他们来吃酒。千儿,你走一趟后坡,把你王嫂子也叫过来。” 少女眼睛一亮,“真的可以吗?” 蔡婆微微点了点头,“她照应你很多,如今你有了喜事,请她也是应当的。” 千千雀跃,“那我这就去。”说着就往外去。 “千妹,我陪你去。”少年匆忙要赶过去,院门口却传来朱大刚冷冰冰的声音。 “不用去了,她家没人。” 朱嫂和朱大刚一齐出现在门口,朱嫂把自家儿子往后扯了一扯,笑道:“我们娘俩过来看看饭好了没……王家的听说是进了城?好几日前的事了,等回头再请吧。哟,这么多菜呢,都是阿六做的?” 饭菜已满满当当摆了一桌,少年含笑而立,微微点了点头。 朱大刚看风茵雪的眼神还是很不善,“千妹,我跟你讲……” 朱嫂在他手上掐了一把,“来之前你都答应我什么来着?” “我不答应你能叫我来吗?”朱大刚颇有几分委屈。 “嘿你这小子……” “行了,叫孩子说吧。”蔡婆一猜就知朱大刚想说什么,不由感叹这孩子的心诚。只可惜哟,自家孙女一颗心,都系在那混账小子身上。 朱大刚清清嗓子:“婆婆,我想了一天,还是觉得这小白脸不靠谱,您不能把千妹嫁给他。” “你这孩子,怎么说话呢?”朱嫂又要拧他,又冲风茵雪赔笑,“阿六你别往心里去,这孩子开玩笑呢。” “谁跟他开玩笑!”朱大刚拨开朱嫂的手,难得坚决道,“娘,您别拦着我。” 朱嫂微微一怔,这还是自家儿子头一回顶撞自己,儿大不中留啊,真是……晃神的当儿,朱大刚已经说出个一二三来。 “第一,这小子不知道打哪里来,可疑得很。就算他不是那什么大盗,是被人冤枉的,可人家为什么不冤枉别人,偏冤枉他呢?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肯定是他也做了什么亏心事……娘!” 朱大刚揉着被朱嫂狠狠拧过的耳朵,一脸委屈地看过去。 “照你这么说,我一脚踹你个大马趴,你站起来也不怪我,就说是你自个的错咯?” 朱大刚小声嘀咕:“那可不吗?” 朱嫂一怔后更气了:“你这孩子!”又上手要拧。 “伯母。”少年温雅开口,“朱大哥说的不无道理,我的确做过贼。” 朱大刚:“我说什么来着?” “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。”朱嫂横他一眼,“阿六还没说完呢。” 少年感激地看她一眼,“我是做过贼,那时候年少轻狂,喜欢胡闹,有名的宝物常常借来把玩,但却从没伤过人命,最后也总会把东西还回去。这一次,是……” 他微微低头,神色里多了几分哀戚,“江湖中人,因义合,也因利分,识人不明,错认兄弟。经此一事,闯荡江湖的心也淡了,今后只想和千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。” 千千闻言抬头,见那少年也正好望过来,两相对视,不由同时轻轻一笑。 朱大刚看在眼里,心里一痛,做不得声。 风茵雪诚恳地望着朱大刚,“朱大哥,我知道你关心千妹,我也同样。从前种种,再不会犯,还请朱大哥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。” 他说的坦诚,朱大刚倒也一时无话。 朱嫂拉他一把,“行了行了,大好的日子,说这些做什么?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事?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嘛!” 朱大刚不动,又看向少年,似是掂量他话里的真假,半晌,慢吞吞说道:“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。” “你还没完没了了……”朱嫂又怒。 少年仍然很温和道:“伯母,让大哥问吧。” “你为什么要娶千妹?”朱大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似乎要把他看穿看透。 “朱大哥这话说的。”少年微微一笑,“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千妹,想和她在一起,一辈子。” 不顾朱嫂的拉扯,朱大刚一声冷笑,“你敢发誓吗?” 少年一点迟疑也无,微笑依然明媚粲然,走到桌旁拿起一个酒杯,“我淮阴风六,此生此世,只娶蔡千千一人为妻,万事以她为先,她想做什么,我都陪着,她想要什么,我都给她,一生一世,凭她所愿。若违此誓,当依此杯。”说罢便举杯向地上摔去。 朱嫂一下急了,“这是做什么呢!” 千千亦惊叫:“六哥!” 朱大刚却伸手拉住了他,“摔什么杯子,敢情不是你花钱买的,不心疼?”说着从少年手中取过杯子放回桌上,“行了,我信你。” 少年依然带着清浅的笑意,默了一默,忽然开口道:“多谢朱大哥。我若不尽力待千妹时,叫我生无居死无穴,众叛亲离,生死皆不得安宁。” 他说的很快,朱大刚离得最近,也只听清最后一句,饶只如此,也不由十分震动。他信誓言,重承诺,怕报应,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,谁又敢拿生与死立这样一个誓? 朱大刚神情复杂地望向少年,少年眼神坦然而清明地回望他,甚而轻轻一笑。 朱大刚慢慢别过头去,“我还有一个问题。” “朱大刚!”朱嫂真是怒到极点,“你还想怎么样!?” 朱大刚根本不管朱嫂伸过来的手,只是看着千千。少女神色不安,可不安里还带着深深欢喜,是不安心上人立下那样重誓,却又因他那般笃定而心安欢喜。 朱大刚觉得心口钝钝的痛,他喜欢她,喜欢很久了。所以才很明白,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。所以他想知道,他是不是因为喜欢她。因那少年口口声声,不过是出于责任。 可他终究问不出口,终究不忍,最后只道:“能喝酒吗?” 朱嫂原本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下不来台的话,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。 朱大刚一直盯着少年看,他好似也察觉什么,镇定自若,含笑点了点头,“能。” 朱大刚便道:“千妹,去给我俩打两斤酒来。” “他不能喝酒的……他还……”千千本要说他还有伤在身,不宜饮酒。 少年却冲她摇了摇头,温和笑道:“没事的,今天高兴。” 朱嫂拉着千千出去,“我跟你一路,顺便把我家那口子叫过来。” 千千一出门,朱大刚就沉下了脸,自个先坐下,又冲着风茵雪示意,“坐。” 少年讶异之余,还不由觉得几分好笑,但仍是恭恭敬敬地对面坐了,笑容温和而恭顺。 蔡婆适才一直不动不言,这时似笑非笑地望了朱大刚一眼:“需要老婆子回避一下?” 朱大刚有点惶恐,“不……不用了。” 没放过他脸上的一丝犹疑,蔡婆冷了脸,“你还真想让老婆子回避?” “大刚不敢。”朱大刚连忙告罪,“只不过趁千妹不在,我有话想对这小白脸说。” “行啦,适可而止吧。”蔡婆微微眯了眼,“还小白脸小白脸的叫?” “可是婆婆……”朱大刚激动起来,“您也知道,千妹从小喜欢黏着王寡妇,读那些话本子,她最想要的,就是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。这小子,根本什么都不是!” 蔡婆淡淡看着他,“他不是,你是?” “我从来没有想过……我……” “行啦,阿六他不是大侠,大侠有什么好?”老婆婆微微眯了眯眼,看了看始终沉默恭顺的少年,“只要肯对千儿好,一心一意,就够了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朱大刚不忿地指着风茵雪,“婆婆您真的看不出来?他……他……他真是因为喜欢……” “行啦!”蔡婆皱眉打断他的话,“年轻人总是爱较真,其实哪有什么分别?” 一直沉默的少年此时抬起头来,“朱大哥,你放心。” “我怎么放心?”朱大刚被蔡婆的态度弄得心烦意乱,婆婆明明知道!明明知道还由着千妹嫁给他!这小白脸也是,明明就……“你叫我怎么放心啊婆婆!” 风茵雪替他倒了一杯水,声音冷定,“朱大哥,我是真的倦了江湖,是真的只想和千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,青州的事一过去,我就会带千妹和婆婆离开这里,等安顿下来,再请朱大哥去看我们。” “为什么?”朱大刚猛地喝了几口水,红着眼,“为什么偏偏是千妹?” 少年看了蔡婆一眼,蔡婆仍是面无表情,但却冷冷开口,“行啦大刚,别问了。你是个好孩子,婆婆希望你这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,有些事,知道,不如不知道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朱大刚还想再问,被蔡婆一个眼神止住。 朱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隐约似乎有争吵声,而后便气呼呼地拉着千千进来,坐下猛喝了几口水。 千千带着些尴尬表情,把酒壶放在桌上,也坐下来,轻声解释:“葛伯伯来了。” 朱大刚一下子脸色大变,“他怎么有脸来?” 朱嫂冷哼了一声,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,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已经响起来:“贤侄女大喜啊!” 朱顺与声音的主人走到院子里,那人脸上已有了皱纹,是个小老头,穿一件长长的绸袍子,笑呵呵地抱拳一礼。 朱嫂嫌弃地哼了一声,别过头去。朱大刚干脆没理会,蔡婆对这人可实在没好印象,只微微点了点头。 风茵雪人精,哪里看不出这人的不受待见,抬头一瞥时,却不由笑了起来,心道人生何处不相逢。声音恭肃有礼,“朱伯,这位是?” 朱顺小声道:“这,我家城里那亲戚,过来串门子。” 葛先才早知道这些人怕是都瞧不上自己,倒也不在意,此时见少年含笑开口,不由厚着脸皮问了个好。讶异于他俊俏容貌的同时,无意觉得对过这少年人有一双好亮的眼,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。 朱嫂闻言冷笑,“串什么门子?不是说逃难来的?” 朱顺脸上有点躁得慌,“瞎说什么呢……” 朱嫂冷哼一声,不言语了。朱大刚脸色沉了沉,“城里出事了?” 蔡婆打从心里瞧不上朱家这亲戚,要不是这个人连一晚都不肯收留,自家孙女哪里会惹上这些事?所以除了一开始略略点了点头,其余时间一概不理。 葛先才腆着脸入了席,先举了杯,“实在是来的匆忙,不知道侄女大喜,失礼了,也没备什么礼物,一杯薄酒略表心意了。”正说着忽然觉得脚下碰着了什么东西,软软一团。低头一瞧,瞬时吓出一身冷汗。 那白白一团正翘了前肢,作人打哈欠状,懒散地望着他。 “狐……狐狸!”葛先才吓得立刻跳了起来,倒退几步。 千千到底心软,见他吓得哆嗦,开口安慰道:“葛伯伯不用害怕,小白它很乖,不咬人的。” 当然不咬人,咬也不咬你啊。 小白狐又打个哈欠,嫌弃地别过头去。 葛先才闻言才略略松了口气,仍然战战兢兢地打量小狐狸,“这狐狸是侄女家养的?” 千千望了风茵雪一眼,“算……算是吧。” 少年闻言似笑非笑地冲她眨了眨眼睛,千千不由微红了脸,别过头不再看他。 葛先才无心注意她这小动作,只松了口气,重新坐下来,“失礼了,失礼了……” 在座几人都看了看他,但没人询问。朱嫂和朱大刚是懒的,蔡婆是不屑,千千是无心,朱顺只顾着往杯子里添酒,只有少年一脸天真,好奇地看着他问,“葛伯好像害怕小白?不知是何缘故?” 葛先才心有余悸,“贤侄有所不知,青州城出大事了!” 朱嫂斜了他一眼,凉凉道:“不出大事,您老人家能来咱这穷乡僻壤?” 朱顺面上挂不住:“少说两句。” 葛先才倒不在意,只装没听见,语气惊悚:“青州城出了一只狐妖!” 朱大刚懒洋洋看了他一眼,懒的开口。 朱嫂只冷哼了一声,也不说话。 少年依然很捧场很感兴趣地问:“狐妖?” 葛先才呷了一口酒,胆气壮了,眉飞色舞,“可不是么!狐妖!”手中比划,“这样大个儿,一张嘴就能吞一千个人!化了人形,专吃人心,亏了你们走得早啊,再耽搁两天,那是连城都出不来的!” 朱大刚不由笑出了声,“亏你想得出来,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哪里来的妖怪?那都是话本子上胡写的。” “真事儿!”葛先才见他不信,有些急了,看向唯一感兴趣的少年,“贤侄,我可是亲眼见着过被害的尸首的,还亲眼见过那狐妖变成的人!那狐妖在雨里走都衣服不会湿,那能是人吗?!” 越说越激动,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的裤脚,低头看又是那只小狐,不由一下子跳了起来,看向似乎唯一好说话的千千,“贤……贤侄女,能把这狐狸抱一边去吗?” 朱大刚忍不住放声笑出来,朱顺瞪了他一眼,倒也没说什么。朱嫂脸上也很是不屑。 千千应了,把小狐狸叫了过去,分给它一些吃的。 难得那少年还一本正经,“若是狐妖作怪,该请法师来才是啊。” “可不是么!”葛先才松了一口气,又夹了一筷子菜,边吃边怒道,“那些当官的,个个都不是好东西!我呸,那什么刚来的知府,和狐妖是一伙的!搞不好也是个妖怪,要不怎么放火也没烧死呢。” 少年眼神凉了一下,葛先才被他这一眼望的心头发毛,不由胆怯几分。 可少年随即又笑了开来,一面给他添了一杯酒,一面闲闲道:“这么说,城里边还是有人能对付这妖怪了?葛伯也放宽心,恐怕还是有人装神弄鬼呢。” 葛先才嘀咕着:“绝对是妖怪!要不那么多兵围着呢,怎么跑出去的?那知府准也是个妖,长得就妖里妖气的,嘿……唉,亏得你老叔我见机得快啊……” 朱大刚凉凉道:“你是谁的老叔?别乱攀亲戚,这我妹婿,和你可没半点关系。” “这孩子怎么说话呢?”朱顺叱责道。 “没事没事。”葛先才道,“不怪孩子,唉,谁能想到竟然是妖怪呢?整间客栈都烧了,那知府妖怪还没死,城里挂了通缉令,那都不许人出城的!要不是我刚好认识守城门的军爷,怕是都没见面的机会了。”几乎要抹眼泪。 朱大刚冷眼看着,终于顾着他爹的面子,没扔出一句“不见更好”。 朱嫂吃着菜,冷不丁来一句,“他大伯,他伯母呢?怎么没跟着一块来?” 葛先才忽然哑口了,“那……那天匆忙……”喝了口酒,没再说下去。 朱嫂也不追问,只是冷笑。 朱顺倒了杯酒给他,“喝酒,喝酒。” 朱嫂一把扣了他的手,“几杯了?意思意思得了,再喝死了可进不了城救命了!” “葛大哥不是在这儿吗?” 他两口子绊了几句嘴,朱嫂气得不语,葛先才只当没听见,不断吃菜,顺便讲城里面和他遇上的那狐狸精。 蔡婆若有所思地看看地上吃菜吃的欢实的小狐狸,又看看若无其事的俊俏少年,最终还是叹一口气,丢在脑后不再去想。 朱大刚懒得说话,一碗碗灌风茵雪酒,少年来者不拒,始终含笑,一面听着葛先才滔滔不绝。倒是朱大刚先喝得醉眼迷离,晃着不多了的酒壶,叫千千再去打几斤回来。 千千不肯,风茵雪却拉着她起身,口中道:“朱大哥你先陪着,天太黑,我同千妹去。” 葛先才呵呵笑着同蔡婆道,“这姑爷贴心的很呐,老婆婆有福!” 那边朱顺又喝了几杯,不断念叨,“千丫头命好啊,我儿子没福气……” 朱大刚沉着脸看了看葛先才,终是放他们出去了,但嚷着快去快回,又把酒壶举起来满了一杯。 千千被风茵雪拉出去,不满道:“六哥,你不能喝了!” “不喝了。”风茵雪轻轻笑,“骗朱大哥呢。” 千千一愣,随即轻哼一声,撅起了嘴,“本性难移。” “可我不会骗你啊。”他又无赖地拉住她的手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。 千千又哼一声,跟着少年走了一段路,才回过神来,“六哥,你拉我去哪啊。” “私奔呀。”少年答得轻巧。 “又胡说。”少女斜他一眼,忽然发觉他脸色白的厉害,眼神也没平日清亮,“六哥,你是不是喝醉了?” “没有。”风茵雪哈哈笑起来,倒是不再往前走,低头看着她轻声道,“我啊,千杯不醉。” “又骗人。”千千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,不由低下头去。 “没骗人。”他轻轻地笑,“从前和他们喝酒,从来都是他们醉的不省人事。朱大哥的酒量……”轻声一笑,“还差了点。” “你……”千千突然想知道他从前的事情,他口中的从前,他口中的他们。可抬起头来,看见少年明亮的一双眼睛,就什么话都忘记了。 出门是一条窄巷,月光很亮,他们站的很近,少年好看的眉眼含着深深笑意,呼吸间还有一丝半缕酒气,千千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,有点想伸出手去碰碰他,想……她慌乱的赶出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。 他凝着她,夜的影月的光落在他眼中,平白的多出几分悲意。但只那么一晃,他便忽然笑了。 千千还来不及想明白,他已亲了过来。 很轻很轻。一点一点地触碰她的双唇。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,跳的那样快那样急,她觉得整个人都不能呼吸了,张开手却不知该不该推开他。 少年已闭上了眼睛,很专注地亲着她。脸色白净得像个女孩子,长长睫毛微微的颤,环着她的双手也微微的抖。她自己也在抖,一边抖一边慢慢的伸手去搂住他的腰。 她看着他,感觉他温柔的触碰,那么小心翼翼。眼前却浮现出过去几日的滴滴点点画面,眼眶一热,忽然忍不住掉下泪来。 唇边感觉一丝咸涩,风茵雪睁开眼来,看见少女腮边的泪,登时退了开来,惭愧内疚而慌乱无措:“千妹,对不住,你打我,你骂我,我……我混账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 少女拼命摇着头,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,紧紧地抱住他。 少年怀抱一僵,好似不知所措,过了一瞬才伸手环她入怀,低低一声叹息:“是我不好……” “我没有怪你……”她小声啜泣,“六哥,你……你再也不会骗我了是不是……” 他很久没有说话,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一点,直到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她,才听见少年轻声道:“是,我再也不会骗你了。”语气很轻,却带着一股子坚决,于是她知道,他真的不会再骗她了。 千千想笑,可忍不住要落下泪来,欢喜到了极处,就是这样的吗? 他似乎也感觉到她的泪水,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,低声道:“哭什么呢……”少年只觉全身发冷,如堕冰窖,可脸上却带着笑意,嘴角稍稍上挑,声音里多出一层轻佻,“还是……这是喜极而泣?” 怀里的少女动了一下,声音里带着哭腔,偏又有些笑意,“六哥你……无赖!” 可不是么……少年没再说什么,只轻笑一声,更紧的拥住她。 朱大刚久等不来,又听葛先才吹嘘的烦躁,终于忍不住出门去寻。便看见清明月色下,紧相依偎的两人,不觉心上一酸,久久无言。 月儿弯弯,几家喜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回来了! 第79章 【第七七章】 * 那一夜,终究还是大醉。 朱大刚亲自去卖酒的人家打了几斤酒,拉住那少年死活不让他起身。喝红了一双眼,却硬是没再说一句话,直到拿着酒碗从凳子上倒栽下去。 风茵雪也没有好到哪里去,脸色苍白如纸,看着朱大刚栽倒,仍然握着酒碗,微笑着往嘴边送。 千千冲过去夺下酒碗,又心疼又气苦,“你还喝!不要命了?!” 少年只眯着眼冲她笑,“高兴。” 一句话就说的她软了心肠,没了气势,“……那也不能这样喝酒啊。” 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他拉着她的手笑,很诚恳的点头,“以后都听你的。” 说完便再支撑不住,伏在桌上睡了过去。 千千无措,幸好朱嫂扶了朱顺回去,过来看看儿子,帮着她将少年抬到西厢去。朱嫂临走还念念叨叨着骂朱大刚,直想不管了丢在地上,最后还是葛先才搭了一把手,才将朱大刚弄回家去。 千千觉得风茵雪头热的很,于是打湿一条方巾敷在少年头上,他动都未动,只是喃喃着唤她名字:“千千……千千……” 明明白白听在耳里,少女禁不得面红耳赤,又想起他温柔的亲吻,只觉得脸上火烫,禁不住伸手碰了碰自己嘴唇,又低头看着他。 只听少年喃喃地念:“不想她……从来不想……” 千千的心忽然沉了半拍,看那少年时,只见他牙关紧咬,不知是想到什么,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来。 下一刻他却又轻轻的唤:“千妹,我……让我抱你一会儿……冷……好冷……” 千千的心才放下来,又不由想起他烫人的怀抱,禁不住心跳作速。 还说冷呢,明明那么烙人。 想归想,还是替他掩上被子。一回身看见门口趴着的小狐狸,不由蹲下轻轻摸着它的脑袋,“今天跟姐姐睡好不好?” 当然好啊!那死主人活该,自作孽不可活,谁管他?叫他疼着去吧,反正死不了。 小狐狸两只眼都发着光,点头如捣蒜。 千千不由被它逗得一笑,抱着它站起身来。 * 夜深深,孤月明。 小小一间客栈上房,朦胧模糊人影窝在床上。静寂之中忽然传出一阵吱咯吱咯的响声,那人影猛然跃起,伸手抓起枕边一件物事,随即点燃蜡烛。 灯火幽幽,映出少女惊慌失措的脸。 少女手上拿着的白玉小盒不停震动,盒内似有什么活物正承受极大痛楚,嘶声惨烈。 少女皱了皱眉,咬破食指,向着盒子滴下几滴血。 说来也怪,那几滴血竟悉数渗进玉盒,而玉盒表面仍干干净净,无一点血痕。而在血液滴入之后,盒中的嘶声便骤然弱了下去。 少女才舒了一口气,谁知那嘶声再起,竟比先时还要厉上几分。 少女面色惨变,几乎掌不住白玉小盒。只考虑一瞬,随即抽剑出鞘,剑光如电,割破手腕处血脉。 鲜血汨汨而出,悉数落入盒中。盒中声音终是渐渐息了。 少女面色惨白,点了止血穴道,寻了白布裹住伤口,眸中流露出恨怨忧急之色。 起身推窗,窗外月色如洗。 小小一轮。 曲如眉,未团圆。 * 一夕瞬间事。 少女特意穿上蓝色衣衫,那是在城里时他买来送她的,她却从没有穿过,当时本要留下,但走时却一时匆忙,竟然捎回了家。被她压在箱底,本以为这辈子不会穿起一次。 千千抓着裙角,望向少年所在的西厢。西厢的门仍然关着,她不知他会说些什么,心里颇觉忐忑。做活的时候也都心不在焉,终于等到门轻轻一响。 她想回头去看,又有点不好意思,于是还保持着添猪食的姿势,但忍不住紧张,佯装镇静地开口:“六哥起来了?”说完放下桶,转过身想对他笑一笑,却有点不好意思,自己都觉得笑得勉强。 少年倚着门站在那里,仍是一身白衣,翩然似雪。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,眯着眸微微的笑,“千妹真好看。” 千千才知道她期盼的也就是他这一句好看,欢喜又羞涩的一笑,“六哥,我想请你陪我去看一个人。” “怎么这么客气?”他笑着走近前来,“是昨天要请的王嫂子吗?” “六哥怎么知道?”她讶异,随即又释然,“是了,六哥有什么不知道的。” “你再夸我,我都要当真了。”少年眸中含笑。 “咳咳。”蔡婆拄着拐立在堂屋门口,“行了,要走快走。” “婆婆。” “走吧走吧。”蔡婆挥手赶人。 少年笑了笑,“婆婆再多睡会儿罢,等我回来做饭。” 蔡婆点了点头,转身进屋。 两个少年人于是带上门出去,天气极好,阳光温热,但带了些稍稍的闷,叫人有些喘不过气。 两个人沿着村里土路走下去,沿路不少人坐在家门口树荫下乘凉,向两人投来讶异眼光。终于有个眼尖的大婶认出这小闺女是村头蔡婆家的小孙女,于是凑过来打招呼。千千自然规规矩矩的问好,一来二去便围上来一群人,七嘴八舌地问。 千千称这个一句叔,那个一声婶,少年也就始终笑着跟着叫。等到终于恨不能将少年问了个底掉,一群叔叔婶婶才恋恋不舍地退开来,又纷纷说下次一定要来家里吃饭。 千千觉得尴尬的很,“六哥,叫你见笑了。” 风茵雪笑,“挺好的呀,这样热闹。” 千千看着他含笑的面庞,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。要她说什么呢?说这些叔叔婶婶其实并不是从来都这样好这样热心,说打从小时候起他们对她便是当面一套背里一套?她这样想,是不是因为她还不够善良?六哥大概不会懂吧,其实她也没有他想的那样天真那样好。 少女默不作声地往前走,少年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。 她一惊,想抽出手来,他仍然不放手,冲着她轻轻笑:“千妹,没关系的。” 房子越来越少,两人走入一片田地。千千指着不远处起伏的小山丘,“王嫂子家就在那边,那些花就是她种出来的。很好看,对不对?” 少年点头,含笑,正要问问她王嫂子的事情,却见小山丘边忽然转出个人来,穿一件麻布裙子,长发利落挽起,眉眼生的很爽利,是个极清秀的少女。 少女眨眼功夫就到眼前,“我就知道你要来这儿。”皱着眉往后看了一眼,“他们真吵。” 自少女出现,风茵雪便感觉到千千抓的他更紧了一些,于是安慰地摸摸她的头,轻声道:“千妹?” 千千有点晃神,嗫嚅,“金花……” 金花不耐烦地道,“千千,你这么紧张干嘛?和小时候似的,我哪次真抢过你东西了?” 眼睛一转又盯住少年,“不过你长得真的很好看,我都想嫁给你了。” “姑娘抬爱了。”少年仍然微微笑,气定神闲地欠一欠身。 金花仍显得不耐,“千千,发什么呆呢?我就想跟你说,你穿这衣裳还挺好看的,以后是不是就不在村里住了?那就好了,以后我就是咱村最好看的姑娘了。” 说到最后,她终于不再板着脸,笑了起来。 千千还有些错愕。 金花又板起脸来,“行啦,瞧你,都要做新娘子啦,还这么一副呆了吧唧的样儿。” 伸手戳了戳千千的额头,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,冲着少年道,“千千笨得很,又没出息得紧,可是真的很好很好,你一定要好好待她,要不然,我第一个不放过你。” “一定。”风茵雪收起笑容,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。 金花看着他,忽然叹了口气,“你真的好看。” 又看向千千,“要不是我有原则,真想跟你抢了。” “金花,谢谢你。”千千眼睛微微红了,也不理她说的玩笑,也不管金花皱起的眉。 “行了行了!”金花板着脸,“我先走了。”走的毫不拖泥带水,连头都没回。 千千怔怔的,“我没想到……”这时想起来,金花虽然总是嘴巴不饶人,待她倒一直极好的,还会拉着她一起玩。 少年拍拍她的手,了然道:“好了,笑一笑,咱们去看王嫂子。” 转过山谷,一片金灿灿花海,那孤零零的房子却是锁了门。 千千极为失望,看着门上的锁,喃喃道:“怎么回事?王嫂子还在城里吗……”城里那样乱,王嫂子会不会出什么事?这念头不愿有,却没办法不往那边想。 “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”他看出她的不安,出言安慰,“大哥他再不堪,也不会动不相干的人。” “但愿吧。我不敢想,可是又没法不想……”千千仍然心烦意乱,一边往花海里走,一边讲,“六哥,你不知道,王嫂子她……她就像我娘一样。” “你知道的六哥,”她努力笑了笑,“我从小就没有娘,也没有爹。小时候,他们老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,不愿意和我一起玩。朱大哥虽然总是护着我,可是他也不能总是在我旁边。后来有一回,被说得狠了,我就跑到我娘坟上哭,是王嫂子把我领回家去,告诉我说那并不是我的错。王嫂子教我识字,教我女红,还告诉我婆婆没告诉过我的我娘的事。” “从她口中,我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,也才知道,我爹又是怎样的人。我总是想,我娘应该就和王嫂子一样吧。她喜欢我爹,太喜欢我爹了,所以就顾不上我了。” “小时候很好奇喜欢是什么,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会不在乎很多事情。有一段时间很恨我娘,恨她为什么不声不响的离开我。所以我认识字之后,喜欢看话本子,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,后来看着看着,我想我一定不要嫁一个商人,不要嫁一个浪子,我要嫁的一定会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侠,一诺千金,情深义重,一辈子只恋慕一人。可是六哥,”她笑了一笑,“你说你不是个大侠。” 他深深望着她,“我的确不是。” “可我还是喜欢你。”她笑了,没有再看他,小心不踩到花,慢慢往前走,“虽然六哥好像更像书里的浪子。以前觉得那些女子很好笑,怎么就看不出他的本性,怎么就不要一往情深的大侠。可是我遇见了六哥啊,就……” 他跟着她走,也走的很慢很小心,听她小声絮叨,眸光深沉,辨不出喜怒。 “也许我……”她转过头看着他,话没说出口,可眼里有明明白白的心事。 仍是怕,仍是担心。不到一辈子,谁知道最后结果。你会不会,有朝一日,也离开我。 “我不会。”他着了魔似的,忽然有些恍惚。花海里的少女笑得灼灼,清丽无双,叫他一瞬间有些疑惑,所谓执着,或是喜欢,到底算是什么。 “你离开我也没有关系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以前读到过一首诗,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,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妾拟将身嫁与,一生休。” 漫天花海里,少女声音清亮,眼神清明,一字字诵来,“纵被无情弃,不能羞。” 少年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。 “所以其实,”她终是清楚地说出这一句,“我只怕你不是真的喜欢我。” “千妹……”风茵雪轻声叹息,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 “我……”她看着他走近,又开始无措,“我……六哥,现在还来得及。你……” 他拥她入怀,抱得越来越紧,“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?” “我……”她没有挣扎,温顺的任他抱着,“我也不知道,我只是……只是不敢信。六哥……我这两天一直在想,这太不像真的了,我不配的……总觉得……”她说不下去,不知为什么,又哭起来。 “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?”他叹息一声,抬手擦去她的泪,“等我回来,我们就成亲好不好?请全村人都来喝酒,请王嫂子作见证,然后去拜见岳母。” “六哥……”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,少年眼里的怜惜她看的懂,可是却只是不敢信。是她太多疑了么,想东想西,疑神疑鬼,明明……明明他已经这样讲。 他替她擦泪,轻轻笑起来,“你啊,还是不信我。是不是我应该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一看?啊,不成,话本子里好像剖心的话已经说腻了。那我怎么办呢?千妹,你说我要怎么办?” “蝶……蝶姑娘说,六哥最会花言巧语的骗人了。” “那丫头才会花言巧语的骗人呢。”他替她擦干眼角的泪,声音低了下去,带几分笑意,“再说,就是花言巧语,也只说给你一个人听。” “又……又没正经……” “好啦,不要哭了。”少年哄孩子似的轻声细语,揽着她在花丛间坐下,“你看天气多好,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?你瞧小白,在扑蝶呢。” 千千抽泣着转头一看,果然看见那小白狐在花间一跳一跃,扑着上飞下飞的一只彩蝶。 少年眨了眨眼笑道:“圆滚滚就是太肥了,不然怕是早就扑到了罢?”顿一顿又道,“这儿真的很好看啊,等咱们成了亲,也找个这样的山谷,也种这么一片油菜花,等到熟了就摘来吃。” 千千原来在安静听着,听到吃字时却不由笑了出来,颇有几分哭笑不得,“六哥!” 风茵雪低声的笑:“娘子终于笑了。” 千千一怔,随即别过头去,“你……你别乱喊。” “迟早会是的啊……”少年拉着她的手摇着,可怜巴巴道,“千妹难道还想反悔?” 他这样的神态表情,颇叫人心折,只想应了他所有要求。 千千愣了愣,终于只是嗫嚅道:“那……那也是以后的事。” “可我现在就想喊。”少年看着她,一脸诚恳。 “你又无赖。”千千没奈何,有些好气,又觉得好笑。这少年有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,固执又任性。 “谁叫我是浪子呢?浪子不都是无赖么?”少年还是笑着低头看着她,玩着她的发,却不知想起了什么,忽然道,“千妹,想不想变成大户人家的小姐啊?” 千千心里微微一动,抬头看着他,“六哥为什么这么问?” 少年轻轻一笑,将她长发挽在指上,慵懒道:“那样我就可以做个书生,就像戏上说的,策马而过,墙头马上遥相顾,一见知君即断肠。”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,在她耳边低声道,“才子佳人,不是很好?” “你……”千千还以为他会正正经经的说些什么,真真是好笑又生气,“我才不要。”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,她有些脸红心跳,也没了气,说了下去:“我宁肯就这么着,和六哥一起,栽一片油菜,花开的时候赏花,花落的时候给六哥做菜……” “然后,还要生几个娃娃……”他接上去。 “六哥!”恼怒一声,羞恼地看着他。 他又低声笑了:“千妹怎么总生气?我难道说错了什么?” “你!”她真不知他的心思,他总是这样逗她,可叹她每回仍是又羞又气,“……你明明知道。” 他就不说了,只是笑,轻轻捧过她的脸。 她心跳的飞快,闭起眼睛。可他却没有动,只是道:“千妹是不是想六哥亲亲你呢?” 千千满脸通红的睁开眼,看见他眸底流转的笑意,挣扎着不要他碰,“才没有!” “好了,我不逗你了,只是小千妹脸红的样子太可爱,六哥实在忍不住。”他低声笑了,把她抱得更紧一些,“我昨天……是吓着你了吧?”他轻轻抚着她的脸,“我不会了,再不会了。等我回来,我们……就嫁给我,好不好?” 千千忽然之间想笑。忽然不再羞恼,忽然发现,他其实也是这样不确定。他问她,已经问了好多遍。 她仰头,把手指点在他额间,看见他眼中的微微错愕,不由笑了起来,“六哥,你问了我好多次了。千千……千千愿意嫁给你的,千千也只愿意嫁给你。” 他怔了一下,才笑起来。 千千也笑,忍不住想靠他更近些,“六哥……你也怕我反悔吗……” 他不作声,只将她拥的更紧一些,却又忽然松开手。 千千但觉有些怅然,随即觉得发上一沉,似是多了什么东西。 “是什么?”她看着他。 他微微避开她的目光,好似有些不好意思,简单说:“那天你看上的发簪。” 千千愣了愣,才想起来。摸下来看了看,果然是进城那日她为了避他而随手捡来的一根发簪,但其实花样实在简单,做工也劣质。 “早知道就抓个更好看的了啊……”少女小声嘀咕。 “什么?” 千千吞吞吐吐的说了缘故,风茵雪不由大笑起来,又将她抱紧,低声在她耳畔道,“我的小千妹,怎么可以这样可爱?” 她仍然脸红,但没有先前局促,只是道:“我怎知道你会买下来……”当时她以为不过是萍水之逢,谁知他放在心上。一颗心像是现在才落在实处,安稳许多。 他笑着叹,又叹着笑,“我替你改改,可好?” “六哥会改?”千千立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。 风茵雪含笑点头,从怀里摸出蝶影那把小刀来。 千千看着他手指如飞,眉眼专注,不由痴痴,“好利的刀。” “可不是?”少年微微笑着看她一眼,“千年精金打出来的,吹毛断发,削铁如泥。”微微加重语气,故作严肃,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,顺手将改好的钗递给千千。 钗头那只鸟儿,栩栩如生,翩翩似随时可振翅飞去。 “好看,这是什么鸟儿?” “凰。”少年简短道,还刀入鞘,“等过阵子再雕只凤,凤求凰,配一对。好不好?” 千千爱不释手,眼睛却觑着那把小刀,“六哥,送给我好不好?” “咦?小娘子当真专爱舞刀弄枪?”他意有所指,微微的笑。 “六哥!”千千也想起当日初相见,不由红了脸。 少年笑了笑,将小刀放在她手中,“千妹千万小心些,若是伤了自己,六哥可要心疼的。” “嗯。”千千拿在手里,忽然又想起什么,拿着钗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六哥改的这么顺手,说,是不是拿这一招哄过不少女孩子了?” 他含笑覆上她的手,“这可冤枉我了,这是第一次。” “那为什么……” “因为你六哥心灵手巧啊。”他笑着。 她哼一声,还想问,可他含含糊糊地道:“别动。” 她以为有什么要事,当真不敢动。 他低头靠的更近,“千妹这个样子,叫人忍不住想亲亲你。” 她狠狠推他一把,“你刚还说不会乱来!” 他笑着站起身来,低头看着她,“好,我不乱来。” 阳光随意地落在他身上,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快笑意,便粲然如梦。 少女恍惚地看着他,“六哥,你什么时候走?” “这就盼着我走了?”他佯怒。 “我只是想你快点回来。”她抬头看着他,诚恳坦然。 少年一时无言,良久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千妹,跟我讲讲你的事吧……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?” 千千沉默一瞬,低下头去,摩挲着手中的小刀,“没有什么了,都是些很普通的事情。” “没有关系,千妹的事,我都愿意听。” 千千笑了笑,抬起头来,开玩笑的道:“那我讲小猪仔可以吗?” 少年点头,“可以啊。” “隔壁朱婶和朱叔?” “可以啊。”少年还是笑着,“但不要讲朱大哥。” 千千一笑,“六哥你也会吃醋吗?” 他故作严肃的板起脸来,“是啊,以后不准对他笑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我胡汉三……唉什么都不说了 第80章 【第七八章】 * 城外官道,骏马扬尘。 马是好马,全身火红,无一丝杂色,昂首嘶鸣,骨骏神清。 马上的是一个俊俏少女,一身春水绿的衣衫,眉目含情,偏生抿着唇,郁郁不乐。 日光正毒。 大路入林,浓荫蔽日,别样凄凄。 江湖有条不成文的规矩,逢林不入。 少女勒住马,眉头紧皱,打量了半晌,才跃下马来,不行大路,反而牵着马向林子深处走去。 约莫走了数百步,眼前突然撞出一片空地,林木有被火烧过的迹象,枯木发黑。 少女面色凝重,从马背上解下包袱,取出个铃铛来。 那铃铛似是纯金所制,小巧精致,上面却刻了几个面目凶恶的鬼相。 少女手摇铃铛,向前二步,又后退三步,踩着乾坤位向,口中念念有词。 此时倘有人在,且那人出身玄门,便会认得那少女所踏的步法乃是湘中圣教的不传之秘,口中念诵的则是安魂抚孤咒语。 铃铛泠泠作响,少女忽高声诵道:“彼亡者灵,往彼岸渡。伊昔俗世,莫可恋眷。” 言讫,大喝一声:“疾!” 铃铛同时向上一抛,没了外力支撑,竟不落下,就在半空之中,散出金光万道。金光之下隐隐有黑影数重,哀声戚戚,徘徊不去,围着那少女上下转圜。 少女一张小脸十分严肃,声音极厉:“有生必有灭,世间同理。汝等徘徊不去,只当自取灭亡。” 哀声愈重,阴风呼啸,那铃铛响的愈发急。 少女绷着脸,“我知道你们死的冤枉,然则一死世事成空,不可恋眷尘世。不过你们放心,我闻肖祤在此立誓,必当查出真相,告慰诸位。” 阴风徘徊,黑影哭号,铃声泠泠,终是尽散。 少女扬手一招,那铃铛又落回手里,却也倒退了两步,压下胸中翻涌的不适,轻声一叹,“也不知谁哪个如此作孽。” 好重的阴气,好毒的阵法,死都不得安宁,炼作阴兵,凭他驱使。 * 小院里坐了三个人。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婆婆,一个神色焦急的青衣少年,以及一个面目凶恶的大汉。 三个人围着一张石桌坐着,各自一言不发。 老婆婆也不问一句,也并非时时刻刻都盯住他看,那大汉却总觉得,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,无所遁形。 老婆婆自然是蔡婆,那大汉名余春,而那少年则是东华派的小弟子,名项青河。 他两人到这里来,却是找人的。 找的人自然就是风六。 蔡婆虽然上了年纪,但却耳未聋,眼未花,心思仍然通透。见到这江湖打扮的汉子和少年,便有了几个猜测。但她不问,她懒得过问。年轻人的事,总该他们自己解决清楚。 因此她只是坐着不动,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问出一句,“回来了?” 蔡婆听得到,余春和项青河自然也听得到。余春想站起来,蔡婆却示意他坐着。 “回来了。”少年答应着,声音很清亮,也很愉快。 余春听了,却忽然觉得有些莫名恼意。只因这与他先前所听见的声音不同,同是少年,却更多了几分温润,也更清了一些。 原来他竟连声音都是假的。 “这里有两个客人,说是找你的。”蔡婆平静地说着话。 “哦?”少年声音仍然很愉快,听得出声音里的笑意,“就是这两位吧?” 余春和项青河背对着少年坐,此时一回头,便看见一个格外俊俏的少年郎,牵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的手,站在那里。白衣如雪,无一点缀饰,单调的白,却给他穿出谪仙的气度。 看见他和项青河,竟是笑了笑,“原来是余大侠。”笑容单纯而真挚,像是遇见久别重逢的老友。 余春一时间几乎不敢信,他便是风六。 名满天下的大盗,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秀气堪比女儿家的羞涩少年?又或者这又是他其中一个扮相? 项青河倒不惊诧,只是看见千千时不由生出些赧然,“姑娘,那天实在对不住……” 千千拉着少年的手后退了一步,“没关系的。” 蔡婆的眼神一厉。 风茵雪寒了寒眼光,笑容却越发灿了起来,把少女往身后拉了拉,“两位远道而来,先坐着歇会罢。千妹,烦你去沏壶茶来。” 千千看了看青衣少年和皂衣大汉,迟疑着不动。 少年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,低声道,“去吧。” 蔡婆看了一眼项青河,慢慢站起身来,“客人远道而来,阿六可一定要招待好。眼看着要变天了,两位客人可要早些走,别耽在路上,到时候麻烦。”说罢便拄着拐慢慢走回屋里。 余春尴尬地笑了笑,项青河则露出不解神色,不明白这老婆婆怎么一副要赶他们走的样子,也不明白她怎能和这强盗一样的少年熟稔。 “两位大侠有何贵干?”白衣如雪的少年轻轻一笑,随意坐下。眸中流转万千神色,漫不经意的一瞥,竟可夺人心神。 余春暗自道,他真不像个恶棍,但也许人不可貌相……不过,先前真是他错了,男子汉大丈夫,有错便认,没什么难的。于是施了一礼,开口时却总还觉得别扭,“风少侠,之前是我余春瞎了眼,得罪了少侠,今天是特地来负荆请罪的,还望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,莫要见怪。” 少年噗的笑出声来:“余大侠这样说话,在下还真不适应。” 余春有些尴尬,“先前……” “行了余大侠,有话直说。”少年打断他,笑容仍然很灿然,“是城里出什么事了吗?” 千千沏壶茶过来,美目中仍有些担心。 项青河磕磕绊绊把道歉的话又说了一遍,千千只是摇头表示没关系。但青衣少年看上去仍有些局促,他仍觉得自己当时简直如同中了邪,竟能出手伤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无辜少女。 不过虽则误会解开,项青河仍是看风茵雪不顺眼,特别是在蝶影咬牙切齿地数落他负心之后。因此他只是坐在一旁,并不讲话。 余春看着千千走开,有些迟疑,“少侠,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比较好?” 少年仍是懒懒的声气,“不必。” 余春咬了咬牙,“蝶姑娘请少侠回去主持大局。” 风茵雪一时没有说话,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袅袅热气,“城里怎么了?” 余春露出几分惭色,“情况很不好。张大哥受了重伤,手下人伤的伤死的死,各位武林同道如今都不知下落,封贼还……”他猛然收口,有些尴尬地抬头。 少年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,懒懒看着他,“嗯?” 余春接下去道:“如今封丞羽发布星火令,邀天下豪杰来此,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诡计,我等无能,被封贼说成少侠同伙,什么助什么为虐,如今无计可施,所以……”越说越气,被冤枉的苦楚,有话说不得的恼怒,忽然觉得十分对不住眼前这少年。 俊俏少年轻轻叹了口气,“所以你们来找我?” 余春点头。 少年抬头,声音幽幽,“可是你们找错人了啊。我不是什么少侠,也并非义薄云天,侠之大者,不过一个小小毛贼罢了,怎么帮的上忙?” 余春莫名觉得这几句听来耳熟,但一时也想不起哪里熟悉,“蝶……蝶姑娘说,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少侠对封贼知根知底,肯定会有帮助。” “你们都听蝶影那丫头的?” 余春愣了一愣,不知哪里觉得怪异,想解释几句,“不错。蝶姑娘……” 少年笑了笑,打断他的话,“蝶丫头是挺聪明,古灵精怪。” “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回去?”一直沉默的项青河忽然说了话,少年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风茵雪看,神情里很有几分不耐。 少年一怔,“项小兄弟……” 项青河道:“你真的认识我师哥?” 风茵雪又笑起来,微微眯起眼睛看他,“认识啊。” 项青河冷冰冰道:“那你就该跟我们回去。” “我有说过我不肯回去?”少年似乎觉得好笑,反问道。 项青河仍然冷冷看着他,“你要是愿意回去,现在就不会在这里。” 风茵雪笑了起来。项青河也不得不承认,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,叫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。 余春有些尴尬,他心里其实也觉得这少年奇怪,但并不觉得他贪生怕死。他只是奇怪,奇怪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,又为什么会在这户人家里,而且和那姑娘、老婆婆都很亲近。 少年笑着道:“你说得对,我不愿意回去。” “少侠……” “两位为什么不逃走呢?”他忽然道,神色还很认真。 余春觉得自己的血气上涌,一阵无名怒火在心头燃烧,“我们怎么会逃走!” “为什么不会呢?”少年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们,“既然是好不容易逃出来,为什么不去搬救兵?” 余春微微一怔。 少年接着道:“为什么还要回城去送死?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阴谋,那不是比白白送死好得多?” 余春仍然怔着,“我们本也想着报信,但……” 这边是一片荒山,无路可走。 风茵雪又笑了笑,“我说笑的。两位如果不回城去,也许下场更惨。” “为什么?”项青河问道。 “小兄弟喜欢放纸鸢吗?” 项青河皱着眉,“你什么意思?” “纸鸢飞的再高再远,线都依然攥在别人手里。”他笑容很淡,“我大哥,是个很喜欢设局的人,他会把所有的线牢牢攥在手里,一根不漏。” “你怎么还能叫他大哥!”项青河一想起那人便忍不住怒火翻涌。 “不然呢?”少年很认真地反问他,“难道像你们一样,叫封贼?那不是连我自己也骂了进去?” “你……”项青河明明觉得他说的不对,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他。 少年伸了个懒腰,“两位不打算上路吗?婆婆说今天会变天呢。” 项青河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,余春压抑着怒气道:“少侠真的不愿回去?” 少年轻轻一笑,喝了口茶,“余大侠,珍重。” 余春霍然站起,就往外走。他也不知为何,就是生气,气这人的嬉笑无常,气他的若无其事。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?被人陷害了还能谈笑风生地唤他大哥,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 项青河见余春走了,自然跟上去,走前狠狠瞪了若无其事的少年一眼,想说什么,最后只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字,“懦夫!” 少年仍是微笑,冲他举了举杯,风度翩翩,毫无恼意。 千千听见声音走出来,几分迟疑,“六哥……”她不明白。 少年轻叹口气,站起身来,摸了摸她的发,“千妹,我去送送他们。” 余春走的很快,但是忽然停住脚步,因为他想起来,他忘记了一件事。 项青河也想了起来,但却不想回去。 进退两难的时候,两个人都听见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,“两位且留步。” 余春的怒火小了一点,“少侠可是改变主意了?” “想拜托两位一件事。”风茵雪含笑道。 “什么事?”余春琢磨着怎么开口。 少年突然咳嗽一声,神情中流露出痛苦。 余春忽然想起他所中之毒,“你中的毒难道还没解?” “难为余大侠还记着。”少年诚心诚意地笑,语气里却有几分漫不经心。 “你中了毒?”项青河不敢置信地看向风茵雪。 少年仍是轻轻地笑,“时日无多,所以但求最后安稳。” 余春默了默,记起当时他说起封丞羽下毒时,他还曾奚落过他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 少年还是轻笑,“死生有命,余大侠不必挂怀。” 余春总觉何处不对,“少侠不像坐以待毙之人。” 少年似没察觉他语气中微妙的怀疑,轻轻叹息,“然这世上总有无解之毒。” 余春默然,项青河也默然,听着少年道:“所以并非在下不想帮忙,不过爱莫能助。”他又自嘲一笑,“适才在院里不便说,也请两位代为隐瞒。” 项青河道:“那你就打算这么死了?”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“小兄弟替青湖报仇时,顺带捎上在下的一份,就感激不尽了。” 项青河心中一痛,“我师兄并没有死!” 风茵雪只是笑了笑,看向余春,“余大侠似乎有话要说?” 余春想起那穿橙衣的小丫头,她的确料到。当时口口声声便是这个姑爷一走了之都不稀奇,所以,她要他们来,是想讨几样毒·药。 可……难道任由他送死?余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,不禁生出几分怀疑来,仔细审视面前的少年。 他是真正病入膏肓,还是又在演一出戏? 少年面色惨白,像是看出他的心思,凄然一笑,长叹道:“余大侠看来不愿信我。” 余春被他说中心事,索性也坦然:“的确不太敢相信。”他被他骗了不止一次。 “罢了,余大侠不信我是应该的,适才说过有事相托。”少年苦涩地笑了笑,从怀里取出个锦盒,交给余春,“请两位将此物交给蝶丫头,她见了自会明白。但此物惧光,在路上千万不可打开。” 余春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再怀疑他,可却仍然没办法完全信他,将信将疑地接过锦盒,还想再劝两句,“少侠……” 少年已缩回手去,淡淡笑了笑,“行啦余大侠,再说下去,可就似足长舌妇人。” “……”余春忽然觉得同情给错了地方。 风茵雪见他气苦说不出口的样子,不觉一笑,“拜托了。”转身就走,无一丝迟疑。 “……等等。” “怎么?余大侠难道舍不得在下?”少年开玩笑道。 余春:“……” 项青河十分怀疑师兄真的认识这个人,生硬道:“蝶姑娘说了,要是你不肯回去,希望能给些……药……” 少年哦了一声,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重复道:“药啊……” “正是。” “如果我不给呢?”少年挑了挑眉。 余春额头青筋在跳,“少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。” 风茵雪看了他一会儿,终是甩过去几个小瓶,“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……不过想你们劝劝她,切莫冲动。”他又微微含笑,负手而立,这一瞬敛去了眉眼间不恭的神色,竟有些望之俨然。 余春默然,攥着瓶子和锦盒,点了点头,不知为什么,就是觉得哪里不对。 少年已经再度转身走去,背影竟有些萧索。 余春突然有种想抓住他问清楚他想干什么的冲动,项青河却伸手拉住了他,“余大哥,咱们走吧。蝶姑娘本来也说,不必强求。东西咱们既然得着了,还是快点回去才好。至于他中的毒……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,如果这个人真的命在旦夕,不知道蝶姑娘会怎么样啊…… 余春看了他一眼,一转念也就作罢,叹了口气,“那咱们抓紧回去。” 却说风茵雪蹒跚踱步,忽似支撑不住,扶着树干,将息良久。听见头顶鸟鸣清脆,抬头见一只灰羽毛的鸟儿飞往西边去了,不觉微微一笑,提步缓缓走回蔡家。 * 一日响晴。 傍晚时却忽然起了好大的风。 大团浓墨般的厚云聚在一处,遮蔽日光天色,疾风吹的窗扇呼呼作响,也吹的琴声断了一断。 立在窗边的年青公子容颜似雪,声音轻而冷:“不要停。” 琴声便又流畅地响了开去,潺潺似水,杳杳如梦。 狂风如哭。 一只灰鸽扑楞着翅膀在风中上上下下,忽前忽后。 从楼上望去,只瞧见有个黑衣少年端正立在风里,任凭衣裳被风吹的猎猎作响,他自岿然不动,只抬头看着那只在疾风里摇摆的鸽子。 片刻后,忽然轻轻跃起,眨眼功夫,那只灰羽的鸽子,已经落在他手中。 年青公子默然看着,直到琴声又停,一曲已毕,抚琴的女子站起身来,走至他身畔,声音清冷:“风大,公子当心着凉。”说着要伸手掩上窗扉。 封丞羽静静瞧着她。 青青只穿着薄薄一件纱衣,立在风口,纱衣飞舞,翩翩似仙。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,仿佛个冰雕做成的美人,再美好,终归是草木无情,冰雪无心。 隔过万重山水,竟离他,似有那样远。 年青公子的眼神微微黯了一黯,伸手按住她去关窗的手,声音很低,唤她名字。 “阿冥。” 青青身子显而易见地僵了一僵,避开他的眼神,“公子,风凉。” “你明明记得我。”他淡然一笑,松开了她的手,不再看她,只是看着窗外的云影天光。 青青咬了咬嘴唇,伸手去关窗子。身子却蓦然一轻,回过神来,已被他抱在怀里。 年青公子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红晕,眼神亮的可怕,手指轻轻碰着她的脸,笑容很淡很淡,声音低沉,却柔的像水,“阿冥,阿冥……” 青青忽然有想落泪的冲动。 她以为自己早该习惯的,习惯来来往往的恩客,习惯形形□□的男人,习惯成麻木,可等有人这样低声温柔唤着她的乳名,却就叫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。 娘亲抱着她,轻轻哼着的童谣。空荡荡的院子,摇摇摆摆的秋千,还有那躲在树后的小少爷…… 青青忽然剧烈挣扎起来,踢他,咬他,无力地喊:“放开我!” 他凝着她的脸,她脸上的惶恐真实可见,他并不放手,手上力气愈发的大,突然低头吻上她的唇。 青青一霎时便像疯了似的,死命挣扎起来。 他尝到唇边淡淡铁锈味儿,可却并不放松对她的钳制,直到她身子慢慢的软了,眼神也慢慢散了。 就这样吧,就这样吧…… 青青无力地想,就这样吧,不过是万千人中的一个罢了。她早就没有自己。他知道又如何,他不是她的小少爷,她再也没了她的小少爷……她不是阿冥,她是青青,她只是青青。 青青隐约听到叩击声,似是风拍在窗上,发出沉沉闷响。 真是冷呢。 她竟恍恍惚惚地想起那个白衣的少年来,也是轻轻喊着她的名字,笑容带着轻佻,眼神却冷得像冰。明明是个干净的少年,却偏要装出浪子的模样,他未做的事,是他做了。 她有些想笑,眼前却总有那一张脸。攸攸含悲带恨的脸。 谁做的呢? 心里有最深重的冷意,青青木然看着封丞羽的脸。 近在咫尺地望,俊美公子脸色未免太过苍白了些,身子也未免太冷了些。 “公子,出事了。”黑衣的冷肃少年立在门口,手中拿着小小的信筒。 青青在恍惚之中看着封丞羽的脸,恍恍惚惚地想,原来适才听见的是敲门声。 黑衣少年没有一点尴尬之色,只是平和地站着,声音很轻,“大爷殁了。” 他说的很快很快,年青公子却不由恍惚了一下,继而微微点了点头,终于放开她站起身来。走过几步,忽又回过头看她,声音极轻:“对不起。” 青青只觉恍惚:“你说什么?” 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走过去,接了少年手中的信筒,走出门去。 黑衣少年跟了上去,走时不忘替她掩上房门。 青青不理衣衫,只依然靠在窗台上,任由大风吹动她衣裳和长发。 * 长长大街上空无一人,冷风呼啸,浓云蔽日。 封丞羽走得很快,走出沉风楼时根本未理会老鸨谄媚的一声“再来啊”。 他本来便身负绝世轻功,在风里施展开来,一身白衣,愈发显得飘飘似仙。 黑衣少年紧跟在后,眸中神色变化万千,但终只是沉默。 封丞羽忽然大笑出声! 唐靖先从未见他这样笑过。 封丞羽自然是常常笑的,客气的,真心的,淡漠的。 但从来没一次像今日。 笑的疏狂豪纵,可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,声音中也满是悲凉。 一队官兵列队走过,都不由看了他一眼,及至认出他的身份,便都不敢多看,不敢多问,目不斜视地过去。 唐靖先有些无措。 那白衣公子却忽然站定,转过身来,定定地望着他。 肆虐的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袍,猎猎如飞。俊美的脸苍白如雪,一双眼冰封水冷,似山头皑皑白雪,万载不化。 唐靖先仍不由觉得心底发寒。 封丞羽轻轻叹了口气,“怎么死的?” “是小人疏忽了,有个下人私自带进一根绳子,大爷就……那个下人已经咬舌自尽了。”说时不忘观察他的神色。 封丞羽面色不变的听着,仍是不悲不喜。 唐靖先竭力做到不动声色,心中却仍俱是凉意,干脆的跪了下去,“小人办事不力,请公子责罚。” 封丞羽看了他很久,忽然道:“靖先,我很信你。” 唐靖先手心已沁满冷汗,“公子知遇之恩,小人纵肝脑涂地……”话未完,已被封丞羽打断。 “行了,不必说这些生分的话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把他和那老头一块烧了罢,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。”俊美公子面色冰冷,嘴角却微微上扬,“六弟说的不错,人死了,就没什么意思了。” 他仰头望着风起云涌,苍茫天色,低低叹息。摩挲着手中信筒,忽然想起什么一样,拆开来看了一眼,忽然笑了,声音轻而冷,“一帮废物。”随手将信扔给黑衣少年。 唐靖先一目扫过,不由得微微吃惊,“要不要立时传信,阻止他们动手?” 白衣公子伸手摸出系在身上的骨笛,看了看天色,“罢了。来不及了。” 第81章 【第七九章】 * 风起得很怪。 少年的脸色也很怪。 千千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,进门来只说了一句话,“收拾东西,跟我走。” 她原想问问他,怎么不见那两位大侠。但看见他的脸色,立刻掉头进了屋子。她虽不知是怎么了,但听他的便准没有错,她帮不上忙,但求不做他的拖累。 蔡婆立在堂屋门口,看着少年焦急的神色,神情岿然不动,只问,“时候到了?” 少年点头,“来不及细说,请婆婆先同我走。” 蔡婆回头看了一眼堂屋,蓝衣少女正将包袱平铺开来,匆忙收拾东西。 少年很淡静,“请婆婆放心。” 蔡婆往下走了两步,颔首,“那走吧。” 少年上前两步,转过身,略略蹲下,“婆婆,得罪了。” 蔡婆也不推辞,伏在少年背上。少年起身往门口走去,才走了两步,门口却撞出一个人来。 来人穿着过膝的长袍子,小眼在镜片后闪烁,面色慌张,语气匆促:“婆婆这是要到哪里去?”却是隔壁朱大刚家的亲戚,葛先才。 葛先才白天在村子里溜达,早就看见隔壁来了人,认得其中一个,可不就是那强盗的同党!一开始他可吓得很了,后来想起这大汉与那盗贼好似不是一伙,才放下些心来,但仍不踏实,总觉得事情不会简单,于是一直留心着隔壁动静,眼见着蔡婆是要逃了,当即撞将出来。打定主意,一定要搏条活路。 少年的神色很冷,没心情与他絮叨,“老神医,难不成还想要一杯茶到病除?” 葛先才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一件事来,大骇,后退两步,惊呼:“你!是你!” 少年只对他微微一笑,一闪身已出了门。 葛先才回过神来,下意识伸手去抓,却落了空,压着心里惧怕,大喊:“你们是要畏罪潜逃了吗?” 见少年不为所动,脑子里转来转去,据他偷听到那些,又向朱顺打听来的一些,大概拼凑出一个故事。这少年或许不是恶人,是真被冤枉,那么那个真凶呢?真凶到了这里,见不着他,会怎么样?忽然求生意念大过了恐惧,拼尽全力叫出一句话来:“我知道了!这婆孙两个必定有什么秘密……” 俊俏的少年眸光一寒,回身不过一霎,已在面前,非常温和地同蔡婆道:“婆婆,你且等一会儿。” 蔡婆点头,没有异议。 葛先才几乎是扑上来抓着他的袖子,整个人瑟瑟发抖,“你一定得带我走!” 少年非常甜的一笑,忽然伸出手,扳住他下颚,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。 葛先才大骇,挣扎,无奈少年手如铁钳,他无论如何挣扎不动。 “其实这一切本来不关你的事。”少年声音很轻,很慢,也很温和,笑着松开手,“老神医只管好好在家待着,准可以长命百岁。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威胁我?” 葛先才看着他的笑容,只觉得整个人冷到了冰窖里。他怎么能忘呢,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,可是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…… “你……你给我吃了什么?” “毒*药啊。”少年若无其事地笑道,“天丢子,毒蒺藜,一日红,满山青……” 那都是些剧毒的草药名字,每一样都能在极短时间内致人死命。 葛先才的眼睛猛地瞪大,恐惧地跪下去,“大侠饶命!” 少年很轻地叹了口气,“我从不杀人的,自然也不会要你的命。” 葛先才大喜,但仍不敢相信,战战兢兢,“那……那……” 少年又笑了一笑,正要开口,一旁的老婆婆却突然以手掩口,轻轻咳嗽一声,“阿六。” 少年立时恢复恭谨有礼的样子,欠身道:“婆婆,怎么了?” “带他们一起走吧。”蔡婆没有看葛先才,只是看着隔壁朱家的院子,“那个姓封的,想来也知道我两家的关系。” “千儿不会希望大刚出事。”她定定看着少年眼睛。 少年沉默一瞬。 葛先才瞅见生机,立刻拼命求饶。 少年仍然沉默着,终是点了点头,向葛先才道:“烦神医告诉朱嫂他们,一刻钟之内收拾齐全,在后山相会。”他又轻轻笑了笑,“一刻钟,只有一刻钟。” 葛先才连声应着,爬起身来,踉踉跄跄地跑出去。 蔡婆没有再说话,只看着天,大风如哭,漫天云散云聚。 * 青州城门前围了很多人。 江湖中人。 长*枪,大刀,宝剑,流星,棍棒,威风凛凛。 江湖人聚在一处时,总会很吵。大呼小叫,呼朋唤友,较量武艺,热闹非凡。 然而这里却十分安静。 非止安静,所有人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,神情凝重。 青州城门没有开,只开了一侧的角门。有个穿黑绸袍子的中年人站在一队官兵旁边,脸上带着和气的笑,招呼着进城的各位侠士。 碧衣少女牵了一匹火红的马,一步一步走近高大城楼。 她瞧见人群中唯有持着一块红色令牌者方可入城,余者或是百姓,或是武人,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开。 奇怪的是,那些向来脾气暴躁,一言不合便会动手的武林中人,却竟肯听那中年男人的话。 少女皱着眉,径直往城中走,不出所料被两个官兵拦住,口气极是不好。 少女也没什么好性,冷冷叱道:“让开!” 中年男人忙过来周旋,赔着笑道:“这位姑娘可有星火令么?” 原来那玩意叫星火令。少女自然没有,仍只冷冷道:“让开。” 中年男人仍是一脸和气:“姑娘若是过路,就不必非要进城了,从此处往北五里,有一客栈,倒可临时歇脚。” 少女仍皱着眉,“我非要进去不可,你若不让,休怪我不客气。”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,“还请姑娘通融一下,城里实在是出了大事,姑娘没有凭证,小人不敢放姑娘进去。” 少女冷笑,“你说我是奸细?” “小人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可却没有退让之意。 少女愈发不耐,伸手向腰间软剑。中年男人显然也注意到她意图,一触即发之际,却忽然有个声音叫道:“穆师叔!” 少女和中年男人都微微一惊,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青衣斗笠的男子,策马而来,在城门口勒住缰绳,翻身下马,冲少女道,“师叔的马果真千里挑一,侄儿这番服了。” 那少女所牵的自然是匹好马,她虽不认识这个少年,却也明白他在为自己解围,于是默认。 青衣男子又看向中年男人,递上红色令牌,口中道:“在下应风寨吴川,因与师叔赛马,师叔先行一步到此,她老人家一向不爱理这些琐事,有得罪之处,还望阁下勿怪。”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摇头,收下令牌,“吴少侠客气了,小人封福,敬仰令尊并诸位大侠已久,今日得见少侠风采,不胜荣幸。想必这位便是穆红衣穆女侠吧?穆女侠一向喜着红衣,小人一时眼拙,没认出大驾,还请女侠莫要见怪。” 少女冷冷道:“我爱穿哪个颜色便哪个颜色,与你何干?” 吴川像是怕封福面上挂不住,赶紧接话,“师叔她老人家一向如此,还请莫怪。” “无妨无妨,是小人失言。”封福赔笑,“既如此,请二位进城罢。”招呼出两个穿黑衣的家丁,吩咐几句,令引二人入城。 * 城里一片冷意,半个人影不见,只偶或行过一队官兵。 看似繁华大街,往日也应人声鼎沸,笑语欢声,此时却只有一片寂静。两侧商铺皆关了门,望着凄然森森,阴气缭绕。 少女不要那两人牵马,漠然走在最前,看了这城中四处,冷声问道:“这是要到哪去?” 一人恭敬道:“回女侠的话,是去封公子的府上。” “封公子?哪个封公子?” 吴川道:“师叔忘了,是不死冥凤之称的封丞羽封公子,此次也是风六先下帖要他家传宝物,后来……” 少女冷冷哦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 吴川话说了一半,倒也不恼,又默默跟上。 一行四人默默走着,走不出多远,便看见一处废墟,显然是被火烧过,且就在几日之前。偌大个院子,只剩残垣断壁,掉落的匾额上隐约有悦来两字。 吴川一惊道:“悦来客栈如何竟至如此?” 那家丁开口道:“少侠原来没有听说,此事实是可叹。几天前,众位英雄好不容易打探到风六下落,将他围困在客栈里面,谁晓得那客栈老板张悦来竟是风贼同伙,趁几位大侠不注意,放了火,几人趁着混乱逃了,一时救火不及,客栈便成了这样。” 少女冷笑一声,“胡说八道。” 那家丁看了她一眼,未说话。 吴川连忙解释道:“师叔曾与张前辈有一面之缘,深知他人品。他老人家虽然做生意,但高风亮节,任侠重义,怎么会做出这种事?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?” 另一个家丁摇了摇头,“其实一开始众位大侠也都不信,但后来亲眼见着他杀人……”又叹了一声,“这几天进城的英雄,倒也有几位同女侠一般反应,至今都不大信。” 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吴川叹道。 那少女一直听着,此时忽然冷冷道,“我不喜寄人篱下。”说罢转身就走。 两个家丁大惊,“女侠请留步。” 少女头也不回。 吴川看来两难,颇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两人,“师叔就这么个脾气,还请两位小兄包涵。敢问这城中可还有别的客栈?”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,“少侠言重了,唐总管之前吩咐过,诸位大侠有不愿随我等回府的,可到同福客栈休息。同福客栈也不远,沿这条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。” 另一人道,“只是务必请两位明日到府上来,我家公子有要事相商。” “多谢,在下记得了。”吴川说罢,便匆匆去追那碧衣少女。 两个家丁又对视一眼,同时摇了摇头,转身往城门走去。 * “他们还没回来?” 说话的是个少女,长相甜美,声音清亮,但却一脸焦急,在屋子里转来转去。 小院,柴房。 原来住的也是和顺百姓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一辈子都不奢望什么轰轰烈烈,血影刀光。 但一群江湖人,走投无路,莫可奈何,打昏主人家,易了妆容,李代桃僵,躲避追查。 此时个个蓬头垢面,无精打采,缩在草堆里,默默无声。 张悦来仰躺在草堆上,面容颓废。他突围时中了黑衣人一掌,此时挨得难过,竭力忍住不哼哼出声。 上官沐换了件主人家的旧衣,坐在角落里发呆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蝶影也穿着最寻常麻布衣裳,打扮的似个小厮,神情眉眼间极有忧急之色,已在屋里不知转了多少圈。 没人应她。 发呆的继续发呆,忍痛的继续忍痛。 其实这本也是一句空问,何须问?那二人自然未曾回来,怕已遭不测。 少女坐下片刻,又跳起来,手中绕着长长鞭子。绕起来,再解开来。 他们已没有多少人。 除过在外打听消息的一个张悦来的部下,和去请风茵雪的余春、项青河,就只剩屋里这几人。 还一个老,一个弱。 面前是局残棋,这方连棋子都无,怎么赢? 蝶影叹了口气。 想半途而废怎么办? * 同福客栈。 人竟不少,也很热闹,终于有了些江湖的气息。这也或许是这城中唯一有活气的地方。 江湖人意气风发,所谈论的也是围绕那个搅起风云的大盗。 有人叹息,有人感慨,有人慷慨淋漓,有人破口大骂。 吴川去办入住的时候,少女就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座中人高谈阔论。她耳力极好,字字句句皆可入耳。 “明日封府,各位都去不去?” “总觉得这青州城甚是诡异,怎的连个人都没有?” “嗨!你没听说么?不是说是有鬼的吗?哈哈哈,怕什么怕?骗人的玩意儿罢了……” “封求败……从来没听说过……” “能叫丁总管看上的人,总不会差吧?” “丁老头儿?都是哪辈子的事了,咱还来,就为了门下弟子的求救信号。” “话说回来,真没想到,那张悦来竟会做这种事。”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……不过老子早就觉得那彭无虞不是什么好鸟,还号称什么小司马,同姓司马的一样诡计多端。” 有个姓司马的人便不乐意了:“你说什么呢?姓司马的怎就诡计多端了?” 眼看剑拔弩张,要动起手来,就有人出面相劝,到最后一齐坐下,又一杯酒,泯去恩仇。 少女眉头越皱越紧,手搁在腰间,摩挲着剑柄。 “师叔,刚好还剩两间客房。”吴川显然也听见了那些话,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。他已取下斗笠,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,但面目仍是清秀文雅,不像个习武之人,倒似个文秀书生。 少女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,接过门匙,径自上楼。 吴川却也跟在她身后,在她要关门时仍站在门口,温润一笑:“姑娘,可以谈谈么?” 少女默然,没有关门,径自过去,在桌边坐下,沉默的看着吴川关上门走过来。 “姑娘可是认识封求败封大侠?”吴川声音很低,像是放着隔墙有耳。 “不认识。”少女冷淡的摇了摇头,看着他道,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帮我?” “在下姓吴名川。”他只说了这么一句,便看见那少女笑了起来。 她笑起来时两颊现出浅浅酒窝儿,甜美如梦,声音也轻如呓语,“你不该欺我初入江湖。” 第82章 【第八十章】 * 封府,花园,凉亭。 白衣公子独自坐在凉亭之中,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。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,每一杯都喝的很快,脸色却一点不变,眼中也无一点醉意。 忽然他重重将白玉杯拍在桌上,取过骨笛,仔细地看了看,忽将杯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在了骨笛上。 骨笛已成枯骨,自不能饮,于是大半都淅淅沥沥滴在他外袍上,白衣公子却似未觉,只瞧着那骨笛喃喃,“你呀,就是你,都不肯再陪我喝酒了吗?” 骨笛无声。 俊美的公子眼中闪过一抹讥诮,“这么多年,我倒始终不曾忘记你。” 他同那骨笛说话,仿佛对着个活生生的人,语气中充满叹惋与可惜。 “为什么不求我?如果你求了我,或许……我不会这样对你。”他脸上没带半点表情,全然一派冷漠。 “我将他挫骨扬灰,九泉之下,你也不会再认出他吧?” 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。 骨笛凑在唇边,曲调悠而长,寂而清,冷而冽,像冬日的肆虐风与雪。 反反复复,始终只得一支曲子。 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立在亭下,仰头看着白衣公子,却并没有打扰。 只等他一曲吹罢,方才低声报上:“公子,六爷来了。” 白衣公子静静看着他,苍白面容上慢慢浮出一丝阴冷笑意。 “带他到翡然居罢。” 黑衣少年眼神微微一变,随之应声退下。 白衣公子站起身来,看着少年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,忽然闭眼,又细细吹奏起一支曲。 笛声清冷,随风吹去。 * 少女看着他的剑,又淡淡添了一句,“我虽不认得你是谁,却认得你手上这把剑。” 吴川微微一怔,很快又恢复淡然,仍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温润笑意,声音温和,“明人跟前不说暗话,在下的确不是吴川,只是借吴少侠名字一用,真实名姓不便告知,还望姑娘见谅。” “不说便罢。”少女冷笑一声。 吴川不语,只笑了笑,仍是温和的样子。 少女沉默一下又道,“那你为何要帮我?” 吴川笑了笑,“姑娘前日在茶棚歇脚,可是伤了什么人?” 少女皱眉,“你和他们是一伙的?原来是寻我报仇来了?”冷笑一声,“那就动手吧。” “姑娘误会了。”吴川仍很温和,“在下只想替那几位同道讨来解药。其实几位同道本也没有恶意,姑娘……” 少女打断他的话,嘴角扬起,“我若是执意不给呢?” 吴川深深看了她一眼,“那么在下只好得罪了。” 少女笑了起来,“你倒很有意思,求不到便强抢么?我喜欢。” 吴川脸色半点不变,微微含笑。 “不过……”少女话锋一转,“其实并没有解药。” 吴川并未露出惊慌之色,少女不觉有些失望,“你怎么不生气?” 吴川却是站了起来,施了一礼,“多谢姑娘。” 少女气恼地站起,“喂!” 吴川笑了笑,“姑娘心地善良,当日不过略施惩戒罢了,自然不会伤人性命。” “你是哪个?就敢说我心地善良?”少女眉目间覆上一层寒霜。 吴川只微微一笑,不答反道:“姑娘早些歇息罢,在下告辞。” “谁准你走了?”少女身影一晃,已到门边,拦住他去路,“你来城里,也是为了风六吧?” 吴川眉头微微一挑,又笑了,“姑娘不也是为他而来?” “少装模作样,那天茶馆里,你也在吧?说,你还有什么目的?”少女冷冷地看着他,已袖剑在手,随时可以出招。 吴川却仍没有动剑的打算,也不慌忙,“姑娘不必惊慌,其实,在下也觉得此事有蹊跷。” “哦?” 吴川正要再说,忽听楼下传来一声巨响,同时依稀传来几声叫骂。两人不由同时面色一变,冲出门去。 吴川只闻到若有似无一阵芳香,便不知怎的,忽然脚步一软,几乎跌倒。 少女却是面露喜色,但一瞬后,却又面色冰冷,涌起怒意。正要飞扑下楼,忽又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玉瓶,倒了一颗药丸交在吴川手上,这才下楼去了。 吴川一阵恍惚,盯着手心的丸药,顾不得犹豫,也说不上何来的信任,送入口中。 只觉清香甘甜,入口即化,同时神志竟然清明不少。他略定一定神,便提剑赶下楼去。 * 翡然居其实是一间水榭,以翡为名,翠竹环绕,整间屋子也是由竹所制,四时青绿,临水映竹影,风声过境,簌簌离情。 封丞羽其实很久没有到这里来,但每次来这儿,总会叫上许多美姬作陪。 唐靖先一向很解人意,也很了解自家公子,所以做了最妥善安排。 翡然居很大,很空旷,但却并不华美,只是简简单单的铺着席,摆一张竹几,扔着几卷旧书。 此时那竹几旁便坐着一个人,捧着一卷书,心思却显然并不在书上。 那是个容貌很俊秀的年青公子,然他神色中却写满慌张,十分之尴尬。 许是因为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,娇声笑语,而他却拘谨局促的很。 那些美姬便不由得笑了起来,更往他跟前凑着,“公子……公子……”一声声软语。 这公子红唇白齿,生的煞是好看,这时却连脖子都红了,又咬着唇只不说话。 有个最大胆的美姬不由得笑得最大声,一边笑一边道:“谁都不许同我抢,这位公子是我的!” 那公子似被她吓了一跳,动了动嘴,终究没说出什么。 又一个女孩子也笑了起来,“流烟姐姐真是的,小妹也爱煞这位公子呢,姐姐心肠好,就让过妹妹这一回罢!” 流烟睨了她一眼,笑骂道:“不知羞的小贱人,公子哪里看得上你?” 那女孩子不甘示弱,“公子却也并没说要流烟姐姐你啊。” 流烟索性站起,整个人软趴趴伏在那公子身上,吐气如兰:“公子,你不喜欢我么?” 几个人笑骂起来,那公子更局促了,看着像是想将她推开,却又不敢推她。因流烟穿着一件极轻薄的纱裙,他只碰了一下,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来。 又惹得众女一阵大笑。 “什么事这样高兴?”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,俊美公子含笑而入。 立时有几个美人眼前一亮,惊喜道:“公子!” 奔过去缠住他,娇声道:“公子可很久没来看我们了。” 封丞羽笑意冷冷,却也没推拒,揽着美人坐下,看着尴尬的白衣公子,“怎么?没有好好伺候六爷吗?” “六爷看不上婢子们……”一人颇为委屈地道。 “谁说的?六爷最会疼人了。”封丞羽浅笑着又看了白衣公子一眼,“对吧,小六?” 白衣公子没有说话,只沉默的点了点头,倒终于伸手把流烟揽在怀里。 流烟一喜,顺势勾住他的脖子,笑声如铃:“六爷终于肯理理人家了呢……” 封丞羽大笑,“我便说么,六爷最会疼人的,还是你们伺候的不够上心。” 众女随着他笑,“是六爷眼光太高,也就流烟姐姐这等姿容,才进的了他的眼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俊美公子微微笑,捏起说话女子的下巴,“你是说爷的眼光差么?” “爷……”女子媚眼如丝,伸出手勾着他,“您明知奴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“怎么个意思?爷不懂,你说给爷听?”封丞羽低低地笑。 那女子贴他贴的更紧,红了脸,“好爷……人家想爷了……” 白衣公子不由全身打了个冷战。 流烟立时就注意到了,“六爷冷么?” 白衣公子摇头。流烟却笑了,轻轻舔了舔嘴唇,低声道,“那让奴婢给您暖和暖和身子罢。” 言毕,便靠的更近了些,香唇去贴他的唇。 * 蝶影看了看天色,叹了口气。 勾振与项青河大概是不会回来了。 可她实在不忍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日子,因此,不论赢输,总要试一场。 小院里已摆好了桌案,案上设猪羊牛头,三盏薄酒,点起两支雪白大蜡。 烛火随风摇摆闪烁,但竟未灭。 当中摆一大盘,盘中摆一根断指,指甲极长,指尖还有斑斑血迹。 蝶影手中持着个金色铃铛,口中念念有词。 张悦来与赵枫在一旁望着她,目露担忧之色。 “时辰到。”蝶影喃喃一声,忽然咬破食指,在当中盘子里滴进了三滴血。 * 夜已黑,风未止。 碧衣少女疾奔下楼,却并未瞧见她要寻的人。 吴川紧跟着她下楼,一眼看见大堂中横七竖八歪倒的江湖中人,立时过去试众人鼻息。 无一幸存。 人人脸色枯槁,似是在瞬息之间失去所有精气,竟有些像怪谈中鬼怪害人。 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幽香。 吴川心底发凉,这究竟是何等剧毒,竟能短短时间夺去这多条性命。 少女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,冷声道:“是魅。” “……什么?”吴川一向知道自己耳力极好,可这次他明明听得清楚,可却不明白这少女的意思。 少女声音非常冷,“恶鬼。” 吴川更觉得茫然,一时不知是这姑娘得了失心疯,还是他患了耳疾,“姑娘?” 少女冷笑一声,手中忽然多了个金灿灿铃铛,向空中一抛。 那铃铛竟不落下,反而在半空中定住,一时散出金光万道。 吴川觉得自己眼睛大概也出了毛病。他一向冷静,这时也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额头,想试试看是不是烧出了幻觉。 然而光还在,铃铛也还在,他甚至还好像看见,有些黑色影子,围着那铃铛打转。 而金光下,少女脸色极冷,小小圆脸上带着一派严肃,眉头紧皱,口中念念有词,却都是他听得懂却听不明白的句子。 吴川一直等到少女收了铃铛,往外边走,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。 “姑娘,何为魅?” 苍茫夜色里,少女转头看了他一眼,目光冰冷,衬不上她秀丽的面容。 吴川却莫名觉得心头一动。 她此时显得十分寂寞,是与她孩子般的脸容截然相反的一种寂寞。好像苍茫的尘世里,独她一人,无所终,无所求。 然后少女笑了,露出白白牙齿,“其实我有名字的。” “我叫闻肖祤。” “……啊?”这是吴川这夜里第三次听不明白少女在说什么。 闻肖祤又笑了笑,走了几步,却忽然停了下来,有些迟疑地转头看他:“你知道马厩在哪吗?” * 夜中一片寂静。 碧衣少女和青衣男子各牵一匹马,去的远了,黑夜中却忽然多出来一群黑衣人。 客栈中微光映出为首的少年面色冷漠,一身黑衣浓如夜色,正是唐靖先。 跟在后面的中年男人带着怒意,“放走了两个活口,回头坏了公子大计,唐总管可担待得起?” 少年原只望着客栈门口的两盏灯笼,闻言淡淡瞥了中年男人一眼,“这个不劳封掌柜费心。” 顿了顿又道,“这两个都是硬点子,若是一击不中,露了破绽,那才会坏了公子大计。封掌柜不也没有轻举妄动?” 封福被他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,冷冷道:“既然唐总管自有分寸,封福便不多嘴了。” 少年负起手来,淡淡道:“劳烦封掌柜了。” 封福心中恨恨,面上无言,挥挥手带人入了客栈。 少年仍站在原地不动,仰头看着店中人头涌动,面寒如雪。 他身旁犹如鬼魅般多出一个黑影,声音嘶哑,“那个,是闻家女儿。” “还请先生暂时忍耐。”少年看也未看,声音依然冷而静。 “新仇,还未了。”那黑影低声笑了笑,伸出手扬了扬,那只手上竟只有两指,指甲极长,还染着斑斑血迹。 顿一顿,又阴森冷笑,“旧恨,更,不急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觉得自己最近很勤快~ 第83章 【第八一章】 * 白衣公子忽然抓住了流烟的手,迅速站起身来,然后又迅速甩开了她的手,后退几步,瞪着对过被众美簇拥的华衣公子,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:“够了!” 这却是他进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,严厉里却带了一丝慌乱。 流烟一怔之余,半跪在地上,望着他好看的脸,心说从未见过这样正直的公子哥儿。 封丞羽也止住了笑声,淡淡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 众美心中虽然有些失望,面上却不敢流露出什么,温顺的告退离去。 流烟又偏偏多看了那白衣公子一眼,那公子却也不知为何往这边望了一眼。四目交接只得一瞬,那公子随即如避猛兽般地偏过头去。 流烟怔了怔,忽然忍不住一笑。 等她行礼毕,盈盈退下,心里却还念着他慌乱的动作,于是那点笑意便一直留在眉梢眼角,以致被其他女子嘲笑打趣许久。 * 偌大水榭里如今只剩下两个人。 两个人都不说话。 封丞羽叫人来换了一壶茶,举着杯却也不饮,只是望着汨汨的热气,若有所思。 白衣公子渐次平复下气息来,在他对面轻轻坐下,心中却不是不忐忑的。他想他大概已经看破。 “这样的点子,偏能想得出。”冰雪一样的公子脸上挂着疏离的笑,眼光始终不离氤氲的热气儿,只觉眼睛都被熏的微微湿润,却极舒适,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些笑意,“大人,所为何来?”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,笑意微微,可眼中却并没有笑意。 一片空白。上官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个,他眼里是一片空白。什么都没有。 没有喜,没有悲,淡漠的没有一点感情。叫人看了,心里发凉。 封丞羽见他不答,更轻的笑了笑,“大人不肯说么?那在下便来猜一猜。” “寅日居火,戌时交关,又占天星避位,阴气极弱。”他笑了笑,又道,“是个降妖伏魔的好时候。” “大人是来拖着在下吧?” 上官沐不答,手心冷汗漓漓。蝶影求他做这件事时,便说的明明白白。拖得一刻,就多一刻除魅的机会。怎么办?若是此时站起冲过去,是否来得及?他又到底有没有解药? 封丞羽轻轻笑了笑,“大人手里的,是什么东西?” “大人不说,其实在下也猜得到。”他微微笑着,“六弟最爱鼓捣这样东西,大人一定不知他攒了多少瓶瓶罐罐。有的□□和解药,怕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。” 他忽然站起身来,上官沐下意识就要往后退。封丞羽不由笑了起来,“大人怕了?” 上官沐不言。 封丞羽也不追问,只望着外边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翠竹,声音淡淡,“不过却没有一种是伤人性命的毒。说起来,小六真的从不杀人,他甚至连伤人都很少。可绝不是出自慈悲。大人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 他转头,低眸,直直地看着他。 上官沐没来由觉得慌神,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一个人若是死了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封丞羽仍是直直看着他,姿态漫不经心而慵懒,“感觉不到痛苦,也感觉不到折磨,那又什么用处?他说何必,他若有个仇人,一定要他试过万种毒*药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 上官沐震动地看向封丞羽,俊美公子语气里透着彻骨的寒凉。他也觉得似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,不敢置信,这些话,真的是那个灿若朝阳的少年说的? 封丞羽似乎看出他的迟疑与不信,无声的笑了笑。眸子里仍浸透冰川风雪,天下间无情无意。 “大人不信么?其实六弟可比在下狠心多了,还很记仇,很小气,与人相交,无利不往。”他靠的近了些,仍是冷漠的笑着,“所以大人哪,就不曾仔细想想,你身上有什么东西,值得他接近?” 上官沐一动不动地坐着,脑海中思绪翻腾。 初见时少年灿然的眉眼,微带戏谑的语气,以及后来悠游无忌的漫不在意。 他其实不知道,他究竟是怎样人。可他当然知道,他在利用他。 可他又何尝不曾利用他?合作罢了,谁又不是在利用谁? 可这个词叫他莫名觉得苦涩,因为曾有那么一刻,他是真心将那少年当做朋友。 上官沐摇头,言诺已定,纵相负,无相忘,何况那少年如今还是真心实意要助他破这桩案子。他给过他机会要他来选,他不会背弃。 于是抬头不躲不避望着那人眼睛,“风兄纵有欺瞒,心存利用,只要行事不违天道,不伤百姓,晚文不管。晚文只要看见这世上公道,天理尚存。” “公道?”封丞羽微微眯了眼,笑了笑,“这样说来,大人还是选择信他?” 上官沐淡淡看了他一眼,“阁下为一己之私,残害无辜,设计同道,陷害兄友,牵连百姓,如何可信?” “说得好!”封丞羽却鼓起掌来,“只是大人你就没有私心吗?翰林为官,修编国书,那时就真的没有一点私心,趁职之便,以权谋私?” “本官……”上官沐沉默了一会儿,眼中初次露出悔意。 封丞羽笑了笑,非常得意的又靠近了几步,“大人并非白璧无瑕。” 上官沐眼神变幻,终是清明起来,“不错,世人都有私心,本官自不例外。只是这种私心,不当牵连他人,更不应损人利己。” “说得好。”封丞羽还是笑着,“然这千秋功业,怎能不经流血厮杀?”他漆黑瞳仁里突然燃起一点火,愈来愈旺,声音却愈来愈低,“大人就不曾想做治世能臣?” 上官沐忽然想通什么,只觉冷汗涔涔,几乎失声:“你想……” “看来小六果真有很多事瞒着大人呢……”如妖魅的男子笑意更甚,“我曾和他打了个赌,拿这天下做赌注。武林从前是一盘散沙,如今却不是了。又何况,魅先生还替在下养了一群最忠心的将士。”他低低笑了笑,“大人你猜,是你们皇帝的羽林军厉害,还是在下的将士们厉害?” “你疯了……”上官沐喃喃道,“战事若起,受苦的会是百姓啊……” “大人原来这么爱民如子。”他微微的笑。 “杀了那么多人,你不会心存愧疚?”上官沐直直地盯着他,“夜里难道不会做噩梦吗?何况今上贤德,吏治清明,江湖草野不过乌合之众,你不会赢的,不如早早收手。” “我怎就不会赢?”他冷冷地笑,“成王败寇,要么成功,要么成仁罢了。生死都不过如此……大人何其天真?” 他们,不过是赢了。 上官沐脑中仍一团乱麻,颇几分烦乱地望着他,“你绝不会赢。” “是么?”俊美的公子笑得很淡很淡,声音很低。 是到这个时候,上官沐才赫然发现,他已离他很近很近。不觉一颗心怦怦乱跳,紧张之至,愈发捏紧了手中的小小瓶子。 封丞羽看起来本是要说什么的,可最后竟带着几分醉意似的,伸手挑起他下颔,低低的笑,“大人你现在的样子,真是动人。” “……” 上官沐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坏掉了。 他听见了什么啊…… 就好像是一霎时开了窍,那天酒席上的他们两个…… 上官沐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…… 不过最关键的是…… 他现在可怎样是好? 封丞羽却毫无所察,只是瞧着他,慢慢低下头来。 上官沐心里只觉得无奈,在这一霎极快的扯开瓶口小塞。 一阵清香。比迷线香味道还要淡上几分。 封丞羽的眼神晃了晃,伸手取过他手里的小瓶,神情里竟有几分怀念,“原来是这个啊……” 上官沐只觉头晕,眼前的俊美公子都一分为二,有了重影。可他……他怎么……怎会没事!之前他们曾试过这药,没有一日一夜,绝难苏醒。 怎么会! 上官沐用力掐着手心,不让自己昏睡,却怎么也挣扎不料,要堕入黑暗前的一瞬,他听见一个极轻的笑声。 于是他也不知道,封丞羽在他晕倒之后,捡起地上的瓶塞,重新扣好,踉跄着握着瓶子后退了两步,脸上的笑容才慢慢的淡了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 上官沐其实不知道,此药名曰醉梦。 内力越深,见效越慢,睡得也越久。 堕入梦中,实为安眠,并无妨害。 * 风不知何时停了,云亦散去,捧出一弯淡月皎洁。 大盘中符纸燃着,火焰竟是幽幽蓝色。 蝶影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差。 张悦来支着身子守在一旁,见她面色有异,便道:“蝶丫头,怎么了?” “它不会来了。”蝶影仍然沉着脸,将小金铃铛拎在手里。 “怎么?”张悦来吃惊。 “张爷爷,又有人死了。”在张悦来惊疑的眼神里,少女继续说下去,“很多人。” “看来,上官大哥是回不来了。封府,咱们也不必去了。” “怎么会这样!” 蝶影没再说话,极倦地吐了口长气,并没有用力,手中那小小铃铛却轻轻晃动。 少女很专心地看着,看着,眼中微微流露出担忧之色。 安魂铃。 一对成双,互为感应。 她知道她来了。 【第六回·完】 作者有话要说: 啦啦啦~ 回七 岂知翻成尘世狱 第84章 【第八二章】 红烛应怜人好梦 何必风和雨 一夕更吹落、花千树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* 夜色渐消,朝阳一线。 青州城有进无出,却还有人纷纷涌入。 有一群乞丐浩浩荡荡地进了城,却又有两个乞丐悄悄地离了队。 大路上,又多一间废墟。好些个官兵正将黑漆的尸体抬出,有许多个拿着兵器的江湖中人在旁边看着,个个神情凝重,激愤。 * 小小柴房。 余春递上被劈成两半的木盒。 那盒子十分精美,雕工精细,盒中却空无一物。 大汉说话时犹还满脸愤怒,“我与项兄弟得了迷药,就赶路回来。路上忽然冒出十余个黑衣人,要来抢这盒子。我二人当然不能给他,于是就打了起来。” 后来,双拳难敌四手,他抛盒子给项青河,想让他带了快跑。正好一个黑衣人持刀劈来,一刀两断。 然后,就闻到一阵香气。 然后,他们便纷纷倒了下去。 这个他们里,自然也包括他和项青河。 余春想起来犹有余怒,但碍着蝶影,不好意思骂那少年。 早就感觉哪里不太对,居然又上了一次当。他暗暗发誓,再信他一次,他就是猪! 余春一边心里赌咒,一边听项青河道:“幸好我和余大哥醒的比那几人早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等他俩醒来,处置了那些黑衣人,便赶到青州,混在乞丐堆里进了城。 蝶影听了经过,明显心不在焉,只随口道:“知道了。” 余春深觉奇怪,这小丫头前几日还兴致勃勃信誓旦旦,怎么这会儿有点像霜打了的茄子,整个人都蔫蔫的了? “蝶姑娘,我与项兄弟来时,瞧见又一家客栈遭了毒手……路上听那两个狗腿说,今日封贼要开什么大会,请所有同道都去,咱们不如闯到那里去,揭露他面目!” 蝶影看了他一眼,“余大哥,谈何容易?” 余春道:“我自然知道不容易,可是总得要试试吧?” 他这话一出,蝶影叹气,张悦来也叹气,赵枫没叹气,只是看了他一眼,走到门口去放风。 余春环顾屋子,忽然觉得少了一个人,“那个官呢?” 蝶影一副你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的表情,指了指门口。 余春奇怪,“出去了?他连点武功都不会,叫他去打听消息?” 蝶影叹气。 张悦来跟着叹气,然后道:“上官大人被封丞羽抓了。” “怎么回事?”项青河也惊道。 蝶影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一样?” “哪里不一样?”余春奇道。 蝶影叹气,“走的时候,和回来的时候,哪里不一样?” 余春想了想,项青河也想了想,都摇了摇头。 “没觉得回来比走的时候容易?” “不错……但是……”余春不解。看向项青河,见少年也是一脸不解。 出去的时候是声东击西,围魏救赵,暗度陈仓,三十六计至少用上二十八计,回来的时候……是仿佛简单了点。 “他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。”蝶影又深深叹了口气,“已经没人再来搜查了。”蝶影指一指门口,主人家被他们打晕了扔在西屋里,“就算把这人放了,他去告官,恐怕都没人来理会。” 余春张嘴想说什么,却说不出来。因为蝶影似乎觉得,话说到这一步,他应该已经懂了。 项青河代他问了:“为什么?” “我昨天才想到,其实他只想要上官沐。”蝶影叹气,“他是个官,我们是草莽。” “所以……?”余春发现自己还是不懂。 蝶影却已不理他了,“算了,等我家姑爷回来再说吧。”她如是结尾,然后再也没说一句话,窝在草堆里睡了。 余春和项青河对视一眼,余春看向张悦来,“张大哥,这……” 张悦来明显也不想说话,灰心丧气地翻了个身,“等风少侠回来吧。” 那个贼恐怕早已逃之夭夭了! 余春心道,用他们引开村里埋伏,然后自己带着人逃跑。他也不是第一次出这一招。 好气哦! 他怎么就能又信了! 余春想把这两个人都晃醒,但忽然觉得无力,因这两个人都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。真不知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 算了,让他们睡会儿吧。 于是一拉项青河,打算出门打探打探消息,再琢磨对策。 * 人家院落。 “吴大哥,你已起来了?”碧衣少女伸着懒腰走出门来,笑容里尚且带着点困意,小小酒窝十分甜美。 吴川正在院子里劈着柴火,他做的娴熟,一斧下去,便是刚好两分。 听见少女声音便抬起头来,温和一笑,“闻姑娘早。” 闻肖祤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,“想不到你会做这些事,我一直以为你们名门大派的弟子,都只喜欢舞刀弄剑。” 吴川还是温和地笑,“我师父常说,一个人活在世上,总得有养活自己的本事。爱武成痴,并非人人可到那等境界。” 闻肖祤眨了眨眼,若有所思。 吴川笑笑,又拾过一根柴火。 缠着头巾的大婶端着盆水出来,看见闻肖祤便道,“小娘子醒来啦?这位相公硬要帮忙,拗不过他。你们是客,咋好意思叫你做这个?”语带笑意。 吴川道:“多劳婶子收留,实在无以为报。区区小事罢了,婶子不必往心里去。” 大婶宽容的笑笑,“没事没事,这年头都不容易。再说你们是来帮俺们抓贼的,要把你们关在外面,俺成什么人啦?” 闻肖祤脸色立时沉了一沉,吴川看在眼里,忙接口道,“大婶可千万不要这么说,若没大婶收留,我与师妹就只好流落街头,做这些事,本来应该。大婶是有事忙吧?不必管我二人。” 大婶笑了笑,“相公真客气。”端盆去了后面。 她才一走,闻肖祤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“吴大哥,你怕我找她麻烦?” 吴川轻咳一声,“闻姑娘不要多心,在下只觉得这大婶实在心善,又是个可怜人……” 闻肖祤打断他,仍是笑着,“我知道,你就是怕我找她麻烦。你把俺们当成什么人啦?”她学着那妇人的调子,嘻哈的笑。 吴川默然。 少女自得其乐了一会儿,忽然又沉了脸,“只是不知道她那男人现在哪里,若是被我撞见……”冷笑一声,“定不轻饶!” 吴川默默地又劈了一根柴,心说这姑娘真是变化无常的脾气。 不过这家子的男人也实在不像话,大难当头,竟自个儿跑了。留下孤儿寡妇的,实在没甚担当。 * 白衣少年是大摇大摆往城里走的。 青州城门处仍然有不少人,有些人因为没有令牌,不得入城。还有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,说是忽然不见了带在身上的令牌。 那少年轻袍缓带,牵一匹白马,缓缓而来。 他生的好看,是真的好看,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那种。只是脸色有些苍白,衣裳也有点脏,好像跋涉了很久的路。 看到他的第一眼,封福便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必定有点不大自然。 少年却很熟络的笑了,“封掌柜,向来可好?” 封福硬着头皮笑,“谢爷关心,还过得去。” “我却瞧着你过得不大好呢。”少年含笑的眼眸扫过他的脸,带着些惋惜道,“都从算账的沦落到看大门了。” “……” 这时丢了牌子的一群人挤过来,封福赶紧借口事忙,转过头与他们周旋,“诸位有什么事?” 丢牌子的是点苍派的竹长老,竹长老表示自己知道星火令事关重大,所以绝对从不离身,就连洗澡时都一定要举着这块牌子。所以,怎么可能会丢呢? 封福第一反应便是回头去看那少年,少年抱着手笑吟吟地看回来。 封福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。 竹长老还在唠唠叨叨,表示自己真的是如假包换的点苍竹长老。 少年便笑了笑,开口道:“封掌柜,通融一下,就放这位前辈进去罢。” 竹长老听见有人替他说话,顿时眼前一亮,再一看是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小后生,不由更是高兴,心说这后辈还是有灵巧懂人意的,不像那个拽到天上去的东华阮青湖。唉,不过那孩子都出事了……心情又低落了一些。 少年手中忽然多出一块令牌,火红红,正是星火令,“前辈若不介意,可当在下暂时是贵派弟子。” 竹长老不疑有他,“多谢小兄弟!敢问小兄弟师承何门?如何孤身一人来此?” 封福一旁看的默默流汗,心说竹长老你知道这个人就是偷你令牌的那个人吗? 少年低头叹了口气,“晚辈乃伏流门下,原是和师伯师叔一起下山历练,不料路遇恶人。所以此次到青州来,其实也是来求援的。” 封福心说不能任这小祖宗再胡诌下去了啊,赶紧道,“既如此,请几位大侠先进城吧。” 偏竹长老是个热心肠的性子,“哪来的恶人,竟敢对伏流门下手!” “听师兄说,似乎是巨蟒帮的人。师叔叫我来找点苍派的道友帮忙……说看在竹长老的面子上,点苍派的道友肯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。” 竹长老恍然大悟,“你师叔难道是无因?” “正是。”少年哀戚道。 “巨蟒帮的人当真是反了!”竹长老怒道,“贤侄,我就是竹长老,无因现在哪里?咱们这就去收拾那群不长眼的鼠辈!” 少年惊喜道:“原来前辈便是竹长老!” 封福忍不住轻咳一声,“这位少侠,可以进城暂歇,令师叔伯的事,我家公子亦不会袖手不管。” 竹长老怒道:“谁知道巨蟒帮的鼠辈会做出什么事!” 旁边一众弟子道:“师父(叔)息怒!” 少年低头道,“师伯他们是在裴明镇和我分开的。竹长老……”忽然语气一顿,竟然呕出一口血来。 竹长老大惊,“贤侄,你怎么了?” “……晚辈求您一件事。”少年可怜兮兮地看着竹长老。 竹长老登时保证,“你说。” 封福冷眼看着,心说这少年还跟当年一样,说气若游丝便气若游丝。 “其实晚辈中了鼠辈一掌,撑到现在,可能……只求长老能救出师伯师叔……” 周围已渐渐围过来一群人,无不义愤填膺,摩拳擦掌,“咱们也去!” “小兄弟,你……” 还有人向封福道:“请阁下务必帮忙医治这小兄弟,诊金在下来付!” 封福:“……” * 城门口的骚动终究平息,一群自告奋勇的江湖人随着竹长老一起去救伏流门受困的弟子。 少年被两个人抬进城去,始终闭着眼睛,气若游丝。 “放他下来罢。”少年人清冷沉静的声音响起,两个黑衣仆役却露出为难神色。 少年却忽然睁开眼睛,轻巧落下地来,冲那人一笑,笑容明灿如朝阳,“小唐,又见面了。” 唐靖先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,两个仆役连忙后退离去。 风茵雪笑了笑,“小唐怎么这样严肃?” 唐靖先只是沉默地望着他。 “你再不说话,我可就走了。”风茵雪伸个懒腰,作势要走。 唐靖先终于道:“公子甚是想念六爷,近来消减许多。夜来风凉,六爷也要保重身子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风茵雪笑笑,头也不回地走出小巷。 街上,带斗笠的两个人原本漫无目的地走着,忽然顿足,看着白衣少年,跟了上去。 * “所以,就带回来了……”余春解释道,将白衣少年推上前去。 一屋子的几个人都看着那个少年,少年气定神闲的微笑。 蝶影紧紧盯着他,“姑爷,你不觉得你应该说点什么?” “我应该说点什么?”少年微微偏偏头,露出疑惑的模样。 咔嚓。 几个人都木着脸瞧过去,只见余春空手折断了一根柴。见几人都看他,余春摆摆手,道,“没事,手痒了。” “余大侠这是病。”风茵雪也看了他一眼,“这样下去,会败家的。” “……”余春默默又折断一根柴。 张悦来咳了一声,养了这几天,终于有点起色,觉得没那么难受了,尽可能和颜悦色地问道:“风少侠……” “前辈叫我风六就好。”风茵雪很羞惭地低下头,“连累诸位至此,风六心中愧疚。” 咔。 几人都懒得再看。 余春把断成四段的柴火扔到一旁去,忍着气道:“风六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第85章 【第八三章】 * 白衣少年看了余春一眼,仍带有不解地问道:“我能想干什么?” 蝶影微微冷了脸,“到现在还要兜圈子,有意思吗?” 风茵雪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,笑了笑,“蝶丫头,可以单独说几句吗?” 张悦来闻言要站起出去,风茵雪连忙道:“张前辈歇着就好。” 蝶影冷着脸看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。 风茵雪轻轻地叹口气。 张悦来道:“风少侠,从前多有得罪,但如今正是要紧时候,还请少侠不计前嫌,日后我等必定负荆请罪。” “张前辈言重了。”俊俏少年笑的微有苦意,言罢掩门出去。 蝶影坐在院子里井边上,侧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。 风茵雪走过去,站在一旁,低头看下去。 “姑爷,你想说什么就说吧。”蝶影头也不抬地道。 “你知道了吧?”风茵雪轻声笑了笑。 “知道什么?” “我听人说,想解魅的血毒,要先以其血为引。若不得解,三日之内,必死无疑。”少年嘴角仍然挂着笑意,“可我却没有死。” 蝶影竟也笑了笑,“姑爷可是祸害,祸害遗千年,当然没那么容易死。” “可你的余大侠,却也没有死啊。”少年眨了眨眼睛,“他被魅伤到过,不是么?” 蝶影脸色依然不变,“余大侠是正气浩荡,邪魔不侵……你笑什么?嫉妒了?” “我笑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,愈发炉火纯青。” “多亏姑爷教导有方。”蝶影还是面色不改。 风茵雪看了她半天,叹一口气,将话挑明,“但世伯这些日子,确实待在青州。眼看鬼道肆虐,竟然没出手阻止。蝶丫头,你说是为什么呢?” “老爷一定是自有深意。”蝶影终于不再看那口井,收回目光,端端正正坐着。 “是啊,也许是先探虚实,再一网打尽。”风茵雪也附和她,语气里却稍带了些讽意。 “不错。”蝶影严肃地点了点头。 风茵雪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来,随即又脸容一肃,“所以蝶妹妹不该妄自动手,免得破坏世伯的计划。” “我并没有做什么啊。”蝶影也笑了笑,小丫头还一本困惑地眨了眨眼,无辜、俏皮而可爱。 风茵雪看着她,蝶影也看回来。 终于少年先叹一口气,“什么都不做就最好了。”说罢转身向门口走去。 “姑爷,你要去哪里?”蝶影从井边跳下来,走了两步。 “当然是去找解药。”风茵雪转过头来笑了笑,“蝶妹妹总不会不知道吧?”他指指自己,“身中剧毒,命不久矣。” 蝶影默了一默,忽然道:“其实打从一开始,姑爷就不是来找封丞羽报仇的吧?” * 封丞羽醒来时,天尚未明。 醉梦醉梦,醉梦里大梦一场,醉梦里鲜衣怒马年少。 谁说不曾悔,恨为时已晚。 俊美的公子自嘲地笑了一下,取过华美衣饰,金丝银线勾勒出彩凤纹样,七日已过,他也不耐再穿白着素,扮出哀情。 黑影隐没在黑影里,幽幽开口,“你,太不小心。” 封丞羽没半点异色,仿佛早知角落里存在一个人似的,言笑如初,“魅先生此行顺利否?” 魅血红的眼睛更红了几分,语气里却不无得意,“本座,见到了,闻家小丫头。小丫头,以为可破,本座法阵。笑话。” 封丞羽沉默了片刻,忽然长长的哦了一声,笑意未泯,“丞羽曾记得魅先生说过,先生之血毒,三日不解,必然无命。” “不错。” “可小六却还活着。”封丞羽慢慢悠悠地道。 魅顿时觉得扎心,因这名字叫他想起失指之痛。 嗤了一声才道,“他。” 封丞羽却笑了笑,“那天小六却在城外,而且手中并无解药。”顿了顿又补充道,“丞羽的人回报,曾见到一个青袍人在山间出没。” 魅脸色剧变。 封丞羽揽衣而起,苍白面容上一双眼却熠熠发亮,透着冷意。 “先生的老对头若还在,又为何不出手呢?” * 风茵雪的步子顿了顿,回过身来。 蝶影不答,走近几步,才继续道:“你们压根不是仇人,对吧?”她声音很低很低,“就像项青河说的,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都商量好了?一个唱*红脸,一个唱白脸,反正不管哪方赢,都是你们赢。” 少年的神色莫测,“很有意思。” “为什么?” 风茵雪的神色中多了点无奈,“蝶妹妹,你想多了。” “可你一定知道老爷来这儿干什么。他为什么没有动手?”其实蝶影自己都不信所谓的定有深意,因为她知道她家老爷从不是那样的人。 “对,我知道。”少年竟很干脆的承认了。 “为什么?” “我不告诉你。”眼眉微微弯起来,说罢拉门要走。 蝶影一把将他拉住,冷了脸,“你说还是不说?” “这就是对你家姑爷的态度?”少年眉峰一挑。 蝶影不为所动,“少废话。” 风茵雪幽幽叹了口气,“若是你家小姐求你不要动手,你还会是这种态度吗?” 蝶影脸色变了变,“你是说……” “我什么都没有说。”少年耸了耸肩,“我要走了。”低头看着蝶影拉住他衣裳的手。 蝶影却根本没有察觉到一样,喃喃:“原来如此。” “蝶丫头,你不必如此。你家老爷不会永远不管的。”少年终于叹了口气,声音也软了一些。 蝶影仍有点心神不定,“但魅多留一天,就多一天的危险……”猛然住口,“反正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。” “什么叫我这种人不会懂的?”风茵雪好笑又好气。 蝶影松开拉他的手,嘻嘻一笑,“姑爷你啊,除了你自己,还在乎过谁啊?就算满城的人都死在你眼前,这双眼里,都不会有一滴眼泪的吧?”她隔空描出他眼睛形状,脸上带着笑,语气中却颇有几分冷意。 “蝶妹妹还真是了解我。”少年不以为意,仍然轻笑。 “只可惜小姐这么多年,都没看透你。”少女忽然又冷冷的,不再笑了。 “因为喜欢一个人,就会盲目的啊。”风茵雪微笑着,声音轻轻,“好比我瞧见你家小姐,就不愿意叫她看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。” 蝶影冷笑一声,“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家小姐,就别朝秦暮楚,三心二意。” “是,蝶妹妹说的不错。”风茵雪叹了口气,“是不该叫世妹误会下去了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 “后天是个好日子,蝶妹妹可一定要来吃我的喜酒。”少年却别过头去,看着大门,轻轻笑了笑。 蝶影脸色蓦地一变,“你……” 风茵雪转过头看着蝶影,微笑,“蝶妹妹可一定记好了日子。” 蝶影默了一默,忽然笑起来,“有喜帖吗?小姐恰好也在城里,是不是该发她一份?” 少年拉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,“蝶妹妹代我问句好,若是世妹肯赏脸,再好不过。”说罢拉门走出去,再未回头。 * 魅脸色阴沉的从房内走出。 小湖仍风平浪静,纹丝不动。 黑衣少年静静立在湖边,望着波澜不起的湖水。 魅如阴风般幽幽嗤了一声,随即渡水而过,闪电般进了湖畔屋中。顿时,传来几声尖叫。 少年默然看着,仍旧没有动作,只眼神似悲似喜,忽地冷了下去。 叩门声很轻。 响了三声便沉寂下去,又过不多时,绿色笆篱后忽然转出一个人。 很俊俏的一个少年,笑容也很灿烂,衣袍上却无一点缀饰,只有空荡荡的白。 扬手冲他打招呼,“小唐,又见面了。” 黑衣少年微微点了点头,“六爷请稍等片刻,容靖先通禀一声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华衣公子出现在窗口边,毫不意外地看着少年。 风茵雪抬头冲他笑了一笑,“大哥。” 四面墙。 少年看着墙上的画,惊叹,“这就是大哥常提的八十七神仙图?果然栩栩如生。” 华衣公子含笑,“只是都不及六弟姿容。” 少年脸色肃了肃,转过头来时却又是笑意嫣然,“若与大哥相比,实在自愧弗如。” 又笑了笑,“其实小弟今天是来找大哥讨解药的。” 封丞羽也笑了笑,“听说六弟在城门口做了件好事,那点苍派的老头怎的就入了六弟的眼?”闭口不谈解药之事。 风茵雪也不在意,微微一笑,“不过是想替大哥减点杀孽。” “承蒙六弟好意,其实为兄并不想为难诸位同道。” “是了,大哥如今已不必再炼阴兵。”风茵雪了然一点头,“那么便是要收拢人心了……大哥很是拿手,小弟便预祝大哥马到功成罢。” “大哥多希望你是真心实意。”封丞羽看着少年,忽然间笑了起来。 少年微微一笑,“自然是真心实意。” 封丞羽默了一默,忽然笑了,“是……我们的小六,从没讲过假话的啊……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,笑个不停,神情亦是柔和下来,“小六你永远有理,永远是对……其实那年那些日子,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。” 少年嘴角噙着一丝笑,眼神冰冷,“原来大哥还记得,那大哥又怎么忍心……呵!” 少年冷笑一声,转过身背对着华衣公子,不再言语。 “大哥跟你讲过吧,年华易逝,再好的东西,也是会变的。”背后那人声音极轻极冷,像荒原上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,“我不愿意失去。” “所以如大哥所愿。”少年含笑转过身来,“大哥将解药给我罢,小弟不会再插手大哥的事,只愿寻一山清水秀之地,了此余生。” “小六就这样喜欢那位蔡姑娘?真叫大哥嫉妒得很。” “大哥……”少年静了一静,“不必再作态了,我都知道。”他笑了笑,“大哥也很清楚,三哥会比我做的更好。要是我没猜错,四哥也没有出事,是不是?” “不错。”封丞羽叹了一口气,“老三的确很有本事,当年我挑断他手筋脚筋,废他一身武艺,竟然还能被他逃了出去……自老三走后,我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。至于老四……老四啊,谁知又在哪个好地方流连忘返?” 少年听他说话,拳头悄悄的攥起来,捏的死紧,“原来如此。” 他顿了一顿,几次挣扎才问出来,“那么,二哥呢?” 封丞羽看着他,似乎饶有兴致,“六弟你也知道,老二一直只是口头上厉害,其实并不会武。对付他,并不用我出手。” “是谁?” 华衣公子只是笑了笑,“六弟怎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些?” 少年看了他一眼,笑容很冷,“谁知道呢?突然想起来,便顺口一问,不然恐怕以后再没机会知道。大哥总不会不肯告诉我吧?是不是封掌柜?一瞬间的反应骗不了人,他看见我时,怕是吓坏了。” 少年轻轻一笑,“五哥呢?其实五哥和三哥联手的话,那时的大哥,恐怕还不是对手吧?何况三哥那时已经对你起疑,下毒恐怕不成……还有谁?” “小六说了不再管的,到底还是耐不住?”华衣公子似笑非笑地轻叹。 “我刚才说了呀大哥,今天既然都问起来了,就还是想知道个明白。”少年声音很轻,隐约带着笑意,脸上却并没有笑容,神情冰冷,“虽然不再插手了,可总不想一辈子都糊糊涂涂的。” 封丞羽看他看了许久,方道,“那时我的确还不够火候,何况当时一并约了你,自然没有用毒。”封丞羽笑了笑,“不过老三一向最护着小五了……六弟总该记得,小五本是要来京城谈生意的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在商言商,大哥,其实你们赢得很漂亮。如果你不是我大哥,我甚至都要佩服你们。”少年默了一默,又笑起来,“要不是我那天在路上被华山的几个弟子认了出来,大哥,是不是今天的下场就与三哥一样?或者在墙上又多一根骨头?大哥你说实话,这里面,有没有……有没有……” 他试了几次,到底说不下去。 华衣公子转头看着他,始终浅笑。 “其实我以为,六弟你永远不会问的。至少不是现在。”他笑了笑,“若有那一日,定是为兄做了你的阶下囚。” “大哥,别说了……”少年面容煞白,却慢慢地笑了起来,“真是怕自己忍不住想动手呢,结果却做了大哥的阶下囚。那多不值,对不对?后天小弟就要成亲,就不请大哥了可好?” “好。”华衣公子轻轻笑了起来,“小六再帮大哥做一件事可好?事成后便将解药给了六弟,从此后,你我两不相干。” “两不相干……说来多轻巧啊……”少年叹息般的道,背起双手,眯起眼睛,淡淡地望着华衣公子,“大哥,天下江山,真的那样有趣?” “也不甚有趣。”华衣公子语气漠然,“不若长亭饮酒,一醉方休。” “可大哥却愿为这江山天下舍了长生不老?” 华衣公子轻咳一声,似笑非笑,“六弟也说了,传说不可尽信。大哥已试这正道百十个人,也许这世上已没个心诚之人,能得这长生之药。” “也许罢。”轻轻笑了笑,少年敛去眸中冰冷,看向墙上骨笛,“大哥可曾给自己选好埋骨地?到时动作总需快些,若慢一分,可不会有第二个机会。” “多谢六弟提醒。”华衣公子眸光淡淡,似笑非笑地低头望了望,语气漠然。 第86章 【第八四章】 青州府下大牢,专关死囚。小小的一个个方格子,阒无人声。 这几年青州格外太平,也是隆恩浩荡,恩免有加。 上官沐瞧着空徒四壁,思绪纷飞。 他曾身着官袍,带勾、吴二人来此清点查视,当时绝想不到,竟有一日身做阶下囚。世事当真可笑。 他听见仿佛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闷响,知道是大牢的门被人打开了。也许是新捉进什么犯人?不对罢,那么也许只是牢头的饭菜到了。不对,时间却又不合。 他转头看着栅栏,忽然听见轻悄的脚步声,有谁一步步地走了过来,在他面前停住。 衣袂纷飞,身着白衣的少年勾唇一笑,明灿煌然,竟登时映的满室漆黑化作乌有。 “风兄……怎会到此?”上官沐赫然发觉自己已语带沙哑,他难道是来救他的吗? 少年打量着他,轻笑,摇头,“在下是来做说客的。” “来做说客?”上官沐木讷重复,一时间不分明他的意思。 “是啊,替大哥做说客。”少年很认真地点头,很认真地望着他,“大人难道不想做开国之肱骨、社稷之栋梁?” “开国之肱骨,社稷之栋梁?”上官沐重复地念着,忽然间有所悟,只是不明彻,“……为什么?” 他从前所说的那些话,都属骗人? 他和封丞羽当真……是那样的关系? 可又为什么,此前种种?真如封丞羽所言,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? 少年的眉眼在昏暗里本就模糊不清,他退一步,藏身阴影,更是叫人瞧不见他的神情。轻轻叹了口气,“大人,在下一开始就说过,莫要信我。” “为什么?”上官沐觉得心中一片茫然,他也不是没有想,但就是想不到。他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接近? “因为大人是个好官啊。”少年笑了,“也一定可以做个能臣,成为大哥的好助力,佑护江山千秋万代。” “风兄此话当真?”上官沐望住少年,又自顾自摇了摇头,“不,我不信。” “大人为何不信?”风茵雪轻笑一声,好奇探问。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上官沐觉得自己乱的很,所有不合情理,到了如今,也许只有归为他二人同流合污,狼狈为奸才解释的通。可他却就是觉得不对。 难道只是因为他不肯相信? 上官沐轻轻叹了口气,看着风茵雪道,“风兄所说的话,不知哪句是真,哪句是假,晚文……看不明白,也不知该不该信。” “但,风兄不像。”字字认真,有千钧之重。 年青官人有一双很明澈的眼睛,没有不公,没有肮脏,干净得像清泉水。 你不像会屠人满门连垂髫幼子都不放过的江洋大盗,你不像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设下圈套要谋夺江山的逆贼叛党,你不像的。甚至不像个浪子,你不过只是个少年。 鲜衣怒马年少,神采飞扬当时。 风茵雪无声的笑了笑,这少年笑起来的时候,眼眉总微微弯起来,像和煦的春光,柔情十里,“那今日,在下就跟大人说几句心里话。” 上官沐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,洗耳恭听的态度。 少年低头看地,声音很沉很冷,不复之前明媚,“我们当初结拜,共有六人,我年纪最小,几位兄长便多纵着我些。当时年少,喜欢惹事,又看不惯那些富商大贾嘴脸,所以听说谁家有宝贝,就去偷来把玩,当初也只是为了好玩,顺便消消他们气焰。久而久之,混出来一个‘侠盗’名号。我这个人啊,做什么事都不长久,没几年就腻了,洗手不干。后来有一天,有个人和我打赌,说我号称天下无处不可去,无物不可得,太过吹嘘。他说有一个地方,我必定去不得。有一样东西,我必定拿不到。” 说到此时他轻声笑了笑,“那时候怎么肯服输啊?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地方,什么东西。他说是皇宫,是太后最心爱的夜明珠。” 上官沐心中一动。少年仍低着头,没有瞧他,声音沉静如水。 “我说不过是一颗夜明珠。”他又笑了起来,重复一遍道,“我说不过是一颗夜明珠,你等着瞧,不出三日,一定拿来给你。我和他打赌,得意洋洋,以为必赢无疑。”语气里溢着淡淡苦涩,“我去了,手到拈来,不是假的。那时三哥和五哥都在京城,大哥也在,当然说好了要一起聚聚,我揣着那颗惹祸的珠子,去找他们。” 少年忽然住口不言。上官沐其实也可以猜到,那想必,只是个圈套。他还隐约想起当日的混乱,记得那时刑部抓了不少人,为的什么,却讳莫如深,如今想来,定与此事有关。 少年顿了好久才再开口,“我最终没去。那几年作孽太多,最喜欢挑衅名门正派,当时被几个华山弟子认出来,等到摆脱他们,早就误了约会。那时候我没在意,我以为今后总还有机会。呵,后来等到的,却是他们出事的消息。我不敢相信,我四处打探消息,后来,找到了这把扇子。” 那把无字无画的扇子,轻轻展开。上官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,忽然想起来什么,却又想不清楚,是在哪里还曾听说这样的一把扇子。 “扇不离手,扇若离手,人当奈何?”语音淡漠,“二哥不见时,三哥已有所怀疑。虽说他不告而辞多次,但那一次,二哥与五哥说好,要替他选长辈寿礼。我原先不信,但后来,一试就知。” “见到本该死了的人会是什么反应?”笑声中多了嘲讽,“他甚至都不稀罕掩饰。他根本都不在乎被我发现,呵……” “蝶丫头说我是祸害,祸害遗千年,说不准还真是。”少年抬起头来,冲他轻轻一笑,这一笑却半分没有灿然喜意,“全部事情都由我而起,却偏我独活。他不愿见我是应该,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?” 上官沐不知他口中的他是谁,但却听得出少年语气中的悲意。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劝他莫怪自己?如何不怪自己? 风茵雪已敛了神色,“其实我本该报仇才是,对不对?大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。可我却非但不动手,还照旧喊他大哥,为他做事,帮他演戏,大人,你说我该不该死?” “风兄……风兄不必过责……”可他心中又有存疑,不敢尽信。若少年所说属实,二人理当血海深仇,封丞羽又如何能够放心?可竟不动手。不过转念想起昨天封丞羽的举动,上官沐又即刻释然。许是爱恨皆不能,偏舍不得罢了。 “大人不必为难,替我托词。没什么好说的,我怕死而已。怕死,还贪恋人世,所以听他摆布,要是我还有点骨气,早该以死谢罪。可是我没有。”少年没让他继续结巴下去,轻轻打断他,“我倒希望他们能化厉鬼,找我寻仇。只可惜,这世上没那么多鬼怪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也没什么九泉,没什么死后,没什么来世。” “大人今日若不应下,恐怕也没有明天了。”风茵雪忽然话锋一转,“青州的事,自然推在大人身上,勾结乱党,结交贼匪,私调官兵,哪一样不是重罪?且定不会叫大人活到见驾一刻。大人,你怕死吗?” “当然怕死。”上官沐愣一愣才道,“只是与虎谋皮,焉能久长?风兄岂不自知?”他看向少年,却不能自他眉目间搜的蛛丝马迹,以证其言不虚。 但少年语中沉重沉痛不假,可又记得吴撼曾言,他最擅作伪。其实他如今身在囹圄,又何必在意这些?可却又是不甘的,不甘便要追问,便想得悉,便哪怕最后是死,也不想做糊涂的鬼。 “风兄为何要来青州?” “大人又为何要来青州?”风茵雪反问,问的上官沐一顿,欲言又止。他但笑意吟吟,悠悠道,“敌之仇敌,亦为我友。” “只可惜那位朋友,却认准了罪魁祸首,不问从犯。”他笑了笑,无可奈何般地摊了摊手,“于是大势已去。” 上官沐忽然想到那一日,烛火微微,映着气息奄奄的脸,蝶影的一句,已知另有其人。所以封丞羽他不止一人,所以……是那个人? 许是从他神色中看出端倪,少年点头,“不错,正是那位。”又叹道,“大人一定不知,那位的夫人,有个远房表妹,嫁给了姓胡的客商。” “胡……”上官沐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姓字,蓦然醒觉,恍如晴天霹雳。 雍州胡家!大火……全家上下不留活口……小孩子亦不放过…… 霍然抬头望着牢外的少年,少年眼神明亮,语气怜悯,一字一顿,“大人,这个朝廷,不值得。” 是了,这就对的上了。 所以他去雍州,所以他来青州。 那个人果然没死,果然没死…… 上官沐只觉心乱如麻,听得少年淡淡道,“大人编过国书吧?伟烈丰功,无尽英雄事迹,谁帮着打下江山?到最后无非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。”忽又一笑,嫣然却彷如鬼魅,直钻入他最不愿提及的心底幽深之地,“大人对令祖之死,竟不存疑?” “不要说了!”上官沐蓦然意乱,神惊,骤然挥起手臂,似要赶开趋近而来的人或物。 “看来大人是怀疑过了。”少年仍轻笑,语气无波无澜,“既有所疑,自要求证。而当年知道此事者,怕是已无活口,再来追问,徒然累及无辜,致令大人至今抱愧可是?” 上官沐放手,颓然,语声不知不觉更沙哑一些,沉闷之极,“我没有想到……本官没想到……本官只是想问问他……我……”痛苦得不能言语。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,语气放轻,“大人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,一条生路,一条死路。” 上官沐不言,只沉默地抬头,看着少年。 “大人好好考虑考虑吧。”风茵雪言毕,转身要走。 “不用考虑。”在少年走出几步时,上官沐开口叫住他。 年青官人神色凄惶,但所说的话却一字一字,坚定不移,“祖父生平所愿,是看天下太平。这天下,刚刚安定。” “好个宏愿。”少年轻轻一点头,了然无言,转身而去。 * 城池死寂,白日闭户,不见百姓,街上只有官兵与各式打扮的武林中人来去。 碧衣少女一剑挑断成衣铺的门锁,搁下一锭大银,抬头一眼望见一身大红衣袍,便要去取。 吴川在后望见,轻咳一声道:“闻姑娘,这件怕是不妥。” 他们议定仍扮师叔侄,也好相互间有个照应。穆红衣以红衣长剑扬名于世,少女却始终一袭绿衣,自然不妥。于是在去封府参加武林会前,二人先绕道成衣铺。 “为什么?”少女奇道。 吴川表情微微尴尬,但看闻肖祤一脸真诚不解,不像作假,只得小声道:“这是女子嫁衣。” “这就是嫁衣?”闻肖祤眼睛闪闪发亮,恋恋不舍地摸来摸去,望着颇想收为己有。 吴川不知该说什么,这女孩子似是天生与众不同,讲她天真,她又偏偏有世故一面,小心谨慎。若说她老于江湖,又常常做出孩子气举动,情绪喜怒,变化无常。 不过少女最终还是取了另外一件,进内室更换。 吴川理所当然地背过身去,等少女说好,才回过身来,看见少女正在看镜子里自己的身影。 她果然更适合红色,张扬热烈,神采奕奕。 “好看吗?” 铜镜里映出隐约姿态,她笑着看他,眸光流转,顾盼生辉。 吴川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,“姑娘很适合红色。” “我穿那个没这个好看吗?”闻肖祤指指替下的碧色衣裳。 吴川看了一眼,犹豫了一下,终于决定实话实说:“也是好看的,只是不太衬姑娘的马和剑。” “为什么?” 吴川心说果然,她果然不知。 “姑娘难道不知,红与绿……”颇有几分为难地寻出个合适词句,然后看着少女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。 “在下失言了。”吴川觉得自己一定是多嘴了。 “不不。”少女冷笑,咬牙切齿,“吴大哥你说的很好,特别好……” 走时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红色嫁衣,到底回头取了包起来。 * 天极闷热,阴沉欲雨。 华衣公子立在牢门之外,覃名武站在他身边,谄媚笑着说些什么。其他几个书吏账房远远躲在廊下,不敢露头。 白衣翩翩的少年推门而出,笑容淡漠,摊了摊手。 封丞羽点了点头,已知其意。 覃名武识趣地走开。 “大哥,我早就说过,不成的。”风茵雪走近几步,微微笑了笑。 封丞羽默然半晌,取出个小小药瓶交与他。 少年接过一笑,当即便倒出一颗在手上,看都没看便吃下去。 封丞羽默默看着他,“小六也当真放心。” “不然又如何?”风茵雪轻轻一笑。 封丞羽默然,转身将小小信筒交给一旁的唐靖先,黑衣少年唿哨唤下灰色小鸟儿,将信筒系于它腿上,放它振翅飞去。 “小六何时动身?” “是非之地,自然是越快越好。”少年含笑答。 “那可惜了。京中有故人,不久便至,本可一见。”华衣公子淡淡道。 “大哥代小弟问好罢。”少年神情微微一动,随即又释然,淡漠一笑,“这一别,大概你我永无再会之期。” “小六这么肯定?” 风茵雪一怔,随即笑道,“也是,说不好黄泉路上,还能再相见。那时饮过孟婆汤,才万事皆消。” 封丞羽也轻轻笑了笑,望住少年双眼,“小六太会说笑。若不是早知没有来世,大哥也许情不自禁,盼望来世再遇,你我只做兄弟。” 风茵雪避开他的眼神,转身走去,话声未消:“大哥都说是也许了,这等没想头的事,不如不想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下雨。 心情超不好。 其实一开始也还是很开心的……但是大概所谓一个人最不看透的就是自己罢。总有一言不合就不开心的时候……唉:-( 第87章 【第八五章】 * 小屋,柴房。 张悦来、余春和项青河各自坐着,面面相觑。 有人推门进来,无疑,是那个小小丫头。俊俏面容,愁眉不展。 “丫头,可是已有对策?” 蝶影默然在椅子上坐下,神情间悲喜不明,愣了愣才抬起头望着他。 张悦来觉得她的神情实在太平静,平静又老成,像是在江湖里浸润多年的老手。 当时也正因此,才会在客栈被烧之后,阴差阳错听她吩咐。 唉,他本来不过只是个生意人,就算蒙诸位江湖朋友抬爱,称一声大侠,可他知道,他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生意人。江湖人其实看不太起这些蝇营狗苟的营生,尽管,他开的只是一家客栈,还是得了皇封诰赏的天下第一客栈。 其实他也不想的,可谁能知道,那个温和的中年人,居然就是寇相? 张悦来一时想事情出了神,伤口又在隐隐作痛,待他回神时,只听少女道:“张爷爷,这出戏,我不想唱了。” “什么?” 蝶影的神色依然很平静,“我只不过是个捉鬼师,江湖恩怨,实在力不能及。” 张悦来和余春对视一眼,说不出话。一直呆坐的项青河猛然抬起头来:“这怎么行!” 蝶影神色淡淡:“其实我们去了,也顶不上什么用。徒然只是去做棋子,弄不好便会把命也丢了。” 项青河想说他并不怕死,可却激动之至,竟说不出话来。 张悦来深吸一口气,“蝶丫头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蝶影低下头,又抬头苦笑,“我家姑爷……” 门吱呀一声,打断蝶影的话。她又低头不语。 出去打探消息的赵枫回来,面露喜色,“掌柜的,有好消息!少林寺的慧明大师,这次也来了。” “真的?!”张悦来不由精神一振,这慧明大师一向深居简出,据说是少林寺辈分极高的高僧,已上悟天道,佛法精深,此次他来,必定事有转机。 项青河听余春一讲,也不由高兴起来,商量起去见慧明大师的法子。 蝶影忽然站起身来,“别去送死了。” 几人同时住了口,看向她。 “你们玩不过封丞羽的。”蝶影苦笑一声,“他会不设防备?他根本料定了,谁都不会相信咱们。江湖上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,休说根本没机会接近那些人,就算接近了,有机会说什么?有证据吗?” “可……只要我们站出来,总会有人相信的。” “证据呢?”蝶影淡淡一笑。 余春无言,忽然闻到一阵异香,心中一动,颇觉不可思议地看向蝶影。 少女微微低头,一缕头发垂落下来,遮住她的脸,“对不住。” 几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。 “为什么?”项青河最不敢相信。 蝶影没有回答,只是起身走出去,顺便将门关好。 * “大侠,这边请。” 封府前人声鼎沸,招呼声此起彼伏。 封福立在府门前,笑容满面,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入府,顺便观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在其间。他有些不明白,张悦来等人如出来闹事,该当如何是好。不过二爷应该早有对策。 他看见前日的穆红衣与吴川两人,牵马而来。 这日少女倒果然穿了一件红衣,鲜艳如烈火般的颜色,一路行来,惹了不少目光。她偏浑然不觉似的,侧着头跟吴川说着什么话,不时大笑起来,露出两颊上浅浅梨涡。 倒真可爱。封福心中不禁慨叹,只是脾气太凶了些。 他瞧见有个马童走近她们两人,不知说了些什么,少女将缰绳交于他。封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,因为他远远地瞧着,那马童似乎一直在门边徘徊,却没有去接别人的马。 但他顾不得深想,因又有德高望重的江湖耆宿过来寒暄。 * “女侠,马交给小的吧。”刚走到封府门边,就有人过来牵马,封府的规矩倒真的妥帖。 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厮,穿着封府一式的黑色制服,袖口镶了三道银边,语气恭敬而有礼。 闻肖祤一开始也没有怀疑,将缰绳递给他,直到吴川悄悄告诉她,这人可疑。一直徘徊,却只来与她搭话。 闻肖祤立时警觉起来,一路上盗马贼实在不少,一个来一个,叫人厌烦,幸好小红乖巧懂事。这一回……这一回是她自个儿交出去的!少女深觉懊恼,但又不甚担心,因为小红若是发现不对,定会长嘶示警。 谁料吴川又低声道,“师叔不知道吧?如今新有一种对付马匹的蒙汗药,拿热毛巾在马嘴上一捂,便即中招。师叔不可托大才是。” 闻肖祤顿时警觉起来,撂下一句我去看看,便走向马童走去的方向。 结果果然看见,那马童没将马往马厩中牵,反而拉着它往另一条街走。可恨是小红居然都不起疑,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没做什么过分之事。 闻肖祤却已忍不了了,纵轻功飘落在那马童身前,长剑刷的出鞘,冷冷道:“想偷我的马?” 马童像是吓呆了,愣了一刻才扑通跪倒,“女侠饶命!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女侠您大人有大量,饶过小的这遭吧!” 闻肖祤才瞧不起这等没骨气的小子,一路上走来见的小偷多了,有人抵死不认,有人直接说抢,从没见着他这样窝囊,狡辩都不做,就磕头认错。 都不想再多说一句,懒懒收了剑,牵马回身,顺便数落几句,“小红,你也真是的,被灌迷魂汤了?看不出他不怀好意?” 丝毫不知那哀泣连天的马童,在她转身后抬起头来,神色虽哀,眼神却似月光明亮,嘴角勾起细细小小的弧度,待看她转过胡同,随即轻身站起,往相反的方向走掉。 闻肖祤牵着马回来,懒懒的,递与另一个迎上来的马童。 身侧忽然有人,将那马童撞了个趔趄,一把扯过缰绳,翻身上马,喝一声驾,竟扬长而去。一串动作十分流畅,若行云流水,数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,都愣了神。 闻肖祤一声惊叫,牵过吴川的马,翻身而上,急追上去。 吴川的马虽不是劣马,到底比不得她的小红日行千里。但那人似乎也不急着逃去,倒像刻意等她。闻肖祤心念电转,开口喝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心里想的却是,是他吗? 那人蓦然勒马,翻身而落,掀去斗篷,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,叫一声:“小姐。”语带笑意。 “师妹!”闻肖祤无论如何意想不到,竟会是此时此地,遇上蝶影。 * * 蝶影只拉着闻肖祤往城外去。 “师妹,姓风的呢?你见到他了没有?” “小姐,你以后不要再想他了。”蝶影语重心长,“俗话说得好,天涯何处无芳草。” “师妹,你说什么呢?谁想着那个混账王八蛋了?”闻肖祤道,“我就想知道他死没死。” “小姐,别嘴硬了。”蝶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。 闻肖祤心虚地别过头去,“师妹,他欺负你了是吧?等我抓住他,帮你好好出气。” 蝶影默了一默,“小姐,他要成亲了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蝶影一脸“你看看!刚才还说什么不在乎”的表情。 “师妹……”闻肖祤颇觉有些难为情,“师妹快告诉我!” 蝶影叹一口气,“小姐,是真的。而且他也活的好好的,活蹦乱跳的,所以咱们现在就可以启程回去。” “那怎么成?魅那只老鬼还好好的呢,我怎么可能走?”闻肖祤不假思索,“别打岔啊师妹,告诉我,那个人是谁?他凭什么说成亲就成亲了?我还没答应呢!” “小姐……”蝶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,才能说明那个人这一次好像真的是认真的。她也是新近猜出前因后果,可是……小姐不会信吧?就算告诉了她,应该也没什么用。 “忘了他吧。”蝶影最终这样说。 闻肖祤冷笑一声,“忘了他?我杀了他!” “小姐……” “师妹,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,对不对?”红衣少女道,“带我去见她。” “我不知道。姑爷当然把她藏起来了。” “为什么藏起来?怕我杀了她不成?”闻肖祤冷笑,“我还偏要杀给他看。” 蝶影一脸小姐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的表情,“城里阴气很重。” “这我知道啊。魅那只老鬼,害人性命。”闻肖祤道,“等我把六哥哥找回来,就去找他算账。” “小姐,此事老爷另有安排。” “你见着爹爹了?爹爹不会也在吧?”左右看了看。 “已经走了。”蝶影答。 “好险好险,若是被他知道我弄坏了他的天罗地网……”闻肖祤心有余悸道,又看蝶影,“师妹,你就带我去见她嘛!我也不会怎么样,我就是去看看。而且……而且……”她咬一咬牙,终于道,“我给六哥哥种了姻缘蛊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蝶影原还想着如何劝她离开,骤然听她说起姻缘蛊,不由骇了一跳,大惊失色。 闻肖祤避开她审视的目光,小声道,“那个……在京城的时候,我实在气不过,就……” “小姐你……”蝶影无可奈何,长叹,再叹。 闻肖祤低头,再低,无话可说。 蝶影忽然眼神一厉,“谁在那里?” 吴川从小巷后转出:“在下是来找马的……” 蝶影仍然审视他,闻肖祤则把缰绳递与他。 “闻姑娘要走了吗?” 闻肖祤想了想,“不……” 蝶影接过话来,“对,我们要走了。这几日我家小姐多承少侠照顾,感激不尽,他朝有缘再见。” 吴川点了点头,笑容仍然温和如春风,行了个礼,告辞而去。 蝶影看着他的背影,“总感觉看起来有点眼熟……” 闻肖祤拉了拉她的袖子,“师妹,带我去啊!” * 偌大庭院,满堂喧哗,只一桌寂寂。 那一桌围坐了十三个僧人,十二个穿灰袍的年轻僧人,一个披红□□的老僧,闭目合十,一语不发。 人越来越多,声越来越大,又突然一下子寂静。有个人从后堂步出,面容俊雅,风度翩翩,侃侃而谈。 自然不是别人,自然是江湖上新出的豪杰,封丞羽。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少年郎。 堂下乱了,又静下来,再乱,又静,如锅煮沸的水,时而摩拳擦掌义愤填膺,时而沸腾太过反作安逸,那一桌僧人,始终合目不言。 有人不停催促引路的家仆,急匆匆穿过几道院门,来到群情激奋的席间。 他一人在推杯换盏的间隙昂首直视那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,无视几道怀疑或打量的视线,眉头紧皱,神情凝重,字字千钧,“在下伏流门无因,有几件事,想请教封公子。” 单这个名字便一石激起千层浪,更何况他这样冷冰冰的语调,像煞兴师问罪,众人窃窃私语。 “无因?无因不是被巨蟒帮的困住了吗?” “你真是无因长老?竹长老呢?” “喂!不管你是谁,对封少侠客气些!” 无因岿然不动,只是看着封丞羽。 翩翩公子含笑以对,“久仰无因长老大名,但凡小子所知,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 “好。”无因飞快地点了下头,“敢问封公子,可认识江北盟的乔七?” “江北盟?”众人又窃窃私语,“是江湖门派吗?怎的没听说过?” 封丞羽若有所思,“自然认得。晚辈是生意人,青州地处江北,自然要与乔家往来,也曾与乔七公子有几面之缘。” 无因点了点头,又道:“那么公子可认得李承祧?” 封丞羽这次答得很快,“李总管乃是乔府总管,自然也是认得的。” 无因又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 已经有人不耐烦,“问这些做什么?生意就生意,和正事有什么相干?” 无因也不恼,“江北乔氏乃商贾大家,在下本来也不甚清楚,但在来时路上接到了这么一封信。”他从怀中取出个信封,扬了扬,又接着道,“信中言及商界动荡,近期乔家似是惹上大麻烦,生意频频出事。前几天,更是遭了一场大火!” 他说出大火二字时,在场诸人脸色一下子便变了。 “大火?” “信上还写了什么?” 无因看了封丞羽一眼,华衣公子脸上仍带着淡淡笑意,不知在想什么,似乎也没阻止他的打算。倒是他身旁的中年男人,有些神色不安,但看了看华衣公子后,终是没有开口。 他又说下去道:“乔家这场大火,与雍州胡家无异。” 众人又沸腾起来,无因好不容易才继续往下说道,“也是一开始被人下了迷香,毫无抵抗之力,一个活口都未留下。李承祧自言是招人灭口,他那时已离开乔家有些日子了,说是因为看不惯乔家行径。当初乔家为了谋夺江南纪家产业,做了许多不入流之事。生意的事在下是不懂,但却知道,如今江南七十二作坊皆属乔氏所有。李承祧却出示字据,指明其实只是乔氏代管,真正所有者,另有其人。” “而这个人,就是封公子你。” 窃窃私语声静了一刻,随之愈发哗然。 无因顿了顿又接着道,“这些都是信上所说,在下一开始亦不敢轻信,于是托人打听。诸位当知,快活林的消息,应是可信。”他又流露出嫌恶之色,“非只如此,快活林还告诉在下,先前是他们疏忽,不曾留心,近来才打探到,封公子竟曾与风六熟识,且亦是纪家公子的朋友。李承祧亦证实这一点,并且认为,封公子你接近他们,本就是别有用心。” “封公子,你可有话要说?” 中年男人终于怒道:“诸位请冷静一下,那李承祧是什么东西?血口喷人,如何能信?无因长老,你说话可有凭据?仅凭三言两语,如何就污蔑我家公子?” 有人便道:“他怎的不喷别人,单单喷你?” 无因冷笑,挥手示意众人安静,“封公子,如果在下没有记错,令尊去世不过月余,令兄去世不过数日,阁下如今却并无哀色,亦不戴孝,敢问诸位同道,一个罔顾父子亲情、不念兄弟情义之人,可能是个天下为公的大侠吗?” 众人齐齐一怔,“此话当真?” 无因又是一声冷笑,“我还听说,封公子幼时不得父爱,离家远行,后来学成功夫这才归家,第一件事,却是将父兄囚禁。另外还做下许多不齿之事。”他脸上带着浓浓嫌恶,“桩桩件件,在下都说不出口。”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安然不动的华衣公子,只感觉听到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。先时他们只一心盯着风六,却从未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。但封丞羽这样安静,没有一点心虚之色。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无因。 无因一脸气愤地站着,目光中带有不屑。 竟然一时俱都沉默。 天空忽现惊雷闪电。 有人仰起头来,小声道:“要下雨了。” 却也有许多人想到,天打雷劈。不孝之子。 终于有人不耐,“封公子,你能给大家伙一个解释吗?” 封丞羽还是没有说话,只是淡淡望着天,摩挲着指间的碧玉扳指。 有一黑影忽然飘落在地,狞笑道:“说甚?杀了,干净。” 探手抓住一人,但闻咔嚓一声,那人脑袋登时歪在一边。 猝起变故,众人惊呼,纷纷拔剑相向。 堂上那俊美无双的公子反而坐了下去,笑容未淡,眼中满是厌倦,“不错,无因所言不假。” 众皆哗然。 “但又能如何?没人知道,就不是我做的。”他忽然笑了笑,眉目中的冰封雪冷便悉数崩塌,仿若置身融融春日,笑得放肆。随意一扬手,周围忽然围上了数十个黑衣蒙面的武士。 慧明霍然睁眼,十二武僧同时起立,“封施主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” “大师要度化在下吗?”堂上的华衣公子非常安然地一笑, 无因一边躲开围上来的黑衣武士,一边道:“大师休与此人多言,这等禽兽不如之徒,死有余辜!” 封丞羽听得真真切切,反而噗嗤一笑。 “禽兽不如?”声音低得有如呢喃,无人可闻。 负手而立,俯首看着堂下诸人,骂骂咧咧战在一处。宽大的袍袖被风吹起,簌簌作响。华衣公子眉目清冽冷淡,如同远山亘古不化的皑皑冰雪。 无数黑藤忽然拔地而起,浓云密布,狂风呼啸,有如鬼哭,凄惨声厉。 第88章 【第八六章】 * 浓云倾覆如夜,平地起大风,飞沙走石。 小路上行来骡队,车上载了花红表礼若干物事,瞧来是提亲行伍。 骡车一点一点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挪动,车队的首领是个五十多岁的圆脸男子,面目慈蔼,此时却也露出了为难之色,从打头的位子上退下来,逆着车队走了几步,冲最后一辆车上躺着的客人道,“客官,眼看就要下雨了。这还得有多远啊,一路上也瞧不着个避避的地方,到时候东西怕是护不住啊。” 那客人将一顶草帽盖在脸上,似是睡得正酣,坐起来时眼神却很是清明,并无睡意,淡淡地瞧了瞧忧急的领队,竟然笑了笑,“老师傅不用担心,就快到了。”说着往前看去。 领队也往前看了看,却只看见不远处连绵的群山。再看客人时,却见他已是躺回去了。没奈何,领队心中暗自叹了口气,赶上前去。 谁叫这位爷是上面交代下来的贵客呢。不然这样的鬼天气,这样的鬼时节,哪个要出门赶路? 他吆喝着要众人加把劲,许诺说回去后请一顿好酒,才把大家伙士气振奋起来。 * 厮杀仍在继续。 血肉飞溅,黑藤缠绕,刀剑相击,武林众人渐渐不支。 慧明一声长叹,双掌合十道:“施主造这无边罪业,必遭无边业果,苦海无涯,不如及早回头。” 华衣公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,轻轻摩挲着手上扳指,没有说话。 十二武僧各自有伤,被黑藤缠住,无法分·身。 慧明却不躲不惧,任凭黑藤缠上他身,目光仍然清明,望定堂上俊美公子,“施主所做这一场,所求为何?所念为何?百年不过一梦,何必名利缠身?此时回头,犹未晚矣。” “大师竟想度化我吗?”封丞羽忽遥遥一笑,“魅先生,大师倒是好人选,可是?” * 终于还是在下雨前赶到了地方,领队暗暗松了一口气。 小小村落居然在群山掩映间,那小小的出口,真是武陵仙境一样,难以发现。 领队按照客人的吩咐,把东西一样一样卸下来,搬入小院。 吆喝的号子声大,人又杂,闹出动静,不多时渐渐便围过来一群人,七嘴八舌地问那客人话。 “这几天到哪里去了?” “这是要办喜事了?可别忘了叫咱吃酒!” 客人含笑道,“正是后天,还请各位乡亲到时候务必赏光,来喝喜酒。” “一定一定。”众人笑呵呵地应了,有人又赞叹这彩礼,又夸蔡家姑娘好福气,客人则始终温温和和地笑着。 这位客人生的十分好看,望着不过十八*九岁模样,微微含笑,眉目间天然含情,秀美如画。 领队不由在心里揣度,那位蔡家姑娘,又该是怎样的人品,才配得上这样俊俏的少年。想来应是一对璧人罢。 这么一想,他便不由生出些期待来,也生出些高兴与喜悦。一桩好姻缘,总叫人打心里觉得快活,忍不住在干活时也笑了出来。 再到门外指挥伙计们动作快些时,领队忽然看见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站了位姑娘。 很漂亮的小娘子,要是笑起来,那必然是叫人挡也挡不住的生出爱慕之心。可她现在却是紧皱着眉头,看见他,竟叫他过去。 “老先生,这家人可姓蔡?”语气冷冰冰的,带着些许不耐。 领队想起之前听到的议论,点了点头,打量着她,猜她身份。 小娘子像是没留心他的打量,继续问道:“雇你们的人,可是姓风?” 领队又点了点头,然后便看见她的脸色又沉了沉。 “叫他出来见我。”红衣姑娘不容置疑地道。 领队上下打量着这位姑娘,看到她腰间系着的长剑,忽然觉得,里面那个小公子恐怕要有麻烦了。 “愣着做什么?”红衣姑娘不耐烦地道,手按在剑佩上,“还不快去?” 领队赶紧把目光收回来,脑海中浮出一连串的猜与想,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,小心翼翼问道,“姑娘贵姓?小人也好去通禀一声。” 红衣姑娘很不耐烦的样子,“姓闻。”见他大有更追问的趋势,果断道,“他知道的。快点!” 领队看她脾气暴躁,好似一点就着地小炮仗,不由更为客人捏了把汗。说句姑娘稍等,转进门去。 门里的村人也散了,乐淘淘的与他擦肩而过。少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,低头望着石板桌面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领队心里想着外面那位姑娘,走过去轻声道,“公子,门外有位闻姑娘,说是要见你。” 少年抬头看了看他,静了一霎,才笑着道了声谢,站起身来,向门口走去。 他分明笑得很灿,但领队就是没来由觉得,他其实并不快活。 * “第两百八十次。” 风茵雪才一出门,便听到一个清脆但冷冷的声音,少年眯了眯眼,想到了什么,未语先笑。 红衣少女就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,神情冷冽,定定地望着他。有两匹马在她身后不远处转悠,一红一白,耳鬓厮磨。 “你还好意思笑?”闻肖祤冷笑一声,“除了骗人,你到底还会干什么?” “妹妹怎么学会冤枉人了?”风茵雪委屈道,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?” 闻肖祤退后一步,冷哼一声,“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。听说你要成亲了?” “是啊,妹妹是来给我道喜的吗?”他笑吟吟打量她,“穿的这样喜庆。” 闻肖祤神情更冷了些,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?” “忘了什么事?”少年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想,“啊,对了!妹妹千里迢迢的来,一定累了吧,快快进屋休息……” 他话未完,闻肖祤已经出剑。 剑光澄亮,如一池春水,波光潋滟,少女眼波却如冰冷冽,“我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。你是我的童养婿。”她字音加重,走近几步,“六哥哥,你想起来了吗?” “小世妹,”少年一副语重心长模样,“那不过是我师父的一句玩笑话罢了,你怎么还当了真?虽然我也知道我玉树临风英俊……” 剑锋寸进,少女冷笑,“说啊,接着说。” “……潇洒人见人爱。” “怎么不继续说了?”闻肖祤狠狠盯着他,“你再说啊。” “……我不说了。”那剑锋不过离他一指之遥,可他语气中虽有怕意,却仍是嬉笑着的模样,“小世妹,你真喜欢我啊?” “闭嘴!”闻肖祤有几分气急败坏。 风茵雪仍笑,不退反进,“小世妹,可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,君子成人之美,小世妹你可不能做抢亲这种事啊。再说俗话说得好,天涯何处无芳草,凭我家小祤的才貌,剑术,一定可以寻到个比我差一点的如意郎君。” 闻肖祤这一次没有打断他,只是看着他,等他说完才道,“姓风的,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?你别以为我非你不可!我……我随便在大街上捡一个出来,都比你这棵歪脖子树强上千倍百倍!”说时脸涨得通红,怒气已极。 “世妹,小心点。”他伸手把剑锋推开点,“刀剑无眼。” “杀了你个混蛋才好呢。刀剑无眼?就是有眼才不放过你个王八蛋!”闻肖祤又把剑往前递了递,“这会儿不是在京城、你拉着我手求我不要走的时候了?果然,我信你才是有鬼!” “世妹,要文雅……”风茵雪又试图去推推剑锋,“再说我什么时候求你不要走了?世妹呀,你不要胡说,我娘子听见看见会误会的。” 闻肖祤冷笑一声,收剑回鞘,“装不记得是吧?好,很好。” 风茵雪才笑了笑,“这样才好,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啊小世妹,不然谁敢娶你?” 闻肖祤闻言瞪了他一眼,同时出剑,剑锋本就锋利,在他颈上划出小小伤口,鲜血滴落,不知何处忽然响起嘶嘶声音,风茵雪神情忽地一变,“世妹……” “闭嘴!”少女冷冷道,冷冷的看着他,“果然啊……你从来就记不得你说过什么话。那你还记不记得,我说过,你若再骗我,我就杀了你。” 盯着他颈间伤口,殷红的血一点点滴落,她冷肃了眉眼,收剑回鞘,冷冰冰道,“要么走,要么死。你选吧。” 风茵雪神情复杂地望着她,终于敛去玩笑之色,却答非所问,“小世妹,你到底给我种了什么?” “这个啊……”少女忽然笑起来,两颊酒窝溦溦,“六哥哥一向觉得自己最是聪明,不妨猜上一猜,看能不能猜对?”她从怀里取出个白玉小盒,盒中有物,嘶嘶声不绝于耳。 少年目光不离少女手中小盒,亦是微微笑了笑,“猜对了可有好处?” “你还想要好处?”闻肖祤立时变了脸色,“六哥哥,你是不是面具戴的太久,已经摘不下来了?脸皮真厚,堪比城墙。” “世妹你摸摸看啊?”他重又嬉皮笑脸,“其实薄得很呢。” “滚!”闻肖祤拉下脸来。 “那我走了。”当真转身而去。 “滚回来!” 少年站在几步外回身冲她笑,“世妹,到底是滚,还是不滚?” “滚!”少女一张俏脸气得通红。 “哦。”少年听话地转身。 闻肖祤两步便过去拉住他胳膊,怒道:“姓风的!怎么别的事不见你这么听话?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吗?我在山上四年,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。我下了山找你,你就只知道和那些个……那些个女子……”她说不下去,“你说你除了骗我,你还会干什么?你小时候明明说过,非我不娶的。你说除了你没人敢娶我,也没人愿意被我欺负,姓风的!我现在最后问你一遍,你到底跟不跟我走?” “世妹,儿时之言,不过戏语。”他回头看着她,眼神难得的认真,“别当真,你以后总会知道的,你其实不是真的喜欢我。”他拿过她手中的白玉小盒,“这相思蛊,不该种给我。” 少女愣了愣神,忽然笑开来,眼圈却红了。 她松了手,不再拉住他,不停地笑,“你以为是相思蛊吗?六哥哥,你错了!” 风茵雪拿着白玉小盒,错愕了一瞬,看着她。 “不是普通的相思蛊,也不是情蛊,是昔年采桑老人留下的金蚕幼虫,被我拿相思花叶炼了八十一日,我给它起了个名字,叫做月下老人。月下老人是做什么的,六哥哥那样聪明,不会不知吧?”她仍然在笑,笑得很放肆。 而他完完全全的怔住,许久后才哑声道,“姻缘蛊?” “对!”闻肖祤答应的很干脆,她许久没看见他怔忡的样子了。从六年前分开,到两年前重遇,再见到的他,从来都没心没肺,嬉笑怒骂。她只觉痛快,“我说了,要么走,要么死。从在京城看见你和那个什么珂珂在一起……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,六哥哥?说好了要娶我,就不能翻悔!” 风茵雪静静看着她,“世妹,你这是在为难你自己。” “你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。”她从他手中取过白玉小盒,“除了我。” “世妹。”少年重新笑起来,替她拨开垂落的鬓发,语气轻柔,“你忘了,没人能威胁到我。” “我愿意为她,忍这份痛。”他拨弄着她的头发,声音渐次低下去,“甚或,死。” 闻肖祤的脸渐渐变白,“……凭什么?” “对不起。”少年松了手,声音低得几乎令她听不清,可她还是听清楚了这三个字,感觉心口一痛。凭什么呢,凭什么……你明明那么怕疼。她凭什么……凭什么能叫你如此? 少女默了一默,看着他走开,忽然大声道,“姓风的,我一定会杀了你的!” “我等着你。”他回头,还是笑得灿烂,“不过小世妹,我不会叫你轻易得手的。” 闻肖祤看着他走进门里,忽然出剑,剑气凌厉,招招霸道。那两匹马却未被惊到,仍旧悠闲地吃着草。 有个匆匆走来的妇人,看了这个似是发狂的红衣少女一眼,随即又匆匆走去,闻肖祤看的清楚,她进了蔡家的门。 正要跟过去,却忽然被一个人拉住。 橙衣裳的小少女神色少见的惊惶,“小姐,出事了!” 第89章 【第八七章】 * “出什么事了?” 蝶影抬起头来看看闻肖祤,要说什么,却又欲言又止。 闻肖祤急道:“有话就说啊!师妹,到底出什么事了?” 蝶影咬了咬牙,“是蔡姑娘出事了。” 闻肖祤要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蝶影口中这个蔡姑娘是谁。那个温柔好看的小娘子?她心里泛着酸意,“她怎么了?” 蝶影一望她的神情就知她没往心里去,沉了沉声,“她……她被人……”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。 闻肖祤低头看着蝶影的眼睛,却慢慢回过神来,“你……你说……” “小姐,我就转身一会儿的功夫……”蝶影有点慌乱,往那院子里瞟了一眼,又忽然住了口。 闻肖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俊俏少年正疾步赶出,向她们走过来。 闻肖祤忽然觉得心慌。 少年神情非常的平静,却平静得叫她害怕。 他没有看她,只看着蝶影,在蝶影还微怔时已取过她手中缰绳,翻身上了马,“蝶丫头,借马一用。” 适才的美妇人追出门来,一径喊道:“风相公,你要去哪儿?” 风茵雪策马回头,看了那妇人一眼,“劳烦王嫂子照应千妹。” 闻肖祤心中一沉,悟过来他要去做什么事,下意识便伸手去拉住他,“六哥哥,你别冲动!” 少年抬袖,不动声色避开她的手,微微一笑,“世妹,放心。”一顿后又道,“只劳驾世妹,替我照应这边一二。”语气轻柔和煦得像三月春风, 闻肖祤却无端端一抖,手终于讪讪收回。 雷声轰隆,浓云如墨,她感到有细小雨点,落于她身,微凉。 而她的心更凉。 她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什么。 风茵雪没有再看她,只低声向玉麒麟说了几句什么。 雪白马驹抖擞身上毛发,扬蹄欲奔。 眼前却突然一花,多出七八个黑衣蒙面的人来。 马上少年眯眸轻笑,“诸位是来杀人灭口?” 那几人忽齐刷刷跪下,其中一人仰头冲那少年道:“小人不敢,城中凶险,六爷不宜以身犯险,故此冒昧拦阻,还请六爷恕罪。” “你们是三哥的人?”风茵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“来多久了?” 那人目露迟疑之色,答道,“三日前。” 少年哦了一声,神情不动,“既如此,可看清楚了,那人是谁?” 那人怔了怔,垂下头去,语气低落,“小人无能。” 风茵雪微微冷笑,“既然无能,干脆无为到底罢了。”轻轻拍了拍玉麒麟的头,见那几人还不动,便低声喝道,“让开。” 那几人却仍未动,“还望六爷假以时日,小人定当擒到那人,交由六爷处置。” “让开。”风茵雪已全然没有笑意,冷冷道。 那人看了他一眼,忽然抽出刀,白光一闪,已横于颈上。其余几人亦随他动作,齐刷刷抽刀,眼也不眨,目视着少年。 风茵雪笑了一笑,眼神愈冷,“想死么?”伸手拂去落在脸上一滴雨珠,低头瞧着手指上的水渍,少年轻声笑,“那就死罢。” 那人当真毫不犹豫,手中一动,挥刀便斩。 远远地传来的几声惊呼,眼见便要血溅当场,只听铮的一声,有亮光一闪,撞上那锋利刀刃,刀忽然偏开一个弧度。那人恭敬道,“谢六爷不杀之恩。” 少年冷笑,翻身下马。 “行了,别惺惺作态。你若真心想死,我可救不下你。” “六爷明察秋毫。”那人语声恭敬不改。 风茵雪忽地叹了一口气,“三哥怎的把人都教成一个样子?” 那人愣了一瞬,没说出话来。 美妇人这才回过神来,看他转身,“风相公,你要去哪儿?” 少年对上她时笑容便温和起来,神态亦是恭敬,“王嫂子,我想去看看千妹。” 美妇人露出犹豫之色,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几个人。 风茵雪看出她的顾虑,转头看了那几人一眼。打头的那人立刻站起,其他人亦是随他动作,不过几个起落,人已不见。 又依稀听得几声惊呼。 少年恍若未闻,冲着美妇人笑了一笑,“王嫂子,请了。” 美妇人也不好再说什么,转身先行。 “你站住!”闻肖祤一直没有做声,这时却喊出声来。 美妇人停了一停,征询的看向少年。 风茵雪轻叹口气,“王嫂子,您先行一步,我马上过去。” 美妇人点了点头,自行离去。 少年并未转身,只淡淡道:“事已至此,世妹还想如何?” “你凭什么认为是我?”闻肖祤纵满心愧疚,但听他这等冷淡语气,仍是满腹委屈,满腔怒火,禁不住要反呛回去。 “难道不是吗?”少年声音很是平静。 闻肖祤语塞,稍顷才道,“可……可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也没想到会这样,我要是早知道,我……我肯定不会……” 少年挥挥手打断她,“世妹,事已至此,就到此为止吧。”语气倦怠,提步便走,再无留恋。 闻肖祤跺了跺脚,委屈又愧疚,又无可奈何,终于握拳冲他喊道,“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。” 但听他轻笑一声,“回家去吧,世伯该想你了。” “六哥哥!”闻肖祤只觉雨下得大了些,打得身上冰凉,“姻缘蛊无药可解……” 他什么都没说,好似什么都未听见,只快步而去。 * 天落雨如注。 不远处躲在一旁窥探的村人也纷纷回家去了,红衣少女却依然站在原地,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,口中喃喃不断。 “我真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“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……” 橙衣少女走到她身边,抬手拍一拍她肩膀,“小姐,我都知道,这不是你的错,咱回家吧。” “我不回去。”闻肖祤下了决心,“我非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不可!” 蝶影笑了笑,“那也得等雨停了再说啊。”伸手将她被雨打湿的头发拨开,“小姐,咱们先进去避避雨吧。” “我不……”闻肖祤刚想说我们这就去问问有没有人看见什么,却忽然觉得头有些晕。不觉困惑地看了蝶影一眼,“师妹,我刚才好像闻着什么味了……头有点晕,好奇怪。” “是这个吗?”小小的瓶子,被蝶影握在手里轻轻摇了摇。 “师妹?!”闻肖祤不敢置信地看着她。 蝶影轻声叹息,“小姐,咱们不管这些了,他总有法子查出来的。”她在少女软倒前伸手扶住了她,低声道,“咱回家吧。” * 少女坐在床上,抱着被子,看着窗外倾落的雨,一动不动。 王齐氏小声道,“打从我把她从地里带回来,让做什么便做什么,但就是没了魂,不去叫她,就这么着坐着。我走的时候便是这样。” 少年眉头紧蹙,刚要走进去,却被王齐氏伸手拉住。 他显然有些不耐,但仍然恭敬道:“王嫂子,我去看看她。” 王齐氏却摇了摇头,示意他跟她来。 风茵雪犹豫了一下,看了千千一眼,终究随她过去。 王齐氏家收拾的齐整,她拉过椅子,招呼少年,“坐。” 风茵雪依言坐了,“王嫂子,您有话便直说吧。” 王齐氏点了下头,她其实是有些怕的,但有的话却不得不说,“我前一阵子看亲戚去了,村里的事,都不清楚,就更不清楚风相公你到底是什么人,又怎么这么快和我们千千定了亲了。可是我必须得说,瞧刚才那架势,风相公你是江湖中人吧?我们千千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,实在与你不太相配,现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……” 少年轻声打断她,“王嫂子是怕我不会好好待她吧?”他咧开嘴角轻轻笑了笑,却分明满是自嘲之意,“我知道,你们都不信。千妹她也不肯信。可是我……” 神情恳切地望着她,眸光清亮,不似作伪,“王嫂子,您信我。” 王齐氏也看着他,他眼神真诚并未有虚假之处,可她却不能不担心,“可是……唉,俗话说,婚姻就讲究个门当户对,你们……不合适。” “等我们成了亲,我便不会再掺和江湖上的事。”风茵雪道,“我会带着千妹寻个地方,就平平常常过日子。” 王齐氏不太相信地看着他,摇了摇头,“你还年轻……” 风茵雪截住她的话,“王嫂子,我知我现在无论说什么,都是空的。可我一定会做到。江湖中人,一诺千金。”他又自嘲一笑,“一诺千金,绝不会改。” 王齐氏默了默,“罢。我一个外人说这些事,实在是有点不识抬举。” “王嫂子您这是关心千妹,我很感激。” 王齐氏看了他一眼,“那么我还要多嘴问一句,那个红衣小娘子,又是什么人?” 少年微微一怔才道,“是世家妹妹。” 王齐氏叹了口气,“我活这许多年,自认也懂一点这男女之事。你瞧千千的眼神,和大刚瞧她的眼神,是不一样的。你应该知道大刚吧,他和千丫头是邻居,打小就喜欢千丫头。” 少年急切想说些什么,王齐氏却又道,“适才你,却都不敢看那小娘子。为什么?” 风茵雪微微沉默,“您误会了,我是因为……” 王齐氏打断他,“可你却又总是偷着看她……在她瞧不见的时候。为什么呢?我又误会什么了?” 少年沉默了一瞬,仍是道,“王嫂子,您真的误会了。我不过是气她……” “别说了,我知道你肯定能说出什么道理来,但是我不用听。有些事,不是说出来,就是真的,对吧?”王齐氏叹了口气道,“蔡婆婆不是个容易糊弄的老人,你既能叫她把孙女许配给你,必然是有什么地方叫她看中。蔡婆婆一定相信你可以照顾好千丫头,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她笑了笑,“我这是画蛇添足了。” “日子总是一天天过的,也没什么紧要。”王齐氏顿了顿,却又道,“只是千丫头未必肯嫁给你。她同你说过吧,她想要什么。” “你……真的能给她吗?” * 暴雨倾盆而下。 堂中无数血迹。 华衣公子持笛而立,面色苍白,如一抹幽魂。 黑衣少年撑一把伞,匆匆行来,禀道:“公子,封掌柜求见,说是有要事禀报。” 封丞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,目光冷如冰雪。 黑衣少年不敢催问,只低头站着。 “不见。”华衣公子淡淡道,随之又转过头去,只抚弄手中骨笛,再不做声。 * “我有分寸。”漂亮的少年终究抬起头来,冲王齐氏笑了一笑。 他笑起来的样子当真好看,粲然如朝阳。 王齐氏都有一瞬间的愣神,片刻后叹了口气,“我只希望你好好想想,婚姻大事,不可莽撞,千万别叫自个儿后悔!” 少年避开她的眼神,“王嫂子还有事吗?若无事,我去看千妹了。” “去罢。”王齐氏没有起身,“好好想想你王嫂子的话。” 少年轻轻点点头,起身走出去。 雨势愈大,他神色淡淡地瞧着密不可分的雨帘,伸手挑过几点雨色。冰冰凉凉,心间却无法安定。 淡漠出声,“出来吧。” 有影子轻飘飘在身后落下,单膝跪地,“六爷。”却是下午时那黑衣人中的一个。 少年并没有回头,只是道,“你怕我?” 那人沉默了一下,不及搭话,少年又道,“怕什么?” “早时冒犯六爷,小人心中不安……” “是怕我偷跑吧?”风茵雪终于转过身去,俯视跪在地上的黑衣人。 依然蒙面,只是眼神清亮,声音亦清,是个少年无疑。 骤然对上他的眼睛,那人抖了一抖,迅速低下头去,“六爷言重了。” 风茵雪轻声笑了笑,“果真是一模一样。” 那人不解,却也不敢多问。 “山里的人,你知道在哪吧?”风茵雪敛了笑意,淡淡道。 “知……知道。”他不知怎的,竟然有点结巴。 “明天好好的接过来吧。”转身向千千待的屋子走去,身后那人应一个是字,才要起身,却见那少年停住脚步,忽又转过身来。 半起半跪,他感觉自己的狼狈都落进对方眼里了,真是一瞬间无地自容。 风茵雪又是轻声笑了笑,“先前抹脖子的时候多痛快啊。行了,起来吧,三哥的规矩真是越发大了。” “主子他……” 又被打断,这都不知是被第几次打断。风茵雪道,“刚才忘了问,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小人甲五。”甲五道。 少年低头看着他,微微眯了眼睛,良久才道,“年少有为。” 甲五觉得这个六爷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的好脾气,硬着头皮道,“六爷谬赞了。” “行了。”少年扯开嘴角笑了笑,“放心,我不会偷跑,三哥会十倍百倍地帮我报复回去,不是么?”他不再看他,“不放心,就跟着吧,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,对吧,甲五?” “……是。” * 他走到千千房前,却见那少女已拉过被子,睡下了。 少年微微皱起眉来,走进去替她掖了掖被角。 少女眼圈通红,显然是哭过一场,睡梦里尚且皱着眉头,一脸惊惧。 风茵雪轻轻叹息,拉过一把椅子,就坐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她。 暴雨噼啪落于屋顶,在暴雨声里少年轻声细语,“千妹,不要怕。” “我说了会护着你,就会一直护着你。” “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了。再也不会。” 回八 我舞叹零丁 第90章 【第八八章】 结成一支丁香未? 竟成伤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* 阴雨连绵一夜,清晨方止。 青州城已沉寂多日,这一日却有官兵挨个敲开大商户门扉,且敲锣打鼓,串巷吆喝,“邪祟已除。” 告示栏贴出草草勾勒画像的告示,字书俨然。 有人禁不住探头探脑出门来看,小心翼翼踏出房门,见无甚大事,久而久之人也多了起来。围在一处,看那告示。 总有游手好闲之徒用了抑扬顿挫调子大声念出来:“兹有犯官上官氏,名沐,目无法纪,勾结匪类,杀人越货,其罪当诛……” 人越来越多,有人唾骂,有人感叹,有人舒了一口气,末了渐都散去,心中无不想着,终于又可以安心过日子了。 大街上渐渐人声鼎沸,艳阳天气,一霎便驱散此前所有阴霾,仿佛从未有过那家家闭户日子。 天香楼是少数开业酒楼之一,楼上雅座里,胖官人夹着菜,笑眯眯道:“可算是了结了!这几日天天窝在家里,憋屈的很。” “可不是?”瘦官人给自己倒一杯酒,越过窗子看公告栏前围的一群人,“谁想得到?那官儿居然来这么个监守自盗,实在是看不出,看不出啊……”语气里颇有叹惋之意。 胖官人也叹了口气,唏嘘不已。 隔壁桌有个青袍人,在屋中竟然也戴了斗笠,瞧不清面目。此时听了二人说话,握杯的手紧了又紧,搁下杯子,起身下楼去了。他是个小个子,走的极快,一霎时便没入街上人群里,没了影踪。 楼上胖官人看着他直到他走入人群,忽然一声低呼,继而用发现了万分不得了之事的语气对同伴道:“瞧见了没?刚才那个,是新捕头!” 瘦子咦了一声,见胖官人脸色凝重,并无玩笑之意,不由也敛了眉,“看来这事,还没完呢……” * “好个卑鄙无耻之徒!竟把罪过一径里退给别人!”听了赵枫回来说的消息,余春怒极。 张悦来冷笑一声,“他不是一贯如此?” 余春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,“怎么办?眼睁睁看他去死吗?” “不然还能如何?”张悦来道,“你看咱们如今,可有办法救他出来?咱们可是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啊。” 赵枫道,“余大侠,昨儿进封府的那些江湖同道也是一个都没出来,现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,但恐怕是凶多吉少,这个时候,咱们实在是……”他转而言之,“咱们如今趁城门已开,还是出去报信的好。” “说起来,老朽觉得这封贼当真奇怪。”张悦来迟疑道,“就算我等已恶名在先,但凭老朽在江湖上数十年的人脉,总有人会信我一二,他怎就这么不把咱们当回事?” “是真怪。”余春也觉得不对,但随之又想到上官沐,转向项青河道,“项兄弟,你觉得呢?” 项青河自打醒来便精神不振,一直坐在草堆上不言不语,听余春提到他才抬起头来,“我不知道。” 余春叹了一口气,站起来拉住他往外走。 项青河不解,“余大哥,你做什么?” “你小子从早蔫到晚,有意思吗?不就为了那么个小娘们儿吗?”余春恨铁不成钢道,“凭项兄弟你的人品,有多少良家女儿不好选,说句不好听的,蝶姑娘就是个小妖女儿。” “余大哥!”项青河涨红了脸,“你……你不要这么说蝶姑娘,她一定也是有苦衷的。” 余春叹了口气,“你跟我出去,咱再探探消息。你不想找你师兄了?” 项青河立时振奋了一下,“自然要找。我师兄他肯定没事……” “那就走吧!”拉他出门。 * “那个,挂正中间。对,对。哎,中间点!”皂衣大汉半袒着上身,指挥着一众人挂彩球与灯笼。 这一家张灯结彩,喜气洋洋,热火朝天。 另一处葛先才偷偷将风茵雪拉到一边,小心翼翼,“风相公,你看我什么都没有说啊,是不是该把解药给我了?” 少年只看了他一眼,笑了笑,“时候不到。”说完转身便走。 葛先才连忙追上去,“风相公……风相公……” 风茵雪已走到门口,看朱大刚指挥几人挂花灯,神情稍稍黯淡一下,随即又笑起来。 “辛苦朱大哥了,回头请你喝酒。” “说什么辛苦不辛苦。”朱大刚回头瞧他,“以后都是一家人,不必说这等见外的话。” 少年眉眼含笑,点头,“好。” * 王齐氏家中。 千千抚弄着大红嫁衣上的纹样,神情变化不定。 蔡婆总觉得她有心事,“千儿,你与我说实话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你昨个儿偷跑出来,可把你婆婆吓坏了,你知道吗?” “没什么事。”少女目光贪婪地看着嫁衣,恋恋不舍,却又将手指移开。心神显然不定。 “撒谎。”蔡婆还不了解自家孙女吗?“说罢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 千千回头看着蔡婆,笑了笑,“真的没什么事。” 蔡婆定定看着她,也不说话。 千千终于低下头去,弄着嫁衣上系带,“婆婆,是有件事想问问你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我爹他……” 未说完蔡婆已脸色大变,“那小兔崽子都跟你说什么了?” “六哥没说什么,是我自己想知道。我如今都要出嫁了,总想知道自个儿姓什么。”少女恳切地看着蔡婆,那模样实在惹人怜爱,“婆婆,您就告诉我吧。” “你管那畜生姓什么呢。”蔡婆不乐道,“你就姓蔡。” “婆婆……”千千拉着她的手,低声叫她。 蔡婆心乱,又恼,再看她眼巴巴的样子,到底软了心,“那混蛋姓寇。” 千千点了点头,“那……那天来的寇风寇大哥,就是我……是我……”她迟疑着没唤出那两个字来。 蔡婆点点头,“是啊,只可惜……阿风其实是个好孩子。唉,不提这些了。明个你就出嫁了,要开开心心的,别再提这些事,叫你婆婆堵心了,好不好?” “好。”千千轻声应了,忽又道,“婆婆,我想见见六哥。” “那可不行!”蔡婆立时反对,“哪有女儿出嫁前就见夫郎的?不行,今个儿绝对不行!” “婆婆……”千千软了语气,撒娇地拉着她的手不放。那点小女儿娇羞神态,实在叫蔡婆狠不下心肠拒绝。 起身道,“罢了罢了,去给你叫!” “就知道婆婆最好了。” 蔡婆横她一眼,无奈又宠溺道,“你啊!” * 王齐氏见蔡婆走出去,便又进到屋里。 千千仍然侧身坐着,细细地看着嫁衣。 王齐氏不由叹了口气,“千丫头,你不要想太多。那其实也不算个事,你看你王哥,不是也对我挺好的?” “我知道。”千千勉强笑了一笑,“我知道嫂子你关心我。” 王齐氏还想再说什么,千千却道,“嫂子,你去忙吧,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 王齐氏怔了怔,颇有些不放心。但又记起那少年说过这边有人看着,于是半步半趋出去了。 * 千千仍然看着嫁衣,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样子。 王嫂子说的话她都明白,她也不想记得,可那些画面却又历历在目。她现在很脏,可即使她是干净的,又真的能配上他吗? 那橙衣少女抱着小狐笑吟吟地走近她,“姑爷从来只喜欢我家小姐一个的,你知道吗千千姐姐?小时候,他送我去师父和小姐处,到了山下却不上山,只是叫我自己上去,告诉我说我会有个脾气不好的师姐,让我多包涵。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看,他说他不敢。后来我才想明白,他是怕见了她,就再也走不了了。千千姐姐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姑爷怕他会舍不得。一旦瞧见她,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呢……你明白吗?” “千千姐姐,你姓寇吧?”她依然笑盈盈,“你可能不知道,有个人也姓寇。” “他怎么跟你说的呢?我跟你说过的吧,姑爷最会骗人了。他这个人啊,就是太讲信诺,又好强,答应人家的事情,就非要做到。都不惜勉强自己,放弃我家小姐呢。” 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你吗,千千姐姐?” “因为他愧疚啊……他害死了你们一家人……” …… 千千念着这些话,只觉心如刀割。 她没法否认,还记得少年将那长生锁送她的情景。她接过来翻看,认不得那篆字写出的年月八字,却认得那小楷的一行金字。 天瑞佑宁,福寿永康。 他说他小字阿宁,她信了。可到如今才明白,他真正是没说过一句实话。 既然如此,为何又要予我以希冀,又可知我并不要,你这样的迁就。 她闭了眼,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流下来。 “千妹,你要见我?”少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,语气轻快,笑容一如往日,仿佛真正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她不知道他怎么能够做到这样。可却仍然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看着他,想多看他一眼,因为她知,此后的一生,他终究不可能属于她。 “千妹,怎么了?”他走近几步,却仍与她隔着一段距离,含笑看着她,又看向床上铺开的喜袍,“真好看,婆婆讲这是岳母当日亲手缝的喜服呢。” “六哥……”她到底开了口,“你怎么能……” 怎么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仍然这样对我笑,用熟稔而亲昵的语气,谈论明天的婚事。你难道不知道吗,那些事情,发生了就是发生了,改不了了,就是改不了了。 “千妹?”他看向欲言又止的她,笑容依然灿比朝阳。 千千摇了摇头,“六哥,我不能嫁给你。”对上他的眼睛,不避不闪。 少年眼神闪了一闪,默了一默,随即含笑道,“千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。” “风公子,千千不能嫁给你。”她又重复一遍,再重复一遍,直勾勾地盯着他看,她知道他听见了,只不过却不肯给自己回应。 风茵雪神色一点不变,仍然含笑自若,“千妹,你累了,睡一会儿吧。” 千千默了一默,忽然忍不住想笑,笑容无奈而苦涩,声音很低,“你说过你再也不会骗我了。” 少年颔首,“是。” “可你从来没有说过实话。” 少年不言,也只是看着她。 “我才是阿宁,对吧?”她看着他,清楚而清晰地说道,“寇宁。” 少年神色终于变了一变,“千妹,我不是有意瞒你,我不过是想……” “你不要再说了。”千千摇头,“六哥,我知道,你一定能说出一套很有道理的说辞,我很想相信你,可是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……你对我好,是因为他们吗?觉得自己害了他们,所以心存愧疚要来补偿我?可是我从来没有过父亲和兄长,所以你根本没必要补偿我。我和婆婆过得很好,在没有你之前,也一样好。我从来……从来都不需要你这样。” “千妹,那不是全部的理由……”少年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女,“我说过,我没那么好,没那么了不起,拿自己一辈子来还这个债……” 她只是笑,不停地摇着头,“你不要再骗我了,我也不会再骗自己了。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的……我不过是……不过是……” 她不过是不舍得。可在看见那少女的第一眼她便明白了,她眼里的光芒,她提起他的样子,千千很明白,真的喜欢一个人,会是什么样子。 他不喜欢她,从始至终。 千千轻声道,“六哥,算了罢。你只当我是妹妹的,我们……我们可以只做兄妹,也很好的。反正我这一辈子,也就是这样罢了。”她低眸,痛苦地抓住床单,她想她这一辈子,真的就是这样了。那些羞辱而肮脏的画面,这一辈子,怕是再也不能够忘了。 他不动,也不说话,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,“千妹,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,我是因为喜欢你……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,可是我不在意,真的不在意,咱们慢慢来好不好?我会等着你,等你好起来。可是真的不要再说什么不肯嫁给我的话……”他没有笑,神情沉重而低落,“千妹,我舍不得。” “答应我,明天当我的新娘。”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,少年目光沉痛而诚恳,满是希冀地凝望她,她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信了,可随之她又低下了头。 暗暗告诫自己,你难道忘记他改换面孔的本事?怎么能够信他,又怎么能够答应,又怎么可以在那样之后,还装作一无所知,再嫁给他。 千千摇头,“六哥,我不会嫁给你的。我会跟婆婆解释的,你……你先出去罢,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 风茵雪却依然没有动。 千千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,他在看着她。她觉得难过,想哭,却又哭不出来,闭上眼睛,坚决地又重复一遍,“六哥,请你出去。” 他依然没有动。 千千转过头看了他一眼,却只见少年大踏步地过来,向她倾过身来。眼前便落下一片阴影,她禁不住向后退了退,手抵在床上,恐惧,失措,忍不住叫喊:“你放开我……” 他只笑了一笑,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,“千妹,别害怕,我会护着你的。”他拉她坐好,退开一小步,“好好休息,明天咱们成了亲,后天就离开这里,我带你和婆婆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,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。所以,忘了那些不好的事情,只要想着我,可以吗?” “我不……” 他手指搁在唇边,轻轻嘘了一声,“还有千妹,那把刀还是还给我罢。放在身边,尤其握在手上,很危险的。” 千千不自觉把手握的更紧了紧。 他却硬是拉过她的手来,掰开手指,取走那小小刀子。 “千妹,明天见。”说罢他转身走出去,顺手带上了门。 千千听见他的声音冷厉,像是再对什么人说话,“我不想再看见什么意外。” “六爷请放心。” 风茵雪又回头看了一眼,微微叹息。 那小白狐蔫头耷脑的蹭了过来,喵呜几声轻唤。 少年低头看了看它,“小哑巴,怎么了?” “……”除了给人起外号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? 风茵雪见它没甚表示,笑了一笑,转身往村里走去,小狐狸追了上去,少年却道,“陪陪你千千姐姐吧她心情不好。” 小狐狸追了几步,顿时停了下来。其实心里有点愧疚,当初要不是鬼迷心窍吃了那丫头的糖,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。 于是很听话地窜回房间去。 * 小路上,两匹马,一红一白,一前一后疾驰着。 红马上并没有人,白马上却载了两名少女。 橙衣少女抓着缰绳,将红衣少女圈在自己怀中,策马疾行。 红衣少女则伏在她怀里,睡的香甜,不知人事。 * 青州城里,人往人来,都等着京中大官一到,好看那砍人头热闹。 不过短短半日,城中已如从前热闹。 晴光大好。 天香楼二楼雅间中,封福与一个黑衣人相对而坐。 大掌柜面上颇有几分不耐烦,“你再等几天,公子这阵子忙着处置江南的事儿,没顾得上见我。” 黑衣人低笑一声,“等倒是无妨,只要封掌柜当真做得了这个主儿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封福眼神一厉。 “随口一说,封掌柜别多心,别多心……再等几天也无妨的。” 封福悒悒不乐,“今晚我再去一趟,公子定会见我。” * 小月弯钩。 “公子,封掌柜又来求见。” “不见。” 华衣公子坐于水榭之中,群美环伺,懒懒听着黑衣少年回禀。 美丽的歌姬舞姬依偎在他身旁,软软笑语。 独有一个紫色衣裳的女孩子,托着腮望着湖心倒映的弯弯月亮,不知在想着什么。 黑衣少年一件一件说过,又提起,“魅先生又要吵着见慧明大师,说若是公子心慈手软,他便要自己动手了。” 华衣公子眯了眯眼睛,“如此,那便去探望大师吧。” 拂衣而起。 那些女子尚且不愿松手,吃吃笑着求他留下。 华衣公子仅是淡笑一声,目光落在那只顾着看水中月亮的女子身上,口中道,“流烟,改日给爷跳支舞,可使得?” 叫流烟的女孩子愣了一愣,随即谢恩,“谢爷赏识,只是……” 华衣公子挥手打断她的话,“那就这样定了。” 流烟有点发呆,还要说什么,他已转身走去。黑衣少年跟了上去,口中继续禀报,“齐大人说他明天过来……” 声音渐不可闻。 流烟怔了许久,周围的舞姬歌姬纷纷来与她打趣,有嫉有妒,亦有钦羡。 第91章 【第□□章】 * 室内极其明亮,金碧辉煌。也不知是整间金屋,抑或只是镀一层金。墙上雕出佛像,檀香袅袅。 慧明端坐于室内,合十闭目,却在华衣公子进来的一瞬,开口道:“封施主,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” 封丞羽沉默地望着他。 一日未食,这人也未有丝毫变化,身陷囹圄,亦是安然不改其态。他是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处境,抑或真正毫不挂心?怎么可能。 “大师难道不知,同行诸人,已被在下悉数擒执,死的死伤的伤,如大师所言,这无边罪孽,难道真的一句回头,便都可消去?” “不能。”慧明闭目答道。 华衣公子怔了一怔,“既然如此,又何必回头?” 慧明道:“所谓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而后以杀人刀,做救人事,终能赎完罪孽。” 封丞羽笑了起来。 冰雪一样冷漠的俊秀公子,笑起来时都殊无和暖之意,“大师凭何觉得在下可度?” “阿弥陀佛。”慧明长声道,“众生皆可度,□□人。” “有缘人?”低声重读完三个字,华衣公子自顾自笑了笑,眼光冷似夜色,“昨天那无因说我是个不孝之人,他说的,其实还太轻。” 他顿了顿又道,“我爹,三年前本来就该死了。其实他早就该死了,但是他还不能死,我得叫他看着,看着我怎么一点点地拿回原就属于我的东西。于是我将他制成傀儡,他一举一动都随我指挥,我要他亲手去折磨他最钟爱的儿子。” 他眸中有嗜血的光,唇边淡淡含笑,“我大哥,三年来一直被我关在地这里。他爱美人,院子里本就纳了不少姬妾,我便一个个的,当着他的面,剥皮,剜心,然后用她们的皮做画纸。” “如此,大师仍觉在下可度?”他倾近身子,神情冷漠而残忍。 “阿弥陀佛。”慧明一声长叹。 有一武僧面露怒愤之色,愤而欲起。 慧明不视却知,“悟壬,诵静心咒。” 华衣公子淡淡笑了笑,“大师何必执意度我?岂非亦是执念与痴迷,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?” “施主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 他只笑了一下,“谁都不会放我生路,我也从不要成佛。” “在下会一点点放干大师的血,看看大师是否真正有德,或者同你两个师弟一样,不过伪善之徒。” * 出了暗室,封丞羽脸色苍白,忽然掩口咳嗽数声。 黑衣少年视若无睹,恭敬道:“公子,封掌柜仍在前厅相候。” “他愿意等,就等着罢。”缓缓拭去唇边一点血迹,华衣公子向外走去,“备轿,去沉风楼。” * 青青怔怔望着窗外夜色。 一整天都喧闹的沸沸扬扬,说是那官监守自盗,勾结贼寇,已拟候期问斩。 她只觉得不信,那清俊的年青官人,真的是害了攸攸的凶手吗? 她不知道,那只鬼是不是真的入了罗网。 小丫头喜儿端了茶水进来,“姑娘,封公子来了。” 青青身子不由轻轻一抖,这样晚了,他来做什么? 她知在内心深处,始终对他有着惧怕和防备。可面上不能表现,淡淡道声“知道了”,起身对镜梳妆。 才要描下黛眉一钩,便在铜镜里看见隐约的影儿,有人自后趋近,一把攥住她手腕,手指冷冽如冰,声音却带着淡淡的温柔,“这样就好。” 青青默然无语,只看着他搭上来的手。五指修长纤巧,拇指上还套了碧绿扳指,那扳指颜色虽绿,却色浓的不正,望着非是贵品。 青青眨一眨眼,别开目光,“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此?” 那只手不动声色移开,手的主人淡淡道,“来为你道喜。” 青青转头看了喜儿一眼,小丫头会意,立时告退。 青青这才看向华衣公子,他脸色是一贯的苍白,望着她,神情静而冷。 “公子,真的是知府大人做的吗?” 封丞羽没有立刻作答,而是望着她的眼,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,过了一时才淡声道,“证据确凿,应无冤枉。” 青青缓缓地摇头,“不是他。” 他看着她,神色无悲无喜,轻轻的哦了一声,便不做声。 青青大着胆子把疑问说出来,“那天,攸攸是去找公子你的。” “不错。”他仍是面无表情,“但我却并没有见她。” “可公子房中,又为何有这个?”那是一方绣帕,绣着并蒂双生的莲。拿帕子的手微微发着抖,手指纤长美丽,却轻易便能折断。 封丞羽默了一默,道,“她只待了一刻,我便叫人送她回来了。” 那只手却抖得越发厉害,青青盯着他看,“公子,那天攸攸并没有带这块手帕。” 他蓦然了悟什么,看着她忽然站起来后退几步,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,“阿冥,我不过不想你误会。” 青青摇了摇头,“是你吗?那只鬼,公子是不是真的知道?” “世上并无鬼物,不过有人装神弄鬼。”他淡淡道,“该给你的交代,我已经给了。” 青青死死地盯着他,“其实是公子你做的,对不对?” “好久没见过你跳舞了。”他别过头去,“今天为我跳一支罢。” 青青不动,只是看着他。 “为什么?” “你累了,我改天再来。”华衣公子终于不再要求,往门口走去。 “为什么?”她挡在他面前,“为什么?” 他看着她,忽然笑起来,“其实你知道为什么的,不是么?” 青青一愣,“你……你承认了?” 他笑了笑,伸手拨开她的头发,“阿冥,我已给了你交代。” * 封家大厅里,封福终于等的不耐,起身走去。 走到门口,却看见有台小轿,一溜儿进了侧门。他认得那轿子,立时不假思索要冲过去。 眼前却人影一闪,手臂一重,被黑衣少年顺势拉到一旁。 “你做什么?!”封福一时愤而失态。 少年神情仍旧淡淡,“封掌柜,公子心情不好,还是莫去打扰他的好。” 封福咬牙切齿,终究忍气吞声,“谢唐总管提醒。”愤愤出门去。 封福一路走回家中,越想越气,忍不住伸手拂掉桌上东西。乒乒乓乓碎了一地,才觉稍稍舒坦。 正要起身点烛,却在一刹那感觉身后有凉凉冷意,夏之盛时却似有阴风吹过,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 暗暗凝蓄掌力,封福沉住气,静数三个数,猛然回身,一掌击去。 掌风却落入虚空,身后冷风一掠而过。有人站在那里,声音嘶哑,幽若鬼魅,“这就是,封掌柜的,待客之道?” 封福凛然一惊。 来者,竟是一只真正的鬼。 * 灯光低迷,残月如钩。 一人着黑衣,长跪于地,面目不清,双手却捧上一个锦盒,态度极之卑微恭敬。 华衣公子坐于塌上,缓缓为自己斟一杯酒,神情冷淡如若冰雪,目光着落在锦盒之上,良久,忽然轻轻嗤笑一声。 * 小院落中,青衣少年露出欢喜之色,侧身让过后来的人。 “张前辈,赵大哥,我就说我大师兄一定没事。我二师兄来了!” 眉目温和的青年转出,先施一礼,“久仰张前辈大名,连日有劳各位照应小师弟,青江感激不尽。” “都是一家人,客气什么?”余春在后关上门,“张大哥,还有一个好消息呢!” “顾兄弟说,封贼的阴谋,已经败露了!” 第92章 【第九十章】 * 天色晴明,应是吉日,小小村落里,路边站满了人。 吹吹打打,锣鼓花轿。笑语欢声,迎嫁队伍。 马上少年红衣洌滟,含笑纵马而行,笑容便似初生朝阳明媚,无双风华。 村人推门围观,指指点点,笑语不断。有那孩童随着马匹花轿跑着,念念着喜糖,你追我赶。 * 闻肖祤睁开眼,便觉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困惑地眨了眨眼,只以为还在梦中,若不然怎么会骑着玉麒麟,在这样小道上颠簸。可这感觉又太过确实,于是便不确信轻唤,“师妹?” 蝶影的眉头皱了一皱,低头看她。 红衣少女显然醒了过来,但仍然伏在马背上动也不动的,声音带着初起时的慵懒。 “小姐,你醒了?”语气里不自觉就带出“你怎么现在就醒了”的味道。 闻肖祤终于确信这不是梦,她坐正身子。她比蝶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,一坐起来,蝶影一时便被她挡住视线,看不清前路。 但橙衣少女并不慌忙,任着玉麒麟前行,只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,想着怎么编谎。 闻肖祤盯着眼前景色,“师妹,你能告诉我,咱们现在在哪吗?” 蝶影深吸一口气,“小姐,你醒了就去骑小红吧……” 闻肖祤转过头看了她一眼,正色:“师妹,别打岔。你想干什么?你给我下药了吧?” “……小姐,咱回家吧。我还从没有回去过……”蝶影有点发怯。 闻肖祤默了默又道,“师妹,魅还在城里呢。” 蝶影迟疑了一下,“小姐,这件事老爷自有分寸,咱们就别多事了。” 闻肖祤忽然伸手夺过蝶影手中的缰绳,蝶影没有反抗,任她拿去,令玉麒麟停下来。闻肖祤跳下马去,蝶影便随着她跳下去。 少女似是刚刚醒来,立足不稳,蝶影眼疾手快地扶她一把。 闻肖祤低声道了声谢,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的,瞪着蝶影道,“我干嘛要谢你?师妹你真是好事不学,专学坏事!” “我……”蝶影哑口,拽着她袖子扯了扯,“小姐,咱还是回家吧。” 闻肖祤瞪她一眼,招呼火玲珑过来,翻身上马,“我可不管爹爹到底有什么主意,我反正是不能看着再有人白白送死。” 蝶影心知拦不住她,只得叹了一口气,“说的倒是冠冕堂皇,还不是为了他?” “你说什么?” 蝶影眨了眨眼,无辜的道,“小姐,你走反了。” * 铜镜映出少女容颜,千千端坐在镜前,动也不动,任凭喜娘替她梳妆。 点黛眉,印红唇,敷□□。少女容颜被细致的勾勒,本就芳华无双,一经点缀,更是惊若天人。 “千千,你穿这个可真好看。”金花托着腮坐在一侧,端详着千千。屋子里还有几个村里姑娘,叽叽喳喳地在一旁说笑,围在门口商议着,等着新郎来时,该怎么刁难。 千千沉默地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 “你怎么了?”金花有点困惑,“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。” “没什么。”千千本想摇一摇头,可才动的一动,便被那喜娘子阻止。 “夫人莫动。” 喜娘的声音极是轻柔,可听在她心里,却有无端端的惧意。昨天少年走后不久,这喜娘便来了,陪了她整夜,她根本无法入睡,到了清晨,喜娘便起身为她梳洗换衣。她不肯,她便也是用这般轻柔的语调道,“夫人仔细些,老夫人的精神看着不大好了。” 千千觉得怕,她竟是在威胁她呢。她不信那少年能做到如此地步,可是,却又不敢确信。她似乎从来不曾看得懂他。 金花倒是察觉不出,又看看围在门口的一群少女,再看看十分专注似乎充耳不闻的喜娘,凑近千千小声道,“话说回来,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啊?我听我爹说,昨儿可吓人了,那刀,可真是杀人刀啊!眼看就要死人了……你是不是早先也不知道啊?千千,你是不是……”她声音愈发低下去,“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?” 千千看了看她,她眼里却是当真的蕴着关切。少女轻轻声地道,“我知道。”她又接着道,“不是因为这个……”她小下声去,“我……我有点紧张。” 说罢,便看见金花一瞬间露出了然的神色。千千心中暗自苦笑一下,看么,谁又不是天生便会说谎? “哎,其实不用紧张的了,他长得多好看啊,还是个大侠,想想就好刺激!我要是也能嫁这么个郎君就好了……”金花显得很憧憬向往,“你们以后是不是要浪迹江湖,行侠仗义?” “哪能呢。”千千自嘲地笑了一笑,闭了一闭眼睛,又道,“不过六哥的确说过,要带我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,看一看这天下的山水。” “多好啊。”金花赞叹。 喜娘替她插罢最后一根金钗,退后一步,道:“夫人,好了。” 镜里的美人姿容绰约,门口的几个姑娘听说好了,纷纷围过来看,七嘴八舌的赞叹。 她们同时听见迎亲的锣鼓声近了,响亮而欢快的曲子,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。 几个姑娘立时同时奔向门口,笑着打算好生为难一下新郎官。金花也站了起来,“我可不会叫他那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,千千,你可别心疼。” 千千看着她,终于可以摇一摇头。在金花转身之后,轻轻声道,“其实,我倒希望……” 喜娘将盖头覆在她头上,同时覆去了她未说完的半句话。声音依然十分轻柔,“夫人,六爷是真心爱慕您,还请夫人莫让六爷失望。” 真心……爱慕吗? 千千没有说话,没有点头,没有回答。只是沉默。 门口的嬉笑声似乎全然与她无关,她听见他的声音,潺潺如水的动听。可是她曾经以为,她至少是有一点点懂他,至少她以为,他不至于这样子对她。到如今才发现,她竟一点都不懂他。 她们都那样高兴,可她真的没法子含笑以对。 从他声音里,听不出他有何不乐,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,还是,根本是从未放在心上? 六哥……六哥……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? 可是,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,我还是很想与你,一直一直在一起。 * 竹屋临水,照见落花影。 竹帘悉数挑起,望见平湖夏意,一碧如顷。 华衣公子慵懒地临水而坐,望着一湖碧水,神情淡漠,听着黑衣少年将情势一一回禀。 黑衣少年长跪于地,一一道来,“公子,正一教的人已在路上了。城门开后,已有不少门派的人来了,如今都聚在城外破庙,似是等正一教的人到了,再作打算。” “乔家的确出了事,手法跟之前胡家一般,一命不留。李承祧现下不知去处,小人已调动人手在查。” “江南的商铺形势危殆,有些掌柜已公然质问阿尤,询问纪家之亡。” 少年正要再说另外事情,那华衣公子却忽然转过身来。 “靖先。”他沉沉的唤了一声,眉眼在疏落的光影里蒙昧不清,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 黑衣少年怔了一怔,答道:“未时二刻。” “好日子,好时辰。”封丞羽轻轻点了点头,“桃源村此时,该是吹起唢呐了吧?” 黑衣少年心中突地一动。 “我若是送份贺礼过去,小六大概会很生气的罢。”说这话时他唇边却逸出一抹淡淡笑意。 黑衣少年默然,不敢言语。 许久只听他淡淡一叹,“靖先,辛苦你去一趟沉风楼,把青青姑娘接过来吧。” “带到……西院去。”他又补上一句。 * 花鼓,闹锣。 铺开流水的席,人来人往,欢闹好一片喜庆。 朱大刚背着千千,一步一步走过花团锦簇,锣鼓喧嚣,将她背到门口。 那少年便立在门前,谢过朱大刚,眉眼间盈盈含笑。 朱大刚觉得自己看了他很久,但其实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霎时罢了。他目光中有警告意味,也有托付之意,而少年轻轻颔首。 朱大刚终究觉得鼻酸,别开头去。少年微微一笑,步上前来,背转过身,完成这一段庆礼中的接力。 在众人喝彩叫好声里,俊俏少年一步一步,踏过火盆,稳稳地背着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过门,却无人能窥见那新娘子双手在新袍里紧握成拳。 堂屋已置备得明亮堂皇,不复旧时的潮冷。蔡婆端坐在高堂上,笑容满面。 千千攀着那花球一步步走过,耳畔听见,却说不得声。她略略一顿,身畔的喜娘子即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她衣袖,她便继续走下去。 她是想不要的,她以为的婚礼,她以为的喜宴,不该如是。可偏偏如是。 三拜三拜,吉礼已成,她被送进洞房。 一室的明,隔着盖头都可以窥见那明亮,她静静地坐着。 有时听见有小孩子在门外看,笑着闹。又听见院子里的劝酒声,觥筹交错。 千千不敢动,却一直想着满头珠翠。凤冠霞帔,一辈子不过只得这么一次。是你,即我不愿,可……她攥紧了拳。总有一时吧,总有机会的。 * 绚丽晚霞。 有谁一身轻快地在青州府衙前落马,那马疲惫已极,在骑者落地时便四蹄一屈,跪倒在地。 骑客只轻轻一笑,抬起头望着门上高悬的牌匾,青州府三个大字在夕阳余光里熠熠发亮。 略一停顿,便信步往门中走去。 两侧差役急忙匆匆拦过来,来人只微微一笑,手中翻转出一面雕花金牌。 那守门的差役倒吸口气,再没有见识,也知这是位举足轻重人物,于是急急的进去通禀去了。 * 小院,枯草,秋千架。 荒凉而寂寞。 有鸦声,乌衣乌羽,徘徊不去。 俊美的华衣公子持笛而立,神色淡然地望着那在衰草夕阳中的废旧秋千架。 过了很久很久,黑衣少年独自一人来禀。 “青青姑娘身子不适,已经睡下了。” 早该料到是如此结果,不是么? * 洞房花烛,良辰美时。 挑开盖头,他静静望着她。 他生的好看,她向来知道。眉眼间若是没了那三分英气,便似足个美貌娇娥。 可他不是。 她从前以为他是浪迹天涯的游子,心中有情,却不欲人知,因而换作嬉笑怒骂。可直到今日才晓得,他也许根本是无情之人。谁能进到他的心里,换他一个承诺,一生不负。 你何必呢?她心中反复在问,你何必呢? 他凝着她,眸光清而澈,身上的酒气却重。笑开来的时候,依然明媚。 “娘子。”低低声的那么一唤,柔情千般。 那一霎她还是忍不住要信,可随即便念起他强逼她作嫁,还竟以婆婆为要挟。为什么是我?寇家的事,又跟我何关?我姓蔡,自始至终。 她着实不知该说什么,做什么,咬紧了唇,无声地看着他。 眼神却清楚明白,是怨与怒,还有三分惧意,爱恨交加。 俊秀的少年看懂她神情里的幽怨,轻叹一声,迟疑了一下,伸手想摸摸她的头,却被少女偏头避开去。 她仍然只是看着他。分不清如今的心里,是什么更多。她那么眷恋,他的好,可又憎恶他这样不管她是否情愿。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欺骗,不能接受这样的施舍。 “我知道你会恨我。”他没强求,轻轻勾了勾嘴角,微带苦涩,“可是既然你无论如何不肯信我,那我只好强留你在我身边。千妹,你总有一天会相信的。” “我喜欢你。”珍而重之的四个字。 千千却忽然想笑。为什么到了现在,你都依然不肯说实话? “千妹,我不想再失去了。”他轻叹口气,看得出她的不信,“我已经……什么都没有了。可是我不在意,我要做的事,总有人会替我做,江湖上从来不缺一个我。我只想和你,安安静静地,过一辈子。” “你不肯信我,也……没关系的。”他对着她笑了一笑,“今天累了吧?好好睡一觉,咱们往后的日子,还很长。” 她仍然紧抓着床单不肯动,一直看着他,想质问,却又分明清楚他绝不会告诉她答案。 “睡吧。”他又冲她笑了笑,笑容一如往昔,明媚如朝阳。说罢便走到桌旁,背对着她坐下。 那红烛如矩,蜡泪不断,是谁吟诵那一句诗,替人垂泪到天明。 她看着他抬手剪去烛花,在红烛的光影里,渐渐觉得眼皮沉重,终是和衣睡了过去。 * 华衣公子从小院中走出。 夜露沾湿衣裳,一双眸幽若鬼火。 笛声断续地零落一路。 黑衣少年行过阒无一人的大花园,空旷寂寥。 笛声不知从何处响起,依然只是那支曲子,反反复复,来来回回,周而复始。 谁没有一两个故事,伤心人别有怀抱。 他加快了步子,走过长长回廊。 今宵星光璀璨。 他有很多事情都已记不得。在某个时候,却又会悄然想起。 滁州有很明亮的月色,可他多年来始终眷恋的,却是有一夜牵他去看焰火的大手。 少年不能再有感情,因为感情脆弱。脆弱的东西伤不了别人,只能伤了自己。 他曾以为的恩人,翻覆成了仇人。 笛声婉转而哀怨,脉脉如诉。 忘了罢,忘了罢。忘掉那一刻掌心的温暖,总是抓不住。不如,就放开手。 * 青青仿佛也听到了笛声,缠绵的,哀怨的。 人家说相思入骨,相思如毒,蚕食血脉,随每一次心动而痛。她便是痛,痛到无法入睡。 昨天他冷淡的神色,依然便在目前。 心上给什么重物压住,动不了,说不得,那样难受,折磨得人苦。想大喊,想尖叫,却只能死咬了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。嘴唇破了,血浓重的腥气弥漫进肺腑,叫她突然想起,他暴戾的吻。 她有多恨,也就有多爱。 被他钳制住不能动,却仍要死命地瞪住他,一遍一遍的讲,一定会杀了他。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,还是告诉那个无望的自己。 楼里有几间屋子灯火不熄,谁和谁的同床好梦,彻夜不休。 她痴怔,乌木簪子在掌心砥砺,抚玩太久,都已光滑。 那时男孩殷殷笑语,就在眼前,似乎伸出手便可触碰。却在她试探着伸手的时刻,忽然变那么那么远,握住的只不过是流转的风,转瞬又去。 “你为什么不杀了我?” “你杀了我吧,你要是不杀了我,我一定会杀了你。” 他没回答,只是沉默地看着她,沉默地用力。大力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揉碎。 青青掀开被子坐起身来,光着脚下了床。 推开窗子,夜色深沉如水。 谁会唤我名字,温柔絮絮,切切盼盼。 谁呢? 无人。 她眼前发黑,昏睡过去前,唇上却勾笑。 作者有话要说: orz最近太多事了QAQ 第93章 【第九一章】 * 夏夜燥热,项青河翻来覆去,只睡不着,于是小声问起旁边的人来:“二师兄,你睡着了没有?” 顾青江仰头望着天花板,低低嗯了一声。 项青河不由得笑了,“二师兄,你嗯算什么啊?” 顾青江也笑了笑,“还没睡着,师弟有什么事吗?” 项青河道,“其实也没什么事,就是睡不着,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。” “放心罢。”顾青江望着漆黑的虚空,“不是听人说,正一教的前辈们要来了吗?想来应该有法子对付那恶鬼的,师弟,你不必担心。” 项青河点了点头,随即意识到黑夜里他看不见,于是嗯了一声,很久之后又问,“二师兄,你说大师兄他……他一定没事的,对不对?” 顾青江这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,“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不会有事。” “嗯,我也觉得他肯定没事。”像是得到肯定之后,才放下心来,项青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。 顾青江默默无言了一会儿,才道,“师弟,早点睡吧,明天还说不准要发生什么事。” “对,明天,明天咱们就可以把大师兄救出来了。”项青河点了头,听话的闭起眼睛,但翻了好几个身,还是没能睡着。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橙衣裳的小少女,想起她最后的一句“对不住”。他问她为什么,她却什么都不肯说。 少年低低开口,“二师兄,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 顾青江微微诧异,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心里头却不知为何有个影子忽然一闪。 项青河突然笑起来,“师兄这么说,那就是有了。是谁啊?” 顾青江不觉好笑,“师弟人小鬼大,倒好像很明白似的。” “我可不小了……”项青河不满道,“二师兄,是谁嘛?可不要是青溪师姐啊。” “为什么不能是青溪师妹?” “因为师姐喜欢大师兄啊。”项青河回答的理所当然。 “原来师妹喜欢大师兄啊。”顾青江恍然大悟一样的语气。 “是啊,而且大师兄嘴上虽然不说,其实他也是喜欢青溪师姐的。”项青河又有点担心的补了一句,“师兄,你不会真的喜欢青溪师姐吧?” 顾青江默了默才道,“师弟又怎么知道大师兄喜欢青溪师妹?” “看出来的呗。”项青河道,“我又不是瞎子。师兄你别打岔,你……你不会真的喜欢师姐吧?” 顾青江一时无话,项青河不由有些急了,正要再追问,顾青江却忽然翻身坐起,佩剑噌然出鞘。 项青河吓了一跳,“师兄,你做什么?!” 顾青江握剑在手,凝神静气,并无答他,只沉声道,“哪位朋友,深夜造访,何妨一见?” 无人回应,但见亮光一闪,有利物破空而来。顾青江挥剑挡去,但闻铮然一声,刃已入木。顾青江极快起身,掠出门去,门外阒无人声,空有繁星满空,映着草虫和鸣,蝉声不断。 项青河紧随着抓起剑奔出门去,“师兄,没事吧?” 顾青江望他一眼,摇了摇头,走回屋里,拿出火石,点起蜡烛。 隔壁房中余春几人也都惊醒,点起烛火,纷纷过来。 照见梁木上有镖一把,将一封信钉在其下。顾青江飞身将信与镖一起取下,展信一看。 寥寥不过数字。 明日午时,闹市问斩,然来使为人精细,必先喂毒。诸君如有意,当先至大牢。 没有落款。 几人面面相觑。 明日问斩的是谁,他们自然都知道。但这人若有心相救,又为何搞这等把戏? * 若惯于漆黑,自不觉漆黑。 白袍官人衣上已染了污渍,屋顶间或滴下水来。他却面目安宁,无惊惧怨愤之色,泰然自若。 有脚步声与说话声依稀传来,在漆黑之中,更觉清楚。覃名武的声音稍带谄媚,另一人的声音倒有些陌生。 覃名武这几日有空闲便出来说几句风凉话,倒是吴通判托了牢头跟他说了几句,所谓患难见人心,便是如此吧。只不过这样晚了,又能有谁来这大牢? 上官沐不由蹙了蹙眉,思忖这人来意。 灯笼照亮来路,一点光芒幽幽。那人提了灯,在转角处便别了覃名武,独自一个,慢慢走来。 上官沐静静看着。 一双尖头带钩皮靴,他认得是京中武将所穿,来者应是大内侍卫。他看着那人慢慢走到面前,一身利落短打,可意态中偏偏有闲庭信步的幽静,面容端方而英俊,对着他微微含笑,“上官大人,别来无恙?” 上官沐想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。 齐征。 御前带刀侍卫,最得宠信的侍从武官。 “齐大人?” 年轻的武官点了下头,笑容仍然温和沉静。 上官沐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想,“齐大人来此公干?”那少年曾说过,这朝廷,不值得。可他不愿尽信。祖辈传来的精忠报国,怎能一日便负? 齐征依然点了点头,“是。” “不知是何事情,竟劳动齐大人亲自跑一趟?”上官沐看着齐征,多少有些明知故问。 齐征倒是若无其事,仍然沉静,“圣上接了有关大人的折子,听说大人包庇乱党,十分震怒,于是让下官前来,带大人回京问话。大人不必惊惶,是非自有定论。” 上官沐微微松了一口气,但心中不知为何,仍有些不够踏实。 这时齐征忽地展颜一笑,他笑起来时,笑容有些冷漠刻意,上官沐隐隐觉得,像一尾蛇。 所有的狡猾阴冷深藏入骨血之中,却在将要噬人的一刻亮出獠牙,不再遮掩。 齐征语气轻快,“只是不知为何,城中告示上,竟已将大人定了明日问斩。如今全城百姓皆知,大人若是明日不死,怕是难息民愤。大人,怎么办呢?百姓暴动,可甚是危险。” 上官沐看着他的脸,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的分明,灵机一点,豁然开朗,“你……你是与风兄打赌的人。” “咦?”齐征露出惊奇之色,“他连这都跟大人说了?”随即转为释然,“也不奇怪,他总说要是骗人,也得七分真三分假。” 上官沐注视着他,“皇上待你不薄,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?” “行大逆不道之事的是大人罢?知情不报,包庇逆贼。”齐征微微一笑,“大人的两位捕头,可都是寇太师的人呢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上官沐再不能不吃惊。 齐征轻轻一笑,“勾振吴撼,原先便是太师的人,所以大人有难,他们至今也未露面。”他顿了顿又道,“大人,其实你还有一次机会。大人的才干,人所皆知,何必为这个忘恩负义的朝廷卖命?” 上官沐心乱如麻,但仍是摇了摇头。 “大人,再好好想一想罢。”齐征微微一叹,“若大人执意不肯,也请大人放心,明天下官会带药来,服了之后,不会很疼的。” “大人好生休息。”他挑起灯笼,仍是如来时一般,慢慢走去。 覃名武在转角接应上他,谄媚的声音依稀可闻,二人不多时便走远。 上官沐一时脑海中思绪纷纷,他适才也只是生诈,疑他在封丞羽掌控之下,竟仍能如此轻易前来。可却未想到,圣上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官,竟也要造这个反。 少年眉眼依稀就在面前,笑容微薄,隐含讽刺。 他说这个朝廷,不值得。他说勾吴二人,不可尽信。 他如此说。他说的话,又几多真假? 罢了,不想了,反正明天,他就会死了。 人死后,万事皆空。 第94章 【第九二章】 * 身着中衣的公子起身拉开厚重华丽的帘幔,任外面热烈的阳光洒了满身满脸,微微的眯起眼睛来。 “好天气啊……” 声音悠长而轻柔,像情人软语。 “靖先——” 黑衣少年应声出现在窗外,恭敬低下头去,“公子有何吩咐?” 封丞羽抬头看了看窗上挂的骨铃,忽然笑了笑,“把这个给六爷送过去。” 黑衣少年心中一沉,面上不变色,应一声是。 * 千千轻手轻脚地起身,解换下大红喜袍。一件一件叠的齐整,安置放好。她没料到她竟然沉睡至此,曾试图半夜起来一次,身子却乏软的没有力气。 床头边的铜盆里,泡着一块染了血的喜帕。 千千瞧见,愣神愣了许久,回头去看那个少年。 那少年伏在桌子上,尚还睡着。她绕在他面前,少年只露出小半张脸,眉头微皱,眼睫轻颤。千千在他面前坐下,很凝注地看着他的脸,这一次没有犹豫地探出手去,将他眉峰间阴郁抹平。 少年只轻轻动了一动,却仍未醒,想来实是累极。她这些动作,都未能将他叫醒。 她忽然便有些心疼。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,又存了怎样的心思来接近他,可是她忽然之间明白,他从来没想要害她。也许只要她愿意,他真的会一辈子待她好。 可是……可是…… 她没料到少年突然张开眼睛,清涟涟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着她看。 她慌张地想站起来,被他一把抓住了手,少年笑得明媚,“娘子这么早就起来了,不多睡会儿?” 她无措,失语,她总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嬉笑谑语,索性沉默。 他也不气,只笑了一笑,背过身去开始解喜服的扣子,“千妹你等一会儿,过会儿咱们一起去见婆婆。” 千千低着头哦了一声,他送她的簪子她一直袖在手中,此时微微摩挲着,心头的死志却一点点淡去了。她还有婆婆,婆婆还在。怎么可以叫她无依无凭地一个人过下去。 在她想事情的时候,少年已经换过衣裳,招呼她道:“走罢。” 他也不再是一身素白,公子哥倜傥风流的打扮,锦衣鲜亮,神采飞扬。 她抬头看的微微一怔,随即别过头去,低声应好。 门外阳光铺落满地,正是大好天气,院内安静并无一人,但杯盘狼藉,昨夜喜闹之象仍在。 千千有些怅然地望着,神情凄落,浮动不定。 风茵雪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,“千妹?”语气温柔而小心。 有人轻轻嗤笑一声。 两个人都微吃一惊,四顾望去,只见有个少年坐在粗长树枝上,正含笑望着他俩。 风茵雪神色由不敢置信化作喜不自禁,脱口唤道:“四哥!” 千千愣了一愣,看了他一眼,少年眉眼间的喜色掩之不去。她不禁又看向树上的那个少年,少年似乎觉察到她的注视,对她微微一笑,随即跳了下来。 千千下意识地低呼一声,风茵雪却笑了拍拍她,“千妹莫担心。” 千千缓过神来,点了点头。她怎忘了这些江湖中人,轻功无不出神入化。 俊俏少年郎从树上飘然而落,他穿了一件天青底色的袍子,袖口刺绣了吉祥如意云纹,束一条玉腰带,佩着长不过二尺的一把剑,那剑式样极古,也极华丽。整个人一副王孙公子打扮,态度悠游自在,漫不经意。 开口责问时亦是懒洋洋的姿态,“老六,你大婚不喊上我,觉得说得过去吗?” “四哥云游无踪,总不能一世寻不着四哥,就一世不成亲啊,那小弟可不是等的心也焦了。”风茵雪眨了眨眼,毫不示弱地说回去。 “总之我说不过你。”城四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千千,随即笑了起来,“不过若是我碰上这么俊俏的小娘子,也一定等不及要娶过门了。” 千千微微低下头去,沉默以对。 风茵雪把她拉在身后,“行了四哥,我娘子面皮薄,可经不得你玩笑。” “哟哟哟,护起短来了?”城四双眉一挑,“老六啊,这不是可着劲欺负云楚阁里姑娘的时候了?” “四哥,你瞎说什么!”少年似当真急了,一面觑着她的脸色,一面反驳道。 千千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,这样子的他啊,好似不加掩饰,只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少年,因着兄长的拆台而恼羞成怒。只可惜,不是为她,心里又有些淡淡的怅然。 城四眼尖,见她笑了,便又接着道,“弟妹别当真,老六啊,看上去虽然爱玩了点,其实是个特别专一的人,他啊,到现在还是……唔……” 风茵雪早已利落地扑过去掩他的嘴,城四哈哈大笑地后退,“好好好,我不说,我什么都不说!” 风茵雪这才饶了他,脸庞已微微涨红,好似生气,又有些羞恼。千千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,不由觉得新奇,又有点想笑。 城四笑着又走过来几步,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来递给她,“小弟妹,来的匆忙,也没预备好贺礼,这个你先拿着,等以后四哥拿大礼跟你换回来。” 千千迟疑着没接。风茵雪挑了挑眉,“四哥真是小气,索性送了不成,还要再换回去?” 城四睨他一眼,“这玉佩本来是一对,只是另一只不甚遗落在外。六弟,你若是不在意,四哥当然也不在意。” 风茵雪哦了一声,笑了起来,眉眼弯弯。伸手取过城四手中的玉佩,塞在千千手里,“娘子,拿着吧,不必再还给他。” 城四立时脸色一变,“果然是你偷的!” “喂喂喂四哥,说什么呢?谨言慎行啊,什么偷?不是你打赌输给我的吗?怎么过了几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?四哥可是年纪大记性疏漏?要不要小弟给你配一副药?” “谁和你打赌了,你个……”他碍着千千的面子,终究没好意思骂出口,仅是狠狠地瞪了风茵雪一眼。 “行了吧四哥,你就是不舍得,小气得很。”少年微微一笑。 城四怒火上涌,气得不行,也没了那懒洋洋姿态,“行行行,我小气,我收回来行不行?” “不行。”风茵雪笑着把千千往身后拉了一拉,“四哥,你且自便,我与千妹还要拜见长辈。” 城四又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,千千也没听见,倒是风茵雪嘴角微微勾起,似乎很是开心。 * 蔡婆其实没睡的多么踏实,总是心里惦记着太多事情,难以放下。 院子里的声音她自然也听见,觉得好笑,又同时有些宽慰。 等两个人进来给她行了礼,她看见千千仍然一身原来的麻衣,不由微微皱了皱眉。但一时也没多问,只轻描淡写赶他两人出门,“行了,去看看你娘吧。” 城四一直在后面跟着,在千千提出想独自和娘亲说会儿话的时候,两个人一齐退后了些,不近不远地看着那少女。 城四微微一叹,“老六,你够煞费苦心的。” 风茵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,“还得多谢四哥配合。” “我觉得你变了不少。”城四看着他,微微出神。 俊俏的少年虽则笑着,眉眼弯弯,十分动人,可神情之中的冷意氤氲不散,彷如雾气,虽则淡漠朦胧,可总是隔了一层。 “四哥,这话可不像你说的。”他笑得愈发灿然,转过脸来望着他,“四哥,再帮我个忙可好?” “不帮。”城四坚决摇头拒绝。 “其实玉佩我也不是不能还给你……”少年笑得狡黠,话说一半,抬眼望去,把能藏人的去处一一看了一遍。 “但是我更想瞧热闹。”城四状若无意地一一扫过不远处的草丘、树荫,“百年难得一遇啊,不然老六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?” 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,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,“我觉得皇宫的藏宝虽然多,但好像少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玉佩。四哥,我觉得我应该做件锦上添花的好事,你觉得呢?” 城四磨牙,“老六,谨言,慎行。” 风茵雪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,“所以?” “成交!”城四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。 风茵雪笑得十分开心,走过去打算喊千千回家,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着城四笑了一下,“四哥别急啊,我会原原本本地转告你的。” 城四硬生生地挤出笑来,点了点头,“老六,是不是先预付一半定金?” “不是已给了吗?”风茵雪看一看千千,再转过来看他,神情无辜。 城四点头,磨牙,“老六啊,你当心机关算尽太聪明。” “承让,承让。”少年拱手笑道,随即转身走去。 城四尽可能保持风度地点了点头,没再言语。目送着少年走到少女身边,低下头与她耳语了什么,而后,竟也跪了下去,在坟前不知祝祷了些什么,而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。 城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去,良久,微微的叹了口气。 * 葛先才一直很忧心,他守在蔡家门口守了好久了,还不见那少年回来。 前天向他讨解药,那少年只说时候未到,昨天借着酒劲他又问了一遍,少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酒立时醒了。 他不得不怀疑,是不是他做过的事,已经给他知道了?可不是么,那么多个黑衣人,那么多双眼睛,怎么可能看不见? 那就是他正想着怎么收拾他呢? 葛先才心中连连叫苦,心说他也实在倒霉,逃出城来时偏偏遇见那一个凶煞。那凶煞一听说他要到桃源村投奔亲戚,竟然允许他出城。他当时还欢喜,哪知道后面还有这些在等着他! 那凶煞一天到晚都遣人来问,他是否见着个锦盒。他上哪里见去啊!那少年打从一开始就对他防备心甚重。本来看见他们要走了,葛先才当时狠狠地松了口气,谁知道,那凶煞竟叫他也跟着去。 他当时就吓得腿软了,连连磕头求他饶命。那少年可是个魔头啊,他哪敢去算计他,跟他走? 可那凶煞却喂他一颗毒*药,说是办不成事,只有死路一条。 他没奈何,按照凶煞的吩咐,一字不漏地照办。 那少年当时冲着他笑了一笑,笑得非常好看,却把他吓得半死。 少年也喂了他一颗毒*药,说是若有差池,就送他性命。 葛先才欲哭无泪,他也不想有所差池啊! 他整日苦着脸在山谷里转悠,直到那天,看见有个橙衣少女抱着小狐狸站在千千住的山洞外面。千千随着那姑娘走了,葛先才无意间经过山洞,竟然看见石桌上摆着那个盒子! 他当时便生欢喜,赶紧跑过去取了,藏在怀里,想着怎么快点交差,换回解药。 可是后来,后来的事也不是他想见到的啊! 他怎么知道那个凶煞拿了东西不算,还……还对千千下了手! 他当时吓也要吓死了,拼了命地往回跑。在外面躲了一夜,觉得还不如就这么死了,也好过被发现了,被活活折磨到死。 但最后他还是不想死,于是鼓起勇气回来了。 那少年,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做过的事? 要是他知道了……要是他知道了…… * 城四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蔡家门口徘徊,神情十分紧张。 不由笑着拍了拍风茵雪的肩膀,示意他看那个人,“老六,那人谁啊?” 千千闻言也看了一眼,认出那是隔壁朱家的亲戚,葛先才。 风茵雪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,“隔壁家的亲戚,是个大夫。” “哦。”城四若有所思地看了葛先才一眼,“瞧着有什么急事似的。” “当然急了。”少年漫不经意地道。 几步远的路,葛先才自然也看见他们,登时露出喜色,迎上前来。 风茵雪转向千千,“千妹,你先回去罢。” 千千点头应了,先进了家门。 葛先才有点迟疑地看了看城四,风茵雪笑笑道,“无妨的。” 葛先才赶紧道,“风相公,那个解药……” 少年默然了一下,城四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他,“怎么,老先生被下药了?老先生这是怎么得罪我们家老六了?” 葛先才心说得罪的可不轻呢,他小心打量着少年的神色,小心翼翼道:“风相公,老朽真的什么都没干啊。” “我也没说你干什么了啊。”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 葛先才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,“这……这……老朽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“行了,老神医。”少年从怀里摸出个小瓶,倒了一丸药给他,“如今城里太平了,还是回家看看去罢。” “哎!哎!”葛先才蓦地松了口气,心想他看来还是不知道。千恩万谢,万万想不到竟这么容易,忙不迭就往嘴里送。 少年望着他,又笑了笑,“老先生这么放心,我给你的不是另一颗毒*药?” 葛先才刚送到嘴边,立时吓得不敢动作。 城四噗嗤一声笑起来,“放心吧老先生,老六顽皮而已。” 葛先才还不敢就吃,又怯怯地看了风茵雪一眼,直到少年点了头,才吃下去。 “老神医还不回去歇着?”少年似笑非笑地道。 “是!是!”葛先才赶紧又道了几遍谢,抓紧掉头就走。 城四看着他的背影,不觉笑出声来,“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?刚才给的,是延年益寿吧?” 风茵雪也看着葛先才的背影,等他进了朱大刚家的门,才转过头来看着城四。 少年笑得非常灿烂,“四哥的眼力一如既往的好呢。我看老神医气虚步浮,上了年纪的人了,又瞧着想多活些年,所以赠他这个,岂不合适?” “合适,合适。”城四咋舌,这延年益寿,说着好听,实则以疼痛换取寿数,多活的年岁里,头痛自当如影随形。 “所以我早说过,得罪谁,也不要得罪我们的老六。”他慨然长叹,似深有感触。 风茵雪不置可否地冲着他笑了一笑,“四哥,多劳你了?” “一定不出差错。”城四信誓旦旦。 第95章 【第九三章】 * 城中喧嚣,好个闹市。 之前家家闭户的情境仿如一梦,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 悦来客栈的废墟前不再有官军守着,有人便过去捡些能用物什,有时为一两件稍值钱的东西争吵的不可开交。 有几个人路过废墟,其中一名长者唏嘘不已,顿了顿步子,才又向前走去。 他们是去赴金裕楼聚会的张悦来一行人,正一教的一名小弟子先来传讯,说是长老不久便到。于是有人便提出今日众人一起聚一聚,商议商议如何对付封丞羽。 其实张悦来知道,大多数人都对正一教不以为然,其实他原来也是这样。没亲眼见过,谁信?总以为夸夸其谈,言过其实。 就是现在,真正相信有鬼的怕也寥寥无几,大多数必以为是装神弄鬼。 他这次去,也是想以他薄弱的面子劝说一下,不过他也知道,怕是没用。 张悦来不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 * 一颦,一笑,一举,一动。 流云广袖舞出炫丽的影,衣袂翩翩而动,带出香酥的风,醉人肌骨。 只是缺了歌与曲的舞,总好像太伶仃。 小几上摆一个小小锦盒,打开来,锦缎上放一块精致但褪色的金锁。锦盒旁放了瓜果零吃,各色点心。 华衣公子倚着软靠,慵懒的坐着,视线时而落在起舞的女子身上,时而又凝注着那块金锁,神情淡漠。 “外面好大风雨,大哥尚能安坐?” 有人挑帘而入,笑语殷殷。 舞姬的动作忽然滞了一滞,看向来人,眼神不由自主地一亮。 华衣公子似是极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,视线仅停留片刻,便也望向进来的那个人。 那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郎,笑得一双眼微微地弯起来,毫不见外地走过来坐下,拈过几枚青提子便往嘴里送。 舞未停。 华衣公子看着他看了许久才道,“小六,你知道大哥最佩服你什么吗?” “不知道。”风茵雪看着他笑了一笑,又吃下一颗青提,眨了眨眼,一本正经道,“我有那么多值得佩服的地方,怎么可能知道大哥说的是哪一点?” 华衣公子大笑,“小六,你真是一点都没变!” 风茵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随手扯过一块锦帕擦了擦手,“大哥,那你可知道,小弟最佩服你哪一点?” 封丞羽蓦然止住笑声,定定地看着他,“哪一点?” 风茵雪只是轻轻笑了笑,把小几上的金锁拿过来,揣在怀里。站起身,低头看着仍慵懒的华衣公子,“大哥最会精打细算啊,我成亲,大哥都没送我样东西,可不是精细得很?小弟只好腆着脸自己来讨件东西,不知大哥可否割爱?” 封丞羽默默看着他动作,“小六想要什么?” 少年眯了眯眼睛,可却没遮住那一瞬眸中的冷意,一面把玩着那锦盒一面轻声细语,“送这个给大哥的人,很有本事啊。小弟没什么别的愿望,只是想见一见这个人,这么个小小的要求,大哥总不会不答应吧?” 封丞羽定定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抬手,示意舞姬停下来。那女子恭敬顺从地停了舞步,行过来几步,就跪在他身边,“公子有何吩咐?” 封丞羽看都没有看她,只淡淡道,“舞跳得不错。” “公子过奖了,流烟陋质,意态鄙俗,公子不怪罪便好。”舞姬一味低着头,声音轻柔,身子却微微颤抖。 华衣公子带了点不耐之色,“无须妄自菲薄,今晚到藏香阁等我。” 流烟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,放在往常她也会十分欢喜,心甘情愿,可自从……自从……她咬着唇想着站在一旁的那个人,也不知道为什么,竟然会,一念情起,一见心许。 可那个人根本就无关于己的态度,只是在一旁淡淡看着,都不像……不像那天的那个他。 可她还是大着胆子冒昧出声道,“公子,奴婢这几日身子不方便……” “行了大哥,干嘛要为难漂亮姊姊?”少年清澈的声音响起,同时有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,温热而有力,“姊姊,你先出去吧。大哥他同你开玩笑的,他这几天忙着呢。” 流烟不敢妄动,看了那华衣公子一眼,见他无甚表示,自然更不敢动。那少年却笑道,“去吧。” 华衣公子终于懒懒的挥一挥手,流烟赶紧蹑手蹑脚地出去,在走之前仍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头,见那少年正冲着她轻笑,挥了挥手。 她低声道了句谢,告退出去。 帘子重新合拢,竹影斑驳,遮下一片清凉。少年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微微凉了一下,“大哥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是件很有意思的事。”封丞羽淡淡地看着他,神情依然淡漠,“六弟不想知道的清楚一些?” “大哥。”少年手中仍然拿着那只锦盒,“这么看来,大哥是不肯满足我这个小小愿望了?” 封丞羽笑了笑,“六弟如果早半天来,大哥自然没有二话。可惜这个人似乎也甚有自知之明,今个儿一早,已经跑了。”顿了顿又补充,“卷了不少好东西去呢。” 少年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,“还烦大哥告诉小弟他岁数长相,籍贯名姓。” 封丞羽低声笑了笑,“放心,有靖先在呢,六弟静候佳音便是。” “大哥。”风茵雪这一声唤的很轻,“大哥只叫小唐告诉我就好。”他笑起来,“总有些事,大家都不愿意假手他人的,不是吗?” “看来他真是把你得罪的很深。”封丞羽看了他半晌,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那好,等会儿我便叫靖先过来。但是在此之前,大哥有件珍宝,还想和六弟共赏,不知六弟可愿赏脸?”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忽地笑了起来,将手中的锦盒扔给他。 “却之不恭。” * 城四看着千千干活,已经看了很久。 这少女似乎不知疲倦,洗衣,挑水,劈柴,喂猪,一件件做来,毫无怨言。 他抢着要帮她,但被她横过一眼,就讪讪收回手来。 她的眼神也没有多横,反而很温顺,柔和得像水。可偏偏叫人一点都不敢违抗。 于是他就跟着她,跟进跟出,问她话,她也是绝不搭理。 所以说哄女孩子这种事,他果然还是没老六做的顺手。 城四最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,坐在树荫下看着千千洗菜择菜,顺便看那只毛雪白的小狐狸懒洋洋的晒太阳。 狐狸? 城四想起来这些日子听到的江湖传说,这个还不错,可以用来打发时间。于是凑过去一把揪住那小狐狸的耳朵,把它提溜起来,“哟,软的呢!” * 无妄之灾。 飞来横祸。 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得小狐狸叫唤出声,这几个兄弟就没一个好东西!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?抓紧给老子放开啊啊啊! 它嚎的撕心裂肺,千千立刻便放下手里的菜,终于跟城四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。 “四公子,能不能请您松一下手?小白的耳朵不禁拽。” 说话就最好不过了。 城四笑眯眯的应好,当机立断,毫不犹豫地松了手。 于是小狐狸又扑腾落地,打了个滚,一身尘土,又恨又怨地盯着他看。 千千见他果然松了手,便没再多说什么,又转过头去择菜了。但脸上的神色显然是带些不满,不满他放手的方式太干净利落。 城四凑过去继续套近乎,“小弟妹,你歇歇罢。不用备这么多菜,老六一时半会回不来。啊对了,我喜欢吃莴苣没错。小弟妹,你刚刚好像叫我什么四公子?其实不用这么见外……” 少女转过头来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。 城四识时务地闭了嘴,但过不了一时,又道:“小弟妹,你是不是和老六有仇啊?” 千千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 “要是有仇也没关系,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不能累及无辜啊?”城四做出颇委屈的样子。 千千仍只是默不作声地择着菜,城四拿她没有办法,只好无奈的笑了笑。 有脚步声在接近蔡家的时候刻意的放重,一身黑的甲五出现在门口,轻轻地咳嗽一声,“四爷。” 城四懒洋洋地看过去,见是他,顿时笑了一笑,“哟,起来的蛮快的?” 甲五有点头皮发麻,“小人无能,还要多谢四爷手下留情。” 城四眯着眼睛笑了笑,“什么事?” “有样东西……”甲五的口气有些迟疑,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,小心斟酌着用词,“是从城里来的,说是封府给六爷的贺礼。” 城四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亮,“拿过来我看看。” 千千也看了看那个一身黑衣的青年,目光中露出迟疑之色。 甲五把盒子交出来,放在石桌上。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千千,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城四,多少觉得为难,“四爷,还是让小人来开吧。” 城四潇洒地一挥手,“不用!他还不至于搞些下三滥的小玩意儿,最多就是叫老六不痛快罢了。”他又瞧了千千一眼,安慰似的道,“小弟妹,你也不用怕,啊?” 说的时候他已经利落地把盒子打开,然后脸上的笑容便在一霎时消失不见。 千千先是一愣,继而惊讶地低呼一声。 精致华美的绸缎上,摆着一串风铃。若是悬在屋檐下,有风来时,应会泠泠作响吧? 可这串铃铛,却不是普通的彩陶烧成的一串串细小精致的挂件组成,也不是有些心思灵巧的少女用海螺贝壳做出,而是一根一根的灰白骨头,连成一串,散发着乌黑与晦暗的气息。 城四沉默。 死死地盯着骨铃沉默。 千千小声地问道,“这……不是人的……对吧?” 甲五在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,他自然认得人、兽骨殖区别,眼前这一副,是确确实实的人骨。十支指骨,又夹了细碎的十多枚小骨。 城四拿锦缎将骨铃覆住,冲着千千一笑,“小弟妹怕了?别怕,是羊骨头。草原上常常做羊骨铃铛,祈福用的。” 千千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 “果然是份大礼。”城四忽然站了起来。 甲五有点慌张地道,“四爷?” “你怕什么?”城四冲他笑了笑,“你反正也拦不住我。” 甲五的脸色白了一下。 “对我,可能真的只好以死相挟了。”城四还是懒洋洋的笑着。 甲五的脸色更白了些。 千千忽然开口,“四公子,你们总是这样的吗?” 城四立刻转过头去看她,笑的讨好,“不是不是,我哪有老六那么爱折腾人?就是一不小心近墨者黑了,小弟妹你不喜欢,我立刻改!” 甲五:“……” 千千不语,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,继续择起菜来。 城四又落了个没趣,心里有点委屈,看向甲五,“还不走?”说着自己又坐下来。 甲五赶紧告退出门。 出门时正好和进门来的朱嫂撞上,朱嫂咦了一声,也没敢多话,拎着一筐子鸡蛋进来放下,才要说话,就看见坐在一旁的竟然换了个人。 小相公也是生的眉清目秀,可是……朱嫂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,这个可不是阿六啊! 千千看出朱嫂的疑惑,解释道,“这是……六哥的兄长。” “哦,阿六呢?”朱嫂还有点迷惑地跟城四打过招呼,转而又把心思放在千千身上。 “六哥……六哥进城买点东西。”千千道,“我们过几日就走了。” 朱嫂了然的点点头,“也是,总得置办点东西。阿六的老家在哪啊?可是挺远的吧?” 城四默然。 千千勉强笑了一下,正要说话。蔡婆却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,“朱嫂,过来了?” “嗯,过来看看。”朱嫂指了指鸡蛋,“不是说要走了吗?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,婆婆,不能晚些天再走吗?” “说是婚姻大事,总得拜拜父母,阿六是个没爹没娘的,是他师父一手把他拉扯大,总不好不声不响的成了亲,还不告诉一声。阿六这孩子,也是一片孝心。”蔡婆絮絮叨叨道,“朱嫂你知道的,他们江湖中人,一向居无定所的。这好不容易打听着他师父的去处,哪里还能多等啊?” “也是。”朱嫂叹了口气,看了看千千,“婆婆你也跟着一道去?” “老胳膊老腿的,罢了吧。”蔡婆淡淡的道。 城四和千千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,城四对自家老六吹牛圆谎的本事一直很了然,但只是没想到能说到这种地步,实在是……孺子可教,孺子可教。 城四偶尔看一眼千千,少女始终只是沉默不语地择着菜,好像正说着的是与她毫不相关的事。城四真心觉得其中有蹊跷。老六也算长得一表人才,又嘴甜会讨女孩子欢心,为什么这个女孩子看起来,却并没有什么欢喜呢? 奇怪,奇怪。 这里边一定还有什么事。 城四觉得心里忽然有点慌,应下这件事,好像有点不太妥。 他心里还七上八下的,那厢蔡婆和朱嫂已经谈完了。蔡婆待朱嫂走出家门,才把灼灼目光投到面前这个年青人身上,开口时语气不咸不淡,宛若家常,“既然小相公是阿六的哥哥,老婆子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 “婆婆您不必客气,都是一家人,一家人……”城四猛然被点名,吓了一跳,回过神来赶紧正色作答。但为什么隐隐觉得,眼前这个老人好像很不好应付的样子? 她说不客气的时候,好像真的要怎么不客气似的。 城四感觉自己右眼皮在跳,心里打鼓。 “那好。”蔡婆眯了眯眼,伸出手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,“这里面装的,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 回九 君情勿强求 第96章 【第九四章】 求仁得仁曰可乐, 求而不得世所常。 七苦谓之何? 莫若醉兮醉忘忧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* 世上总有处见不得光的地方。纵然点满了灯,拿明珠堆砌出辉煌敞亮,也依然暗无天日,宛若地狱。 风茵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。 地宫的入口,就在画卷之下。 在栩栩如生的八十个美人温柔的笑容背后,有一条仅得一人通行的窄道,细而长,不见尽头。 长长甬道两侧都点缀了长明灯,灯油为何,他不愿去深思细想。少年嘴角微勾,嘲讽之意分明,“据说咸阳城的始皇地宫,盖成之日坑杀了不少工匠,以防机关暗道外泄。大哥你这别有洞天,又害了多少能工巧匠性命?” 封丞羽走在前头,步子很轻,脸上亦挂着一个笑,闻言转过头去看着他,低声道,“卿本无罪,怀璧其罪。若非是能工巧匠,又如何惹祸上身?” 风茵雪的眼神寒了一寒,却是笑了,“照如此说,还是把活计做的马马虎虎,才好长命百岁?” “不错。慧极必夭,难以长久。”他定定地注视着少年,忽然停下脚步,以手掩口,轻轻地咳嗽了一声,“大哥便是个例子。” “大哥都要长生不老了,该是千秋万代万寿无疆才是。”风茵雪往前几步,低声的笑,“到了?” 封丞羽转过头看着壁上的长明灯,轻轻点了点头。 “可小弟却瞧不出什么来。”风茵雪仔细地打量他适才看过的地方,却瞧不出什么不同来。 封丞羽轻声笑了笑,忽然径直向一旁走去。 那却并非是个门,也不是一条路。 风茵雪不禁低呼一声,“大哥,你这是良心发现要撞墙自尽?” 语声未落,他看见那华衣公子竟是真的穿墙而过。 少年伸出手去,微一迟疑,触碰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墙,而是一团带着湿气的雾。 黑色的,一团雾。 在他手将伸过去的时候迅速散开,只在指尖留下湿滑黏腻的感觉。 “鬼藤?”风茵雪喃喃自语,神色微微地变了,透出些惊疑恐惧。 有形无质,原来竟已到了这一步吗? 墙壁那边传来华衣公子低低的笑声,“六弟果然见多识广。” 风茵雪轻叹一声,“大哥真是了不得,连这样的鬼物都搜罗了来。我现在可真够替三哥担心的。” 封丞羽轻笑,“小六就不替大哥担心?” 少年低声一笑,“大哥哪用得着我来担心?古语有之,多行不义必自毙,结局早定。”定了定神,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,如他所料,只触碰到一团雾气,眼前倏忽一亮,豁然开朗。 这是一间金屋。 也不知是整间金屋,抑或只是镀一层金,金碧辉煌,气派敞亮,熠熠发亮得刺人眼睛。 檀香袅袅。 这是一间金屋,同时也是一座佛堂。三尊佛像全金打制,金光闪闪,只那佛却没往常寺院里常见的慈蔼,面相狰狞,宛如恶鬼。 华衣公子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正擎了三支点燃的香,往香炉中插。 口中说着,“小六这话实在叫大哥伤心,怎的好像只有老三才是你结义兄长一样?莫忘了,当初可是大哥先遇见你。”话虽埋怨,语气中却无一点悲愤或是不满,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。 风茵雪看着那三尊佛像轻轻地笑,“大哥也信神佛?这又是什么神、什么佛?还是魔祖?” 封丞羽回过身,神情淡然,“是佛。” 少年哦了一声,“什么佛?” 封丞羽但笑不答,反道,“六弟没兴趣到后边看看吗?” 这竟是一座小小寺院,一应俱全。佛堂后,是僧房,伙房,小院,院中有井。这么一处地方,像活人地界,理所应当再有几个和尚。 而这里果然也有几个和尚。 小院中有四人在持棍对练,旁边有个稍年长些的负手一旁看着,嘴唇开合,似在指点。另还有一人在井边打水,一人挑着一担柴,正提步往后面走。 但这些人,却都一动不动。风茵雪看了一刻钟,这些人就一动不动了一刻钟,甚至神情意态都无一丝一点变化。 少年心头发冷,走近那个正在打水的僧人。 他一只手握住井绳,正将水桶放下去,神情里有些疲累,宛然如生。但凑近了瞧,脸色却是一片死灰。 这一刻连风茵雪都不敢确定,这究竟是活人,还是手艺高超的蜡像。 少年伸手去试僧人鼻息,可将将触及之时,胳膊却被人抓住。 封丞羽轻轻地拉开他,淡淡道,“是人。” 仿佛生怕他未明白过来,又补充道,“死人。别脏了手。” 少年默然不动,良久才把手抽回来,望住华衣公子,笑得很淡,“这就是所谓珍宝?” 华衣公子笑而不语。 少年默了默,继续往后走去。 僧房的门是打开的,房中摆了十三个蒲团,中间一个最大,都是上好丝绸所制,精致秀美,但这十三个蒲团上,只坐了三个人。闭目合十,口中似是念念有词。 少年只看了一眼,便径直经过,而这时不知计时几许,忽然有钟声响起。幽幽杳杳,似近又远。 在钟声之中,有个苍老但和蔼平静的声音道,“诸法由缘生,法从心相生,去留实无碍,甚忍莫淹留。” 少年脚步微微一顿,神情变幻,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华衣公子,微微一笑,“这才是大哥所谓珍宝?” * 整座酒楼熙熙攘攘,被大批武林中人挤满。 席中热闹,有人慷慨激昂,有人义愤填膺,大义凛然,席间和乐,觥筹交错,大有相见恨晚、不醉不归之意。 角落里却有一桌,这桌上不过只四个人,一个粗眉横目的大汉,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,一个神情温和的年青人,以及一个朴实的汉子。 那粗眉横目的大汉看了看天色,神色中流露出些犹豫。猛地喝了一口酒,长吐出一口气来。 浓眉大眼的少年一直看着坐在大桌上的一个老人,眼神却闪动,心思明显不在酒宴上。 大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正要喝,却被眉目温和的年青人阻止,“余大哥,你还有伤在身,不宜喝酒。” 这大汉当然就是余春。浓眉大眼的少年是东华弟子项青河,而这个年青人则是他的师兄。另一个汉子,是张悦来老板手下的人。 有人阻止他喝酒,余春第一个反应便是瞪了过去。但顾青江仍然神情温和,手上却半分不让,“余大哥,恐有变故,还是少喝几杯。” 余春终究妥协,放开酒杯,靠坐在椅子上,又长叹了一口气。他一直想着昨夜里那一封信。 是什么人送来的?这其中可有什么阴谋? 但城门上的布告也写的清清楚楚,午时三刻,菜市口问斩。 那官虽然和他们没什么大交情,但好歹也是条汉子,就由着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? 余春还是觉得不痛快,不由得骂出声来,“他奶奶的!” 他这一声虽然不大,在座的四个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。 浓眉大眼的少年看过来,“余大哥,怎么了?” 余春一边抄家伙一边站起来,“不行!老子看不过眼!” “余大侠,您做什么去?”赵枫也一跃而起,急急要拉住他。 “救人!”余春甩下两个字,就往外走。 项青河忽然打起了精神,拿起剑便跟上去,“余大哥,我跟你一起去!” 只余下座中的青年,端起酒盏浅浅的尝了一口,对上赵枫焦急为难的目光,有些无奈的笑了一笑。 随即放下酒盏,站起身来,冲着赵枫拱了拱手,“这边就劳烦两位了。” * 小禅房里亦是金砖碧瓦,辉煌之至。 小榻上盘腿坐着一个披红袈*裟的和尚,闭目合十。塌边立着个穿着宽大灰袍的僧人,垂头不语,似在聆听教诲。然那僧人脸色死灰,显然也是死去多时。 榻上的和尚两颊虽瘦的凹陷下去,却尚还有活气,嘴唇翕动,念念有语。 在少年进门的一刹那,他蓦然睁开眼睛。 目光甚是温和平静,望着少年,如同望着一个前来问安的晚辈。 语气亦是和蔼,“小施主执念未消,心魔尚在,闲来不如诵几遍般若经。” 俊俏的少年忽而一笑,以满不在乎的神态看着这老僧人,重复道,“般若经?”语带些微讥诮。 老和尚仍然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,“小施主,人世苦厄,皆由心生,心若自净,外物不扰。” “怎么?大师竟是觉得我做了许多恶事,要度化我吗?”风茵雪轻声一笑,“只可惜晚辈慧根短浅,尘缘未断,怕是要辜负大师一番苦心。” “红尘中未必不能修行。”老僧人和蔼道,“待到尘缘了时,便是机缘。” “大师此意,是在下早晚要遁入空门?”少年嗤笑一声,转向封丞羽道,“大哥,你也舍得我去做和尚?” 华衣公子离开一会儿,手里多了一把剃度用的小刀,闻言含笑道,“大哥自然不舍得。若要做和尚,也该咱们一起。” 风茵雪视线落于他手中小刀上,笑问,“大哥拿这个做什么?莫不是真要落了发,在这里跟着大师修行?” 封丞羽走近几步,当真作势去解他发簪。风茵雪立时退开几步,“大哥别乱来,佛前清净地。” 慧明合十道,“阿弥陀佛。” 封丞羽看了慧明一眼,转而便看着少年不放,含笑道,“每每都是小六啊,只许州官放火,挑掇起别人兴致,自己倒先一溜烟跑掉。” “大哥还记得你有次跟小五打赌,那是你唯一输的一次罢。”神情中流露出怀念来,“小六散下头发,当真像个貌美的小娘子。那时我们几个就躲在一旁,来来往往过了百十余人,没一个不把你错认成女子……” “大哥——”少年神情微微地冷了一冷,“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?” “对不住。”却没有一点愧疚之意,“大哥一时忘情。”他转瞬又是一笑,“小六你还和以前一样,谁提就跟谁急。” “大哥——”少年微微地笑了一笑,“其实近来我早就想通了,你们不就是嫉妒我长得比你们好看,所有姑娘都喜欢围着我转。” “行了,不与你掰扯。”封丞羽笑了笑,眼神落在闭目合十的慧明身上,“大师,佛经里可曾提过长生果?” 慧明霍然睁眼。 封丞羽似是得意了一时,笑道,“看来是提过的。今日大师有幸,可以见识这世间珍宝。” “阿弥陀佛。”慧明看着华衣公子将锦盒抛给风茵雪,不由诵了一声佛。 风茵雪将盒子拿在手里,望着慧明,神情复杂。 “小六难道舍不得?”封丞羽望着他笑,“真的想与大哥一块,跟着大师出家?” 少年收回目光,轻轻一笑,“大哥说的哪里话?小弟一向贪恋这十丈软红尘。”手指飞快动作,但听咔嗒一声轻响,少年将盒子向前一递。 盒底竟有夹层,一粒足有鸡蛋大小的明珠赫然在内。 封丞羽伸手接过盒子,神情却很淡很淡,没有急着取出珠子来,而是静静看了一时,才拿出来,走近慧明。 “大师,有劳你。” 慧明已经又闭起了眼睛,口中作声,诵起佛经。 封丞羽极淡极淡的笑了笑,拉过慧明的右臂,剃刀向前一递,快而狠地划破血脉,鲜血汨汨流出,落在珠上,便一滴一滴渗透进去。 洁白如雪的一枚珠子,到最后变成血珠,鲜红浓殷,隐隐发着红光。 慧明面色自始至终坦然,只是脸色愈发枯槁,诵经声渐渐地小了下去。 红珠顶端慢慢冒出一小丛绿芽,先是小小一点,而后渐渐长大长高,竟生成一株尺许长的绿苗。又渐渐抽枝吐蕊,开出一朵血红的花来。花开即落,萎顿于地,便成尘泥。 枝头结出小小的蓝色果子,封丞羽伸手摘掉,那幼苗便迅速枯萎下去,终久化作尘土,只一点蓝色的星芒,还留在华衣公子手中。 与之同时,慧明像是失去全部力气,只睁开眼睛,最后向华衣公子身后望去。紧接着,手臂垂落,再也不动。臂上伤口,也再没血流出。 少年抱着手在一旁冷眼看着,自始至终不动。 人心所求,反而伤人。 原来如是。 第97章 【第九五章】 * 城四嗫嚅了一下,还没答话,蔡婆已一把将锦缎掀开,抓起那串骨铃看了个仔细,神情严厉。 城四赶紧解释,“老人家,这是串羊骨铃,草原上的风俗,消灾解祸的。”说完陪着笑。 蔡婆扫了他一眼,冷哼一声,“老婆子活了几十年,总不至于连羊骨头都认不得。说,这到底是什么?!” 城四犹豫了一下,权衡之后还是说了实话,“老人家既然猜到了,晚辈也不好隐瞒。不错,这的确不是羊的骨头。” “那是什么?”蔡婆紧紧地盯着他,千千也抬头望了过来。 城四心一横,脱口道,“人骨。” 千千面色骤变。 蔡婆听到猜测成真,也不由倒吸口气,一把将骨铃扔回盒子里,“这……这拿人骨头做铃铛,也是什么地方的风俗?” 城四摇头。 “那……那……这……”蔡婆指着那骨铃,手微微颤抖。 城四神情收敛,不忍道,“这是有人连死人都不放过,不肯叫他入土为安。” * 甬道长长,封丞羽与风茵雪一前一后地走着。 自从慧明那处出来,少年便一直沉默不言,只低头走路。封丞羽倒也没搭话,亦是只顾着走路,不知心思转到何处。 再长的路总有尽头,封丞羽伸手将要扭转尽头上一盏长明灯,那少年却忽然在他身后幽幽开口,“大哥这次总算是得偿所愿,还不立刻吃了那长生药,揣在怀里,不怕再横生枝节?” 封丞羽的动作止住,收回手来,回过头冲着他一笑,“我还当小六从此转了性子,不肯再与大哥说话了呢,可是把大哥好吓。” 风茵雪轻轻摇了摇头,“大哥怕什么?又没有死后,没有报应,有什么可怕?如今又要服药成仙,这世上的事,更是没有值得害怕的了罢?” “小六也真的相信,这是一颗仙丹?”封丞羽盯着对面少年的眼睛,少年眼睛一向很亮,很清,但这一日或许是因了甬道的黑,沾染了一层极薄的雾气,叫人看不分明。 “是不是仙丹又如何呢?”他淡淡的笑,“大哥,我不过是想问问你,值得吗?” “有什么值不值得?”封丞羽笑了一笑,“谁不是拿一些东西,去换另一些回来?这道理,小六一向很懂,怎么今天倒糊涂了?难不成还真像慧明大师说的,小六心魔难消?” 俊俏的少年默了一默,向前走了一步,“大哥为什么不动手呢?杀了我,岂非更容易一些?” “大哥一早说过了,大哥不舍得。”封丞羽转过身,又去动开门的机关。 少年却走近几步,拦下了他的手。 “不舍得?”他重复道,笑了笑,笑容极薄,只是一个微微的影儿,“大哥,你知道今天从这个地方出去,也许就真的……你知道的,对吧?” “我本来不在乎我是不是会死,也没打算活着回去。大哥为什么……就不动手呢?别说你不舍得,大哥,我受不了。”少年轻笑一声,捂了捂自己胸口,做出反胃动作,“大哥每回这么说的时候,真的不难受吗?” 封丞羽看着他沉默。少年笑得眉眼弯弯,仰着头看着他,笑容如初生朝阳旭日,温暖明媚。 他忽然间也笑了。眸子里万年不化的坚冰在一霎时间冰消雪融,低了低头,伸手去勾少年的下巴。 少年也不闪不避的,还是笑吟吟地望着他,“大哥你真是……到死都不肯说实话。” “小六还不是一样?”封丞羽沉声笑了笑,低头看去。有一把小刀已抵在他心口,却不得再寸进半分,因他两指已牢牢地将刀锋夹住,“从你来到现在,也不知要多少次,大哥真片刻不敢放松警惕。” 风茵雪面不改色地笑了笑,收刀,封丞羽同时松手。 少年退后一步,懒洋洋地看着他道,“大哥既不愿说,小弟也勉强不了。谁叫技不如人呢?那咱们出去吧,我怕外面的人等的着急,再干出点什么事来。” “小六怕谁等的着急?”封丞羽并没有动,神情又淡漠如前。 “大哥怕谁,我就怕谁咯。”风茵雪懒洋洋地笑了笑。 封丞羽看了他片刻,伸手转动灯座,大门轰然而开。他并不先走,只回过头看着少年。 风茵雪无所谓地笑了笑,径自先走出去。 封丞羽在后听见他的笑声,少年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正笑得开心,冲着他道,“大哥,果然有人等的着急了。啊,也许不是人?” 他们也未去许久,天色却已阴沉下来,屋内一片昏暗。果然有个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,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里,动也不动地站着,全身上下阴气逼人。 看见风茵雪,这人猛然抬起头来,一双眼睛,竟似着了火一般,骇人之极。 唐靖先亦站在屋中,见封丞羽出来,便道,“小人无能。” 封丞羽看了魅一眼,淡淡道:“无妨。”才向魅道,“魅先生可有什么要紧事?” 魅一双鬼眼死死盯着一道出来的唇红齿白的少年,口中道:“养神芝。”一字一顿,咬牙切齿。 “他说话总是这样子吗?”少年含笑道,“一个字一个字的,说话又含糊不清的,谁晓得他什么意思?” 魅一双眼直要喷出火来,不再看着他,而是看向封丞羽,“你,答应过。” 封丞羽还未说话,风茵雪已道,“喂,你到底累不累啊?我都替你急得慌。” 魅脸色大变,神情阴鸷地望着他。 少年毫无所察一般,仍然轻笑着道,“还有啊,我大哥答应的事多着呢,阁下指的哪一件?还得排号才是啊,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?” “得寸进尺。”魅咬牙挤出四个字,忽然猛扑过去,身影如电。 少年侧身,轻轻一闪,竟能躲过,好整以暇,“这就生气了?怪不得丢了手指呢,心浮气躁,何堪大事?” 魅还要再攻,封丞羽已挡在中间,“先生稍安勿躁,小六顽皮惯了,先生莫要往心里去,养神芝的事,只在旬日。” 少年莫置可否地摊了摊手。 魅沉着脸,收手,语气仍阴鸷冷漠,“望你记得。” 封丞羽道,“自然。不知先生法阵已成否?” 魅看了他一眼,“放心。” 又瞪了风茵雪一眼,“记住。” 袍袖一挥,向外行去。 风茵雪毫不在意地轻笑,“这只鬼一点都不像一只鬼。” “怎么?” 少年道,“照理说死过一次,总该长点记性。”他话音并未刻意放低,魅听得清清楚楚,脚步一顿,却到底没再回来。 “小六,你啊。”语气里带点无奈。 少年但只含笑,“大哥原来还有后招,怪不得一点不急。” 封丞羽神情却微微恍惚,“侥幸罢了。” 风茵雪无所谓地笑了笑,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把那把无字无画的扇子又拿在手里,一边扇着一边淡淡道,“天太闷了,说不准一会儿要下大雨,那可不好赶路,大哥,没什么事,小弟就先走了。” “六弟急什么?好戏还没看完就走,这可不是你的作风。” 少年边笑边往外走,“真正的好戏都看不得,会要命的。” “大哥若是强留你呢?”封丞羽淡淡道。 少年转过身来,眼中利芒一闪而没,笑嘻嘻地道,“那适才大哥就不该让我出来。” “那大哥……”华衣公子忽然放软了语气,“若是大哥求你呢?” * “这什么时辰了?”大街上,一个粗眉横目的汉子,一边飞也似地跑着,一边问着身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。 浓眉大眼的少年跑的吃力,仰头看了下天色,喘着气道,“不……不知道……” 青衫男子闲庭信步似的跟在后面,声音沉稳道,“午时刚过,也许……已来不及了!” 街上众人瞧了这三个人,都如避瘟神一般的躲开来。因这三个人都带了兵器。 当先那个大汉看着最凶恶,一把长刀,两把利斧。而后面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和青年人,虽然生的斯文和气,但都佩着一把剑,望着便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。 谁是活的不耐烦了,才会来挡这样三个人的路? * 老树下,锦衣少年正拿着铁铲,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来。 目光锐利的老婆婆拄着拐,站在一旁看着他。 麻衣姑娘已经择完了菜,刚打好了一盆水,打算将菜洗一洗。 城四觉得自己很委屈,他哪里干过这么一件替人挖坟的事?这么灰头土脸的,可不是他大少爷的作风。但是在蔡婆轻描淡写的一句“把它埋了吧”之后,他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敢说,就老老实实的过来挖坑了。 那只肥得像个肉球的狐狸好像在嘲笑他,嗤嗤地叫着,在他瞪它的时候就耀武扬威地叫一声。 好想揪过来打一顿! 挖好了坑,把骨头放进去,再把坑填平。城四自始至终都没有去想这骨头可能属于谁。因为他连想也不必想,就知道没有可能知道。 蔡婆一直看着他挖坑,填土,在少年扔掉铁铲、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的时候,忽然开口道,“千丫头,说实话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婆子?” 城四都被她这突然的逼问吓得一抖,更别提千千。 少女手中的盆轰然落地,她张着手,都没有想到要去捡,脸上瞬时失了血色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觉得月内就可以写完了,开心! QAQ别误会是六月内啊六月内! 第98章 【第九六章】 * 水榭,竹楼。 桌上已多了一盘棋。 是一局残棋,落了黑白的子,零落一片。 “那天和老三没来得及下完的一局棋。”华衣公子信手拈子,淡淡道,“六弟可有兴趣,走两步?” 风茵雪看了半天,笑了笑,摇头道,“大哥你明知我不行。” 封丞羽亦是笑了笑,“小六只是不肯罢了。” 少年打了个呵欠,懒懒往软椅上一靠,眯着眼睛看着封丞羽手中的棋子,随手拈起一枚青提,边吃边道,“不管怎样,论起下棋的话,小弟从来不过只是大哥手中的一枚棋子。” “小六是大哥的棋子吗?”华衣公子闻言看向少年,微微地笑起来,眼中却有利芒一闪。 “不是么?”少年还是慵懒的模样,无辜而天真地看向他。 “那便算是罢。”华衣公子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,落子。 * 天香楼的掌柜封福,这一日反常的不是长袍马褂的打扮,而是穿了一身黑色劲装,来到封府门前,也不叫门,直接便闯。 封府的家丁立刻便围了上来,“封掌柜,且请稍待片刻。” 封福也不答话,一掌拍去,便将那人放倒在地,面容冷竣地厉喝一声,“我有要事在身,刻不容缓,你们速速让开,莫挡我路!” 他往前走不几步,又围上了四五个黑衣仆役,袖口上都镶着二道银边,都整肃面孔道,“唐总管有令,一干闲人免进,封掌柜,莫让小的们为难。” 封福冷笑一声,“好!好!封府原来如今是姓唐的当家!” 更不搭话,摩拳擦掌。那几人对视一眼,无奈地围上来。 正胶着之间,忽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喝道,“住手!” 黑衣的冷竣青年负手立在府内,容颜俊漠,“封掌柜,大中午的,这是作甚?” 封福见是他,冷冷一笑,“姓唐的,你当是你做的那些事无人知道,如今你要杀人灭口吗?” 黑衣少年看了一眼地上横尸的家丁,仍是面无表情,“封掌柜何出此言?公子正与六爷谈心,只怕无暇见封掌柜,还请封掌柜移步中厅,稍待片刻。” 封福直接道,“我要去见公子。” 唐靖先默了一默,“封掌柜——” 封福打断他道,“怎么?唐总管是怕公子知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?” 唐靖先看了他一眼,神情依旧无波无澜,“既然封掌柜执意认定靖先藏奸,靖先无话可说。公子现在翡然居,只望封掌柜三思。” “多谢!”封福甩袖而去。 黑衣少年望着他背影没入回廊不见,才收回目光,淡淡吩咐道,“抬下去罢。” * 小院,老树,光影斑驳。 蔡婆久久地审视千千,“说罢,什么事瞒着我?” 千千蹲下去把水盆捡起来,却并没有立刻站起来,用手擦着盆边染上的污泥,嗫嚅道,“婆婆……千儿没有……” 城四心道,你这样子,连我都不信啊。 蔡婆厉声道,“真是翅膀硬了,觉得婆婆老了,没用了,所以什么事都不告诉婆婆了?” “没有,婆婆,千千不是这个意思!”千千仍旧很小声地道。 蔡婆冷哼一声,“抬起头来,看着我!” 千千仍旧低头不语。 蔡婆的拐杖重重在地上一戳,“你说不说?”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意态可怜,双手无措地摸着水盆,“婆婆,千千真没有什么事瞒着你……” “老人家……”城四忍不住想劝劝这老人,可才一开口就被喝止。 “你闭嘴!”蔡婆拄着拐颤巍巍地向着千千走了两步,伸出手指着她,“千丫头,你是我打小看起来的,你想什么,我会不知道?你从前对阿六是什么态度,你今儿又对他是什么态度,你真以为婆婆老糊涂了,看不见?说,到底怎么了?!” 城四在一旁噤若寒蝉,动也不敢动,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,只来回地看着这祖孙两人。 长久的静默。 千千终于抬起头来,眼睛里有两团泪光闪动,“婆婆,我说。” * 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。 “大哥,你是不是猜到,三哥的下一步棋在哪里了?” 华衣公子似未听见,仍低着头端详那棋局,不动。 少年又轻轻叹了口气,再吃一颗青提,索性闭上眼睛,放松地靠着软椅,不再说话。 半晌之后,封丞羽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少年一旦合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,便好似换了个人般,安静乖巧得不像话。好像不过是最安静的午后,在挚友家中略微小憩。闲茶,果品,知了在梢头不知疲倦嘶喊。 这样平静。 他几乎要贪恋这样的片刻安宁。 但有个匆匆而沉重的脚步声正向着这边来了,这样的声音叫他一瞬间清醒,神情重新变得冰冷而淡漠,垂敛了眸,重新看向桌上的那盘残棋。 来的人是封福。 这位天香楼的大掌柜,一反常态的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。 这个时候,他来做什么? 棋局之中,他又是哪一颗棋子? 封福来的很急,步子急,神情急,一进来便跪下道,“公子,请你看看这个。”语气也急,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,稍慢一点,就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乱子。 双手举过头顶,递上一卷竹简。 封丞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并没有伸手去接,只是淡淡地道,“谁准你进来的?” 封福急急地道,“公子,小人实在等不得了!唐靖先,是内贼,都是他把消息卖给快活林的,这小子肯定已知道当年那件事了,这就是从他房中搜出来的……” 又将竹简往前递了递,似乎很期待华衣公子能取过去看一看。 封丞羽仍然不动,只是淡淡地看着他。封福似是想起了什么,脸色变得有点难看。将那竹简展开,捧到华衣公子面前。 少年伸了个懒腰,刚醒过来似的,看见封福的姿势动作,先笑了一笑,“封掌柜这是做什么呢?” 封福不敢作声,但只勉强地笑了一笑。 封丞羽极快就将那竹简从头看到尾,淡淡一笑,“小六,这倒像是你说的那故事结尾。” “哪个故事?”少年眨了眨眼睛。 “还没完的那出戏。”封丞羽收回目光。 封福还不敢动,只道,“公子,姓唐的一定是知道了他的身世,所以才……” “你在我家待了很久了吧?”封丞羽淡淡打断他。 封福一惊,不知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,“公子,当务之急是处置那个奸细……” “他是奸细,那你又是什么?”他语声仍是淡淡的。 封福骤然对上那双冷漠如冰的眸子,不由骇然。 “你与魅私下里说了什么,真当我不知?” 封福骇然变色,“公子,小人决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啊!” “没做过,不过是因为没机会做吧?”华衣公子满眼厌倦。 封福磕头磕个不住,满身冷汗,“公子,魅先生是找过小人,可是小人没有答应他啊!小人对您一片忠心,天地可鉴啊!” 封丞羽没有再理他,而是看向一旁的风茵雪。 少年看上去已经完全清醒,正很认真地看着他。见他瞧过去,便咧嘴笑了笑。 “这是第一步棋吗?”他低声问。 少年眨了眨眼睛,一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,“大哥,你别为难封掌柜了,大热天的,人家也不容易的。” 封丞羽默然。拈子在手,却并没有下在棋面上,只是看着棋盘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封福还在不停求饶。声音时而激愤,时而惶恐。 “孬,种!”阴恻恻的声音半空响起,一道黑影倏忽而至,“知道,便又如何?” 封丞羽淡淡地看过去,面色不变,像是毫不惊奇魅会在此时此刻出现。 封福却已是动弹不得,待看到随着魅一起进来的人时,更是骇然失色! 那赫然竟是唐靖先! 难道这一切不过是做好的局,特来试探他? 封福看向始终淡然的华衣公子,面色如土,只知不住求饶,“公子,饶过小人这一次罢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感觉懒得要死,一动都不想动的。orz。 第99章 【第九七章】 * 魅冷冷嗤笑一声,“这等,没骨气的东西,要来何用?” 封丞羽淡淡地看了封福一眼,“我也没想到,他竟然这等没用。” 魅挥手一抬,五指做钩,身法如电,只一霎,便到了封福面前。五指将将触及他咽喉,却有微细亮光一闪,魅惊厉一呼,侧身撤开半步,便有风声过身而去。 魅眼神一厉,凝目细看,只见一大团乌黑纤细的针,纷纷钉在柱上。 华衣公子淡淡道,“打狗尚看主人面,他有多少过错,也该我来处置。” 魅冷哼一声,变了脸色。 一直闭眼假寐的少年倒是抬起了头,仿佛一点未觉气氛的不对,饶有兴趣地道,“那小玩意儿,大哥还没丢掉?” “小六送的东西,怎敢轻易丢掉?”封丞羽淡淡地笑了笑,看向魅,“不知先生此来何事?好大的声势。” 魅不言,只看了黑衣少年一眼。 黑衣少年正在将那些黑针一根根的起出,他做的又快又细致,不过一会儿工夫,那针已整整齐齐地并排在他手里。少年恭恭敬敬地递在华衣公子面前,声音和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卑,“公子,江南的买卖眼看已经做不成了,魅先生是想来问问,公子何时能兑现承诺。小人也觉得,此时该拿出个对策才好。” 华衣公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针,“靖先,你跟着我,有五年了吧?”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,“小人一直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,没有公子,便没有小人的今天。” “封福跟了我更久。”封丞羽仍旧看着那数百根黑色的针,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道,“可你如今看看,他竟想要杀我。” 封福抖得更厉害了,几乎是爬到了华衣公子脚边,声音哀厉,“小少爷,老奴真的没有啊!是他,都是他干的,是他和那只老鬼勾结,要害您的啊!小少爷,小少爷明鉴啊!” 封丞羽的眼光一闪,低声喃喃道,“小少爷。” 封福的声音猛然顿住,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一般,脸色完全变了,“公子,小人……” 他已说不出话来。封福捂着嘴后退,直勾勾地盯着地上,神情恐惧。 那里有半截血淋淋的舌头。 华衣公子拿帕子擦掉刀上的血迹,那本来只是一把切水果的刀,很小巧,很精致,但在切肉的时候,原来也一样锋利。 魅只鄙弃地看了一眼,便别过头去。黑衣少年目光都没动一动,仍然恭敬地捧着针,半跪在华衣公子身侧。 风茵雪忽然起身,探手将唐靖先手中的针拿过来,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大哥真是铁石心肠。”他手指一捻,不知弄了什么机巧,那一团乌针竟合为一处,成了三根闪耀着微光的银针。 少年将针递与华衣公子,眼睛望着他道,“大哥,你就没有想过,封掌柜也许真的是为了你好?” 封丞羽终于把针接过去,淡淡道,“大哥倒是想过,小六也许也真的是为了大哥好。”他神情忽地微微一变,看向了黑衣少年,“没想到,靖先竟然真的想要我的命。” 他手指与银针相接的地方,极快的漫上一层黑色。 黑衣少年仍旧是无波无澜的模样,恭敬而平和地道,“公子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。” 封丞羽淡淡的笑了笑,“想得到,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。” “公子觉得快,小人却觉得还不够快。”唐靖先淡淡道。 魅抱着手走近几步,“还跟他,说什么废话?养神芝,交出来。” 黑衣少年站起身来,轻轻拍了三下手。有十多个黑衣人井然有序地进来将华衣公子围在中间,个个都掩了面,只露着一双绝对服从的眼睛。 “出息了。”华衣公子毫不在意似的轻轻一笑。 “多亏公子教导有方。”唐靖先退后一步,在稍外的地方,看着还含笑立在一旁的少年道,“六爷,这是小人与公子之间的恩怨,请六爷不要插手。” “废话,少说。”魅阴恻恻地开口,“姓风的小儿,不想死的,赶紧让开。” 风茵雪眨了眨眼睛,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,又抬起头来,冲着魅笑了一笑,“我若说不?” 魅红了眼,“一起,杀。” “魅先生。”唐靖先轻声唤了一句。 魅冷哼一声,退后几步。 封丞羽淡笑一声,“事到如今,小六竟还叫大哥以为,还能并肩作战。” “不是说过了吗?我是大哥的棋子。”风茵雪神情不动,含笑答道,又顺手拈了一颗青提放在嘴里。 封丞羽看了他一眼,淡淡的一笑,“好,很好。” 风茵雪咽下那颗青提,却又一笑,“只不过,我却同时也是三哥的棋子。”走了开去,仍在一旁坐下,不忘带走那一盘青提。 封丞羽还只是笑了笑,不住的点着头,仍是那三个字,“好,很好。” 魅已等的颇为不耐,但不等他催促,黑衣少年已下了命令。 十二个人同时向前一步,十二人同时出剑。 封丞羽避也没避,任由十二柄剑在身上留下十二道整齐划一的伤口。 唐靖先挥了挥手,示意几人停下,又恭敬地问道,“公子,可能告知养神芝的下落?” 封丞羽看着他笑道,“药已吃了,难道靖先还想把我放进锅炉里烧上一烧,再炼出一颗?” 魅狂啸一声,就要上前。唐靖先不动声色地拦住他,“公子,事到如今,还是说实话的好。暗室里的东西,公子最清楚不过。” “好,很好。”华衣公子笑了起来,“那便一件一件的试罢。也许我熬不住,就会告诉你,到哪里去找。” 唐靖先看了他一眼,挥挥手,“带走。” 两个人整齐划一地向前一步,收剑,便要挟住华衣公子。 一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封福忽然睁大了眼,一手捡起他的半截舌头,一手还抓着那卷竹简,口中呜呜乱叫着冲向华衣公子。 十剑整齐划一地拦了过去,也齐齐刺中封福,可他去势未停,仍急奔封丞羽而去。 华衣公子一直静静坐着,此时忽然暴起,竟然一把揪住封福,将他倒掷出去。同时封福手中的竹简已在他手上,轻轻一握,已纷纷散开,如同暗器,纷纷打向屋中的数人。下一刻便有数百枚看不见的乌针隐在竹简之中,纷纷而去。 十二人各自持剑回护,魅袍袖一扫,冷冷一哼。 黑衣少年神色不动,飞身跃起,拔剑,挑开乌芒数点,直向华衣公子而去。 华衣公子却并没有趁机脱逃的意思,他仍在原地,大口地喘着气,似乎适才那一击,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。 唐靖先的剑毫不费力地架在他颈上,“公子,您这是白费气力。” 封丞羽神色不惊,反倒笑了起来,身上被多人划破的伤口沥沥滴血,他语气畅快,“靖先,你以为你真的断了它们的根?” 黑衣少年神色忽变,长剑一抖,在华衣公子颈上划出一道血痕。 他不过这么一分神的当儿,封丞羽已趁机纵身跃入湖中。 湖面在那一瞬蹿起无数黑藤,笼住华衣公子身影,只有声音传来,“要神芝,随我来!”大笑数声,身影已没。 魅本来离得最远,见华衣公子跳入湖中,却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。他身法比刀光还快,两三纵跃,已扑入水里。 那些黑藤却也不敢缠他,自动分出去路。不过须臾间事,二人已无踪迹。连那黑藤也杳无踪影,眨眼间湖面平静无波。 * 这一场风波,少年始终安然不动,闲散地靠在软靠上,拈着青提,一颗颗的吃着。 甚至在黑藤暴起缠人的时候都纹丝不动,而那黑藤却果然没有碰他,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令它们也畏惧万分的东西。 直到华衣公子和魅一先一后跃入湖中,他才悠然看着满地散落的竹简,颇为可惜地道,“可惜啊,就这么毁了,还没能瞧见结局。” 唐靖先吩咐那十二个人下去做事,这才一根一根将竹简拾起,一面拾一面道,“六爷若想听,小人讲给您就是。无非是个寻常的报仇故事,侥幸成了而已,也没甚新奇好听。” “寻常啊,搁在自个儿身上,可就不寻常啦。”少年忽然叹了一声。 唐靖先不言,将竹简笼在一起,不知从哪扯出根绳子,扎成了一束。 风茵雪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指,指尖亦是微微泛着黑色,忽然轻声笑了笑,“你连我都一块算计进去,这也是三哥的授意吗?” 黑衣少年将竹简放在一边,递上一瓶解药,“事出紧急,还请六爷见谅。” “我不见谅还能怎样?”风茵雪倒出一颗来吃了,又还给他。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将药瓶又揣回怀里,忽然有些好奇,“小唐,你就一点都不担心?” 黑衣少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,“六爷指什么?” “你们就不怕那仙药,确有其事?也不怕大哥当真服了仙药,叫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?”风茵雪道。 黑衣少年道,“公子不会服的,还不到时候。” “哦?” * 余春等人赶到青州府的时候,恰好看见一身官袍的年轻官人被恭敬地迎进去。 “还好,没来的太晚。”余春松了一口气,随即又皱起眉头,“怎么办?信上说,这人是个难缠人物,而且大牢可不是那么容易闯的,咱们要直接冲进去吗?” 顾青江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,忽然脱口叫了一个名字,“齐征。” “谁?”余春奇怪地转头看他。 项青河也是一脸疑惑,“二师兄,你认识?” 顾青江收回视线,淡淡道,“大师兄跟我提起过,此人乃是百毒老人的唯一传人,百毒老人以百毒天王钩成名,死在他手下的各派高手不知有多少。但他师徒二人已久不露面,没想到竟是进了朝廷。” “反正是武林败类,这次撞见了,正好除害。”余春一听这等人便怒气上涌,热血上脑。 顾青江却道,“奇怪。” “师兄,怎么了?”项青河关切问道。 顾青江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。我不过是想起师兄说过,他这个人,亦正亦邪,倒也没有枉杀无辜,似乎同他师父不太一样。” 余春道,“管他呢,老贼的徒儿能是什么好东西了?顾兄弟,咱们还是想个法子救人罢!” 顾青江点了点头,“如今只好兵分三路,我去拖住齐征,余大哥去救人,师弟你在外看着,接应余大哥。” “我……”项青河焦急,但是又知道自己身手实在不好,二师兄又一向足智多谋,于是在顾青江的眼神下点了点头,“但是二师兄,你千万小心。” “那自然。”顾青江温和的笑了笑。 * 黑衣少年转过身来看着他,“六爷,城中凶险,不是久留之地,还是早些离开的好。”闭口不提适才的问题,显然不愿作答。 风茵雪笑了笑,“现在就肯放我走?”他看着适才恶战中被扫落的棋盘,“这局棋还没下完罢?棋手都还未至,棋子怎能先行?” “六爷——”黑衣少年道,“公子说了,不可叫六爷犯险。” “这时候倒不要我犯险了?那适才在针上涂毒的人,又是谁?”少年笑了笑,站起来看着他。 黑衣少年蓦地跪下去,“刚才乃是小人自作主张,小人听凭六爷处置,只是城中实在凶险……” “别装模作样的了,三哥哪肯让我走啊?”风茵雪打断他的话,搀住他的手臂,“伤都还没好利索吧?就知道逞强。” “六爷,您误会了……”黑衣少年还想再说什么,一抬头便对上风茵雪的眼睛。 少年眸中一片清明,还蕴着微微笑意,“行啦,你们啊,就算计我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所以说强迫症特别可怕,我在担心过了一百以后的章节名字。一百零一还可以简化成百一,再往后可就不行了。 强迫症就是因为【第百一章】如果多一个字在手机上看就不对称了,就要一直滚动orz 当初定下的格式,跪着也要用完QAQ所以一定得争取一百一十章以内啊! 第100章 【第九八章】 * 是一场看不见止境的追逐,时而陷入黑暗,时而烛火煌煌,时而明珠光亮。 他把这看作一场追杀,因为他知道,他所追的那个人,迟早会死在他的手下。 循着鲜血味道,他一路飞奔,一如久远之前,渴望血食的他咬破猎人的喉咙,在落入陷阱的小鹿惊恐的眼神里大口饮血。 至今未忘的滋味。 只是他已被关了太久太久,久到有些忘记如何去重拾这种滋味。 好在,很快了。 他才不会管人定下的契约交易,他只要饮血,畅快的饮血。 然后靠仙丹之力,得道成仙。 快了,快了。 魅其实从来没进过这庞大地宫,他也从未想到封丞羽竟将地下改成这般模样。可他却并不担心,他知道他一定能够追到他。 因为血腥味随着那人行动,如影随形。 近了,近了。 然后他拐过拐角,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巨大血池。 鬼藤在其中,密密麻麻的生长。 锦袍玉带的俊美公子,高坐于台阶之上,金座之中,苍白的脸上带一个虚浮的笑,“魅先生,怎能背信弃义?实在叫人心寒。” 魅森森冷笑,只扫过一眼放肆生长的黑藤,不再刻意伪装,“本座若不先下手,此刻要死的怕就是本座了。” 见他话音利落,封丞羽也没半点惊奇,只淡淡地笑了一笑,“这么说,魅先生以为,养神芝已是掌中之物?” “唾手可得。”魅冷冷的道,向前走了一步。 华衣公子笑了起来。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地方回响,显得空旷而渺远。 魅阴森了眼神,“把养神芝交出来,本座或许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。” 华衣公子噙着抹笑,“魅先生似乎太看得起自己。”他举手一挥,池子竟冒出了无数鬼藤,如蛇一般纷纷缠了过来。 魅身上戾气颇重,寻常鬼物不敢近身,然这血池中的鬼藤,经人血滋养,嗜血好杀,竟然来缠他。 魅惊。他手指虽利,奈何终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,无法斩断一根又一根的鬼藤。 好在这些黑藤似乎也没有伤他的意思,只将他手足缠住,使他不能动弹。 魅眼中冒火的瞪着安然高坐的华衣公子。 华衣公子手中拿了小小的一颗药丸,望着平平无奇,不过是普通的一粒药丸。 魅眼中却忽然发了光,挣扎不已。 封丞羽淡淡的笑了一笑,并未看他,只是端详着手中的小丸,“为这样东西,我众叛亲离,兄弟反目,若到头来一无所得,那岂不是很亏?” 魅桀桀有声,愤然挣扎。 “看来要委屈先生再死一次了。”华衣公子终于淡淡地望过来,苍白的脸容上没一丝表情,“谁叫先生太心急,先生瞧瞧靖先,不就安稳不动,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吗?” 魅的手脚皆被缠住,被鬼藤扯着往血池中拉。 他挂着一个冷笑,声音干枯凄厉,“你以为你奈何得了本座?!这些鬼藤即便困我一时,难不成还可困我一世?!” “不错,我杀不了先生。”华衣公子忽然在金椅扶手上轻轻一拍,座椅竟徐徐下沉,他整个人也随着慢慢下沉,苍白脸上浮动的笑容诡异而飘忽,“但是有人却能杀得了先生,先生一直东躲西藏,不就为此?” “你敢威胁本座?”魅猩红了眼,怒声道。 “不敢。”他整个人已经不见,声音却还清楚传来,“先生且歇一会儿罢,留着些气力,再做一做困兽之斗。” 魅眼见得他完全不见,忽然仰头发出一声怒吼。声音震怒,竟似将整座地宫都震得微微发抖。 * 齐征忽然停下了脚步。 覃名武不知何故,回身请问,却见年轻的侍从武官脸上漾起笑容,语声温和平淡,“三位朋友,既然来了,又为何不进来呢?” 覃名武吓了一跳,惊恐地四处看看,才发现门口竟然站了三个人。 一个是身高体壮的大汉,腰上绑了两把斧头,手中提着一把刀,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,浓眉大眼,满脸的孩子气,握着一把长剑,跃跃欲试。 还有一个是身着青衫的男子,戴一顶斗笠,帽檐下垂,瞧不清他的脸容,但却叫人感觉得到一股森然的冷气。 覃名武不认得这第三个人,前两个却是见过的,于是他第一时间大喊起来,“来人!来人!保护大人!” 齐征回过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,这一眼很淡。 覃名武却不觉声音弱了下去,胆气也无故小了起来,“齐大人,这……这三个都是贼党……” 齐征只笑了笑,“没事。”目光在青衫男子那柄剑上停留许久,忽然道,“听说东华派有一把宝剑,名曰悲风,出鞘时剑有悲鸣,切金断玉,锋利无匹,今日能够一见,实在三生有幸。想来阁下便是阮青湖阮少侠了?” 他才道出那剑名字,项青河已惊奇地去看顾青江。他们三人本来不欲一齐进来,但齐征既已道破踪迹,便不能失了面子。项青河只是没想到,二师兄这次下山,竟然带了悲风。而且二师兄明明说过,大师兄知道齐征其人,想来有所交往,如何齐征竟像不识得大师兄一样,竟然错认?他心里不解,于是去看顾青江。 但顾青江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,只是很平和道,“齐大人好眼力,这确是悲风剑不假,不过切金断玉之说,只是江湖朋友称道罢了。在下顾青江,久仰齐大人大名,今日一会,幸甚。” 齐征哦了一声,“不知顾少侠此来,所为何事?” “救人。”顾青江道。 齐征又问,“救什么人?” 顾青江道,“上官沐。” 齐征点了点头,笑道,“原来是他。只不知在下可否问一句,为什么?” “想救。”顾青江面不改色,淡淡道。 “好!”齐征竖起了大拇指,竟没有再问。 他二人一问一答,语气都极为平和,旁边的几个人却没他二人这等平和。 项青河好几次都要脱口问出什么话,余春霍霍地将刀拉进拉出,覃名武看着这几个人,腿脚发软,正要打发人去找弓箭手过来,余春却一步窜过去将刀横在他脖子上。 齐征看见了,竟也没有出手阻拦,反而眯起眼睛,轻笑,“其实在下也相信,上官大人是被冤枉的,只可惜……皇命难违。” “皇命就是狗屁!”余春猛然喝道。 齐征看了他一眼,眼神忽然变得锋利,然后他轻轻一笑,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,似乎要拿到前边来。 顾青江淡淡一笑,“令师的百毒天王钩,如雷贯耳,今日有幸一睹,实乃平生之快。” 齐征的笑容忽然微微一僵,“东华派果然藏龙卧虎,可笑那帮老顽固,目光短浅,坐井观天,乃至今日。” 顾青江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,仍然平静道,“刚才这位余大侠说了,皇命在我等江湖人眼里,不值一文。这个人,在下是救定了。” “如此,那便以江湖规矩算吧。”齐征笑了笑,欠身道,“顾兄,请。” 项青河忍不住道,“师兄!” 顾青江回头冲他笑了笑,“放心。” 齐征的手动了动,余春叫道,“小心!” 齐征看了他一眼,笑起来,“这位大侠,忌惮什么呢?” 顾青江道,“齐兄,亮兵器罢。” 齐征却并不动,甚至都没有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放到前边来,只是摇了摇头,“那玩意我已许久不用。” 说这话时他脸上有微微笑意,项青河和余春都有惊色,余春更是叫道,“怎么可能?!” 是啊,怎么可能? 将成名武器,弃若荜屡?除非,他已有了更好武器。 顾青江暗暗思忖,百毒天王钩自是一件凶险至极的兵器,比它还要险,那该是一件怎样的武器? 齐征仿佛看出他在想些什么,笑得更开心,“有个朋友告诉我,毒这种东西,不但伤人,更会伤己。尤其是百毒天王这样烈性的□□,”他幽幽叹了口气,“一旦碰着自己,连解药都来不及吃。” 余春嗤笑,“世上哪有那样的剧毒?就是见血封喉,都有解法。” 说话时他刀锋偏了偏,覃名武立刻大叫。余春鄙夷地看他一眼,覃名武立刻不敢再叫,只在鼻子里哼哼几声。 齐征笑笑,“解药纵然有用,那还要先有解药才成。” 项青河道,“怎么会没有?你师父难道都想不到有一日会误伤自己?” “我师父自然想到了。只是这解药,早就被那位朋友偷去了。没了解药,便是我,都不敢再轻易动用。”齐征淡然道。 余春一愣,“你那位朋友倒不是个坏人,只可惜,怎么和你做了朋友?” 齐征笑了笑,不置可否道,“也许是他一时眼拙,看错了人。” 余春莫名觉得这话来的熟悉,但也一时没话。 顾青江一直看着他手的动作,此时开口道,“江湖上虽再没了百毒天王钩,却听说有个断魂人,遇着断魂人,不如见阎罗。阁下的朋友虽是好意,却又怎么知道,江湖上的剧毒层出不穷,光是偷,又能偷走多少?” 齐征默了默,“是啊,这么浅显的道理。可惜他是个瞎子。” “啊?”项青河不可置信,一个瞎子又怎能偷到大名鼎鼎的天王钩? 齐征看了看项青河,笑了,“他不过是看不见他不想看的事情。”他轻轻举起袍袖,看着不过是无意地擦了擦汗。 顾青江始终严阵以待。 “顾兄怕什么呢?”齐征仍然笑着。 顾青江看他一眼,“齐兄既不亮兵器,那么恕在下得罪了。” 齐征但笑,欠一欠身。 悲风呛然出鞘,冷意扑面而来。 他剑气缥缈,却仿佛笼着一层无尽的悲意。招招式式,都笼向齐征而去。 齐征含笑。袍袖一舞,避开剑影,他不还手,只是退。每每在决不可退之际,又化出生机,避开艰险一招。 余春在旁看的眼花缭乱,只觉齐征步法诡谲,然而一进一退,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。 项青河看的忧心如焚,不由大叫,“你这泼贼,只退作何?” 那两人都没有答他。 漫天剑影。 这样灿烂的剑,却是悲鸣不止。 顾青江额角已微微生了细汗。他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身法,每一剑都分明将他退路封死,眼见对方已绝对无路可退,可剑锋递上,触到的始终只是一片虚无。 他从未遇上这样的敌手。 他每剑刺出,都要耗费不小的气力,可却连对方衣角都未削到一片,长此以往,必定不支。而对手却还显得游刃有余。 何况他还要防备,那不知何时便会出现的致命一击。 他不信,这人会真正将那名扬天下的武器弃置不用。 齐征始终含笑,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左手忽然伸出。 这只手戴了一只银色手套,在半空里轻轻一钩,随之迎面抓来。 顾青江不急不忙,挥剑格挡。 那只手偏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,绕过他严密防守,拍向他的心口。 撤招回护已来不及,眼看避无可避,项青河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。 余春忽然灵光一现,脱口叫道,“往左。”说罢自己也吃一惊。 而齐征手上动作不滞,而脚下果然向左,分毫不差。连他脸上都现出惊讶之色,但偏偏为时已晚。 顾青江毫未犹豫,脚下步法一错,竟生生避开那一掌来势。一掌击偏,落在他右肩上。顾青江咬了牙,忍着头,悲风带着凄厉啸声伧然而出,悲鸣着刺向年青官人,割裂袍袖,滴下血来。 顾青江没有撤剑,一招又递上去。 齐征撤步,双手化掌,左臂向前一挡。 凭谁肉体凡胎,都难挡这气势宏大的一剑。 但悲风削铁如泥,碰上他这手臂,竟然蓦地一颤。剑身长吟,若做悲声。 余春勃然色变,脱口而出,“铁臂!” 衣袖已断,那只手却是好端端地不动,臂上有一道深深裂口,却没有血流出。 那也是自然的事情,因为,那根本不是一条人的胳膊! 覃名武已经吓得呆了,双腿一软,瘫倒在地。 齐征漫不经心地往手臂上看了一眼,竟还是含笑的,“好剑。”他伸出右手,轻轻一推,那手臂竟砰然落地,断口齐齐。 切金断玉,果非虚言。 下一瞬齐征便又如影随形地贴了上来。 顾青江受了他一掌,虽不在要害,却也气血翻涌,一剑递出,已无适才的精妙绝伦。 齐征右手却多出了一样奇怪的物事,似抓非抓,如尺非尺,白刃雪亮。 顾青江心头一凛,更不敢轻视。 齐征长笑一声,招招递进,多了几分暴戾之气。 余春不知为何看出些端倪来,不住地说出齐征下一步去向。那一进一退,似曾相识,他终于想起是在何处见过。那一日他和风六有过交手,少年所用,便是这等诡谲的步法! 原来他与齐征也是相识?! 他不过一分神的功夫,场中两人已经过了百余招。 以快打快,剑影乱成一团,看不清一招一式,只能感觉剑气凌厉逼人。 齐征手上一滞,步伐一变,竟是对迎面来的一剑不闪不避,手中似抓非抓的物什,直击顾青江面门。 两人本已贴近,顾青江急避时已来不及。化刺为挑,一剑削过,竟成两段。左手同时变招,快速出招,点他几处大穴。 齐征已失左臂,右手又被那一剑而来的冲力一荡,拿在手中的半截竟脱手而出,径向余春而去。 余春虽无防备,应变不失,长刀出鞘,挡去迎面一击,生生迫的那东西转了个向,颓然便要坠地。 余春方松了一口气,却忽然听见齐征哈哈大笑起来。 那裂口处忽然爆出数百寒星,原来冲着余春,此时却是悉数冲着项青河去了。 猝起变故,少年已呆住不动。他自知他纵然挥剑作挡,也绝挡不下这劈头盖脸来的一片。 顾青江沉声一喝,疾步赶去,将项青河挡在身后,悲风舞的密不透风,却是还有十数点寒星打在他身上,顾青江只觉一麻一痒,持剑倒退几步,竟有些立不稳脚步。 “师兄!”项青河回过神来,眼中已盈了泪光,一把将他扶住。 齐征仍然站在原地,他适才中了多剑,伤口遍布周身,鲜血染红官服,却丝毫不以为意,大笑道,“可惜!可惜!” “拿解药来!”余春将覃名武穴道一点,冲过去横刀在他颈上。 齐征一动不动的站着,他大穴已被封住,虽还可行动如常,但已无反抗之力。心口处渗出血来,他却还哈哈笑着,“有顾兄陪我,黄泉路上,想来殊不寂寞。” “师兄……”项青河带了哭腔,可是声音忽然止住,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沾上的血迹,“血……血是红的……” “不可能!”齐征忽然笑声顿住,大睁着眼,厉声叫道,“他决不可能看出这处机关!根本就没有机关,打造时一并封口的!不可能!” 余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,收刀,“你那朋友总算还做了件好事。” 顾青江看着他,淡淡的笑了一笑,“可惜。” “师兄,你没事吧?”项青河关切道。 “没事,不过有些乏力罢了,你与余大哥去救那位大人吧。我歇一歇就好。”顾青江笑容仍温和如春风。 项青河不愿就去,顾青江挥挥手,让他走。 余春扯了覃名武就走,“上官沐在哪里?” 覃名武看了齐征一眼,哭丧着脸,不敢不从地去了。 * * 画仍栩栩如生。 画上的女子,双目含情,巧笑盈盈。 风茵雪伸手去掀开画卷,画卷下面,露出一个小小的格子间,格子上摆了一盏花瓶。少年正要去将那花瓶转上一转,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却出声了。 “六爷……”他语气有些迟疑,“六爷请三思。” “有你跟着我呢,我怕什么?”风茵雪转过头冲他笑了一笑,“小唐拼了命,都会护住我的,不是吗?” 唐靖先噎了一噎,虽然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,但为什么自他口中说出来,总叫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呢? “是不是?”风茵雪仍然在看着他,似乎一定要他说个答案出来。 “是。”唐靖先点头。 “那不就得了。”眉眼如画的少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,正要去转动那花瓶,却忽然松了手,迅速将画卷铺平在原地,束了手,轻笑着站在一旁。 唐靖先没有吃惊,因为他也听到了一阵急迫的脚步声,正向这边赶来。 “唐总管。”来人行动如风,语气急切,在窗外禀道,“那帮子江湖人来了,聚在府门前,嚷嚷着要讨一个说法。说是今儿要是给不出来,就要打进来。您看这……” “知道了。”黑衣少年微微皱起眉头,语气仍然淡得听不出情绪变化,“你先过去吧。” “总管……” “你先过去。”黑衣少年没有再重复第三遍,那个人已经悄然没了影子。 风茵雪看向黑衣少年,已经敛去了笑意,模样颇显得委屈,“看来小唐你不能陪我了。” 唐靖先又默了一默,才道,“六爷还请在此稍待片刻,待靖先回来,再入地宫。” “你觉得我可能会等那么久?”风茵雪收了委屈之色,笑了笑,“来不及的。” “六爷……” “你也知道,和那些人,是讲不通的。”少年轻轻叹了口气,“除非把证据一五一十的摆在他们眼前。” 唐靖先当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,他没有再迟疑,“那些人关在坎位,这个入口在震位,进去后一直直行,遇到路口便左拐,十一个路口后右拐,直行,便可以看到。那里有两百二十一扇石门,机关在灯下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少年点了点头,又掀起画卷,这次他毫未迟疑,极快的将花瓶旋转了一个角度。一扇石门,隆隆而开,露出幽深漆黑的地道。 “六爷……”唐靖先看着他的背影,迟疑地叫了一声。 少年回过头冲他灿烂的一笑,“嗯?” 唐靖先明知说什么都无益,一步步算计到此,可不知为何,心中总是过意不去,万语千言,到头来终归只得一句,“千万小心。” 风茵雪点了点头,神情轻快,“当然,我还记着小唐欠我的那顿酒呢。” 他纵身入内,石门在他身后关紧。 黑衣少年定定看了片刻,伸手将花瓶与画复位,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。 * 齐征流了很多的血。可他知道,自己没有那么容易死去。 他没了力气,索性在地上躺下,望着头顶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了的天空,生出了点灿烂的笑意。 “顾兄,有个很厉害的师兄在上面压着,是什么感觉?”齐征忽然笑了起来,气若游丝,仿佛语音在下一刻便会断掉。 顾青江静静地看着他,眼前也有些发晕,看不太清楚齐征的神情,只隐隐觉得他是在笑,带着恶意的笑。 他不作声。 “我知道。”齐征并不在乎他回不回答,只说下去道,“师父本来不止我一个弟子。”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似的,笑了起来,“有很多比我更有天赋、更有本事的,可是他们都死了,都被我杀掉了。为什么呢?因为只有他们都死了,才能轮到我。” “只有他们都死了,师门的宝物,才轮得着我来承继。” 时阴时晴,齐征费力地举起右手,挡住射向眼睛的阳光,声音恍惚得叫人几乎听不见。然而顾青江练武之人,那一点细小微弱的声响,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。 “顾兄,你和我,是一样的人。” 回十 何解离恨生 第101章 【第九九章】 访仙山、不辞苦辛 经寒暑、求得药返 叹只叹、那花重露水轻 算前缘轻负,离恨难消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* 幽深,黑暗,潮湿,阴冷。 铁栅隔开光与暗,似也是生与死的分界。 上官沐静静地坐在原地,坐姿端正,脊背挺直,他就这么坐着,一直坐了很久很久。他不知天是否已经亮起,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时间。他只是坐着,什么也没去想。 先前的易容已掉的七七八八,露出些本来容貌,伸手一抹,还能抹下些黏糊糊的粉。 他心想,也许该要求上刑场前洗一把脸。 他听见闹哄哄的声响,像是有什么人过来了。 大概是齐征来押他入刑场了罢。 齐征,齐征,这个人…… 上官沐轻轻地叹了口气。 然而那奔到面前的,却是一个身高体壮、粗眉横目的大汉。 这大汉也不是别人,上官沐认得的,是余春。余春脾气向来都暴躁得很,对他也没有过好脸色,只是这个人的心肠并不坏,他看的出来。可他又为什么在这儿呢? 余春拎着一个人,一过来就将那人丢在地上,长刀一指,“钥匙呢?” 那个人哆哆嗦嗦地捧出钥匙,口中不断说,“这儿呢,大侠,大侠……”原来是覃名武,抖抖索索个不停。 上官沐也不知为什么,就是突然觉得好笑,竟然真的笑出了声。 余春听见笑声抬头望过来,一见他,先是一怔,随即抓住覃名武怒道,“上官沐呢?” 覃名武哭丧着脸,指了一指他,“那不在里面的吗?” “胡说八道!”余春怒道,“到底把人藏哪了?” “是我。”上官沐心知他怕是没看出来他的易容,于是出声道。 余春听见他的声音,忽然想起来什么,松开了抓覃名武的手,把他丢在地下,一面开锁一面道,“我倒忘了!蝶影那小丫头给你易过容的,不过也不怎么像啊!” 余春借着一点微弱的灯火打量他,虽则眉目清秀,隐隐有那人影子,可实则比不得他那样灿然的容貌,以这副样子,真能叫封丞羽取信? 上官沐懒得解释,只冲微微发呆的余春道,“余大侠,咱们快些走罢。” 余春回过神来,哦了一声,拉着他快步走去。 转过拐角,狱卒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地上,上官沐多看了一眼,余春立刻道,“没死,都打晕了。” 上官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,又看向站在中间的青衣少年。 项青河长剑出鞘,盯着出口发呆。余春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才回过神来,匆匆一起向外走去。 上官沐已三五日没见过太阳。今天的日光并不很浓,他却仍然觉得有些刺眼,匆匆穿过后堂,走到前院的时候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打量。 余春一眼便看见那几个人影,厉喝一声,“谁?” 那几人一开始不动,余春便将上官沐往项青河身边一推,自己走上前去要将这些人揪出来。 上官沐看了一会儿,忽然道,“余大侠,这些人我认得的。吴通判?” 吴通判和几个书吏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,战战兢兢地看着他,试探着问了一句,“大人?” 上官沐略略点了点头,算作回应。 余春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。吴通判露出担忧的神色,“这几位侠客来救大人,小的们不敢阻拦,大人可要千万保重啊。” 上官沐点了点头,余春还不甚放心,仍然过去挨个点了穴道,嘱咐他们老实待着别动,把他们几个反锁在库房里。 上官沐也没拦阻,他从出来便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不知究竟在想什么。 几个人很快便到了前院,项青河步子最快,走在最前,不知看到了什么,诧异地叫了声:“师兄!” 上官沐紧着出去,看见齐征浑身浴血,倒在地上,不知死活。不由得怔了一怔。 而一个他从未谋面的青衣男子,勉强持剑立着,摇摇欲坠。项青河便是大叫一声扑到了他身边,搀住了他,“师兄,你还好吧?” “没事。”青衣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,神情温和而平静,“咱们走罢。” 齐征忽然笑了起来,不知在笑什么,笑声嘶哑而放肆。 余春抬脚欲踢,但终究没踹上去,只招呼上官沐道,“走吧。” 上官沐并不真切明白发生什么事,但却并没有疑问,随着几人往外走。 “你杀了我罢。”齐征忽然叫出声来。 没人停步,余春鄙弃地道,“老子从不趁人之危,再说顾兄弟仁义,你伤不至死,嚷嚷个屁!” 齐征冷冷的笑了一下,语带嘲讽,却没理会余春,只道,“上官大人,你祖父上官道非,你道他当真死于失火?” 上官沐忽然站住不动。 余春不耐烦道,“走啊。” 上官沐却僵直着转过了身,语气亦是硬邦邦的,可任谁都能看出,他此刻心神之动荡,“你说什么?” 余春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,正要说什么,顾青江却冲着他摇了摇头。余春也并非不知事之人,于是沉默着看着。 齐征笑了起来,他一动,胸口的衣服上血迹起伏,又渗出些血来,“原来上官大人也有心急的时候。” 上官沐呼吸急促起来,“告诉我!” 齐征盯住他,“告诉你也可以。”他笑了笑,勾了勾手指。 上官沐面无表情地走过去,余春看着担心,跟了过去,适时地拉住他,没容他靠的太近。 朝廷上最受宠信、春风得意的青年官人此刻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,连喘气都似乎费力,可他还在笑着,“杀了我啊,杀了我,我就告诉你。” 余春呸了一声,“疯子。”又推了推上官沐,“别跟他废话了。” 上官沐却不动,不走,只是盯着齐征看,“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 余春听他问起这个,也不好打扰,抱着胳膊站着。 齐征只是笑着,“杀了我吧,为你祖父报仇。” 余春心中一凛,看了上官沐一眼,想了想,把刀递过去。 上官沐没有接,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。 齐征嗤笑道,“怎么?上官大人查真相的时候不是很英雄吗?如今仇人就在眼前,倒不敢下手了?” 余春把刀柄往他手中一塞,终于忍不住踹了齐征一脚,骂了几句,转身走开了。 项青河与顾青江师兄弟也在不远处站着,等着上官沐做出决定。 “我爷爷……真是你杀的?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……” 上官沐盯着齐征不放,齐征却已缓缓闭上了眼睛,嘴上却说着,“不必怀疑,那天晚上他在看《韬略》,我把刀子□□他心口的时候,他还在笑,说他也有我这么个年纪的小孙子。一刀毙命,没有痛苦。”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“就这个地方,刺过来,一了百了。” 上官沐只觉一片恍惚,握着刀的手不断的抖,“为什么?” “为什么?”齐征似是觉得他的问题好笑之极,笑出了声,“你说为什么?” “他不过是个致仕了的老人,他并没有妨碍到你们什么,他……”上官沐语不成声。 “有的人活着,本来就是件错事。”齐征冷笑,“怎么,大人连杀我报仇的勇气都没有?那那个人,可真是白死了呢。” 上官沐看了他半晌,终究摇了摇头,“我不会杀你。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诉诸皇上,皇上自有裁定。” 齐征睁开眼睛,看了看他,忽然失笑。他似想摇头,但气力究竟不足,只冷笑而已。 上官沐将刀交还余春手上,“余大侠,咱们走罢。” 余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齐征,“虽然你说什么叫皇帝做主之类的废话,老子很是听不惯。不过这厮现在也没法反抗,杀了他实在不算本事。” 上官沐淡淡地道,“非是为此,朝廷自有法纪。” 余春哼了一声,“什么朝廷法纪?杀人偿命,才是最大的规矩!” “师兄!”项青河忽然一声惊叫。余春急忙冲过去看,原来是顾青江到底支持不住,又或是齐征最后一招的暗器上到底喂了什么别的毒,此时终于发作。 余春立时又冲回齐征旁边,“拿解药来!” 齐征已又把眼睛闭上,一副将死的样子,有气无力道,“什么解药?”他嗤笑,“我都不知他几时换的东西,哪里会有解药?” 余春愣住,片刻后大声道,“那人是谁?!” 齐征却笑了笑,忽地头一垂,再也不动了。 余春死力将他晃了两下,都死活晃他不醒,再试他鼻息,竟已没气。不由气得一把将他摔在地上,恨骂两声,走过去帮着项青河扶住顾青江,匆匆道,“走!我知道一个地方,大夫厉害得很!咱们且去看看再说,总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□□!” 项青河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。 上官沐似一个影子般,默默无声地跟了上去。 * 余春记性不差,七折八拐,在巷道中奔行。那药堂并不很远,走两条街便看见。门前很多人在排队等,余春推搡开众人,闯了进去。 开始还有人怨声载道,但看见他的装束打扮,顿时都敛了气,自发让出一条路,让他们过去。 那掌柜还记得他,“是你?”这个病人,想不记得都难。大半夜被人送来,隔天又吵着要走,拦不住。 余春虽然急,但是见了救命恩人,还是敛了些气焰,指一指顾青江道,“有位兄弟受伤,麻烦您给看看。”其实他也知道这掌柜的恐怕奈何不了江湖上的□□,但此时也别无他法,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。 掌柜的点点头,“老朽尽力瞧瞧吧。”看向他身后的人,忽然一愣,“你找到了?” “你说什么?”余春摸不着头脑。 “这位相公不就是送您过来的那位吗?”掌柜的指着上官沐道。 上官沐淡然站着,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,连掌柜的指过来都没留心到。 余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,“怎么可能……”忽然住口,想到什么,“你可看真了?” 疾言厉色,骇的掌柜的不由后退了一步,又连忙再打起精神,仔细一看,这才摇了摇头,“不是,一打眼觉得像,其实不像。大概是因为这位相公也穿着一身白的缘故。” 上官沐的确穿了一身白衣,虽然大部分被染得几乎看不出底色来,可有几处还是干干净净的。 “真不是?”余春一下子颓然,说不上是松了口气,还是有些失望。 “肯定不是。”掌柜的走过去给顾青江把脉,再次看了上官沐一眼,肯定道,“我想起来了,那天那位公子,还带着把奇怪的扇子。” “奇怪的扇子?”余春本来已坐下来了,这是却又腾地站起,声若洪钟,“是不是把白面扇子?扇子上什么都没有?” “是……是啊……”掌柜的看他一副要吃人的神情,说话都结巴了几分。 项青河看余春魂不守舍的样子,不由皱了皱眉头,“余大哥,怎么了?” 余春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,让掌柜的抓紧看病。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,立刻查问伤势,索性这倒不是什么疑难杂症,他给止了血,包扎好伤处。 顾青江仍不见醒来。项青河急道,“我师兄还没醒呢!他是不是中了很厉害的毒?” 掌柜的仔细地看了看,暗自松了口气,“没事,就是普通的麻药。小相公,你们是行走江湖的吧?身上应该都带着应对迷香的药吧?给这位相公用点,就没事了。再不然,过些时候也会自己醒的。” 项青河愣了愣,“普通麻药?” “是啊。”掌柜的心想还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,硬着头皮又道,“那个几位相公,是要在这里再等等吗?” 项青河看了看余春,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来。他虽然初入江湖,但是那天阮青湖给了他不少东西,自然也有应对迷香麻药的东西。他将那小瓶子扭开口,给顾青江嗅了嗅。 他扶着的这个原本一点不动的人,竟然当真轻轻动了一动。 项青河大喜,感激地看了掌柜的一眼,连连道谢。 掌柜的一时也不好提让他们走的事,只好叫下一个病人在角落里看病。 余春还愣在原地,动也不动。他忽然想起那天他们找药铺的情景,他不愿意来这里,是不是怕掌柜的会认出他?那把扇子啊,的确是把特别的扇子,见到的人,很少会忘记吧。 原来他早已救他一命。 而他呢,又是怎么对他的? 以怨报德,余春越想越觉得自己该死,忽然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。 声音脆亮,店里倒有大半的人转过头来看。 项青河一惊,“余大哥,你怎么了?” 余春不答,只拼命地扇自己,谁都看的出,他真是下了狠劲。 顾青江已醒过来,推了推项青河,叫他过去阻止余春。项青河依言过去抓住他的胳膊,“余大哥,你这是做什么呢?” “我糊涂啊!”余春又后悔又惭愧,只觉没面目活在世上。以怨报德,他还是个人吗? 项青河不知为何,上官沐却看出点端倪来,忽然从游魂般的状态中脱出,淡淡道,“他本不在意这个,余大侠也无需在意这个。” 余春在茫然惶惑之中望进他的眼睛。 那是一双很平静的眸子。他在他相貌中窥见那个人的影子,那个总是笑嘻嘻地不知说话几多真假的人。他忽然之间想了个明明白白,他之所以知道他要为彭无虞报仇,是因为那天夜里,救他的本就是他,也许是他喃喃自语的时候被他听见。可他从未提起。 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啊? 然而余春没有功夫再想这些,因为店里忽然又闯进了一个人。 一个看上去,就十分焦急的人。 第102章 【第一百章】 * 那个焦急的人是赵枫,一冲进来看见顾青江和余春,便好似看见了救星,脱口道:“顾大侠,余大侠,终于找到你们了!” “出什么事了?”顾青江已经完全清醒过来,掌柜的说的不错,的确只是普通的迷药,他歇了这片刻,已全然好转。 “出大事了!”赵枫急匆匆道,“正一教的人还没来,但邵家堡的邵大侠说什么都不肯再等,要去封府讨说法,大家伙又喝了点酒,于是就抄起家伙一块去了,老板就叫我赶紧过来找你们。” “这帮人!”余春第一次觉得这些人这样不分轻重缓解,这样不搞懂情况就轻易下手,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要面对什么啊! “这帮人真是……”他想骂几句,却也不知道骂什么,一巴掌拍在扶椅上。 顾青江已站了起来,“咱们走罢。”眉目温和的青年人顺手将斗笠戴好,淡淡的道,“既然拦不住,只好过去看看,希望别出什么大事。” * 一下到甬道里,风茵雪便觉出来,这里与先前不同。 两面墙上都绘着美人,这些身穿轻薄纱裙的少女们,眸光忧郁而哀怨,举手投足都似生人,像是立刻便会从画上走下来一般。 风茵雪只看了一眼,一颗心便不由得沉了沉。 这只怕是个动阵,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阵法,能随着阵主的心思变化。 只不过,到如今也无可奈何,只得走下去罢了。 少年轻叹一口气,不再看两侧美人,向前行去。 走了不知有多久,壁上的美人画已无,只剩恶鬼狰狞。 少年猛然停步,长明灯如同鬼火,一团一团,跃动着,幽暗诡异。 少年心知已经误入歧途,要回身再探来路,换个方向,却忽然只觉脚下震动,那恶鬼竟忽地活了来,张牙舞爪,迎面扑来。 风茵雪略略后退一步,随即把折扇一摇,闭起眼睛,只管往前。 扑面而来的只有阴冷的风,带来刺骨的冰寒。 少年哆哆嗦嗦地继续往前走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等到冷风停息。 再睁开眼时,两侧的恶鬼全都不见,只有整整齐齐的数百扇门,摆在两旁。 * 宅院之中笼着一层黑气。 黑气中有黑藤四散而出,缠住一人,便将之拖入湖中。 湖水已泛了红,不复清明透澈。 院子里那些原来气势汹汹的武林人士,如今都慌张之极,乱挥着手中的武器,大声喊叫着,好像如此便可将黑藤驱赶开来。有些胆子小的,甚至已经吓晕了过去。 唐靖先带着一批人退在屋顶,远远看着院里的厮杀,眉头紧皱。 黑藤是突然出现的。当时他不过和为首的邵家人刚说了两句话,那黑藤便如鬼魅,倏忽而至。 幸而事先服过魅给的药,一时倒也没有为难他们,但长此以往,也不是办法。 看这鬼藤长势,除非斩草除根,但如今,恐怕也只好等地宫中那个少年,探出究竟来了。 他忽然远远看见,门口多了几个人。这几个人他并不陌生,是先前的幸存者,余春和项青河几人。 好端端的,又为何来蹚这摊浑水?既然曾经知道黑藤厉害,又怎么没能劝阻这些人上前?他不过只需要一天时间罢了。就这一天,不,也许半天他便可以将此事解决。 奈何!奈何! * 项青河一行赶到封府的时候,正看到张悦来被黑藤缠住,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拖。张悦来奋力挥着刀,但终究是重伤未愈,抵挡的很是吃力。 项青河拔剑便要冲上前去,却被顾青江一把拉到后面。 面容沉静的青年人将斗笠交在他手中,淡淡的笑了笑,“我去。” 长剑出鞘,迎风而动,瑟瑟有悲声。 唐靖先远远地看见,不由眸光一动。 余春也想冲进去,但被顾青江拦住,要他们在外接应,斩断后顾之忧。 顾青江本意速战速决,且救得张悦来,再作打算。 然他未料到这些鬼藤竟丝毫不退,斩断一根,便有数根再围过来。悲风再怎样锋利,握剑的,也终究只是个人,是人总有力气竭尽的时候,更何况,顾青江先时还经过一场恶战。 眼看情势已然危殆,那游魂般的年轻官人忽然拉过一脸焦急的青衣少年,匆匆忙忙不知说了什么。隔得太远,唐靖先只能依稀看见上官沐在项青河的剑上抹了些什么,然后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。 唐靖先原以为这一去必定有去无回,可那长剑荡出,黑藤竟纷纷退避。 唐靖先微微一惊,还待看时,有人已突破鬼藤束缚,轻功一纵,竟是向他而来了。 * 风茵雪看着这数百扇门,心中一喜。 探手在灯下触碰,果然摸到小小一块凸起。 少年动手按下去,一扇门应声而开。 只听里面一声怒喝,“姓封的狗杂种,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!” 声音听着有点熟悉。 少年眯了眯眼,想了想,走过去把那盏灯从墙上割下来,拿在手里,向门中望去。 门里极狭窄,只隐约瞧见一个人,被铁链拴着手脚,跌坐在地上,手臂乱挥,铁链哐当作响,口中乱骂。 灯光映着这个人的脸,少年端详片刻,不由得笑了出来,“黑前辈,别来无恙?” ……啥? 那人明显愣了一愣。 他也看清他的脸,这不是他口中叫骂的那恶贼,而是个漂亮得像个小姑娘的小后生,擎着一盏灯,笑得眼眉弯弯的,突然出现在这幽深诡异的地下。他一时有点发冷,半晌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问道,“你是什么人?” * 黑藤愈发肆虐,上官沐祭出的那一颗五色神丸也不过只起到拖延作用。 黑藤拔地而起时,张悦来就在门口,第一时间向外冲去,然而终究没有快过这鬼藤。 顾青江和上官沐抢了张悦来,将他横抛出去,急往外赶,那黑藤却如鬼魅一样缠了上来,藤蔓交缠,竟将大门封死。 无路可退。 上官沐与顾青江对视一眼。 顾青江忽然笑道,“上官兄原来也有江湖豪气,在下佩服,” “顾大侠言重了。”上官沐心情澎湃,他本无武功在身,不过几下就被黑藤缴去长剑,索性束手,任黑藤缠缚。 顾青江又是笑了笑,“想不到临死前还能得见上官兄如此侠义,看来朝廷之中,也有不少热血之士。” 上官沐苦涩地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 也许是五色神丸的缘故,鬼藤虽然将他二人困住,却没有像对付他人一样将二人往湖中拖去。 两人聚在一处,倒也无忧无惧,遥遥看着屋顶上的斗法。 一人袍袖带风,招招劲厉,一人长剑出鞘,一招一式却平和之至,如水般化解消融掉对方所有雷霆般的攻势。 顾青江不由得微微眯眸。他原以为这少年走的是狠而快的路子,如今看来,倒是他错了。 那突破鬼藤包围冲上前去的正是邵家堡的二当家,名邵正源。此次也是他首先坚持要来讨一个说法,如今,致令如此局面。 顾青江心知也不能怪他,怪也没用。谁能想到,世上真有这样可怕的藤蔓?只希望他能制住那个少年,助众人脱困。 他又望了望怨声载道的众人,心中叹息。 封丞羽至今还未露面,即使拿下那少年,又能确保平安吗? * 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笑得灿然,更走近了几步,“黑大侠,在下是风六啊。” 那人猛然挣了一挣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铁链挥动的更响了。 “或者还是叫你庞前辈比较好?”少年好像根本没在意他挥动的双手,笑意依然粲然。 这个人原来就是曾化名黑瞎子的恶罗刹,庞万香。 这个胖子如今竟已瘦成了一把柴火,但那张脸竟然还是很圆,此时那张脸上,张开的嘴巴里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,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儿?你果然跟那姓封的狗杂种是一伙的?!” 风茵雪眨了眨眼睛,笑眯眯的道:“是又如何?” 庞万香正待一口浓痰唾过去,少年就好像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似的,眼疾手快的一抬扇子,将他下巴猛地向上一挑。 庞万香憋了一口气,差点喘不上来,被自己呛死。 风茵雪仍笑得温和灿然,“庞前辈,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,这是件很不礼貌的事?” 庞万香涨红了脸,两手前伸,恨不能捉住他打上一顿。只可怜被软禁日久,每日被喂进迷药,手上只有一两分余力,轻轻巧巧地就被他避开。 少年退开几步,笑吟吟地看着他,“庞前辈,你误会了,在下是来救前辈出去的。” 眸光幽幽地道,“这样危险,险些被射成个刺猬,庞前辈还不领情,真叫人心寒。” 庞万香愣了一下,见他果然没什么为难举动,又是孤身一人,也没带什么兵器,倒当真信了几分,但又不好意思道歉,于是呸了一声道,“老子不稀得你救!谁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?” “哦,那好吧。”风茵雪有些可惜的点了点头,竟转身走去。 庞万香将信将疑,本存试探之意,见他要走,却不免也急了,“你要去哪儿?” 少年停下步子,转过头来,一双眸幽幽的看着他,带点委屈,“前辈不愿意信我,晚辈只好去救别人。好在这地下关了不少武林同道,想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愿意被我搭救。” 庞万香迟疑了一下,“你真的是来救我的?” 少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。 庞万香看着他,仍然不敢全信。看他不肯过来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 少年却忽然叹了口气,走近几步,手中亮光一闪。 庞万香忽然觉得,果然这个人还是不能信的,破口骂了几句,却在咔嚓的一声轻响里默然不语。 他好一阵儿看着解脱的手脚不能言语,少年已起身走去,“前辈,没人告诉过你吗,性命可比面子重要得多。”他语中仍然笑意嫣然。 庞万香还是难以言语,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,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。 看着少年一扇一扇的将门打开,再放出一个又一个的人。 他忽然间有些茫然,风六,到底是个怎样的人? * 院子里的争斗仍未停止,房顶的争斗也未分出胜负。 院子里的鬼藤已经不再把人往湖中拉,而是将人紧紧的裹起来,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又一个的粽子。只是这些粽子无不发出凄惨的喊叫声,身上的骨骼也随着鬼藤的收紧而寸寸断裂,离得近的甚至可以听到同伴在一寸寸的死去,恐惧地等待着这种死亡也降临在自己身上。 缠住上官沐和顾青江的鬼藤却似乎终于不耐烦起来,试探着将两人拉了一拉,收的紧一紧。但一靠近悲风,便会被斩成两段,一时也不敢妄动,于是倒有大半数鬼藤,竟舍了顾青江,向上官沐而去。 许也是丸药的香气逐渐淡去,缚住上官沐的鬼藤一点一点收紧,上官沐竟笑道,“原来是这般滋味,怪不得,连勾捕头都后怕,” 想到勾振,便又同时想到吴撼,不知这二人如今身在何处,又在做什么。 上官沐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。大概这就是他的命,不是死于侩子手的利斧之下,也要被这些鬼一样的藤蔓活活缠死。 顾青江却没有想到要放弃。他虽被鬼藤缠住双足,斩之不断,仍然清醒之极。 眼看上官沐陷入困境,顾青江自然不能弃之不顾。他二人本来隔得不远,他只不住地斩断足下束缚,抓到一点机会,便向前移动一点。 最后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方脸色的死意,他已不恋尘世。 顾青江不知他为何竟然如此,是为所受冤屈无数?可这些都没所谓,最紧要的不过只有一个字,便是活。 他出剑,挑开缠住上官沐脖子的一根鬼藤。悲风切金断玉,对付这些鬼藤亦是易如反掌,只是这一斩下,鬼藤愤怒之至,发出哀鸣之声,愈发汹涌地奔向他二人。 顾青江仍不欲放弃,悲风不住悲鸣,斩断一根又一根黑藤。他苦笑一下,也许今次要战到力竭而死。他入这江湖,还没闯出名堂,竟要死在此处了! 奇怪的是,他心中竟然十分平静。也许是因为抬眸望去时,上官沐脸上平静的无悲无喜。 可他忽然瞧见剑光一闪。 门口的鬼藤忽然齐齐爆裂开来,紧接着他看见一个红色影子,如风般掠了过来。 红光一闪即断,血腥气淡淡钻入口鼻。那些黑藤霎时间后退,不敢近前。 顾青江半点都不迟疑,连出三剑,削断缠住他二人的鬼藤,提起上官沐,纵身而起。 鬼藤发了怒,紧追不舍,似要冲出门去。 眼见着就要缠上他腿脚,那红色剑光却又飞起,一剑斩断那根鬼藤。 顾青江携着上官沐奔出门去,又奔了四五步方才停下,回头看时,只看见一抹红衣,正挥剑而斩。两个小小金色铃铛,在封府上空徘徊,泠泠作响。 橙衣少女口中念念有词,拿小刀划破掌心,鲜血洒去,触碰到鬼藤,便可见那些怪物爆裂开来。 红衣少女借着这一瞬间,脚尖轻点,不过一时,已退出了府,快速还剑入鞘,咬破食指,在空中画出个符字,向着封府一指,喝声:“疾!” 那符字便像活了过来,扑向封府,但见微光一闪,竟在门前覆上一层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薄薄金光。 少女才舒了一口气般,转过身来,看见他,不由露出一点异色,“吴大哥?” “闻姑娘。”顾青江愣了愣神,才道,“多蒙姑娘相救,先前多有隐瞒,在下真名顾青江,乃是东华派弟子。” 闻肖祤闻言点了点头,笑了起来,露出脸上两个小小酒窝,“原来是顾大哥。顾大哥怎么也在这里?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 顾青江叹了口气,“一言难尽。” 正要逐件道来,橙衣少女已走到她身旁,神情凝重,低声道,“小姐,炼魂阵,枯死藤,你我这点道行,恐怕难破。” 闻肖祤的神色也沉重下来,“我原以为只是普通杀阵,没料到竟会如此凶险。若是如此,我适才的法印恐怕困不住它,咱们须得先设下‘困’阵,若是叫这些玩意儿脱出封府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蝶影点了点头,“小姐,宜早不宜迟。” 几人听得一头雾水,但都识趣地没有开口。项青河一直看着蝶影,却不上去言语,只是在和赵枫一起照应张悦来。 余春忽然道,“若是设了那个什么阵,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出不来了?” 闻肖祤看了他一眼,冷笑一声,“那是他们自找的,谁也没逼着他们到这里来罢?若不设阵,难道要那些鬼东西出来祸害百姓?” 余春道,“那自然不能!可总能想个法子把兄弟们救出来罢?” 蝶影叹了口气,指了指门前淡淡的一层金光,又指了指门外街上来往不息的人,有些人还偷偷地往他们这边看,见蝶影指他们,吓得立刻加快步伐走开。 少女声音沉沉,“余大哥,这道符印挡不了多久,那些鬼藤目前还没蔓延到城里,是因为府中暂时还有人。可是一旦它们攒够了力气,冲了出去,到时候这条街,这些人,都要死。我们……”她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时已了无笑意,语气沉重,“没有办法。” 余春默然,无言可对。顾青江轻轻拍拍他的肩膀,以示安慰。 闻肖祤见他不再说,于是道,“师妹,开始罢。” 从府中出来后又淡漠无言的上官沐却忽然道,“风兄恐怕还在里面。” 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,闻肖祤眼神一变,“你说谁?” “风六风少侠。”上官沐望着他,神色无悲无喜。 “不可能。”闻肖祤心中一涩,他现在正在温柔乡里,怎么可能会在里面? 一直在照看昏迷的张悦来的赵枫此时插嘴道,“小人倒是看见风少侠进城了,有个江湖上的朋友告诉小人,风少侠进了封府,至今还没有出来。” 闻肖祤愣住,“你说的是不是真的?” 赵枫也是老江湖了,如何看不出这少女关心心切,但亦无法,只能点了点头,随即别过头去。 少女一下子颓然,望着府中,忽然怒道,“他就是个王八蛋!惹祸精!除了拖后腿,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!” “小姐……”蝶影面沉如水,“来不及了。” 红衣少女痛苦地闭上眼睛,眼泪顺着她脸颊流了下来。 几人都是沉默不语。不知该说什么,不知能说什么。 闻肖祤终于睁开了眼睛,神情已是坚定起来,“师妹,动手吧。” 第103章 【第百一章】 * 现在地道里是一群人,似一尾蛇,缓慢向前游移。 地道抖动的十分厉害,似乎随时都会坍塌。 “少侠,咱们该往哪边走?” “少侠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 “我们师父在哪里啊?少侠,求求您救救我们师父吧!” 那二百余间关的都是各门派中的小弟子,年轻识浅,心智不定,从未见过大阵仗,早都慌了神,乱的像一锅粥。 风茵雪被吵得头疼,不想说话,一直默默地走在前面。 幸而庞万香是个急性子,听来听去,这些人总没有半点新意,于是怒气上涌,大喝一声,“安静点!你们师父平时没教过吗?遇事不要慌!” 风茵雪仍是默不作声的,镇定自如地往前走。 庞万香忍无可忍,“你们再吵,这地道就要塌了!到时候谁都出不去,你们高兴了?” 他连吓带哄,终于使得这群小崽子们安静下来,默默地跟着往前走。 庞万香松了一口气,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渴,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,心中实在憋屈。再看看风茵雪,仍然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,不由纳闷他是否胸有成竹,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,“少侠知道从哪里出去?” “不知道。”风茵雪看都没看他一眼,答得倒是很快。 庞万香心里沉了沉,“那咱们是去救那群老不死的?” 少年看了他一眼,“不是。” 庞万香忽然觉得有点慌,“那……?” “咱们在找路。”少年的神色偏偏没半点惶恐,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。 庞万香:“……” “其实我本来是知道出口在哪儿的。”少年粲然一笑。 庞万香眼神一亮。 可风茵雪紧着便叹了口气,“只可惜啊,这是个动阵,一变一动的,谁还知道出路在哪儿啊?与其原地等死,不如出去转转啊。” “……” 庞万香觉得,也许还不如就待在原地等死呢。 * 青青醒过来的时候,只觉得身子似给人抽空,浑身上下没半点力气。 她仰着头怔怔地盯着头顶的华丽床幔,盯了很久,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,想不分明事情。 有人推开门进来,轻手轻脚地走近,忽地发出一声惊喜呼唤,“姑娘,您可算是醒过来啦!”是喜儿的声音,那小婢女平时总爱叽叽喳喳的聒噪,吵啊吵的,像一只雀鸟。 青青不由得笑了笑,可仍然懒得动弹,只问,“我怎么了?” 喜儿的脸在眼前晃了一晃,“您啊,不知怎么的晕倒了,睡了一天了,发高烧,说胡话,哎哟,可把奴婢吓死了!” 青青淡淡地哦了一声,终于有力气略微地翻个身。躺了原来有这么久啊,怪不得身子这么重,这么疼。 喜儿的声音带点小心翼翼,“封府又派人来接姑娘呢,妈妈说姑娘躺了一天了,身子也该大好了,姑娘,您看……” 青青嘲讽地笑起来。她忽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。 还是一样,还是一样。世上仅剩的一点温暖,早已葬送。她还是那个她,半点未变。 她挣扎着坐起来,下床。喜儿赶紧来扶她,口中道,“姑娘,您若是实在不舒服,奴婢就去回了妈妈……” “去!”青青打断她的话,斩钉截铁,挣扎到妆台前,打开了喜儿要为她上妆的手。她自己,取过梳妆匣,用颤抖的手,一件一件地做。 呵粉,描眉,绘新妆,遮盖掉苍白如雪的憔悴。 镜中人如花美艳,却注定如花凋零。 青青望住镜中人良久,忽然站起身,从箱子底下翻找出一件青衣。 简简单单的一件衣裳,还是当年攸攸亲手所缝。少女娇艳地勾住她脖颈,吐气如兰:“青青姊,穿了我的衣裳,可就是我的人了啊。” 言犹在耳,人已成灰。 喜儿在旁边絮叨,“姑娘,你换件衣裳吧,这件太素气了,不大好……” 青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“我穿什么衣服,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?” 喜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,她家姑娘素性冷淡,却也从未像今日这么不留一丝情面。 青青艰难地自己将衣裳穿好,最后俯身望一眼镜里容颜。缓缓笑开,便有倾国倾城的美艳。 与谁人看。 她淡淡道,“走吧。” * 没有尽头的黑。黑暗总能够滋生恐惧,先前被强压去的声音此时又不免暴动,有人先小声发了一句牢骚,“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啊?” 一句接一句,此起彼伏。 庞万香不胜其扰,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,“名门正派,不过如此。” 却被离得最近的一个丐帮弟子听到,登时怒火盖住了恐惧,“你说什么?” 庞万香冷笑,“我说——你们这些名门正派,除了装模作样,没一点本事!” “你!”丐帮弟子冲上来就扯他领子,庞万香自然不甘示弱。只众人如今都未恢复力气,武功招式使不出来,倒像泼皮无赖打架,一拳一脚,毫无章法,乱作一团。 “别动手——”少年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开口,“好歹给我这个恩人一点面子,要打出去再打,嗯?” 众人都讪讪的,一下子安静下来,松了手,不再说话。 “妈的,这鬼地方。”庞万香整了整适才被扯乱的衣裳,恨骂一句。 少年看着他的狼狈,忽然笑了起来。 庞万香先是一怒,瞪他一眼,这一眼却看得他微微一怔,心说这小贼笑起来还真好看,如果他是个小娘子就好了……唉。 风茵雪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,只觉得自己大概真是被那群人吵得头疼,竟忘了最简单的去路,“虚虚实实,我又忘了这回事了。” 庞万香听他说完这句莫名所以的话,就见他忽然转身往墙上撞去。 庞万香当即便吓了一跳,一把拉住他,“你昏头了?!” 可他力气不够,倒被少年带前几步,只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,不由闭了眼。再睁眼时,面前已一片空旷,身后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都没了影子。 空旷里有一潭蒙着雾气的水,茫茫一片,空气中有浓得叫人作呕的血腥味。 庞万香讶异地张大嘴,都忘了还拽着少年的胳膊。风茵雪好整以暇地拿开他的手,反手推了他一把,“庞前辈,你先出去等等。” 庞万香眼看着自己迎墙撞去,又吓出了一声冷汗,口中才骂了半句,眼前已经一黑。再回神时,又看见了那群叽叽喳喳的名门弟子们。 二百余双眼睛一起看过来。有人转手去推了推那面墙,硬邦邦,并不可以穿进穿出,毫无阻碍。 适才那丐帮弟子睁圆了眼,看着庞万香,“要不你再撞一次试试?” 庞万香:“……” * 风茵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,眼前的雾气慢慢消散,露出一个极大的血池。 血池中有个黑影,正在不知疲倦的上蹿下跳。 风茵雪当即咧嘴笑了,“这不是魅先生么?怎么,在耍杂技?要改日去市集上摆个摊,表演蹿高?” 黑影立刻停止了蹿跳,转过一双喷着火的眼,“小贼莫要口出狂言,待本座脱身,第一个拿你祭旗!” 他这话一出,少年倒静默了片刻。魅微觉诧异,心道这小贼是这么容易被唬住的人? 孰料风茵雪忽然作恍然大悟状,“原来魅先生不是结巴啊。” 魅:“……” 虚空中忽然传出淡淡的一声轻笑,“小六何必又回来?” “难道不是大哥要我回来的吗?”风茵雪笑嘻嘻地在血池边坐下来,折扇摇动,看着魅想扑过来,却总在将将碰到他的一刻被鬼藤拉回去,不觉笑得更乐。 封丞羽半天没有说话。 “大哥想拉着我一起死,倒是可以理解,又何必为难外面那些一事不知的小孩子们?” “小六几时这么善良了?” “一直都很善良啊。”风茵雪漫不经心地扯过来一根鬼藤,那鬼藤在他手中竟然发抖,拼了命地想逃回去。风茵雪却只是不放手,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虚空一片,淡淡道,“大哥,你其实也知道,你逃不出去。除非你现在立刻吃了那所谓的不死药,可是只要不是羽化登仙,大哥,你下场只会更惨。” 少年嘴角渐渐勾起笑容,“永生永世不见天日的折磨,或是干干净净的死了,大哥,你选哪一种?” “这两种,大哥都不想选。” “那大哥想选什么?” “你说呢?”空气中的声音淡淡的,没有情绪。 风茵雪笑了笑,突然松手。那鬼藤立时缩了回去,靠近他的鬼藤也都躲得远远。少年望着池中氤氲的血色,神情忽然变得渺远,“他们真的都死了吗?” 封丞羽轻笑一声,“你说呢?” 风茵雪这一回没有跟着笑,只是淡淡道,“我不敢说。” 封丞羽默了默,道,“还活着的,都在那里了。” “哦。”少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,却忽然又笑了起来,“大哥又骗人了。你怎么可能只留着这么点人?总要救出些有分量的人物,才显得少年英雄,到时候说起话来,也更有分量。” “小六既然猜到,又何必问我?”封丞羽淡淡道。 风茵雪笑道,“不问大哥,又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?” 那边默了默,忽然笑起来,“大哥知道小六最想问的是谁,可是小六应该已经知道了,不是么?” 少年伸手又想扯一根鬼藤过来,却扯了个空,他脸上的笑容非常淡,声音非常轻,“真的?” “小六你这样,都叫大哥忍不住要嫉妒阮少侠了。”声音中的笑意越发地多了起来,“本来这池水里,也该算他一个的,可惜阮少侠性子太烈,大哥也没法子。说起来,一剑毙命,那也算是干干净净的死法了,小六该替他高兴的。” “是啊,替他高兴。”风茵雪这样说着,脸上却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意思,似乎仅仅是木然的重复一遍。他又重复了两遍,却又似乎真的高兴起来,笑意粲然,眉眼弯弯地道,“大哥临死前可还有想见的人吗?” 那边默了一默才道,“大哥就算不想见,靖先也总会为我安排妥当。”他顿了顿,“其实说起来,大哥真没想到,靖先宁肯不要命,都要要了我的命。换作小六的话,可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吧?” 少年神情一滞,缓缓道,“大哥什么意思?” “六弟那样聪明,总该想到,大哥怎敢放心把事情交给一个仇人?”封丞羽笑,“苗疆的蛊毒,的确神奇无比。生死蛊,六弟听说过罢?” 沉默了许久,风茵雪沉沉的叹了口气,“大哥未免太多虑了一些,小弟从没想过要你的命,相信三哥也一定这样想。” 那边传来不置可否的一声轻笑。 “你叫他们往前走罢,这些人没大意思。”封丞羽忽道,“他们走了,才正好请六弟看一出好戏。” 风茵雪沉默片刻,才站起了身,往先前来路走去。 * “沿着这条路一直走。”少年忽然从墙那边冒出来一个脑袋和一只手,指着前路,脸上仍然带着懒洋洋的神色。 一大群人都吓得发呆,“少……少侠……” 风茵雪懒懒道,“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就出去了。” 庞万香还镇定些,“你要干什么去?” “我啊,再去找找你们师父啊长老啊。”他说的还是那么漫不经心,说完便又没入墙中不见,庞万香想拉也没拉住,再碰墙时,又是硬邦邦的了。 这到底是些什么鬼东西啊! 庞万香觉得自己真想撞墙,大吼一声,“老子不走。” 那脑袋竟然又钻了出来,“忘了一件事。” 庞万香忙道,“少侠……” 少年只道,“唐靖先认得吧?” * 黑藤竟如潮水一般退去。如它们突兀的出现,消失的也一样突兀。 闻肖祤将法阵结了一半,便见劫后余生的武林诸人纷纷冲出门来。 闻肖祤怔了一怔,随即逆着人流冲进门去。蝶影紧跟着冲进去,项青河一跃而起,没有犹豫地跟上,顾青江犹豫了一下,才持剑进去。 人流汹涌,争先恐后。 上官沐沉沉地站着原地,看着那些慌张的脸,面无表情。 院子里竟然出现一个黑洞,有人头冒了出来,是个肥头圆脸的胖子。这胖子左右看了一下,才爬了出来。 与他的圆头不同,他的身子竟瘦的像一根麻杆,似乎随时吹过一阵风来,就能将他霎时吹倒。 在他之后,一个又一个的人头冒了出来,又一个一个地爬了出来。这些人无不面黄肌瘦,形容狼狈。 那胖子爬出来后,第一时间冲着屋顶上的人大喊,“别打了!这姓唐的是个好人!” 邵正源正一掌拍出,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大叫,不由微微犹豫了一下。 唐靖先抓住这一霎时机,却没有趁虚而入,反而长剑一拨,撤招退去,“邵前辈,此中确有误会,还容晚辈细禀。” 邵正源自然看出他适才手下留情,看了看院中情景,点了点头。 庞万香见终于都不打了,才松了口气,就被忽然冲过来的一个红衣少女抓住,那少女张口就问:“六哥哥呢?” 他本来没剩多少力气,脾气也差极,不耐烦地道:“什么六哥哥?老子不认识!” “风六人呢?”她声音里带了哭音。 一听这个名字,庞万香怔了怔,忽然晃过神来,顿时结巴了,“风……风少侠还在里面救人。” “他救什么人?”少女忽然恨道,“他不害人就够好了,他救人!他发什么神经!”一面说,一面要往地洞里跳。 但还有人正往上爬,闻肖祤看了怒极,伸手一把一个,扯了上来。那被拽上来的小弟子诚惶诚恐,不明白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怎么这样凶巴巴的。 “小姐!”蝶影冲到近前,一把拉住她,“小姐你先别冲动,那姓唐的准知道什么。” 闻肖祤猛然惊醒,咬牙切齿,“对,他准知道什么!”气势汹汹便冲着唐靖先去了。 唐靖先正在和邵正源说话,邵正源听得连连点头,忽然余光瞧见一个红衣姑娘正往这边来,不由微微一怔。 她来势极快,来到时连话也不说,直接出剑。 剑势极快,不过一剑,已架上唐靖先脖颈,“六哥哥呢?” 邵正源眯了眯眼,他自然看得出这姑娘身手虽佳,但也绝无可能一招制住唐靖先,想来是少年并未有还手之意,而这少女口中的六哥哥,莫不是风六? 唐靖先被人拿剑逼着,却还是木着一张脸,毫无恐惧之色,只向他道,“有劳邵堡主先带着各位英雄去天香楼,稍后片刻,自会有人给诸位一个解释。” 邵正源颔首,“邵某恭候阁下大驾。” 第104章 【第百二章】 * 请走邵正源,唐靖先看向红衣少女,神情之中仍旧一片平静,“闻姑娘,鬼藤既已退散,想来六爷此时必然无事,闻姑娘无需太过忧心。” 闻肖祤冷笑一声,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唐靖先沉着道,“六爷和小人的主子是八拜之交……” 闻肖祤再冷笑一声,“八拜之交?八拜之交就由着他去送死?他现在在哪儿?” 唐靖先面色不改,仍恭敬肃然,“六爷现在地下,闻姑娘请稍待片刻,小人这便下去接应六爷。” “谁信你啊?”橙衣少女笑眯眯地晃着一团雪白的绳子,“小姐,咱们把他绑了,叫他带路就是。” * 风茵雪重新在池子边坐下来,看着池子里已经不再挣动的魅,轻声叹,“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问大哥,大哥到底想要什么?” “小六何必管我想要什么?”封丞羽笑了,“小六应该知道,不知道才能活的更久一些。” 风茵雪再次轻轻地叹口气,“大哥请我看什么戏?” 少年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路,幽深深,不知通往何方。 封丞羽道,“下去吧,那里看的最清楚。” 少年笑了笑,“好啊。” * “我师兄也在下面吗?”一个少年人微微发颤的声音道。 唐靖先回头看了一眼,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。 “那他……在哪里?”项青河几乎不敢问下去。 黑衣少年幽深的眸中浮出类似怜悯的情绪,声音很轻,“项少侠应该早就知道了。”他又看向闻肖祤,“闻姑娘,咱们走罢。” 闻肖祤点了点头。 项青河却又追上来,“那……封丞羽那恶贼可在下面?”封丞羽三个字,咬牙切齿。 唐靖先这次倒是点了点头。他们三人步子却没停,走得飞快。项青河小跑着跟上,恨恨道,“我也要去!” 蝶影看了他一眼,笑了起来,“项大哥,下面不但有封丞羽,还有魅,还有鬼藤,你啊,还太嫩。” 项青河涨红了脸,“我要给我师兄报仇!” 蝶影还要再说什么,闻肖祤拍了拍她的肩膀,示意她带着唐靖先先走。自己转过身来看着项青河,冷冷道,“你下去不是帮忙,只是添乱,知道吗?” “我……”肩上覆上一双温暖的手,项青河愣了一愣。 顾青江温和道,“师弟,听话,在这里等着。我去。”又看了看闻肖祤,“闻姑娘,我可去的吗?” 闻肖祤皱了皱眉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 “那就好。”顾青江如沐春风的一笑。 他一字一句都说的很轻,可却字字句句都有着叫人无法反驳的力量。项青河终于点了点头,哽咽着,“二师兄,你要小心!” 顾青江点了点头,“放心罢。”看了看跟上来的余春和上官沐,“外面就交给余兄了。” 余春点头。他也很想下去相助一臂之力,可惜他也知道,自己确实没有两把刷子,万一拖累,反而不好。 唐靖先仍带他们从震位入。再看到墙上的那幅画和那些骨笛时,蝶影忍不住皱了皱眉。 闻肖祤注意到师妹变化的脸色,不由问道,“师妹,怎么了?” 蝶影叹了口气,“小姐,这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。” 闻肖祤还要追问的时候,唐靖先已经将暗门打开,泰然自若地向她们道,“闻姑娘,可以进去了。” 蝶影紧跟着唐靖先走下去,一手牢牢抓着绑他的绳子。闻肖祤再次,最后是顾青江。 一下到底,石门便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闭。最前边带路的黑衣少年忽然沉声道,“不好。” “怎么了?”蝶影警惕着周围。 “这竟然是个动阵!”黑衣少年神情凝重道。 * 很小的一间暗室,室中摆了一张摇椅,别无他物。 少年懒懒地躺在摇椅上,前后摇摆,无聊至极地道,“大哥,你究竟要我看什么?” “那不是来了?”封丞羽笑道。 少年正前方的一面墙忽然便消失,如幻影一般的现出适才血池的情景。 那里,有几个人正疾步赶来,神色匆匆。 少年瞳孔一霎时收缩。 “是出好戏罢?”声音再次响起,伴着低低笑声。 少年忽然站了起来,四下看着,找寻出路。 “六弟,你出不去的。”封丞羽又是低笑一声。 * “什么是动阵?” 唐靖先道,“乃是传说中的一种阵法,可以听凭阵主人的心意,千变万化。” 几个人都寒了脸,蝶影惊道,“封丞羽难道是个妖怪吗?” 闻肖祤咬了牙,“往哪边走?” 唐靖先摇了摇头,“不必走,公子自然会带我们去要去的地方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顾青江道,话音刚落,便觉脚下震动,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蒙蒙雾气。 雾气散去时,几人忽发觉竟已不在原处。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一座血池,都觉不可思议。 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黑衣少年平静地道。 红衣少女持剑向前走了几步,她腰间的小金铃忽然剧烈摇晃,发出清脆响声。血池中像雾气一样的东西忽然散尽,一个黑影正动也不动地望着众人。 “魅?!”蝶影惊叫出声。 几个人迅速防备。 魅合着双眼,冷冷道,“本座当是谁呢,原来是闻家的两个小丫头。怎么,活的腻味了,来求死了?” “要死的人是你才对。”闻肖祤亦是冷冷一笑,长剑出鞘,她用手在刀刃上轻轻一抹。血腥气散落之处,鬼藤纷纷退避。少女随即将小金铃从腰间解下,向空中一掷,那铃铛也不落下,半空中晃动,发出金光,笼住魅的头顶。 魅却是动也不动,闭上眼睛,倒像是入定了。 蝶影将牵着唐靖先的绳端递与顾青江,亦将小金铃铛扔到半空,一大一小两只金铃铛泠泠作响。 魅不动,那池中的鬼藤却动了。 却不是攻出来,而是刹那间都向池水中缩去,眨眼间功夫,已全没了影。 黑影如电,刹那间自池中窜出,一爪抓向闻肖祤。少女皱眉,不躲不避,挽个剑花,迎上前去。 魅却无恋战之意,原来只是虚晃一招,随即如电般奔向出路去了。 唐靖先忽然蹙眉,猛然叫道:“快退!” 然时犹未及。此地乃大空旷处,共有八个入口,此时八个入口都轰隆隆落下门来。 几人心中同时一沉。 那黑影眼见已能窜出门去,但顾青江一剑逼出,误了他一时片刻,石门已轰然落下,都再无去路。 魅怪叫一声,见去路已失,手指作钩,直冲顾青江而去。 顾青江只得撤手,松开绳子,悲风带着悲鸣,自下而上,斩向魅。 一大一小两只铃铛泠泠作响,笼至魅的头顶。闻肖祤与蝶影同时奔至,一出软索,缠向魅的腰间,一出长剑,直刺魅的胸口。 三人合击,魅眼见避无可避,他竟冲天而起,一手擒了一只铃铛,握在手里。 闻肖祤与蝶影同时脸色大变,语中念念有词,那铃铛不断跳跃,魅手掌不住,蓦地松手,和身扑下,直冲闻肖祤而去。 闻肖祤不慌不忙,手中剑变了个刁钻角度,直取魅的咽喉。 魅不得不伸手挡了一击,动作一慢,悲风已插入他后背。削铁如泥的宝剑,由后至前,一剑刺穿他心口,魅竟仍动作不滞,长啸一声,双爪带着雷霆之势,攻向闻肖祤。 顾青江大吃一惊,被他去势一带,几站不稳,长剑竟脱手而出,扎在他背上,被魅带去。 蝶影软索一出,勾住剑柄,随着魅的趋势一收,悲风呼啸而出,发黑的血喷洒出来。魅胸口破开血洞,他还无畏无惧,扑上前去。 蝶影即刻再出索,去绑他腰腹。 魅却像预料到软索的来,猛然伸手,竟一把扯住软索,掷在地上。 顾青江已拾剑再上,一招递出。 魅此时却好像已发了疯,只看准闻肖祤,疯狂进攻。 红衣少女神色凝重,手中剑招一点不乱,但随着他招式越发凌厉,也隐露败相。 黑衣少年一直在一旁站着不动,双手被缚,此时却忽然出声道,“魑魅魍魉,各有所短,魅之不足,在于其目。” 魅眼神一厉,如两团火焰,嘶声叫道,“唐靖先!”语中愤怒之意,带着万钧声势,仿佛要将那少年撕碎而后快。 可他无暇他顾。 红衣少女的剑尖倏忽便到眼前,再进一寸,便能刺穿他一只右眼。 魅一声怒吼,竟硬生生以手抓住了闻肖祤的剑刃,那剑刃原来便沾了少女的血,此时与魅手掌相触之处,冒出一团团火花来。与之同时,顾青江剑又到,得了唐靖先提醒,直指他双目。 蝶影的软索更是缠住他腰,将他死命向后拉去。 魅躲闪不及,被悲风此中左眼,漆黑的血顺着脸颊滑落,面容狰狞扭曲,仰天长啸,双手乱挥不已。 闻肖祤此时才有空将腰间一只葫芦解下,口中念念有词,抛向空中。 顾青江一击既中,欲要再来一剑,魅却忽然尖声嘶厉,拼命向前挣去。蝶影未料到他临死之际,竟有如此气力,一时拉他不住,倒被他带了两步。 闻肖祤不惧不躲,冷冷地看着魅迎面过来,口中念念不断。 魅的双爪已伸向她心口,像是打算活活将她的心挖出来。闻肖祤只是冷冷一笑,看见葫芦发出的微光,已罩住他头顶,知他这次是绝跑不掉,不由松一口气,早将生死置之度外。 她却没感受到尖爪刺破肌肤的疼痛,反而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。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,她一怔之间,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庞,“六哥哥?” “逞什么能啊?”少年轻声叹息,露出一个微带疲惫的笑容,有血从他嘴角流下来。 在少年身后,是魅狰狞不甘的面庞。葫芦的光已完全将他罩住,他身子一点点变小,最终被吸入葫芦中,葫芦缓缓落下,被蝶影接在了手里。 少年的身子软了下来,闻肖祤忽然慌了神,紧紧抱着他,但觉脑中一片空白,只知不停重复地喊,“六哥哥,六哥哥……” 她这才看见,少年浑身浴血,比起魅来,他倒更像一只鬼。 少年的眼睛终于睁开一线,他开始笑,“小世妹,你这么凶,谁敢要你啊?” “六哥哥……六哥哥……不要死……不要死……”她慌乱地找着药,又冲蝶影喊了几句。 蝶影沉默地看着闻肖祤与风茵雪,却没有任何动作。 “小世妹,别白费力气了。”他拉着她的手,笑了笑,“姻缘蛊其实不是没有解法啊……咳咳,至死方休……” “不!”闻肖祤已经泣不成声,“谁准你死了!谁说就这一种解法!” 少年艰难地冲她笑了笑,“是么?真……好。”说过这一句话,他双眼一闭,任闻肖祤再怎样叫唤,都未再回应。 第105章 【第百三章】 * 闻肖祤一时惊慌之至,整个人木然看着少年,伸手去擦掉他脸上的血,怔怔地道,“六哥哥……” 双手被缚的黑衣少年此时走了近来,声音淡淡道:“闻姑娘不必太过担心,六爷穿了天蚕甲,伤势应无大碍。” 闻肖祤猛然转头看他,“怎么可能?他……”低头看了看少年,“那他这一身的血……” 蝶影冷冷的道,“他从池子里爬出来,身上要是没有血,那才是怪事。” “小姐,你休要上他的当。”蝶影走近一步,把住少年的脉,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,冷冷地掷下少年的手,“他就是装的!” 闻肖祤一时还没回过神来,怀中的少年却忽然咳嗽了两声,醒了过来,“世妹,我好像隐约听见你说,姻缘蛊还有别的法子可解?” 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,神情期待。 闻肖祤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,猛然把他推开,“骗子!” “疼疼疼!”少年捂着胸口站起来,“我是穿了软甲不错,可是那也疼得很啊。看在我奋不顾身的份上,世妹你就行行好,把蛊解了呗?” 闻肖祤气结,冷冷地笑了笑,走过去看视顾青江,“顾大哥,你没受伤吧?” 风茵雪莫置可否地笑了笑,倒是敛了些之前的委屈之色,走过去解开唐靖先的束缚,“小唐,委屈你了。” 唐靖先仍是恭肃道,“六爷无事便好。” 少年笑了笑,走近闻肖祤和顾青江,看着顾青江手上的剑,“阁下姓顾,又佩着悲风,想来是顾青江顾少侠罢?阮少侠提过你,说是这个师弟天赋比他更高,日后成就必然不可限量。” 顾青江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,行了见礼,“阁下必然是风六风少侠了?久仰大名,如雷贯耳。” “都不是些好名声罢?”风茵雪笑了笑,“我这个妹妹性格刁钻……” 闻肖祤拿剑背在他手上敲了敲,“说什么鬼话?那个叫什么羽的还没抓到的,别扯这些没用的!” 风茵雪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,顾青江笑了笑,“闻姑娘性子直爽,快人快语。风兄,当务之急确实是寻到封丞羽,风兄可知此人现在何处?” “大哥啊……”风茵雪抬头望了一眼虚空,“当然是躲在什么地方看戏了。” 他话音刚落,虚空里忽然传来一声笑声,“是,而且还是一场好戏。难得见六弟这样英勇,弟妹,你在他心里可实在是地位不低啊。” 几人警惕地看向四周,闻肖祤红了红脸,转瞬怒道,“你少要胡说八道,藏头露尾,算什么英雄?” 封丞羽笑了,“英雄?大哥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。” “靖先,三弟竟没有来吗?” 黑衣少年神情沉静道,“主人尚且有事在身,嘱咐靖先务必将公子请回府上,多年未见,总要好好叙旧。” 风茵雪随手抹了几把脸,笑了笑,“大哥,戏都散场了,你也总该露个面吧?” 这偌大空旷的地下,竟然也有风徐徐而来。风中淡淡传来一阵异香,黑衣少年面色忽然一变,几个人都是机敏之人,几乎同时闭住气。 封丞羽却笑了笑,“几位硬撑着不吸气,到时候可要活活憋死了,岂不很亏?” 风茵雪轻轻地叹了口气,最先放弃闭气,“大哥说的是啊,这样死了,确实不划算。”他反倒深深吸了口气,“大哥倒是弄了些新花样,这么香。” “还不是跟小六学的?” 一个人闭气再怎样长久,也不可能多到一刻,不多时,几个人便纷纷坚持不住。 这香气极浓,叫人昏昏欲睡,但却并不妨碍性命,只叫人手足发软,无力行动。 许久后,又一阵风吹散阵中香气,血池中央忽然缓缓升起一个台子,台子上有个宝座,脸色苍白如雪的公子便坐在座上,看着台下的少年,微微一笑。 * 余春等人在院中等,粗眉横目的汉子一脸焦急。上官沐却始终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,安然不动。 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顶软轿。 偌大一所宅院,人影全无,声息尽悄,宛若一间死宅。被破开的门板在风中摇摆,门外人流如织,门内寂静如死。 几个人望着那顶鬼魅一样出现的轿子,无不露出惊异之色。 * “真想不明白,大哥自己明明也中毒至深,怎的还没异状?小唐啊,你用的谁家□□,也实在太粗制滥造。”满身血污的少年微仰着头看着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华衣公子,微微叹了口气。 黑衣少年沉默着不答。 华衣公子淡淡笑着,依次点了几人大穴,才微微喘了口气。停留在风茵雪面前,冲他笑了笑,“这倒不关靖先的事,他当然盼着我死。只可惜,自从染病之后,我吃了太多药,其中不乏性子烈的□□,久而久之,倒是多了些耐性。” 他凝着少年的脸,手中忽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折扇,无字无画,却是少年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把,“喏,物归原主。” 风茵雪没有伸手去接,他此时也没有办法伸手去接。适才他从暗室中寻到路时,不愿把扇子弄脏,因此留在了原处。少年只是笑了笑,“多谢大哥。” 蝶影皱了皱眉道,“我简直搞不懂你们,要打要杀的就不能痛快一点儿?” 封丞羽看了她一眼,笑了笑,柔声道,“小妹妹,等你再长大一点,就会明白,有时候明知道杀了这个人最好,可就是下不了手。” 蝶影嗤之以鼻,“你会有这种好心?” “行了大哥,别装模作样啦。”风茵雪打断蝶影的话,“大哥,你知道你就算把我们都杀了,你也还是逃不出去。”他笑了笑,“大哥,你赢不了。” “但若是为了六弟,你说老三他会不会收手?”封丞羽淡淡的道。 “大哥,你心里清楚,又何必问我?”少年神色淡然。 封丞羽点了点头,看了唐靖先一眼,道,“不错,老三心里就没有咱们小六啊。”他语气竟然是生着感叹,忽然动手去搜少年的口袋。 风茵雪怔了一怔,笑道,“大哥,你做什么?” 封丞羽不答,只在他外袍内兜中翻出几枚小镖,又翻出极细的银针和一块金锁,然后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最后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,忽然怔了怔。 “我以为你早就扔了。”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风茵雪。 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,“觉得挺值钱,所以留下来了。没钱花的时候,还可以去当掉。” 封丞羽并不计较他的态度,只把那块玉又放回他兜中,只取了银针和那几枚小镖。 他将那小镖架在少年颈上,解开他双腿穴道,挟着他向外走,淡淡道,“也许不成,但总要先试一试,你说呢,六弟?” “大哥说的是。”风茵雪含笑自若。 倒是闻肖祤有些着慌地叫道,“六哥哥!” “弟妹放心。”封丞羽冲她一笑,“若是不成,不能生同居,那便死同穴,不亦是极好?” “大哥,莫开这样的玩笑,千妹还在家中等我。”风茵雪笑了笑,“我不会死。” 封丞羽略怔了怔,“你啊……” 两人慢慢地向外走去,一扇石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,从中竟传来悲切而缥缈的歌声。 华衣公子微微一怔,“六弟,你可听到什么了?” 风茵雪笑了笑,“也许是大哥听错了。” “绝没有。”封丞羽往后看了一眼,见黑衣少年仍静静站着,他不由笑了笑,“知我者,靖先也。” 他竟不再往前走,而是立定,侧耳细听。那歌声有着婉转的调子,词句隐约,愈来愈近。 “奴年十二郎十三, 散发垂髫门前戏。 花柳青青春正好, 两小天真无嫌疑。 郎有父兄性偏严, 怨奴调唆误郎习。 恩情一夜断却了, 梦醒已是百年身。 阿姆狭苛诸姊专, 人幼言轻受尽欺。 忍辱衔恨暗吞声, 颜色如花命如叶。 无期重得会郎面, 今夕非昔情已迁。 试看日东升,西归去 百年无多时,独坐常苦悲。 奴今为郎歌一曲,愿郎一笑泯恩仇。 仇怨如似东流水,一朝逝去莫淹留。” 华衣公子默默站着,忽然收了镖,掏出一直携在身边的骨笛。 长笛惯为幽咽之声,还是那支千遍万遍的曲子,凄凄切切,最断人肠。 女子衣一身青色,一步一步走来。 封丞羽笛声未断,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。 风茵雪沉默无声地望着,脸上难得的没有笑意,沉甸甸的,没一丝表情。 这一曲却总有终了,这歌声也终有尽时。 青青的眼神很淡,面无表情地看着封丞羽,“我是来杀你的。” 华衣公子竟然笑了一笑,“我知道。” 他走的其实很慢,费了很多时候,才走到青衣女子面前,一抬手将她狠狠锢在怀里,低头吻上她的唇。 青青没有抗拒,只是忽然抬手。封丞羽身子微微一颤,脸上竟然笑了笑,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手。 青青剧烈地抖了一抖,脸上没半分表情,仿佛一个毫无灵魂的木偶,手上沾满鲜血。 华衣公子附在她耳边,喃喃地讲了句什么。 青青忽然泪如雨下,双手搂住他软下去的身子,随着他一起跌坐下去。 俊俏少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,看不出是喜是哀。他慢慢地走过去,伸手在华衣公子鼻间试了一试。 其实他也不必试,因为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,插在他心口上那一点乌华。他知道那是一根乌黑的簪子,几乎齐根没入,可见那只持簪的手,用了多大气力,又有多少恨意。 青青只是漠然坐着,漠然地看了他一眼,一言未发。 风茵雪站起身来,沉默着看着华衣公子苍白的脸。闻肖祤和蝶影先走过来,紧随着过来的是顾青江,唐靖先落在最后,走的最慢。 封丞羽点穴的手法其实并不重,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已没有多少气力。 他若还有一点力气,恐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让青青得手的。 “他……就这么死了?”蝶影首先打破沉默,她眼睁睁地看着华衣公子胸口洇出的大片血迹,可却依然不敢置信,总觉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一点。 她总以为,这个在暗地里机关算尽的俊美公子,这个堪称敌手的阴险之徒,总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便死掉了,还是死在这么一个……一个毫无武功的女子手上。 顾青江沉着脸,亦是心绪复杂。他蹲下,试了试封丞羽的鼻息,又试了试他的心跳,确信这个始作俑者已经气绝身亡。他心中茫茫然的,有一点空。 这个人,就这么死了? “先出去再说。”一直沉默不语的俊俏少年忽然开了口。 几人都点了点头,蝶影看向地上的封丞羽,“抬出去?” 风茵雪笑了笑,“你们先出去,这里交给我和小唐。” 闻肖祤道,“我也不走。” “这里没什么事了,你出去看看,外面是不是还有没斩尽的鬼藤。” “你不就是想打发我走吗?”闻肖祤怒哼一声。 “世妹,”风茵雪叹了口气,“这里真的没有别的事,总不能他诈一回尸吧?都已经死透了。蝶妹妹,你能看出异样来?” 蝶影拉了拉她,看向封丞羽,面带奇异之色,但终究摇了摇头,“他确实是死了。小姐,咱们先出去吧。” “走罢走罢。”风茵雪挥手赶她,闻肖祤哼了一声,终究是走掉。 唐靖先仍在血池旁边停留,风茵雪看了一眼,便在青青身旁蹲下,低声道,“大哥最后同你说了什么?” 青青摇头,不言。 风茵雪也没追问,只道,“青青姑娘,这里还是很危险,你先出去罢。我会把大哥带上去的。” 青青摇了摇头,“多谢六爷好意。青青此来,便没有打算回去。” “青青姑娘……” “六爷不必相劝。”她忽然惨笑,“生死为何?我在这个世界上,已经没有盼头。” 她抬眼,望进少年的眼中。眼光黯淡,已无生意。少年轻轻叹了口气,不再劝说,站起身来。 “六爷。”黑衣少年淡淡道,“血池底下也许另有玄机。咱们须得斩断鬼藤之根,才能防它死而复生。” “生死蛊,取自同生同死之意,母蛊若死,子蛊不能独活。”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忽然轻轻地笑起来,“可要解生死蛊,其实还有一种法子,那就是换血。” 唐靖先沉默不语。 “可这是以命易命的法子。”少年明亮的眼眸里带了些隐不去的哀伤,“我不知道那人是谁,也许他是心甘情愿,只是总归……嗨,我无权说你什么。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血池底下还有什么,我不清楚,可我知道,那不是什么好东西。放手罢,三哥那边,我去同他解释。” 黑衣少年眸光变幻不定,终究轻轻摇了摇头。 “所以小唐也打算对我动手了?”风茵雪忽然绽开轻快的笑容,他笑起来时便如朝阳旭日,粲然之至。 唐靖先有些恍惚,低一低头,随即上前一步,“六爷,得罪了。” 话音才落,人却软软的倒了下去。 小个子捕快无声无息,不知何时出现唐靖先背后,冲着风茵雪微微笑了一下,随即扛起软倒在地的黑衣少年,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。 俊俏的少年也咧嘴笑了一笑,忽然转身去到那青衣女子身边,将一块莹润美玉塞在她手里。 青青抬眼望他。 少年眼神一晃,低声道,“美目无瞳,实是可惜。” 一指台上的金椅,确信她领会了自己意思,少年眼中终究掠过几分不忍,“阿冥姑娘,保重。” 他站起来,又低头看一眼青衣女子怀中的华衣公子,少年微微笑了笑。 大哥,你倒是圆满了呢。 转身离去,再未回头。 青青一直没有动。合拢怀中人的双眼,眼前闪过无数纷乱画面。 树下秋千,瘦小的少年,哭泣的眼,相握却被分开的双手,美丽而爽朗的少女,亲自披上的衣服…… 她忽然站起,一点一点地将华衣公子扶到台上,安置他坐好。 扶手上雕了金凤,栩栩如生,似要乘风归去。 目却隐蔽,果真有小小缺口,与手上美玉相合。 她抱着闭目含笑的华衣公子,毫不迟疑地将美玉扣了上去。 -------------------正文完-------------------- 尾声 第106章 【尾声】 * 阴云尽散,霞光明媚。 天气不知不觉中就变这样好,然而余春心头的乌云还未驱散。 那几个人,还没出来。 可是他相信,那个少年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,也许还是无赖的笑着,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岔,使得他火冒三丈。可他不会生气,他这次绝不会生气。因为他知道了一件事,他的话从来信不得,只能看,他到底做过什么。 脚下的地面忽然微微的一震,裂出一道长长缝隙,然后逐渐变宽,恰能容一个人出入。 项青河按捺不住性子,跃跃欲试地想要下去,却被余春一把拉住。 他们说要在这里等,就不能轻举妄动。 上官沐一直都是魂游天外的神色,此时却动了动嘴唇,道,“要出来了。”也不知他哪来的根据。 穿紫纱裙的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,上官沐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随即很快别过头去。封府的众人都被驱散,连仆役都不剩一个,偌大个院落,寂静得可怕。这个姑娘却坚执不走,说她有要等的人。 他们几个都不可能跟个姑娘过不去,于是由了她在这里等。她倒也安静,只是始终忧心忡忡的,一看便知是担着心事。 等了没有多久,还真的有人从这里上来,不过却是一些武林名宿,余春曾见过,却不能完全叫上名字。这些人之后,竟上来了那个小个头的捕快。 小个子的捕快看了余春一眼,笑了笑,又折返身下去。 再上来的,便是顾青江他们一行了。这几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,项青河一跃而起过去关心他师兄,眼睛却总是往蝶影那边溜。橙衣少女随着她家小姐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来,神情岿然不动。 余春在一旁看的分明,却迟迟等不着那白衣少年出来,不禁焦灼。 顾青江称是没事,封贼已死,风少侠很快便会上来。余春只好继续等下去,想着到时候到底怎么诚恳地道歉。 先上来的武林名宿得了消息,纷纷告辞离去。他们这次也是元气大消,望着便知在地下受了不少苦头,一个一个憔悴不已,但还勉强保持着大家风度。 余春看了看这些离去的身影,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不断拿衣襟扇着风的庞万香。这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罗刹看来倒比这些武林名宿更有良心,也一直坚持着没走,不过始终坐的不远不近,没和他搭过一句话。 余春其实有点惭愧。经此一事他好像悟到点什么,不过又不能说的很分明。 又有人头冒了出来,这次上来的是两个人,不过却仍然没有那个少年。 小个子捕快将昏迷不醒的黑衣少年背了上来,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,而后轻飘飘地离去。他都没看上官沐一眼,上官沐看见他,也没说话。 这些官府中人做事就是奇怪,连声招呼都不肯打。 不过他丢下的那句话,却叫余春觉得有了盼头。 他说:“马上就出来了。” 如果余春懂得诗词歌赋,他一定会说,这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。 * 出来的少年满身血污,一打眼看去,倒把余春吓了一跳,几乎疑心他受了重伤,扑过去打算给他把脉——虽然,他也不会。 但有人冲的比他还快。 恶罗刹本来坐的不远不近,那少年才露个头,他就一跃而起,扑了过来,拉着少年的手,情真意切道,“少侠,你没事吧!” 余春不知为何,只觉自己身上寒毛倒竖。 那红衣少女倒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,冷冷的道,“你活着就好。那件事,我一定给你个交代。” 俊俏的少年似乎有点蒙,可能是因为被庞万香拉着手,他又偏偏没来得及避开,苦着一张脸。蒙了半晌才对那少女道,“世妹,那件事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 红衣少女哦了一声,“那告辞了。”提剑转身,走的毫不犹豫。她一走,橙衣少女自然也跟了上去。 少年看着她们的背影,忽地笑了一笑。余春却不难看出,他眼中一掠即逝的苦涩。 那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?余春不解,但是也知道,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。 少年叹了口气,“多谢庞前辈关心,在下没受什么伤,身上沾的都是别人的血。” 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庞万香终于松开了手,笑了一声,“此次全凭少侠相救,这份情,我老庞记下了!改日有空请少侠喝酒。” “那倒不必。”风茵雪才说一句,看见庞万香看过来的眼神,立刻改口,“多谢庞兄破费。” “哎。”庞万香仅剩的一张胖脸上,两只眼笑得眯了起来,乐呵呵地离开了。 顾青江带着项青河过来告辞,说要回去复命。又千恩万谢客气多次,才啰啰嗦嗦地走了。 上官沐此刻才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,带着他心不在焉的态度,冲着风茵雪拱了拱手,“风兄。” 风茵雪冲着他笑了笑,“大人还想抓我回去?” 上官沐摇了摇头,“此次青州发生这样大变故,晚文责无旁贷,但料想罪不至死。只不过再见风兄,怕是遥遥难期。风兄,珍重。”他俯身行礼,面容郑重。 风茵雪收敛了脸上嬉笑之意,郑重还礼,“大人,后会有期。” 上官沐点了点头,转身慢慢地走去了。 余春看一眼紫衣女子,那女子从少年出来就一直盯着他看,眼中的情意啊,饶是他都看得出来。不过余春存心要等到最后,见她一直不打算开口,不由有些着急。 紫衣女子也看了他一眼,似乎等他先说。 少年微微笑了笑,“在下与姑娘从未谋面,不知姑娘有什么事?” 那女子怔了一怔,“六爷不记得奴婢?”她咬着嘴唇,红晕上脸,小声道,“奴婢是流烟哪,前天在竹楼里……” 风茵雪恍然,“想起来了,咱们今天见过面,姑娘的舞跳得很好。”他笑了笑,想起来什么,“不过之前的,却不是我,姑娘可知道易容术?” 流烟怔了一怔,骤然无措,“那……” 风茵雪笑了笑,指了指刚走没多远的上官沐,还可以瞧见一个背影。 流烟立刻流露出感激之色,提着裙裾,小跑着追了过去。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,露出了余春十分熟悉的笑容,余春一眼就知道他心里转的准不是什么好主意,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。 现在终于就剩他们两个了,所以道歉的话也不用不好意思说。 不过……为什么感觉更说不出口了呢? 余春为难的当口,风茵雪在眯着眼睛打量他。 “余大侠?” 余春一下子回神,“怎么了?” “余大侠特意留到最后,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对在下说?”少年轻笑,“别是折服于我无双的英俊与才华,想以身相许?那可真是对不住余大侠了,在下早已娶得娇妻。” 余春气得要死,又忍不住磨牙霍霍,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!老子又不是那等爱寻兔儿爷的货色,老子喜欢娘们儿!” “哦?那余大侠要说什么?”少年眨着眼睛,一副天真无邪模样。 余春克制着自己的怒气,不过被他这么一弄,倒是没了先前的吞吞吐吐,“老子是想跟你说,谢谢你的救命之恩!”说完了自觉也有点不客气,不过话已出口,覆水难收,余春也只好干巴巴地站着,等他回话。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,“救命之恩?” “是啊,算起来你也救了我好几次……”余春扒着指头数,“着火那一次,破庙那一回,后来……” 风茵雪笑吟吟地打断他,“余大侠,你不用放在心上,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救你,只是不小心捎带上了而已。” “啥?”余春一时转不过弯来。 少年笑而不语。 余春慢慢回过味来,变了脸色,“你……”他想说你真是不知好歹,但又硬生生地吞了这句话,气得狠了,招呼也不打,转身就走。 风茵雪也没留他,看着他气冲冲的走出很远,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一点的敛去了。他专注地瞧着地上那道缝隙,看了很久,直到那缝隙忽地轻轻一抖,消失不见。 余春走出去老远,心里还是气的,心想这辈子最好也别要见到那个家伙了。他走着走着,忽然觉得脚下微微一颤。 余春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,不由得回过头去。 还好,那少年还站在原处,没有像他感觉中那样,会突然消失。 不过,消失了也不关他的事。余春愤愤的一摸刀柄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* 风茵雪轻轻地叹了口气,终于也离开庭院。 离开时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封府大门,也不知是谁将门弄开,像是一脚踹破,又好像是众人推开。 那两盏白灯笼还在,幽幽地亮着,光在这样的白天里显得黯淡。 少年忽然笑了笑,掉头离去。 他不知在他身后,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顶轿子。轿帘被微风轻轻吹动,却看不见主人的形容。 黑衣少年此时已全然清醒,面无表情地恭肃立在一旁,看着少年离去,轻声道,“主子,真的不见六爷一面?” 轿中人许久不答,似乎也透过哪里可以看见少年的离去,直到他的背影转过街角,再看不见,才道,“他本无意见我,我也无颜见他。罢了。” 黑衣少年点一点头。 两个青衣小童忽然出现,一前一后地挑起轿子,脚步轻快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去。 * 风茵雪先去挑了件衣服,又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,再去马市上挑了一匹马,牵着慢慢出城。 虽是过了一天中最热闹时候,街上行人倒还不少。有人提起今日的砍头竟然不了了之,言谈之中大有遗憾之意。有人又道封府好像出了事,连门都给踢破了,不知惹了什么麻烦。 熙熙攘攘,络绎不绝。 城中这条笔直大路,一路行去,便可看见两处客栈废墟。那属于悦来客栈的一堆里,此时围了一些人,有人在翻找着什么。 悦来客栈的金字招牌跌在地上,皂袍的老者弯腰抚着金字,低声叹息。 风茵雪牵着马缓步走过去。 店小二抱出一块石头,正要和老者说话,看见风茵雪时笑容一下子凝住,指着他张口要说些什么。 少年悄然将折扇竖在唇边,嘘的一声。 小二点了点头,没有做声。 少年轻笑道,“张掌柜的伤可大好了?” 张悦来一起身就看见夕阳余晖里持扇而立的少年,只觉是百感交集,“多谢少侠关心,我这把老骨头,是同年轻人比不得了……不过好得多了,慢慢养着罢。”看见他牵着马,便道,“少侠这是要走了?老朽可是听说,邵二当家的要请少侠喝酒呢。” 风茵雪轻轻点了点头,“晚辈不是那块料子,人多了,怕得慌。”他笑了笑,“掌柜的保重,先走一步。” 张悦来看着他想说点什么,终究还是觉得说不出什么。道谢二字太轻,可除却谢字,他又惭愧得无话可说,终于只是眼睁睁看着少年离去。 店小二抱着石头看着风茵雪走去,忽然觉得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。他躲了几日,却也听人说起了事情经过,对这少年敬佩之至。他情不自禁地抱着石头往前追了几步,“少侠?” “是你啊。”少年转头一笑,“以后当了掌柜,可记得给我折扣啊。” “啊?” 少年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去。 店小二心情澎湃地想着他适才那一笑,风少侠真的长得好看。可他也忽然想起当日与他在一起的封公子,大家都说,封公子是个魔头,死的好。他没亲眼见过他做的恶事,但也知道大家说的必然不错。只是在此时此刻,他却忽然觉得难过。 如果彼此之间真的没有一点情义,面对彼此时,也不会有那样的笑容与动作吧? 他抱着石头默默地想着,直到少年的背影都融入人群,再也分不出来,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话。 当掌柜? 店小二傻笑了一声,抱着石头往回走,打算把石头给掌柜的看看,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,他才走了两步,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大喊,“走水了!” 店小二吓了一跳,抱着石头看去,果然看见南边烧了起来。 火光明艳,梆子声响个不停,官兵跑动。 店小二无意中抬了抬头,忽然看见天上七星现而复隐,只一刹的空儿,再看已无踪影。 大概是眼花吧,店小二心想。 * 酒楼里听黑衣少年讲事情经过,来来回回,桩桩件件。 踏雾觉得没什么意思,归结说之,不过是他们败了。 败了又有什么好说?被人囚禁总是事实,抬不起头来,还要蒙人搭救。 他觉得气闷,对一旁的登云说要出去透透气,便站起身来。 酒楼邻街,他推开窗子,看楼下往来的百姓。 这些人又怎么知道,就在眼皮子底下,曾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绝杀。 他们只是忙忙碌碌,却又碌碌无为。 踏雾忽然瞧见那个少年。青衣白马,含笑而行,闹市中千万般人,都掩不去他徐徐步来的风华。踏雾从来没见过这个人,可他却直觉地认定,他是风六。 踏雾没有下楼,只是将窗子推得更开,在少年行到楼下时淡淡出了声,“看兄台仪态不俗,某心生倾慕,不知有幸同座小酌几杯?” 少年仰着脸冲他笑了笑。他生的果然很好看,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动人,眉眼弯弯,和煦如朝阳旭日。 一出口是温和的婉拒,“多谢兄台相邀,只可惜在下急着赶路。”他笑得有些羞涩,“想快些回家见我娘子。” 他说的如此坦荡,似乎毫不觉得儿女情长是件使英雄气短的耻辱事。 踏雾竟不由得笑了笑,“那好。”他遥遥的拱一拱手,“下次若有机会再见,还望兄台且莫推拒。” “自然。”少年笑了笑。 此时城中人流已稀,邻近城门,少年翻身上马,只一挥鞭,不多时便已远去。 踏雾关了窗,想到又要回乌烟瘴气的酒宴,就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。 * 风茵雪绝没想到,回去见着的竟是一间空屋。 他快马加鞭地赶路,却只见夜色深深,空无一人。 少年扔了马鞭,怒极时,反而笑出声来。 点起烛火,室内摆设一如离去之时。 只可惜,没了那娉娉袅袅的少女,温柔而倔强地唤他六哥。 * 官道上,马车徐徐而行。 赶车的是个十分俊秀的公子哥儿,衣着华贵,眉眼灵动,此时却哭丧着脸道,“小弟妹啊,你这是要害死我。” 车内的声音平静,是个少女清澈语音,“四公子,还要多久?” 公子哥儿无可奈何,“还早呢,老六现在脱不开身。咱们到了安邑停一停,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,他找不着。小弟妹,真的不打算回去了?” 许久得不到回答。 很久后,马车内才传来一句话,“四公子,赶路罢。” * “不知道千儿到哪了?”蔡婆心神不安地看着窗外的天色。 王齐氏叹口气,“其实不必这样的。就算走,你也该跟她一块走啊,这算是怎么回事呢。” 蔡婆也叹了口气,坐回去,道,“那孩子啊,太死心眼。发生了那种事,她是决不肯的,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,一知道阿六娶她不单是为了喜欢她,哪里还容得下?”她也无可奈何,“唉,这孩子,随她娘。” “我这一把老骨头啊,是挪不动窝了。”她叹口气,“再说了,我还想着,阿六若是回来,好歹能再嘱咐他几句。” 王齐氏试探着问,“婆婆,您还真打算把千丫头许给他?可……” 蔡婆摇了摇手,“罢,儿孙自有儿孙福,老婆子怎么想的,无关紧要哟……” 她站起身出去了。 王齐氏不由得叹口气,放下手里的刺绣,呆呆了坐了一会儿,心道,唉,这都是些什么事! 作者有话要说: 哈哈哈哈终于告一段落了!我终于东拼西凑的把这个完结了!啊不,是要完结了! 第107章 【番外三】 【番外三】 * 马车在青州府门前停稳,青布乌顶的马车,乃是驿站专属。 一身正服的年青官人避开了中年男人伸过来的手,不用人搀,自己跳下车来。 齐征其实不喜欢坐车,可是却也不喜欢顶着太阳骑在马上。 虽然今天的日光并没有那么烈,还很闷,似乎有点会下雨的意思。 昨日就对他殷勤备至的中年男人讪讪收回手去,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回复如常,“大人这边请。” 齐征客套的笑笑。 他知道这男人叫覃名武,在这件事中出了不少的力。可他其实看不太起这样的人,溜须拍马,见风使舵,何况亲近或得罪一个小人,都是绝得不了好处。 但这道理,牢里的那个人大概是不懂的。 若他懂,今日想来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。 而且他也再没机会懂了。 因为他这次来,就是要要了他的命。 忠臣良将啊。可惜了。 齐征偶尔也会想起死在他手下的忠臣良将,也是不计其数。自从十三锦卫放走了寇家的活口,他们便已不得信任。伴君如伴虎。 作为天子最宠信的近臣,他其实不是人,而是一把刀。 而一把锋利的快刀,注定要染血,而且必定要染上大量的血。 他第一次杀人,是在十岁。 对方也是个开国元老,两朝肱骨。忠臣,只是未免是个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忠臣。 齐征总认为,一个人不能太正直,水至清尚无鱼,何况人乎? 那夜师父替他放倒了宅子里的仆役,其实宅子里本来就没有太多人,致仕的老都御史,两袖清风,一贫如洗。 夜深了仍在挑灯读书,灯油短了,尚不舍得就添,迟疑几次,才略略地加了一点。 他推门进去。 那老人看见他和蔼地笑了笑,搁下书本。 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他的心脏,一刀毙命。 然后他放了一把火。 人人都传,老都御史是看书看的困了,不甚扫翻油灯,酿成大火。 可只有他知道,幕后所藏的,其实是一把刀。 一把出鞘了,再也不会收回的刀。 * 齐征想起这件事,立刻便笑了起来。 覃名武见他笑了,神情也立时显得更轻松一些,试探道,“大人,囚车已经准备好了,这便出发吗?” 齐征摇了摇头,“不急。” 覃名武显然不知道他想什么,有些讨好的道,“大人,咱这小地方简陋,肯定比不得京城,叫大人受委屈了。” 齐征笑了笑,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。 肥头大耳,两目无光,正拼了命地讨好他,然而做的刻意又做作。 他突然便觉得无趣得紧。 是啊,这么温顺,只懂得说他想听的话,只会说谦卑的言辞,有什么意思? 他才发现,他其实也是喜欢不听话的人的。 越不听话,便喜欢。 因着要将他羽翼折断,将他棱角磨平,越不逊,越骄傲,便越有意思。 拿捏一团面人,又有何趣味?只有看钢铁做的心肠也一朝为之臣服,才算快意。 * 他听出门外有人。做刺客这一行,要紧的便是耳聪目明。 他本来要吩咐覃名武去调弓箭手过来,一转念,却叫破那三人行藏。 那个人,他一眼就能看出,他们是一样的。 他明明就要动手杀他了,可却因为一声“师兄”而收回了手,装作无力样子。 他笑了。 伪善伪善,可终究有一分伪。而这层伪,终究会被人揭去。 * 上官沐摇头说不杀之时,他又笑了。 他只知是自己的所谓坚守,却不知这句不杀,救了他的性命。 谁不会留个最后一招。 这种东西,谁都不会告诉。 他嘴中还有最后一样暗器。 那小少年再怎么精怪,都不可能将这最后一记杀着改换。 说起来,他还真是遗憾。 听说他成婚了,新娘子什么样,他都没有看过。 流了很多血,可他想他还不会死,只不过还要等几个时辰,等点穴的时候过去。 他闭了眼,阳光有些刺眼,就像那小少年灼人眼目的红袍。 谁家的少年会穿这样潋滟的颜色,当时他瞧着背影,只以为是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。 他生的也确实像个小姑娘,黑发如云垂散下来,温顺而乖巧地垂着头,听见他问路时,也是眼神飘忽,难为情一样,不肯正视。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,这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,一时兴起出来游历江湖。 “姑娘?”他促他说话。 他便忽然抬了头,那一双眸子,璀璨剔透。 在那之前或之后,他都再没见过那样亮的眼睛。 小少年皱起了眉。 也许是个脾气不好的小姑娘吧,他心想。 少年声音很冷,“往前十里,向北,再行五里。”声音清亮,却又有变声时的一点沙哑,十分动听。可也确确实实,不是个小姑娘。 他瞠目结舌半天,才能说话,“……多谢小兄弟。” 少年不耐烦地挑了挑眉,策马让开去路。 他策马而过,忽然听见少年在身后叫他。 “兄台,可吃辣吗?” 他不知他何意,便如实答,“略吃一点。” 少年微微的笑了一笑,那点笑意转瞬而逝,“卢家庄有一家麻婆豆腐,正宗川味,不可不试。” “多谢小兄弟。” 后来,他果然去吃了那家麻婆豆腐,辣出了眼泪,才知道,那是个最记仇的少年。 但他明明知道,却还是去激他了。 月下对饮,少年无聊地掂弄着空酒坛,吹嘘自己,无处可不去,无物不可取。 他便故意做出不信的样子,“为兄就知道有一个地方,小兄弟你绝对不敢去。” “什么地方?”好胜的少年果然不服,开口询问。 他心道得计,偏卖关子,摇头晃脑地说出那二字,“皇宫。” 阴影忽然遮住了阳光,他顿觉一阵凉爽。睁开眼来,看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。 他忽然间怔住,“寇……” 紧接着便觉得心口一凉,阳光散尽,永诀光明。 第108章 【番外四】 【番外四】 * 秋深九月,露气生兹。 蝶影总还记得那些兜转在身侧的虚影儿,裹挟在一团透白的雾气里,白蒙蒙雾滋滋地围在身边,每团雾气里都有着一个人一生的故事。 哀与苦,喜与乐。临终时的遗憾不舍。 很少人能够毫无遗憾地离去,大多是不舍的悲切碎碎念着,期待能多停留一霎。可大多雾气还是会随着晨起的太阳散去,留不下一点影子。 蝶影见惯了这些。她打小就可以看见这些,看见将死之人虚无的幻影,听到他们心中未说出口的话。所以打小她就喜欢在夜里,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,跟那些过路的魂灵说话。 她家贫,却有许多个兄弟姊妹,夜里一大家子挤在一张床上,爷娘最惧怕这小小幺女,一双清明而冷透的眸子,像看过了太多年的沧海桑田,能将人心一眼望透。 尤其最怕夜里她大睁着眼,喃喃的像同什么人说话。 可夫妻两个看过去,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一面墙。 于是,终于有一日,不堪忍受的夫妻两个将幺女带去市集,买给她一串糖人,要她站着别动。而后匆匆离去,便再也没有回来。 蝶影什么话也没说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几乎是仓皇的逃离,面无表情地将糖人凑近嘴边,嘎嘣脆的咬了一口。 她在街上走了很久,从满市繁华到人烟落寞,手里始终牢牢地攥着吃光了的签子。 最后,她被一个妇人捡回家去。 那是个生的很好看的妇人,上了岁数,还犹存着年轻时的风韵,爱怜地唤她,囡囡,囡囡。 这个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,蝶影一直很安静,她从来懂事而听话。她们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,白天那妇人教她一些简单的刺绣活计,晚上会搂着她给她讲故事。 蝶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见那些虚影儿,也很长时间没有跟它们聊天。她的世界里多了些美好干净的故事,每晚都在妇人温暖的怀抱里安静地入睡。 只是这样美好的日子到底持续不了多久,人间的事情从来悲离较欢聚更多。这是她听来的太多故事告诉给她的,变故太多,相聚太少。她日日夜夜祈祷那一天来的更晚一些,可惜却终究未能如愿。 那天夜里她看见妇人也变成了虚影,在半空中慈祥的看着她,仍是温柔地唤她,囡囡。 可她知道,她不是囡囡。 她的小囡囡,早已被她亲手淹死在井里。 官府的人来验尸,妇人系属自杀,用一片碎碗片,割断了自己的喉咙。 蝶影握着被她掰成几段的签子,站在一旁,忽然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井。 后来官府的人从那井中捞出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,还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。有个因为口渴而喝过一口井水的官吏当场上吐下泻,而那个小女孩,只是静静地望着被捞上来的那孩子,目光冷漠。 * 她又成了孤儿。 不祥的话在大街小巷流传,没有一户人家敢将她收留。 可她也不怕,整天只是在街上走着,只要她在哪家小摊前停留,摊主人便会将摊上的吃食塞给她,千求万求地求她“走远一点”。 蝶影很听话,总是会带着吃食走的特别远。 妇人的房子已被官府收走,她夜里便蜷在狗窝里过夜。狗窝属于一个大户人家,是城中最有钱的人家,狗窝里当然是住着狗的,还是一只很凶恶的大狗。 但这只见了人会狂吠的大狗,见了这小小的女孩,却会收声敛气,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,动都不动。 蝶影觉得那是个很好的去处,她偷偷挖开了几块砖,夜里便偷偷的躲进去。 其实她很少睡,自从住进大户的家里,就更少睡。总是有很多虚影在这座大宅子里徘徊,有好多女孩子在雾气里默默流泪,然后默默消散。 终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少女渐渐由一团虚影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形,竟从雾气里落了地。 她看着她,眼睛眨也不眨。 大狗忽然狂吠起来,瑟缩不已。 那个姐姐冲着她笑了一笑,黑发在空中飞扬,转身而去。 第二日,她在大街小巷要东西吃的时候,听说大户的独子昨天夜里死了。大户的夫人卧病在床,不停地说她见了鬼。 蝶影在入夜后又见到了那个姐姐。 她伸着长长的一节舌头,笑了笑,摸了摸她的头,幽幽叹了口气。 她的手不冷,反而暖暖的,叫她想起了那个曾收留她的妇人。 这样过了三日,城里忽然来了一个人。 这是个怪人,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青色大氅里,你看不见他的眼睛,却总能感觉到,他在看着你。 蝶影本能地觉得,这个人身上有种很危险、却也很熟悉的气息,叫她贪恋。 这个人在大户的门口站了很久,然后走了上去。 有家丁客客气气地请住他,可他不知说了什么,那家丁一脸慌张地进去通禀,大户很快便匆匆地迎了出来,将他请进门去。 蝶影探头探脑地跟着看。那人忽然转过头来,她感觉到他,似乎在笑。然后看见那人指着她同大户说了什么,大户露出嫌恶的表情。 可那人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,蹲下,微微地抬了抬兜帽。 她看见他的眼睛,有些绿色,幽深如同黑夜。可她不怕。 “你能看见她,对吗?” 蝶影摇头。 那人低声笑了笑,“可她不该留在这里。你也想她去个更好的地方,对不对?” 夜里,她和他等在夫人的屋子里。 从那天起,她知道了,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特殊的人存在,她的与众不同,并不是妖孽。 他带走了那位姊姊,也带走了她。 她学着那些人,叫他老爷。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词,他就是她心里的青天大老爷。他纠正了她几次,她都仍是一脸执拗地看着他。到后来,他也便渐渐默认。 * 她随着他赶路,她也愿意做这样一件事。 但,他忽然说有事,留她在破庙里等一等。 她不怕鬼,她只怕他不回来。 那天她一直没睡,从怀里的手帕里取出断了的签子,攥在手里。 夜间她听见踩碎枯枝的声音,蓦然翻身坐起。在跃动的火光里,她看见那个少年。 俊俏的少年迎着月华踏进庙来,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,吊儿郎当地靠在门墙上,眼睛越过她,望着大殿里东倒西歪的神像,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容,“受人香火,与人消灾,本来都是世人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,可一旦见神佛不灵,便不惮于亲手毁掉。小妹妹,真好笑可是?” 那根草在他说话时一上一下的动,少年眼神亮的吓人。 蝶影不知他来意,但却知道,坏人未必不会长一张好看的脸。 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着老爷教给她的几招防身招数,思量着如何拖延时间。 “这么可爱的小妹妹,为什么要去学抓鬼这样苦的差事?”少年笑一笑,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,才故意发问来安她的心。 可蝶影却并没有因此便放松警惕,她仍然小心而谨慎地看着他,并不作声。 少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,向她走来。 蝶影立刻警惕地退后一步,可他出手太快,她的招式才在脑子里一转,他的手已在她身上点了一点。 她登时不能再动,心中惶恐,却又知道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惶恐,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无波无澜,她道:“你是谁?” 少年惊奇地看着她,“原来你不是哑巴啊?” 蝶影静静地看着他。 “不是就更好了,小美人是小哑巴,总叫人觉得暴殄天物。”见她不说,他笑,双眼微微地弯起来,明媚动人。 蝶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,也没听过这样的话,不知怎么答,索性把嘴巴闭的紧紧的。 他也不恼,将狗尾草丢在地上,看了看跃动的火光,“咱们该上路了。” 而后一把将她扛麻袋一样扛在背上,一路走得飞快,仿佛脚下生风。 蝶影心道,这便是轻功吧?没想到这看着吊儿郎当的少年,竟有这样出色的轻功。 * 她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。 但是他们昼伏夜出地行了三日,他只在吃饭时将她手的穴道解开。 她始终找不着机会留下记号,终于还是渐渐慌了。 他在河边给她烤鱼,少年的手艺不错,味嫩鲜美,她一声不吭地接过来,吃了个精光。而后再伸出手去。 他看着她,微微咂舌,叹了口气,又下河再摸一条上来。 在第四天早晨时,老爷终于找到他们。一看她的模样,微微摇了摇头,向那少年道,“不像话。” “不绑着,可就跑了。”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,“这小丫头戒心太强。”他对着长辈都还嬉皮笑脸,“世伯,您怎么过来了?不放心啊?” 她松一口气,他们果然是认识的。 老爷怕是也对他无可奈何,解开她的穴道,向她道,“蝶影,别怕,我临时有事,托阿六送你去北山,先跟我一位故人学些招式。我那顽劣丫头也在山上,闲空里跟她先学些驭鬼之术。” 蝶影听话地点头。 少年在一旁笑道,“世伯,您头一次说这么多话。” 老爷没说什么,当天夜里便走了。 * 她不知北山到底在何处,但觉得是在北上,因为天气愈来愈冷。 北上这一路并不太平,因着那少年好像有很多仇家。他们总是避一避,绕一绕,拖拖拉拉,要走了将近两个月,她才看见北山的影子。 路上她领略了少年的死皮赖脸,他总是笑嘻嘻地哄她叫他姑爷。又总是时不时地捉弄她,蝶影倒不生气,她这一生下来,从未有人可纵容她生气。 可她却也能感觉到,少年心中对她的善意。 在山脚下,他停下脚步,笑嘻嘻地道,“你们师父规矩严,我就不上去了。” 蝶影哦了一声,转身往上走。 她听见他在身后笑了,“你这小丫头,我千里迢迢地送你,连句谢谢也不说的?” 蝶影愣了愣。 谢谢? 她回过头,看见少年粲然地笑着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那两个音来。少年噗嗤一笑,眸光如流星闪耀,朝她挥挥手道,“行了,上去吧。” 她于是当真重新转身走,走出去许久,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。 她看见少年仍然站在原地,仰头向她的方向看来,却像那天在庙里一样,越过她看着山顶,敛去了笑容,神情淡而渺远。 她回过头,继续爬山,大雪封山,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去。 蝶影看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,站在山崖绝顶,身边立着一个亦是红衣的小少女,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,生的玉雪可爱。 红衣女子淡淡地回身看她一眼,只点了点头。那小少女却冲着她眨了眨眼,随即眼光不住地往她身后瞟,好像在找什么人。 蝶影心中忽然雪亮。她想见的是谁,也明了了她的身份。 “小姐。”她轻声叫道。 那少女怔了一怔,“你叫我什么?” 蝶影提高些声音,“小姐,姑爷没有上来。” 小少女先是不解迷茫地看着她,随即慢慢明白过来,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,“师妹,你胡说什么呢?你要叫我师姐的!而且……他……他才不是呢……”说罢一顿足,就要掉头跑掉。 “肖祤。”红衣女子淡淡开了口。 那小少女立刻就站住了脚步,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,看着她。 蝶影忽然间笑了。 她悄悄地松开了手,一直攥在手中的断签,一节节地落在雪地上。 从此,便有归处。 第109章 【番外五】 * 春日薄衫上翠楼。 翠仙楼是金陵城里最出名的酒楼,菜式集湘浙二地之长,色香滋味俱全,尤以绿姬闻名于世。 绿姬非是一位袅娜的俏佳人,而是一坛最香醇的酒。传闻里绿姬有着最浓郁的香气,能使人未饮辄醉,醉而忘忧,细腻若美人在侧,柔言慰藉。这等玉酿难得,便是皇宫大内,要得这么一坛酒,亦非易事。因这绿姬,唯独在秦淮河不变的风月里,方品得出最幽静的滋味。 但楼下的那位客人,面前却已摆了三只玉壶。 熟悉绿姬的客人都知道,这玉壶由明德镇出产,专为贮藏绿姬而制。绿姬每年也不过只制得十壶,是以每年明德镇也只产出十只玉壶。翠香楼每售出一壶绿姬,都会叮嘱客人将玉壶打碎。是此年年岁岁,不过只得十壶。 这客人的桌子上,却摆了三壶。他手中的玉盏里,淡淡蕴着光的,也正是名扬天下的绿姬! 能来翠香楼的自然也不是普通客人,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客,也有出身不凡的贵族子弟。但这些人,有的终其一生,都难得一壶绿姬。这不能不叫他们惊讶,并且眼中除了羡慕,还有着隐隐的畏惧。 这位客人年纪不大,甚至可以说是很年轻,但那双眼睛,却像个看尽沧桑的老者。他穿着的是一件纯白的长衫,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,可是这件衣裳上,却没有半点作为缀饰的纹样。 只有一片白,空空荡荡的白。 绿姬醉人,未饮辄醉。 可这客人,一杯又一杯地喝着,脸上却始终干巴巴的没一点表情。 他很快便喝完了一壶,拿起玉壶,毫未犹豫地向地上掷去。 玉壶质脆,自是一摔便碎。 小二也不惊异,自拿着扫帚簸箕打扫干净。 周围的人见着他这般牛饮,不由纷纷摇头,暗叹可惜。 这客人却又打开了第二壶,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。喝了两三杯,忽然停手,拿起桌上摆着一把扇子,打开摇了摇。 那扇子竟也是一把空白的扇,没有题字,也没有作画,只是空白一片。 客人看着这把扇,忽然笑了笑。 那笑是苦涩的,带着深重的无奈,怀念,却又不得。 他蓦地合了扇,又开始一杯杯地喝酒。 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少年,一衣青白,一衣品红,眉眼生的一般俊秀,尤以着红的那个生的最为俊俏。 两少年都带着懒洋洋的神色,倚着栏杆,俯瞰那穿白衫的公子。 穿红的少年懒洋洋地道,“阿临今天难得大方,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?” 被称作阿临的少年笑了笑,不答反问,“阿风可知绿姬为何醉人?” “为何?” 阿临道,“非是绿姬醉人,绿姬酿造之时,在瓶口封入一小块熏香,名醉梦。分量不多不少,恰够饮酒人,得一好梦。” 阿风笑了起来,他一笑时,双眼微微弯起来,潋滟动人,“原来如此。”他向下望去,“可这位公子,却还未醉。” “他昨天已来过一次。一次是侥幸,总不能次次侥幸。”阿临叹了口气,“所以阿风现在知道了,我为什么这么看重他。” 两少年看着那白衫公子喝完了三壶绿姬,摔碎了三只玉壶,拿起扇子,竟是径自出了门。 两少年对视一眼,同时下楼,悄悄地跟了上去。 * 白衫公子似乎没有什么一定的地方要去,漫无目的。他走的很慢,脸上始终带着奇怪的笑意。 两个少年跟着他,且停且走。 悦来客栈是金陵城最好的客栈。 在柜前算账的老掌柜正推着算盘珠子,看见白衫公子昂然而入,不由叹了口气。 这客人不知是何来头,在店里住了三日,听说每天都要到翠仙楼饮酒,而且指明非绿姬不饮。翠仙楼怎可能答允这样荒唐要求,他一开始这样以为,但后来听说翠仙楼还真给了他绿姬。 这客人的来头啊,不知该有多大。 掌柜的叹了口气,提笔记账,却忽然觉得有些不甚自在,好像有谁在眼睁睁地盯着自己一样。 抬起头来,掌柜的看见面前不知几时多了两个俊秀少年,穿红的那个生的尤其好看,弯起眼睛笑着,像个乖巧无比的小姑娘。 衣青白的那位很客气,“掌柜的,想向您打听个事。” 他手在柜台上一扣,露出一枚雕花玉牌来。 掌柜的立刻换了脸色,“不知是纪……” 少年摆了摆手,“不必声张,我只有几句话要问问掌柜的。” “您问,您问。”掌柜的连连应诺,这少年的来历太大,怎能不好好招呼? 少年很温和地笑了笑,并无高人一等的傲气,“刚才上去的那位公子,是什么来历?” “这……”掌柜的有些为难。 少年善解人意道,“我知道客官隐私不便透露,但我二人并无恶意,还请掌柜的略说一二,此事定不会有第四人知晓。” 掌柜的苦笑,“不是小的不肯说,实在是对那位客人的来历身份,一无所知啊。” “咦?”这下少年的眼中不由透出点惊奇之色,将腰牌收了回去,与那红衣少年对视一眼,“既然如此,就不打扰了。多谢掌柜的。” 掌柜的连道不敢。两少年向外走去,却忽然有个声音响起,“想知道鄙人的来历,何不直接来问?” 声音清冷而淡漠,仿似山巅冰雪,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。 阿临和阿风对视了一眼,同时转过身去,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动人笑意。 阿临拱手为礼,“背后议论,不当是君子所为。只是我兄弟两个仰慕阁下风姿,想与论交,又怕冒昧,故此擅来打听,还请兄台见谅。” 穿红的小少年也一脸诚恳地望着楼梯上的白衫公子,“是啊,我与阿兄都对兄台的仪态风度十分倾慕,希望兄台能不计前嫌,让我两兄弟略尽地主之谊。” 白衫公子忽然笑了笑。他不笑的时候,整个人都淡漠如冰,他这么一笑时,却竟带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温柔。 两少年都暗自心喜,以为有戏。 白衫公子却一瞬间敛了笑容,冷冷的道,“只可惜在下独来独往惯了,不得不辜负二位好意。二位请回吧!” 说罢也不看这两人凝固的神色,径自转身上了楼。 * 凉亭里,有两个人正在对弈。 这两人俱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,生的也同样俊美,只是其中衣白的公子,脸色过乎苍白了些,倒不比他身上白衣多几分血色。而穿皂色的公子神情未免太严肃了些,神情淡漠,好像万事万物不入他眼,周身带一股睥睨傲气。 阿风和阿临从墙头翻进来,这两人动作干净利落,轻巧的飘落,就如两枚极轻的叶子。 白衣公子先看见这两人,不由微微一笑。阿临连忙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,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那正专注思棋的公子。 白衣公子轻轻摇了摇头,面上含笑。阿风走在后头,对上他的眼神,也是微微笑了笑,指指蹑手蹑脚的阿临,略为无奈的摊了摊手。 “好好的不走大门,可小心着七叔哪天睡昏了头,把你当成贼人拿了。”那公子却像背后也长了眼睛,头也不回地出声。 “没意思。”阿临做个鬼脸,“又被阿韶哥发现了。” 皂衣公子眉头稍稍舒展开来,淡淡的笑了笑,“你的轻功还差几分呢,阿风就比你强。他若有意,我倒是当真觉察不出来。” 阿风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,大摇大摆地过来坐下,伸手去抓棋盘边摆着的瓜果,“秦大哥可别夸我,我这人不经夸,说不定就当了真,真想着要吓秦大哥一跳,结果可别弄巧成拙,那不是太丢人了么?” 秦云韶望了他一眼,但笑着摇摇头,没再言语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 阿临望着棋局,“这是谁要赢了?” “自己不会看?”秦云韶仍是淡淡的语气。 阿临撇了撇嘴,“明知我棋艺不精。封大哥好,封大哥告诉我,到底谁要赢了?” 白衣公子笑了笑,“阿临自己瞧瞧看?可得记着观棋不语啊。” “切。”阿临道,“不说便罢。” 阿风一直在吃青提,笑眯眯地道,“阿临撒娇的样子,真像个小姑娘。秦大哥,你快哄哄他罢!要不,可要恼了。” 阿临微微红了脸,“更像小姑娘的是你吧?敢不敢打个赌?” “赌什么?”阿风漫不经心地再吃一颗青提。 “今儿咱们见的那个人,就赌谁先查到他的来历。” “我又不是傻子,怎么敢跟纪少爷赌这个?”阿风摇着头,“不赌,不赌。” “那赌谁先查到,他如何知道绿姬的秘密,这样总成了吧?”阿临又道。 “绿姬?”白衣公子有几分好奇地问道。 “输了如何,赢了又如何?”他笑眯眯地道。 “你若输了,散下发髻,就在街上站半个时辰。我若输了时,任你处置。”阿临却只顾着盯着阿风,想到那个画面,不由得笑了,“赌不赌?” 阿风把手里剩下的几颗青提一一吃下,站起来拍了拍手,“赌了。” “你要去哪儿?” 阿风身形如风,不过轻轻一跃,已到墙头,回身笑道,“去问问看啊。” “你还和他打赌?忘了自己输多少回了?”秦云韶看着不紧不慢坐下来的阿临。 “但绿姬的事一定要搞清楚啊。”阿临道,“不管谁输谁赢,都无所谓。”他狡黠地笑了笑,“阿风啊,总是要人激着才肯动手。” 白衣公子此时又问一遍,“绿姬可是指绿姬酒么?” “不错,封大哥,绿姬是这么回事……” * 笨重的脚步在走廊响起,店小二拎着食盒,走的笨拙。 轻轻敲了敲客房的门,“公子,您的晚饭到了。” 里面淡淡的应了一声,“进来罢。” 店小二本想轻悄悄地进去,结果没留意门槛,差点倒栽了出去,好不容易踉跄几步,幸未摔倒。 白衫公子立在窗口,望着外面,听到动静,似乎也无心理会,头也未回地道,“放在桌上吧。” 店小二应了一声走过去,瞧见桌子上摆着一把扇子,忽地双眼发光。 他将食盒摆在地上,一样一样将菜收拾出来,摆满一桌,还拎出一壶酒,“公子请慢用。”说着便要退出去。 “等等。”白衫公子忽然转过身来,定定地望着他。 店小二一开始还笑着,后来便越笑越勉强,“公子还有什么吩咐?” “我没有叫这么多菜。”他淡淡道。 “哦,这些是纪公子叫人送来的。”店小二回道,看得出他有些慌张,急着想走,“公子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,小的就先退下了。” 见白衫公子没甚表示,他便赶紧拎起食盒,向外走去。 “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。”声音淡淡的,含着一点叹息,“公子若要走时,还请先留下鄙人的扇子。” 店小二忽然就站直了身子,“在下都扮成这样了,公子怎么认得出来?”他说这话时声音已完全变了,刚才那小二声音粗哑,这时却清亮婉转,还依稀带着笑意。 白衫公子道,“阁下身带香气,自然不难辨认。” 店小二有些惊奇地举起袖子,很是嗅了几下,“怎么可能?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涂脂抹粉,哪来的香气?” 白衫公子笑了笑,“不是胭脂水粉,是药香。味道很淡,想来常人觉察不到,但某可算是在药罐子里泡大,倒能识别一二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店小二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。 白衫公子又恢复淡然,“阁下请转告纪公子,在下并无坏人生意的意思,绿姬之秘,绝不会再与人说,可请公子放心。” 店小二眨了眨眼睛,“你怎知我是为此而来?” 白衫公子低了低头,“知道了那是纪公子,自然不难推到前因后果。” “可是我与阿临是打过赌的。”他转过头来时已除下了脸上的易容,神情稍带些委屈,正是楼上的两少年之一的阿风,“公子不肯告知从何得知,这场赌,在下就要输了。” “输又如何?” “输了就惨了啊。”阿风显然有些害怕,“阿临刁钻得很,要我扮成女孩子,在闹市里站半个时辰。”少年一副凄惨模样,“若真如此,那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?” 白衫公子淡淡打量他半晌,“其实阁下的确生的漂亮,扮成女子,想来亦不逊色。” 少年眨了眨眼睛,面色不改,但眼中寒光一闪而逝,显然并不把这句话当做夸赞。 白衫公子却又道,“只是好看就是好看,别人如何说,阁下其实不必在意。” 阿风似是微微一怔,接着又笑开来。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拿着了那把无字无画的扇子,端详着,越笑越灿,“在下现在倒不太好奇绿姬的秘密了,反而有点好奇兄台的这把扇子。” 他悠悠道,“我这个人有个毛病,好奇心重,兄台要是不与我讲讲这扇子的故事,也许犯起病来,不小心把扇子撕了,那可就不太好了。兄台觉得呢?” 他神色实在是太无辜了一些,若换作别人,只怕当时便怒发冲冠,气的骂他几句无耻。 可白衫公子还是神色淡淡,一言未发,手中却不知几时多出了一把刀子。 阿风笑了,“兄台这是做什么?” 白衫公子微微一笑,抬手扬刀,刀光一闪,却不是向着少年,而是向着自己。 那一刀没有丝毫犹豫,正冲着咽喉要害。 阿风神色一变,他轻功本就极好,只是未料到白衫公子竟会为此,终归晚上一步,打偏那刀子时,刀锋已在他脖上割开一线,血流不断。 阿风出手极快地先点了他几处穴道,止住血,扶他坐下,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,按在伤口处。少年轻轻叹了口气,“兄台何必如此?” 白衫公子仍是淡淡道,“那扇子,就是我的命。”他已将扇子握在手中,一句话说的平淡无波,语气没有起伏,但少年却听得出其中的坚决。 其实就算听不出,他所作所为,也已明证。 可阿风还是忍不住玩笑,“兄台也幸好是遇上了我,若换了歹人,此刻怕是翻了兄台的金银宝贝,扬长而去了。” 白衫公子竟然笑了笑,摇了摇头道,“那反倒更好。”他盯着染血的刀锋,神色中竟有几分惋惜。 少年随着他目光看过去,禁不住也叹了一声,站起身来,“兄台好好歇着罢。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,“这药挺灵的,不会留疤,三五日便好。多有打扰,还望兄台见谅。”他抱拳一礼,翩然而去。 白衫公子看了看桌上留下的小瓶,心道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少年了。 不过也罢,萍水相逢而已。 只可惜,只差一点。他已再没了动手的勇气。 * 翠仙楼的阑槛前,仍然靠着两个少年,一衣青白,一衣品红,两个人脸上俱是一般的懒洋洋神色。 “阿风,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啊,把人家吓得不轻啊。听说连夜就收拾东西跑了。”穿青的少年神情中带一丝促狭,懒散地看着楼下空空的酒桌。 衣红的少年神情慵懒,“我才是被吓得不轻的那一个。” “得了吧你。”穿青的少年不以为然,“不过,这一局怎么算?” 红衣潋滟的少年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,眸光里流转了万千风华,“算我输了。” “真的假的啊!”在少年不敢置信的追问声中,阿风漫不经心地下了楼,嘴角始终含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,翩然如惊鸿,却自始至终不答,任凭阿临唠叨一路。 官道上白衫公子牵着一头驴缓缓而行,自知此生不见。 然山水兜转,总有相逢。 数月后尝到偷盗滋味的少年游转洛阳,酒楼上推窗望去,恰见楼下长街有一人骑驴而过,白衣无尘,神情落寞。 少年出声笑吟吟相唤,那人抬眼望见眼眸中流转的促狭笑意时,不自觉也微微一笑。 ……………全文完……………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把这一篇番外写完了,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。 本来还有小少年被调戏的当年,后来不知怎么就改成这样了。 这篇文算是第一篇完结文吧,也是无心插柳的一篇,填土的时候发现这里一个坑,那里一个坑,全是自己挖出来的血和泪啊!QAQ! 不过好歹乱凑完了,以后我肯定每篇文都有大纲和规划! 对对对这不是最后一篇,这算这个系列的第一篇。 希望以后可以写的比这篇好一千倍一万倍【哈哈夸张了】 嗯哼,希望江湖可以再见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